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逮 鱼

2016-09-08王永红

长江丛刊 2016年22期
关键词:娃娃鱼郑家棺材

■王永红

逮鱼

■王永红

王永红,男,汉族。中共党员,副研究馆员。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五峰自治县首届文联、作家协会主席,现任五峰文联渔洋关分会会长。出版长篇小说《享受父爱》、评论文集《评说〈享受父爱〉》和诗词集《抱朴斋诗笺》等多部;在《长江文艺》《芳草》《三峡文学》《湖北日报》等报刊发表报告文学、散文、诗词、论文及民间文艺作品500多篇(首);主编《五峰民间故事》《刘德培研究》(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中国民间故事全书湖北·五峰卷》(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出版,荣获国家级“中国民间文艺山花奖”)。《抱朴斋文选·诗歌卷》《抱朴斋文选·小说卷(上下集)》(约100万字,海天出版社出版)。

郑家河以前出鱼,滩上有,潭里有。涨水时,你在岸上,用筲箕,用撮箕,用筛子,用筛篮,能舀得到斤把重的鱼,据说有人舀到过三四斤重的呢。鱼的种类也多,白甲、花千、拐子、乌鳞、木匠、乌板、洋鱼、土鱼、黄骨头……不下十种,数量也多,个头也大,斤把重以上的鱼,一个潭里少则几十、百把条,多则数百、上千条。还有筛子大小的甲鱼、人把长的大鲵。

郑家台的人管甲鱼叫团鱼,管大鲵叫娃娃鱼。娃娃鱼像娃娃,很多人不吃娃娃鱼,说娃娃鱼是娃娃变的,吃了娃娃鱼就不生娃娃了——娃娃被自己吃了唦!

有的人专弄娃娃鱼吃,说是大补品,吃了滋补养人。娃娃鱼好吃却不好捕捉。郑家台的人弄鱼不说捕捉,他们有自己的说法,选用了一个“逮”字。会逮娃娃鱼的人极少,住在郑家河边上的人,多半没有亲自尝过娃娃鱼的味道哩。不过,郑家台却有一个会逮娃娃鱼、吃娃娃鱼吃腻了的人,此人名叫郑毛子。户口册上写的是郑茂志,那是村里学堂老师给写的。其实,毛子才是他的真名。这毛子是有点讲究的哩:毛子即猫子,郑家台取名叫猫子、狗子的极多。叫猫子的又分大猫子、小猫子、小小猫子。或者叫曾猫子、贾猫子、何猫子、史猫子等。郑家台最出名的要数郑猫子,但大伙不叫他郑猫子,而叫他水猫子。水猫子学名叫“水獭”,本是一种水陆两栖动物,它机灵、凶狠、行动敏捷,以捕食鱼类为生,是鱼类的天敌,最擅长水中活动。人们把郑猫子唤做水猫子,一听这名儿便可知其水性好,忒能捕鱼。水猫子四十上下年纪,人壮实,也精神。

说起水猫子的水性,好到在整个郑家台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他会泅水,泅拉弓(蛙泳)像箭离弦,泅插花(自由泳)不带一点儿水星子,仰游可以不动四肢,踩水水只漫齐腰间。

他家门前有一个潭,叫长潭,四五十丈长,一二十丈宽,深不见底,黑沉沉,阴森森,好多会水的都望而生畏,望而却步。水猫子他不怕,他扎下水去,可以绕长潭一圈。出得水来,脸不红,心不跳,气不喘,有人说他能在水里换气。这本来是恭奉他的,可他却不高不低蹦出一句话:你下去换给我看看。谁也不敢下去。

他的功夫是从他老子那里学来的。他七岁独闯长潭。他看见他老子在水里来回自由如履平地,他想跟他老子一样做个水中仙。他每天跟着老子下河去,开始在沙滩上或在潭岸边,手撑在石头上练习;后来就扑在水里,仰着头,双腿乱弹——水花四溅,他觉得怪有趣的。

老子喜欢儿子跟着他一样迷上这郑家河。不错,是老子的种,他竟当着儿子的面这样说。得亏儿子还小,还没有意会到这话里头的刁钻味儿。

盛夏的一天,没一丝儿风,天气怪热。天上的云都怕热,逃得无影无踪了。大地像蒸笼,闷热得喘不过气来。好多好多人都下郑家河去洗澡,水猫子去了,他老子、他老娘也去了,男人都去了。不少女人坐在水边石头上,双腿浸在水里,瞧自个儿映在水里的人影儿。男人们则一丝不挂,赤条条在水里追逐嬉戏,还有的人仰浮在水面上比撒尿,看谁撒的高,看谁撒的远,撒尿的那东西傲然挺立,喷射出细细的水柱,那东西一摆一摆的,在水面上进行着一场别开生面的、生机勃勃的比赛,女人们看见了不遮不避,盯着看,还吃吃地傻笑呢。

水猫子的老子又显手段了。他搂着儿子,下了长潭,踩着水,时不时把儿子举过头顶,他却半截身子在水面上,像跳舞一样,甩着膀子扭着腰,看得见他的肚脐眼,看得见他撒尿的那东西在不停地摆动,岸上的人看呆了,女人们脸红了。

踩着踩着,他突然把儿子举过头顶旋转一圈,岸上的人齐声叫好。他兴奋异常,在水中打着旋,转着圈圈,就像跳着节拍快捷的现代舞,飞溅的水花,让人眼花缭乱,在人们欢呼雀跃声中,他用手掌托起儿子。然后,高高举过头顶,儿子惊喜地欢呼。突然,他把儿子扔了出去,扔得好远好远。儿子一下沉入水底,一串气泡从水里冒出,岸上的人慌了,狂呼乱叫,儿子的娘在岸上大蹦大跳大吵大骂,你个狗日的,你个遭千刀万剐的,你个遭雷打火烧的,你个不得好死的,你还我的儿子来,你还我的儿子来呀!她哭着骂着朝水里冲,被人们使劲地拉住了。水猫子的老子却在水里哈哈大笑,接着一个猛子扎下去,把儿子托出水面,儿子愣愣的,想哭,但忍着没哭。

有种,这才是我的儿子!他对儿子这样说。怕不?他问儿子,儿子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一拍儿子的屁股,哈哈笑了。像老子的样儿,是老子的种!他又对儿子这样说。说完,就一把抱住儿子,对儿子一阵猛亲,亲得儿子快呼不出气来了。娘在岸上叫,叫他把儿子送上岸来。

