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靖

平坦宽阔的火车站广场，似一个偌大的剧院，各路人马同台竞技，轮番登场。他们用不可复制的生命与实践在这里上演着悲欢离合，热闹又凄凉。

我，是这大剧院中唯一的观众;我，是一座立在广场上的雕像。我立在这儿有很久很久了，久到旁边餐馆老板娘的女儿从婴儿长到已是孩子的外婆，久到人们的行装从包袱变成旅行箱。我想，有哪一天我看厌了这出戏，我就倒下，随便把我扔到哪儿，只愿，别砸到人就好。

一大清早，我刚被停在肩上的鸟儿叫醒，就发现了他。夹着棉絮的短发，稀落却下垂的眉，蒙着雾的眼眸，高鼻宽额，还有翻着皮的唇。他戴着一顶毛线帽，这款式，已经许久未见了。他宽宽的肩膀被破旧的大衣包着，右膝的棉裤已吐出了絮。这样的架势在光鲜亮丽的广场当然无比醒目。

我静静地看着他，预感到他会是个好演员，能演出一段好故事。只是，不知这故事是喜是悲。

他站在我正前方，蒙雾的眸子盯着我。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怎会有这种眼神？力量从雾中穿透，闪过飘落的细雨，躲过时空的禁锢，就这样，盯着我。

在我还未从这种眼神中回过神时，他已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只碗，径直在我脚下坐下。这场戏我看不了多久，我知道。

从这日起，我与他一同接受注目礼，他为生存接受注目，而我，却是作为观众。

有时候，一些扮演好心人的演员会来到他的跟前，看着他瑟瑟的身躯，又瞟瞟他胡子的真假，很响地扔下几枚硬币，带着高尚的感觉奔去下一个剧场。这时，他会微微点头，又继续沉默。

当他有了几元钱时，他会起身去摊上买两个饼，一个给自己，一个给常在广场上转悠的秃毛狗。他有时一天能买很多饼，有时只能盯着摊子，咽咽口水。

黄昏，阳光渐渐变少，变淡。一群扮演城管的男子来到广场，不识时务的秃毛狗疯了似的上前咬住一人的裤腿。它虽有利牙，那人却有电棒，只一阵电光闪过，它只有畏缩退后。

秃毛狗死了，城管男子们骂骂咧咧地也走了，他佝偻着身子，抱着狗，眼神中噙着绝望。太阳渐渐落下，他嘴上翻的皮落了又长，艳丽的鲜血让他看起来血色很足。但是，他眼中的绝望让雾气散了，散成薄薄的一层。被他藏在大衣里的秃毛狗已经僵硬，他努力让瑟瑟发抖的自己给予它最后一点温暖。

次日，太阳依旧从我右方升起，他还抱着狗裹着大衣睡着。人群依旧嘈杂，今天，所有演员们都要演同一出戏。这场戏的主角是一个官员，听说很是亲民。我从嘈杂中得知，这官员似曾与传染病人共度一日，曾救助过路边临死的孩童。一群人提着木棍兴冲冲地破雾而来，他们穿着统一的衣服，他们的名字叫保安。他们拿到的剧本，是要保证这位不坐飞机只坐火车的官员在车站安全地度过晚餐时间。我看向脚边的他，他起床了，眉毛上沾着小水珠，原来夹着棉絮的发中添上了灰尘与胶糖。他的眸子垂着，睫毛杂乱无章地交错。“快跑，快跑。”我心中急切地喊着，怎奈我不能发声，我的存在只为观看他人的表演。

保安队长细长的眼已经扫到了他，他狰狞地笑着，左嘴角扯出了一个诡异的弧度。保安们便迈着蟹一般的步子走近了他：“老头，快滚，不然有你好受的。”他缓缓抬头，冷静地注视。队长一脚踢翻了碗，声响惊动了周围的小贩与游客。他向人群中投去一缕目光，游客继续赶路，小贩也躲开目光。他的眼神从希望变成了忧伤。对啊，他不过是人生大戏中一枚小小的角色，还是人家都不愿出演的悲剧形象。

他静静的，仍然不动，耷拉的眼角层层叠着。保安队长受不了他这模样，发狠的棍子“一不小心”打中了他的腰。他倒下了，我清晰发觉他眼中蒙的雾在这一刻彻底消散，了无踪影。他，死了。

保安们有点害怕，大声叫嚷他们什么也没干，似是警告，又似自我安慰。

幕布拉上，观众也得离场。

某年某月，某广场雕塑倒塌，六保安不幸意外身亡……

是意外吗？已卧在铁轨旁的我怎么会知道？

（指导老师：游新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