何宗洁

重庆曾经遭受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在这场大轰炸中，我是死过一回的人，那种刻骨铭心的伤痛终生难忘，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我被压在死人堆下面

我清楚地记得，在日机轰炸重庆之前，听传闻说中国半壁江山已落入日本手里，武汉沦陷，宜昌沦陷，日本很快就要打到重庆了。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那时候，街上的警报声、喇叭声每天在喊叫，告诉人们防空袭。在江边和十字路口上，红灯笼（空袭警报）到处可见，大家心里都有种不好的预感：炮火就要打到重庆了！

1941年，我当时16岁，这年是我结婚的第二年，家住南纪门大佛寺。5月27日那天，上午9点刚过，只听见空中响起了警报声，红灯笼也纷纷挂了起来。这时，大人叫，娃儿喊，我们慌慌张张收拾了一点儿值钱的东西，急忙离开家，去找附近的防空洞躲飞机。当时，人们只顾逃命，没有人敢出来维持秩序。逃命的、躲飞机的人黑压压的一片，你踩我，我踩你，乱得很。

我们很快被人群冲散了，我的丈夫和婆婆各躲进一个洞子，我和四弟躲进离家100多米远的名叫“菜帮洞子”的防空洞。洞子门口站满了人，根本挤不进去。四弟当时年轻，拉起我的手，使劲往洞里钻，实在挤不进去了，我们只好躲在离洞口20多米的拐弯处。这时候，洞子里至少有一两万人，密密麻麻的，让人透不过气来。一眼望去，人们的脸上都布满了恐惧，仿佛一场灭顶之灾就要降临。

大约隔了一个小时，只听见空中传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声音，仿佛要把房屋震垮一样。当时，从南岸真武山方向飞来6架飞机（后来听江边打鱼的人讲的），向市中心的较场口和下半城（储奇门、南纪门）一带狂投炸弹，霎时间，整个市区成了一片火海。日机好像能看到目标似的，飞得很矮，专朝房屋密集的地方投炸弹。即使躲在洞子里，我们也能听见一阵阵的房屋倒塌声，以及人们的哭喊声和叫骂声。

日本飞机在空中来回盘旋、不断俯冲，用机关枪向来不及躲空袭的人群进行扫射。有些人为了躲避枪弹，直接往长江里跳。这时，洞子里的人看到这种场面更加害怕，有的吓得大小便失禁，人们的汗臭再夹杂着屎尿臭，空气混浊，几欲令人窒息。于是洞子里的人想往外面走，洞子外面的人又想往洞子里钻，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正当洞子里的人群吵吵闹闹时，“轰—轰—轰”爆炸声四起，如同天崩地裂，可恶的日机在洞口扔下几枚燃烧弹，炸弹炸开的火燎子和浓烟直朝洞子里钻。躲在洞口和离洞口不远的人，一点防备都没有，有的被当场炸死，有的被烧死，有的人连脑壳都炸得没有了，手脚还在动，真是惨不忍睹。没有死的“妈呀、娘呀”地喊，造孽（可怜）极了。

燃烧弹的火焰像火龙一样，直往洞里钻，防空洞也成了一片火海。这时，我感到头发燃起来了，“吱吱”作响，焦臭味呛得鼻涕也流出來了。就这样，我的头发当场被火焰烧光，全身的衣服被烧烂，而且右乳房痛得钻心（后来才晓得中了一枚弹片）。由于我个子小，被好多人压在下面，气都喘不过来，全身沾满了血。压在我身上的人几乎都是死人，当时，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一样，知觉都没有了。飞机什么时候飞走的，我在死人堆下面，一点都不晓得。

心理的创伤难以痊愈

国民党收尸队来收尸时，我恍恍惚惚感觉到他们把压在我身上的死人一个个地抬到一旁，卸去身上的重负后，我“嗖”地一下站起来。一个烧得糊焦焦的光头，又是血人，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把那些收尸的人吓呆了。当时我的耳朵已失去听觉，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从对方的神态看得出，眼前乍然出现一个大活人，令他们吃惊不小。恢复意识后，我看见洞子里有些无头的尸体还在动，手、腿被炸得血肉模糊的人哭得死去活来。空气中一股血腥味、焦臭味直呛喉咙，难闻得要死，我翻肠倒肚地吐个不停。

这时，我远远地看见丈夫来了，不晓得他哪来的力气，把一个个尸体掀开，冲进洞子里直喊。我估计，他在喊我的名字。我也踩过密密麻麻的尸体，边哭边大声喊：“戚震北，戚震北，我在这里。”不久，我又看见四弟了，他的头部及全身上下都是血，正双手捂着头，看样子十分痛苦。后来才知道，他身中7枚弹片。

丈夫把我背出防空洞，沿途的情景真是惨不忍睹：城区到处是火海，房屋几乎被炸烂和烧毁；死的人像小山一堆一堆，里面大人、娃儿都有；没有被炸死的人好多都被炸断了手和脚，面目全非，哭喊声震天。虽然我耳朵听不见，但看到他们痛哭的样子，好惨哟！

我们被救出后，四弟立即被送往江北陆军医院抢救，在医院住了20个月后，伤口才痊愈。炸弹把我家的房屋炸得稀烂，没有了安身之地，只好把我送往外婆家养伤。那是一个饱受煎熬的夏天，我的耳膜被炸坏，听不见人说话。被烧伤的头皮褪了一层又一层，全身瘙痒得难受，每天坐立不安，不晓得怎么挺过来的。医疗了一年多的时间，我才慢慢康复过来，开始像个人样。

几十年过去了，我身上还留有大轰炸的后遗症。一天到晚头皮瘙痒，靠搽药物止痒。耳朵听力严重下降，听别人说话，全凭感觉，给生活带来许多不便。虽然命算保住了，但心理的创伤无法痊愈。只要一想起日机轰炸时的情景，我仍然胆战心惊，好像做了一场恶梦。

（责任编辑：韩西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