让他自己上去吧!他说完,又一下扎进水底,把儿子撂在河中间,儿子在水面上,手乱划,脚乱弹,居然浮在水面不沉了,居然往岸边游过来了。

娘笑了。岸上的人也都笑了。老子笑着游过来,把儿子送上岸,塞进娘怀里,儿子双手箍着娘的颈项说,我会泅水了!我会泅水了!说完,眼睛里滚出了晶莹的泪珠子。

从此之后,水猫子爱上了郑家河,迷上了郑家河,与郑家河结下了不解之缘——无论是盛夏酷暑,还是天寒地冻,他都泡在郑家河里,日日,月月,年年,他老子除了当爹,就是当他师傅,水上功夫,水下手段,他都一一学到了手。有一天,他老子拿着十个铜钱,那铜钱磨得金黄锃亮。老子对儿子说,我把这十个铜钱扔进长潭,我俩同时扎猛子下去捞,看谁捞的个数多,就算谁赢。儿子点头,没有半点犹豫。儿子与老子同时扎进长潭,同时浮出水面,儿子高举着手里的铜钱说,我捞到了五个,爹你呢?老子说,我比你少一个,算你赢了。儿子说,不,潭里还有一个铜钱,我要去把它捞上来。他一个猛子扎下去,好久好久不见儿子冒出头来。老子慌了,急忙往潭里扑,正在这时,儿子浮出了水面,手里高举着那个金光闪闪的铜钱,脸上堆满了笑,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老子飞跑过去,一把抱住儿子,大声说,老子英雄儿好汉,你比老子更英雄!又一年冬天,寒风刺骨,冰雪盖地,漫天大雪飞舞,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烤着熊熊燃烧的柴火,不敢跨出大门一步。儿子心血来潮,突发奇想,居然要同老子下长潭比游泳,这可真是一奇招一绝招啊!老子又不是那种软蛋的角色,哪能不应战呢?就一同跑到长潭,扯去身上的棉衣棉裤,飞身跃进长潭里,一同绕长潭游了八圈,老子受不住了,上了岸。儿子又畅游了八圈。上岸时,背脊上已落满了厚厚一层雪,远看就像他穿着洁白洁白的衣衫哪。两人对决勇者胜。儿子问老子,怎么样啊?老子打着寒颤说,我输了!

老子教儿子学会了逮鱼。儿子居然要同老子再比高低:两人同时下水看谁先逮到鱼。初生牛犊真的不怕虎呀!说比就比,老子还真怕儿子不成。

俩爷子同时下水,同时看到一条白甲鱼钻进了花水中的一个岩洞。俩爷子面对面同时把手伸进洞里,老子抓住了鱼头,儿子抓住了鱼尾。老子要儿子松手,儿子要老子松手。儿子老子都不松手,两人同时一用力,活赳赳的鱼扯成了大小两截,出水时,老子拿着鱼头,儿子拿着鱼身。不用拿上岸用秤称,老子1斤不到,儿子3斤有余,老子输了!老子嘿嘿对儿子笑着说:有种!老子真的认输了!郑家河再没有你的上手了!儿子功夫到家了。

老子乘鹤西去了。娘老了。老娘眼瞎了。水猫子靠逮鱼为生,靠逮鱼养活老娘,他卖鱼买盐,卖鱼买粮,卖鱼买布。他还卖鱼攒钱娶进了媳妇,郑家台人不叫娶媳妇叫弄堂客。

堂客弄进屋了,老娘寿终正寝了。他和堂客撑起了一个家。他把儿子送进了高中。有了钱,什么事不好办呢?他还要把儿子送进大学哩。

水猫子有钱!水猫子的钱库在郑家河里。水猫子的菜园子也在郑家河里。他家里来了客,不论稀客,常客,也不论近客、远客。鱼可以任你吃,吃好吃饱,而且是活鱼,鲜鱼。客来了,他叫堂客把灶里火架起,锅里汤烧起,油盐花椒备起,吩咐完,他就下河去了。锅里汤还没煮开,他就把大条大条的活鱼提了回来,他拿起刀往鱼肚子上一划,三两下把肠肚取出来在清水里几摆,就往锅里丢。鱼下锅时,还张嘴眨眼摇头摆尾哩。鱼在锅里打几个翻身,捞上来,端上桌子,那鱼嫩嫩生生,色鲜味美,满屋香气弥漫,使人食欲顿生,过路人都会停住脚步流下馋涎哪。

后来,郑家河的下游渔清河,筑起拦河大坝,建起了水电站,长江、清江的鱼上不来了。鱼少了,逮鱼的人却多了。逮鱼的工具和方法也现代化了:网、毒、炸、电。郑家河里的鱼在劫难逃家毁族灭断子绝孙了。

郑家台的人着急。着急也没用,不吃鱼还不是照样过日子呀!水猫子不着急,他发现团鱼、娃娃鱼的命特别长,还特别警觉,它们躲在深潭的岩洞中,很安全。它们不轻易出来,除非饿了。饿了,也多在半夜三更才出来觅食。神不知鬼不觉的。

水猫子比神鬼还精灵,他发觉了郑家河的奥秘。娃娃鱼靠吃各种小鱼生活。现在没鱼可吃了,常常处于饥饿状态。

饥不择食,那鱼钩上的鱼饵,一砣一砣,有些腐臭气味飘散,诱惑鱼们张口,把腐肉包裹着的铁钩一下子吞进了肚里,娃娃鱼自然成了水猫子嘴里的美味佳肴。

水猫子不知吃了多少娃娃鱼。水猫子也不知给亲戚朋友送了多少娃娃鱼。水猫子成了娃娃鱼的克星。他逮娃娃鱼的手段传到了县里。县招待所所长慕名而来,相见恨晚,一见如故,一拍即合。很快签了一纸合同:县招待所所需娃娃鱼,由水猫子独家供给。君子约定:招待所在价格上给水猫子优惠,水猫子的娃娃鱼绝不给第二家,而且保证按需供应。双方恪守信用,谁违约重罚谁。

从此,娃娃鱼走俏了。娃娃鱼的价格飞涨。水猫子屋里的票子骤增。水猫子卖娃娃鱼发了财,万元户?几十万元户?没人知道,没人调查。县里也不好调查。明文规定,娃娃鱼是国家保护的珍稀动物,任何人不准捕捉不准贩卖不准食用。还有报纸登了国家大头头不吃娃娃鱼的事儿,他带头不吃,还有谁敢再瞎吃乱吃呢?敢吃的人多着呢,山高皇帝远哪。

水猫子深知,他一条娃娃鱼送到县里,就给县里增加一笔财富。他看出了这里面的名堂、其中的奥妙,上面来的人,只要是有钱的,有权的,县招待所都离不开水猫子的娃娃鱼,外面的人不迷信,根本不管娃娃鱼是不是娃娃变的,只要好吃,管什么娃娃不娃娃呢。他们一尝,嗨,味道不错,比山珍,比海味都好,那些东西他们都吃腻了。娃娃鱼这东西才吃过,才尝到新,尝新三年不老。据说吃娃娃鱼可延年益寿,还据说吃娃娃鱼可以防癌治癌。既然如此妙用,何乐而不吃呢?当然,他们不会白吃,都会有所表示的,而且是十万、数十万乃至数百万的对县里进行项目上的表示。嘴一张,笔一划,大笔大笔的钞票就进了县里的帐。

水猫子的贡献、功劳还算小吗?

然而没有人给他唱赞歌,没有人敢给他唱赞歌,他没上过广播,没上过报纸,没上过电视,似乎连黑板报都没上过。他只认钱,没什么东西比钱好,只要有钱,他心甘情愿当他的无名英雄。

这不,县招待所又给郑家台挂了电话,要水猫子逮一条又大又肥的娃娃鱼,还要活的,先观赏再品尝。明天上午送县招待所。事关重大,不得有误,按时送到,加价百分之二十。误了事,重罚!

县招待所领导知道,郑家河里的娃娃鱼被水猫子逮得所剩无几了,县内其它河里又没有娃娃鱼,可以说这娃娃鱼是水猫子独家经营。加之市场上样样提价,不给娃娃鱼提价更说不过去,况且,加百分之十的价,就有百分之百的保险,何况加了百分之二十的价呢?

水猫子知道,既然县里来了电话,而且是加急电话,那是没有价钱可讲的。当初订的那合同,可不是闹着玩的呀!再说,他也不能失信于人。他不能丢这个脸面,他说一个人丢了脸面,就一钱不值,就狗屁不如。可郑家河里的娃娃鱼已被自己逮得差不多了,怎么办呢?

他只有一条路,去闯棺材石。棺材石是一个大且深的潭。因潭中有块天然生成活像棺材的巨石,故名棺材石潭。棺材石潭叫起来不顺口,就简而称之棺材石——在长潭之上约三里远近。

棺材石出娃娃鱼,还出大娃娃鱼。有一年涨大水,棺材石上爬满了大大小小的娃娃鱼,那些娃娃鱼时而在棺材石上横冲直撞,时而在棺材石潭中追逐嬉戏,人们吆喝呼叫,它们毫无感觉似的,不理不睬,悠闲自在,像在向人们示威、向人们挑战一般。但没有人敢到那里去逮,那地方太险。潭的两边峭壁跟刀削斧劈出来的一般。潭的出口好比一个坛子口,把水拦住流不出去,潭里黑沉沉、阴森森,整日的阴风惨惨,有人危言耸听:棺材石出活鬼!棺材石潭上潭下滩陡水急,流水像打雷,让人惊心动魄,使人心惊肉跳。据老辈子说,棺材石下有大洞,叫鱼母洞,其大无比,其深无比,一直延伸到潭边峭壁之中大山之下。又据说,棺材石潭的鱼母洞里有红娃娃鱼,还有哪个朝代的王爷为躲避灭门之祸而潜入鱼母洞留下的宝物,在外面可以卖大价钱。还据说,很多年以前,来了两个探险寻宝的外地人,说是那位王爷的后代,来找回祖上的宝藏。他们大言曾漂过洋过过海,怕什么这小小的棺材石!结果呢,小河里翻了船,他们下了棺材石再没上来。这证实了当地一句歇后语:棺材石里去寻宝——有去无回。

那两个外地人在棺材石潭里失踪不久,水猫子他老子竟然决定去闯棺材石。他说,那两个外地人为什么就无影无踪了呢?淹死了也该露出尸体呀!鱼吃了肉也该有骨头呀!未必这潭里真有什么秘密!他想弄个水清明白,他要弄个水清明白,对那两个外地人家属也有个交代!人家是在我们这里失踪的,不搞个水清明白,我们就有申辩不清说不脱胡的嫌疑,他对家人说,我要去闯棺材石!家人齐声反对,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斩钉截铁两个字:不行!他娘老子骂他发疯了,说他得了精神病,说他是自寻死路。他妻子更是大吵大闹,呼天呛地,拼死不让他去。他妻子,他家人都明白,他定了的事,九条黄牛拉不回,八抬大轿抬不走。妻子哭泣着做了一桌酒菜,全家人在一起为他饯行,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小心小心再小心,早去早回,我们这一家子的心都系在你身上了呀!他一口气喝了八大杯酒,告别父母,告别妻子,告别全家人。

他的妻子,他的家人把他送到棺材石潭边,他吻了妻子,跪在父母面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来,抹了抹额头上磕出的鲜血,头也不回的走向潭里,一个猛子扎下去,只见一串水泡冒出,就不见人影了。他扎下潭底,果然看见一个洞口,像道石门,他憋着气,进了石门。进石门后,果真别有洞天,从石门透进的微弱亮光里,他感觉到石门内是一个看不到尽头的地下洞穴,是一个其大无比的地下湖,有水,有陆地。他爬上陆地,手脚在水里泡着,他感觉到成群结队的鱼群撞击他,用嘴啃他的手脚,他一下知道了那两个外地人失踪了的答案!也明白了鱼母洞的由来。他连忙从水里收回手脚,坐在陆地上,什么也看不见,分不清东西南北,听得到水里鱼群游动的声音,他再也不敢下水了,他再下水,鱼群岂不是要生吞活剥了他!他没了退路,他有点后悔了,后悔没听妻子的话,后悔没听家人的劝阻。然而,他知道后悔已经迟了,后悔没什么用!后悔什么?为什么后悔!他狠狠骂了一句混蛋!开弓没有回头箭,堂堂男子汉吃什么后悔药!他站起身来,小心翼翼,攀岩爬行。也真巧,那崖壁上居然有条人行道,他突然想到,在哪朝哪代,一定有人来过,说这里藏宝恐怕不是空穴来风,恐怕不仅仅是传说。但他无灯无火,这洞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到底有没有宝物,他看不清楚,终究无法定论。他手脚着地,慢慢爬行,不知爬行了多久,也不知爬行了多少路程,他无法辨别日夜,也无法断定时间长短,只是隐隐约约觉得绝非一日两日了。他只觉得肚子饿了,感觉到有多天没有进食了,他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真正精疲力竭了。他真想停止前进,真想好好睡一觉,但他知道,不能停止前进,不能丧失信心,不能睡觉,睡过去了也许就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他仍然艰难地爬行着,爬行着。他也真是福大命大,他看见了远处透过来一丝亮光。看见了亮光,他就看见了希望。这也许是天意吧,他自言自语道:我阳寿未尽,命不该绝呀!他朝着亮光,一步一步地爬过去,他爬到了透进亮光的地方,他爬出透着亮光的洞口。放眼一看,那是棺材石潭边一座山上后半山腰的一个岩洞。那是他再熟悉不过了的地方,只是他原来不曾进过这个石洞。此洞藏宝绝非虚,他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他打算再约上几个人,从这个洞口进去,再探一次宝。他爬出岩洞,走下山来,终于回到了家!他一走进家门,全家人一齐拥向他,拥抱住他,他们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生离死别、生死重逢呀!他妻子抹着眼泪说,已经三天三夜了呀!三天三夜,我们没进口一粒米,没闭过一会眼哪!他出洞的第三天,那洞里轰轰隆隆响了三天三夜,人们成群结队络绎不绝来看稀奇。第四天早上,人们再到这里时,棺材石潭边那座山竟坍塌陷下去了。从大山崩陷的裂缝里弥漫出来的腐臭气味整整延续了好几个月!好端端的一座山为什么会崩塌陷落呢?有人说是河神发怒,有人说是龙王发威,他们不能容忍世人发现这洞中的秘密,不能让世人把洞中的宝物弄了出去,因而就毁了它!这虽不可信,这山到底为什么会陷落,自然有它的道理和原由,只是任何臆断都显得理由不足。只是水猫子的老子,想起来就后怕,他说那是神灵的警告呀!你只想啊,那潭里棺材石不就是神灵设置的吗?活人遇到了棺材还能不却步吗?还能自己往棺材里钻吗?那可是神灵的良苦用心啦!可我却鬼迷心窍,硬是到阎王殿里去了一回,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啦!他再也不敢朝棺材石潭正眼相望了,还有谁敢去闯棺材石呀!

水猫子他却不信这个邪。他决心去闯了。他说,棺材石真是鬼门关,也要去闯一下,他说,哪有活人怕死鬼的呀!

他说到做到。那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一人来到棺材石,他在峭壁上拴了一根棕绳子。他带着鱼钩从棕绳上滑了下去。然后游到棺材石上。然后把鱼钩下到棺材石潭里。然后就回家了。

棺材石没有什么可怕的,等着大娃娃鱼上我的钩吧!他对堂客夸口说。

他是多么自信啦!也不怪他自信,他逮鱼还没失手过,他是真正的水猫子。还有的说得更奇更神,说他识鱼性知鱼音,听得懂鱼的话语,他同鱼讲话,引诱呼叫鱼上钩,郑家河里的鱼都听他的呼叫听他的调遣。

棺材石没什么了不起!他充满自信满有把握地自言自语。他要从棺材石逮回大娃娃鱼,让人眼红,让人忌妒,让人说三道四,让人无可奈何。

他的自信不是没有道理的。他手上有绝招,他那鱼饵,有种引诱娃娃鱼上钩的特殊气味。那东西是什么制成的,任你呼、哄、诱、诈,他都守口如瓶,不吐一字。有人在他放鱼钩的地方放下同样鱼饵,娃娃鱼就只上他的钩,你说气人不气人?

可以放心大胆地睡觉了,他想:说不定钩上一条几十斤上百斤重的大娃娃鱼,送到县里,无疑又是一大功劳。无疑又可换到一大把票子。

他好兴奋,一上床就一把搂住了堂客,双手揪住了堂客的两只大乳房,说,这东西哪这么柔柔软软,滑滑溜溜的,像两砣娃娃鱼呀!看上一眼,就感觉到香,感觉到甜,就让人流口水!就让人烈火烧心!就让人抑制不住!堂客推开他的手骂,你哪来这么无大意思,什么东西在你眼里就变成了鱼!你眼里就只有鱼吗?我的妈子你都要说成是娃娃鱼,是鱼,那你就吃了它呀!他嘿嘿一笑说,是你叫我吃的呀,那我就当真吃了的哪!说着就把嘴巴贴了上去,一口含住了一个妈子。他堂客一把推开他,骂道,放你妈的狐臭屁,那是你儿子吃过的东西,是你儿子的,当老子的同儿子争啦!儿子的东西你也想吃,没门!你说什么?没门?好哇,那我就来找门啦!他一个鲤鱼打挺,就压在了堂客身上,说,我找着门了,我找着门了!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说没门!他的激情陡然间如火山般爆发,一下把堂客送入到翻江倒海销魂蚀骨的狂浪之中……事过之后,他就滚到一边睡着了,霎那间鼾声大震,震得床架子响。不多会,他一阵哈哈大笑,把堂客惊醒了,他身上的被子早被蹬下了床,堂客推醒他,问他梦见了什么鬼,像疯子,他却说堂客是疯子,疯走了他的好梦,好大一条娃娃鱼呀,眼看就要逮住了,你他妈的鬼嚎什么,把娃娃鱼吓跑了,唉,太可惜了呀!说罢,一个翻身又睡着了,做他的好梦去了。那一夜的梦好香好长,鼾声哈哈声此起彼伏,接连不断。他的梦骚扰得堂客睡不着觉,只好躲避到另一间屋里去睡了。他一觉醒来,天已大亮,他急忙披衣起了床,拉开门一看,哎呀,不好,天变了!

黑云。狂风。他连忙找一个斗笠戴上,直奔棺材石。他跑了起来。一个炸雷在他头顶上空轰响,他不敢动步了。

然而,他想到了县里来的电话。想到了合同。不能停步,没有退路。不能让人看笑话,水猫子不是让人看笑话的角色。

瓢泼大雨,像是天河决了堤。郑家河里涨水了。他跑。没命的飞跑。跑到棺材石边,他已没有一点儿力气了。他想歇会儿,但却没时间歇了,耽误一秒,水涨一分,危险就增加一分。他紧紧抓住棕绳滑下去,游到了棺材石上,他一屁股坐到棺材石上面,喘着粗气听任雨淋。暴雨倾盆打得他身上好疼。

他喘了口气,急急走到棺材石边,看到河里水往上涨,他慌忙抓起拴鱼钩的线麻绳往上提。哎呀,好重!沉甸甸的。用力提,还是没提动。到底钩到了一个大家伙!他心里一喜。

鱼上钩了,他来劲了,用双手抓紧线麻绳,猛地用力一提,钩着的娃娃鱼一下子冒出了水面,哎呀!是一条红娃娃鱼呀!他差一点喊出声来,笑出声来,好大的一条红娃娃鱼呀,怕有一人多长哟!

他一阵狂喜,逮了一生的鱼,还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娃娃鱼,而且还是一条红色娃娃鱼。运气来了,财喜到了,活该我发财!他暗自庆幸,眼里冒出兴奋的火焰,皱巴巴的脸上顿时舒展开来,泛出红光,双拳紧握,就像卡住了娃娃鱼的脖子一样使劲用力,他鼻子嘴巴不住地噏动着,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吸着别人无法感受到的娃娃鱼的气息,浑身涌流着极为惬意极为开心的快感。

然而,那娃娃鱼冒了一下头,兀地一挣扎,水猫子猝不及防,手一松,娃娃鱼又一下子沉入潭里去了。

水飞快地上涨。他急了,把娃娃鱼使劲往上提,提不动,往右拉,拉不动,往左拉,也拉不动。手都拉疼了,娃娃鱼就是拉不动。

水继续飞快地上涨着。棺材石成了一个孤岛。浪往岛上涌,一浪高过一浪,汹涌的洪水中,一棵棵大树连根带枝从水猫子身边一晃而过,数不清的老南瓜、嫩苞谷、死猪子、活羊子在水中漂流着,相互碰撞着,撞击声、破裂声、洪水咆哮声、牲畜哀嚎声,此起彼伏,惊心动魄。水猫子临危不惧,挺立在棺材石上,突然,一个黑黝黝的东西从上游漂流而下,转眼间就流到了他面前,一看,是一副黑漆棺材,不偏不倚,直冲棺材石,横在棺材石边,他心中一惊,马上又镇静下来,奋力将棺材推入洪水中,让洪水卷走,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哼,这也吓得住我?他又不屑一顾地瞥了一眼冲得老远的黑棺材,喝骂一声:妈的,见鬼去吧!

此时此刻,他心中只有那条红娃娃鱼,决心要逮住那条大红娃娃鱼。然而,那条大红娃娃鱼不肯束手就擒不肯坐以待毙,钻进洞里去了,水猫子也不甘心就此罢休,他不能让快到手头的财喜又跑掉,他不能容许自己有失败的记录。

怎么办呢,那条红娃娃鱼肯定沉下水底钻进洞里去了,扎猛子下水去把它拉出洞来,那太危险太冒险了,这滔滔洪水中,怎么辨得清东西南北?在这样的洪水中,下棺材石,无疑地是闯一次鬼门关!一想到那庞然大物,想到那两个下棺材石没有生还的外地人,想到他老子闯棺材石的出生入死,丢魂失魄,他心里有点儿心虚了,有点儿胆怯了。

妈的,城里又来了个什么人物!什么东西不好吃,偏偏要吃屁的娃娃鱼?不吃是死呀!娃娃鱼未必是长生不老药啊?

棺材石在漫水了。日他妈,拼了命了!他把身上的衣裳扯了个精光,扔进洪水中,他像一尊古铜铸成的雕像,伟岸挺拔,迎风搏雨,他浑身上下那一砣砣一块块的肌肉在剧烈抖动。

他眼红了,脸黑了。噗通,他像一尊铜像坠入水中,沉入水底,浑浊的河水呛得他鼻子发酸,眼睛发涩,胸口发闷,他强忍着,他闭着眼睛顺着线麻绳往下摸。好大的洞呀,他爬进去了,好不容易摸到了那滑滑溜溜的东西。他从头摸到尾,又从尾摸到头,那东西一动也不动。哼,你想赖在洞里不出去呀,你就打错了主意哪,这就由不得你了哪!我是谁,你不知道?水猫子!既然撞到我手里了,就乖乖地等死吧!就没你的活路啦!

他要把娃娃鱼赶出洞。娃娃鱼犟在洞里不出来。水猫子在水里憋急了,一下子揪住锁在线麻绳上的铁钩,拼命往外拉,娃娃鱼暴怒了,猛的一口咬着了水猫子的手,冲出了洞口,水猫子只觉得他的手像被绞进了正在旋转的圆盘锯中,顿如乱箭穿心,他强忍着痛,用左手紧握铁钩,使尽力气在娃娃鱼口中旋转一周,娃娃鱼护疼,终于松开了口。水猫子一下子窜出水面,抬起受伤的手一看,妈呀,那是一只什么手呀!五个手指白骨烂肉、血肉模糊!他感到钻心似的疼痛,十指连心哪!他挣扎着爬上棺材石,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他瘫在棺材石上,洪水漫上了他的身,他一动也不动。他不想动了,他没有力气动了,他想就这样泡在水里。

突然,他像听到了什么声音。水猫子输了!水猫子没逮到娃娃鱼!水猫子再也逮不到娃娃鱼了!他听到有人在讥笑他嘲讽他蔑视他。什么?我输了,谁说的?屁话!我水猫子什么时候输过?没有,从来没有!我水猫子没有输的时候!他用力支撑着身子抬起头睁开眼,真是万幸,线麻绳还套在手腕上。决不能让那条大红娃娃鱼逃走了!不逮住它,我就枉叫水猫子!他从心里发出呼喊,他脑子这么想了一下,就又躺在棺材石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哗——哗——

郑家河上游的洪峰狂奔而下,铺天盖地,棺材石一下没了踪影,水猫子被浪峰高高举起,扔进波谷之中,当他再次从浪峰中冒出来时,眼见一条红娃娃鱼在浪峰波谷中翻腾搏击,他也被线麻绳牵引着不由自主地随波逐流。他闭上眼睛,大叫一声:

啊——

水猫子命大,他没有死。水猫子真要淹死了,那又算什么水猫子呢?那就不如他的老子了。有其父,必有其子,水猫子得到老子的严教真传,加上自我刻苦修炼,水里功夫炉火纯青,青出于蓝胜于蓝了,郑家河里没有他的上手了。他怎么会被洪水淹死呢?

不过,那百年未遇的洪水,水猫子也无能为力力不从心了。当他在波谷浪峰中几起几落后,就已不辨东西不识南北不知生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醒过来。当时,他只觉得脑子发胀快要炸裂,心里像有无数把刀子在里面搅动,身子骨像散了架,遍体鳞伤,伤口里像抹了盐,刀子剐一样疼。

他想动动不了。我这是躺在哪里呀?他用力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清,就像阴历三十的夜晚一样,一片漆黑,是眼睛瞎了么?他不禁暗自悲伤起来,眼睛没用了,今后怎么逮鱼呀!水猫子不就变成旱鸭子啦!逮不好鱼了,堂客谁来养呀?儿子谁来送他上大学呀?

他不死心,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瞎了,他费力地扭动脑袋,前后左右看,还是什么也看不见,眼睛真瞎了么?他的泪水不由得涌了出来。老天爷呀,你也瞎了眼哪?没了眼睛,还有我水猫子的活路吗?

他躺着一动也不动了。他脑袋里一片混沌,一片空白。他拼力回想,我这还是在人世间吗?想作出回答,但脑袋里像塞满了乱麻,乱糟糟的,没有一点儿头绪。他还听见洪水在轰响在咆哮在奔腾,脑袋里像洪水在涌进在奔流在冲刷,整个身子像在洪水中漂流着翻滚着撞击着。他甚至觉得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洪水是泥浆,五脏六腑都灌满了洪水和泥浆。要不,脑袋怎么这样胀这样重?身子也怎么这样重这样疼的呢?

他闭上眼睛,什么也不愿想了,只想静静地躺着,永远永远地躺着。真见鬼!你越不愿意去想,大脑却偏偏要去想,偏偏要去想那丧魂失魄的那一幕:洪峰来时,套在手腕上的线麻绳被什么东西带动,把他一下子扯进洪水之中,顷刻间,他感到完了!他感到自己已经进了鬼门关,进了黑天黑地的冥府世界,那是怎样惊心动魄的一幕啊!鬼使神差,越想越后怕。

他极力控制自己把握自己,努力去想别的事情,他想到了那条娃娃鱼,那条大红娃娃鱼,那条被他钩住了的大红娃娃鱼。

那条大红娃娃鱼好大哟!那么大的家伙怎么还是叫娃娃鱼呢!名实不符嘛!就不能叫它大人鱼呀!就叫巨人鱼也行嘛!他不禁为自己的奇思怪想苦笑了一下。我逮了一生的鱼,还没逮到过这么大的娃娃鱼呀,简直是娃娃鱼之王!

可他妈老天爷不凑趣,不打凑和。下那么大的雨,迟不下,早不下,偏偏在我需要娃娃鱼的时候下,偏偏在我钩住了娃娃鱼的时候下。而且,雨一下就那么大,百年不遇,老子的老子都没见过!老天爷呀,未必你也眼红我忌妒我呀!

他想坐起来,他吃力地伸出左手,想用左手支起身子。他用了很大力气,没能支撑起身子来,他失望了,无可奈何地缩回了手。就在他缩回手的时候,触摸到了一个柔软滑腻的东西。这是什么东西,软绵绵粘糊糊滑溜溜!

是娃娃鱼!只有娃娃鱼才这么软绵绵粘糊糊滑溜溜的!他身子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突然,眼睛也一下子亮了起来。他看清了,一条红色的大娃娃鱼就僵卧在身边。娃娃鱼的嘴张得大大的,张开的嘴里流着血。血水泡住了娃娃鱼的身子,也泡住了水猫子的身子,这不就是我钩住了的那条娃娃鱼吗?也是这么大,也是这么红。

一看到那条娃娃鱼,他眼里就冒火,心里就冒烟,真恨不得一口活吞了它。嚼碎了它的骨头也不解恨!

哼,你还没逃走呀?你到底逃不出我的手板心哪?看我怎么收拾你吧!他恨恨的在心里说,身子却动弹不得。他想伸手去抓那条娃娃鱼,一次次努力都失败了,手没能伸出去。他实实在在没有一点儿力气了,只好那么躺着。他感到痛苦极了,他不甘心哪,大滴大滴的泪水成串成串地涌了出来。

他就那么躺着,看到雨停了,看到云散了,看到天蓝了,看到太阳从天顶走到了西边天上,太阳的万道金光洒在他和娃娃鱼身上,洒遍了他和娃娃鱼的全身,血红得耀眼,他和娃娃鱼全身红得耀眼,天地间一片通红,红得耀眼,世界一片金光灿烂。他也因而清醒了许多。

他忽然想到,我怎么会躺在这里呢?躺在这河岸边上了呢?我不是被洪水卷走了吞没了吗?那么大的洪水,铺天盖地而来,惊天动地而过,洪水轰隆声呼啸声犹如雷霆万钧山崩地裂天塌地陷,我水猫子再厉害,也身不由己无能为力了,只有当淹死鬼了。可是我却九死一生大难不死,仍然活着。

他再一次艰难地抬起头,很艰难地睁开眼,仔细一看,自己躺在一块柳树林中的乱石堆里。这不是回龙套吗?他又仔细看了看,心里说,是回龙套,就是那个为根治黄龙为害的道士献身的地方。水猫子还是孩提时,他老子在回龙套里栽上了上百棵柳树,这些柳树现在都人把箍粗了,保住了水土,保住了道路,保住了道士坟,老子真是功德无量啊!得亏老子栽了这片柳树,我也才保住了性命。可我又是怎么进入到这柳树林中的呢?上天保佑!

上天保佑?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上天。上天给过我什么好处呀?我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的双手,靠自己的心计,靠自己的勤劳,靠自己的血汗挣来的换来的。但他老子在世时,年年都要祭祀河神,虔诚至极,上天可鉴!水猫子只觉得好笑,笑他老子一边虔诚的祭祀河神,一边又凶狠地捕捉它的水族同胞,这不有点滑稽可笑吗?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其实,他也晓得他老子原先不是这样的。郑家河上下,郑家河两岸,甚至在这个公社,在这个区,在这个县,很多很多人,都晓得他老子的水里功夫,敬佩他仰慕他赞扬他,有的说他是浪里白条转世,有的说他是水族精灵再生,还有的说他是鱼神投胎,把他说得神乎其神,他虽名震遐迩,威名远扬,却有着菩萨般的心肠。他虽喜欢游泳、潜水、搏风斗浪,却从不逮鱼,也不吃鱼。人们也因此更相信他是水族同类投胎转世的传言了,人间同根不相煎,水里同族不相食嘛!就是在三年大灾难之后饥馑难熬的日子里,人们都偷偷地从河里逮鱼回家,无盐无油,将鱼清水煮了充饥,他家里也做过多回清水鱼,他却没尝一口鱼肉,没喝过一口鱼汤,家人硬要他尝尝,他尝了一口,这一口,就让他翻胃,就呕吐,就搜肠刮肚地吐,真是天生的吃鱼过敏症!谁知清水煮鱼的事让大队的领导们知道了,把这当作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大会小会批,开起高音喇叭批,说这是社会主义同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斗争,是损公肥私,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脚,说河是集体的河,鱼是集体的鱼,社员个人无权去逮,只能由集体去逮,由大队去逮。于是,大队成立了渔业队,渔业队实质上就是逮鱼队。逮的鱼,一律交给大队,一律卖给国家,卖的钱,一律归大队所有。大队的领导还说,谁私自下河逮鱼,谁就是破坏集体经济。那时人胆小,鸡蛋绝不敢碰石头,所以身在河边不吃鱼!渔业队成立,谁当队长?大队书记、大队长都是旱鸭子,下水如秤砣,大队会计是个老头,大队出纳又是个女流之辈,大队部里选不出这样的人才。最后大队领导在一起开会,讨论研究,决定任命水猫子的老子担任渔业队队长,系大队直属单位,归大队垂直领导,他本不想干,不愿干,大队领导们非要他干不可,说是为人民服务,为发展社会主义集体经济,不允许讨价还价,不想干也得干,不愿干也得干,而且只能干好,不能干坏,卖鱼的钱一分一文都要交给大队。渔业队的人报酬年终按大队干部挂靠工分参加分配。他只好硬着头皮走马上任了。所谓渔业队,其实就5个人,三张隔网,一部撒网。他带领他的队员们,在郑家河里展开了对鱼的围剿,他们打的道道地地的游击战,哪里有鱼就在哪里逮,哪里鱼多就在哪里逮。他们逮鱼是逮大的,大的也只逮公的。半年来,他和他的战友们并肩作战,全都熟练掌握了逮鱼的技巧技术,琢磨透了鱼的生活规律。他本人经过半年的磨练,以河为家,以逮鱼为生,在鱼堆里摸爬滚打,在鱼堆里吃饭睡觉,久而久之,终于治愈了吃鱼过敏症。然而,大队领导们却极不满意他们的战果,批他们保守,批他们右倾,批他们没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去逮鱼!大队书记说,只要是鱼就要逮,公鸡母鸡都是鸡,鳝鱼泥鳅都是鱼,我们要的是产量,不管大小公母!大队领导们把他们集中起来学习讨论,挖潜力,订措施,鼓干劲,争上游,讨论来,讨论去,大队书记最后一捶定音拍板定案:开展大决战,大打歼灭战,打一次人民战争,放一次闹!他还强调指出,要大闹,特闹,下猛药,一次战斗解决大问题!他安排渔业队分开行动,把附近几个大队卫生室的巴豆都搞来,要搞到四十斤!四十斤?有人说,那太猛了吧,我们这郑家河用二十斤巴豆足够了。四十斤,那螃蟹虾虾都会绝种的啦!大队书记说,闹绝就闹绝,我们这里闹绝了,上游有下来的,下游有上来的,怕什么!不能心慈手软,不能前怕狼后怕虎,不能婆婆妈妈像小脚女人,为了发展集体经济,为了我们大队增加收入,就稳准狠地闹一下!大队书记是一方的最高长官,他的话,是命令,是政策,是决定,谁敢不听?谁敢不从?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更要执行!渔业队不敢违令,兵分五路,雷厉风行,把周边卫生室的巴豆收了个干干净净!巴豆收齐了,就连夜磨碎磨烂发酵发汗,大队领导组织了全大队社员准备参战。太阳刚刚出山,郑家河两岸就布满了几百号人,拿鱼网的,拿舀子的,拿筲箕撮箕的,拿背篓的,全都严阵以待。渔业队的队员们挑着几大担巴豆浆水奔向郑家河上游,倒入郑家河中,不大一会儿,满河的鱼都在翻白,大的小的肥的瘦的公的母的都在作垂死的挣扎,河面上漂起了厚厚一层,死团鱼、死娃娃鱼满河都是。半天时间,大队部大会议室里就堆成了一座山,那真像是一座银山哪!那一天,郑家河下游的鱼一直发了上十里。那一天到底闹死了多少鱼,谁也说不出一个实数来,谁也不敢说出一个实数来。大队领导们望着那座银色的鱼山,人人都乐开了花。他们一个个接连不断地打电话,通知公社和镇上各单位到郑家台大队买鱼。不曾料想到,电话都是回的同一句话:今天卖鱼的特多!闹的鱼没人买!这无疑胜过一声晴天霹雳炸响在大队部,大队的领导们一个个都被炸得晕头转向昏天黑地。没有办法,大队书记开响大队广播室的高音喇叭,通知社员们来买鱼,高音喇叭响了一夜,没有一个人来买鱼。大队的领导们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头蔫脑了,他们全都束手无策了。盛夏了,鱼本来就放不了多长时间,何况又是闹死的鱼,更何况闹死的鱼又堆积在一起呢!鱼放了一夜,就开始腐烂了,那鱼腥气、腐臭气,让人们恶心,反胃,呕吐,不可遏止。大队领导们不得不做出决策,发动群众,把闹的鱼全都倒到郑家河里去。郑家河上上下下一片白,郑家河一下变成了白色的河,让人惨不忍睹!很长时间里,没有人敢朝郑家河里望一眼,也没有人敢面对郑家河呼吸一口气!那才真叫臭气熏天哪!幸亏只过了上十天,一场大雨下了三天三夜,一场大洪水把郑家河给冲洗干净了。不久,区、公社派来了人,对郑家台大队这一届的领导们狠批猛斗上纲上线,批他们明目张胆地破坏集体经济,批他们胆大妄为地带领群众搞资本主义,大队批,小队批,大会批,小会批,分散批,集中批,白天批,晚上批,田间地头批,下雨天成天批,一连批了半个月。批到最后,区、公社的领导问他们:你们闹鱼之后,区里、公社里没断过人,找我们要水喝,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把一条河都污染了,沿河数千人不敢用河里的水,你们不是招惹众怒,引火烧身吗?最后,本着思想批判从严,组织处理从宽的原则,把他们全部撤职了事。渔业队也理所当然给撤了。水猫子的老子总觉得自己犯了大罪,而且是罪魁祸首,忏悔不已。那年腊月三十,他端着煮熟了的猪脑壳和一大酒壶的酒,走下郑家河,走到长潭边,放在一块大岩板上,自己跪在乱石上,虔诚地祭祀河神,请求河神宽恕他的罪过,然后把猪脑壳和一壶酒扔进了长潭,说是让河神享用。从那以后,每年腊月三十,他都要祭祀河神,他一死,河神就断了香火、祭品。

水猫子不像他老子,他觉得鱼这种东西生就是人们的口中食,想吃就去逮,有人吃就有人逮,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光明正大的事,无可厚非的事,这关河神屁事,敬它干啥?祭它干哈?我逮鱼是我自己的事,就如赶仗的用枪对准野兽,杀猪的用尖刀对准牲畜的脖子一样,平常不过,正常不过,大可不必想吃鱼又怕腥!有人诅咒我,咒我杀心太重杀生太多,咒我心太残忍太毒辣太缺德,咒我不得好死!我不在乎不计较,只当没听到的。未必真被人咒死了不成!要真咒得死人,那世界上早就没有人了。在这世界上,谁不被人骂呀?又有谁不骂人呀?

他感到手腕被什么牵动了一下。他又想起来了,是那根线麻绳,那根锁鱼钩挂鱼饵钩住了那条红娃娃鱼的线麻绳。

他的眼睛证实了他的判断,那根线麻绳一头套在了他的手腕上,另一头在娃娃鱼嘴里面,这根线麻绳紧紧连住了水猫子,也紧紧连住了那条娃娃鱼,生生死死连在了一起,大有生则同生死则同死的壮烈气势。

这么说,是那条娃娃鱼把我带上了岸带进了回龙套带进了柳林坝啦!也就是说,是那条娃娃鱼救了我的命!他不能不这么想,不能不想到这事实,不能不承认这事实,事实终归是事实。

他又朝那娃娃鱼望去,这时,他眼里少了仇焰,多了不解,少了恨火,多了疑惑。

娃娃鱼躺在那里,躺在那高高低低凸凸凹凹的乱石堆里,那样子很难受。有几个石头的锋棱利角刺进了娃娃鱼的身子里,石头上浸满了血,娃娃鱼全身不住地颤抖着抽搐着,它似乎已经耗尽了精力,似乎已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绝望了。

此时,水猫子心里不由颤栗了一下,他又想到了那滔滔洪水……

真是娃娃鱼救了我,水猫子不得不承认自己不愿意承认的事实。他朝娃娃鱼投去了感激的目光。他又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的线麻绳,又看到了线麻绳的那一头,娃娃鱼口中的那一头,被血染红了的那一头,血,那从娃娃鱼口中流出来的血,从娃娃鱼身体内流出来的血,鲜红鲜红,使水猫子眼发花头晕眩心惊悸。娃娃鱼流出的血,水猫子身上流出来的血,生命的血,原是一样的鲜红啊!血,鲜红的血,生命的血,不应该无谓地流啊!可现在水猫子在流血,娃娃鱼在流血。为什么会流这血呀?为什么要流呀?水猫子想前想后,终于想到,我不去逮娃娃鱼,娃娃鱼不会流血,娃娃鱼也不会咬我一口,我也不会流血。然而,我是自讨的,娃娃鱼却是无辜的呀!可洪峰来时,娃娃鱼为什么不报仇雪恨,让我在洪水中闷死撞死淹死葬身鱼腹死无葬身之地呢?

他似乎明白了。他已经明白了。是的,一定是的,当娃娃鱼牵动我在波谷浪峰中翻滚的时候,被钩住了的娃娃鱼一定也疼得死去活来,拼命地往岸边游,拼命地游到了岸边,我也就被带到了岸边。当洪水稍稍消退时,我和娃娃鱼就都落在了岸上,就都躺在这回龙套里柳林坝中这乱石堆里了。

真是娃娃鱼救了我的命,我却千方百计处心积虑想要他的命,我他妈连娃娃鱼都不如呀!我他妈的算什么人哪!他的心被震动了,他从心里感到懊悔了,内疚了,成百上千的娃娃鱼在我手里丧了生丢了命,变成了人们的盘中餐口中食美味佳肴。是我把郑家河变成了一条没有鱼虾的河,一条生命的死河!是……是我,他不敢往下想了。娃娃鱼救了我的命,我要救娃娃鱼的命,不救活娃娃鱼,我他妈不叫人。

他很艰难地转过身去,很艰难地爬到娃娃鱼身边,把手慢慢地轻轻地伸进娃娃鱼口中。要救活娃娃鱼,必须取出娃娃鱼口中的铁钩,只要取出了铁钩,让娃娃鱼回到水中,娃娃鱼就有救了。

他把手伸进娃娃鱼口中,他已不怕娃娃鱼咬了。他反而觉得娃娃鱼应该咬他。一股负罪感油然而生,他恨自己心太狠毒太残忍,怪自己以杀生为乐趣,以杀生为生计,大鱼小鱼泥鳅虾虾都不放过!郑家河里的鱼遭到杀身之祸灭族之灾,自己是罪魁祸首!而遭到杀身之祸、灭族之灾的幸存者却以德报怨,仇将恩报,从阎王爷那里把他拉了回来,水猫子顿生感激之情报恩之心。

咬吧,咬吧,他呼喊着等待着。然而,娃娃鱼一动也不动,反而把嘴张得更大,是娃娃鱼怕咬着他呢,还是想让水猫子给取出口中的铁钩呢?

水猫子心想:管不了这么多啦。他轻轻地取出了娃娃鱼口中的铁钩。他把铁钩插进岩缝里,拼尽全力把它别直,放在身边石头上,用左手拿起一个坚硬的石头,艰难地举起来,艰难地砸下去,狠狠地砸,拼命地砸,砸得手发麻,砸得铁丝发烫,砸得火星四射,砸得铁屑乱飞,铁钩被砸得稀烂,扔进滔滔洪水之中,他还不解恨,又举起那个当榔头用过的石头扔进河中间……

他累了,喘着气,两眼望着娃娃鱼。娃娃鱼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水猫子扑着身子,用一只手,用手掌心舀起水往娃娃鱼身上淋,一滴一滴,一下一下,淋着淋着,娃娃鱼的尾巴慢慢蠕动起来,淋着淋着,娃娃鱼全身蠕动起来。它挣扎着,企图爬动,企图游回水中。但他身子太笨重,伤太重,一次又一次失败了。

娃娃鱼似乎绝望了,整个身子颤动起来,小眼睛里滚出了大泪珠。

水猫子心里难受。他爬过去,用手,用头,用肩膀,用双脚,用整个身体,用全身力气,把娃娃鱼朝水中推,朝水中顶,朝水中拱,朝水中蹬,终于帮娃娃鱼回到了水中。

娃娃鱼在水中停了一会,慢慢朝水里游去,游到了水中间,它又掉转头来,朝岸上游去,突然间沉入了水底。水猫子顿时觉得一团红光在眼中消失,眼睛发涩,鼻子发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便静静地躺在乱石堆里,脸上平静而坦然,溢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堂客找到他,把他背回了家。他从堂客背上挣扎着滑下去,踉踉跄跄地歪倒在床头,打开床头木箱,翻出那纸合同书,他看都没看一眼,塞进嘴里,用牙齿咬着,用那一只没有受伤但却无力的手,把合同书撕碎,揉烂,用火柴点燃,一串火苗,一缕青烟,一堆灰烬。

他对堂客说:你把箱子的钱都拿出来,叫辆车来,明天我们去鱼场买鱼苗,买回来放到郑家河里。今晚上,你把腊猪脑壳煮熟了,我们去祭祀一下河神吧!

说完,他一下子瘫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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