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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八文

2016-08-23刘志平

传奇·传记文学选刊 2016年7期
关键词:小翠刀锋口子

刘志平

翟品文是个剃头匠,值八文是他的绰号。他顶上的功夫绝好,尤其是剃胡、修面、掏耳朵堪称一绝。当地剃头的只收五文钱一位,可他值八文的收费要高出三文钱。当年一位外地人慕名而来,剃完头,客人摸摸下巴,捏捏耳朵,竖起大拇指,夸道:好手艺,值,值八文!由此这绰号不胫而走,取代了他的本名。

1949年,国民党溃逃时,身为国民党士兵的值八文被打残了腿流落到蒲镇,因腿跛无职业,一位剃头匠见他可怜,就收他做了徒弟。老剃头匠孤身一人,悉心将手艺传给了他,师傅给了他一块狗皮,让他蒙在木桩上练,狗毛丝子粗,和人的头发差不多。再后来,又叫他用羊羔子皮练,羊羔子皮毛细,和刚满月的娃儿胎毛差不多。多少年下来,值八文的手艺已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他用刀极少在人头上脸上划过口子,留下刀痕。他刀锋拿捏得很好,在耳背、喉结、眼皮这些地方,都能很好地掌握。这刀锋直了很容易划进肉里;刀锋偏了,又刮不掉头发。刀锋得恰到好处,得顺着头皮剃,要轻悬手腕,要轻重得度,要用轻工巧劲,一刀下来,那头发宛如削苹果皮样的连片滑落,这才见功力。这用刀运力,就讲究个度,可这个度偏偏又最难掌握,得凭心和手的感应。值八文恰恰掌握好了这个度,他悟性好。由此他成了当地乃至周边地区四乡八村理发业一块响亮的招牌,这多收的三文钱也就不足为怪了。

一天,派出所来人突然叫他带理发工具去所里训话,他吓坏了,莫非是要没收他这吃饭的家伙?这可是他一家老小三口活命的依靠啊!他知道自己有历史问题,政府的话不可不听,政府要惩办他,要他咋样就得咋样。值八文战战兢兢地去了派出所。见到王所长差点笑出声。王所长不知咋的,被鬼剃了头,头发大块大块地脱落,有一块没一块的,活像个脱了毛的癞皮狗。王所长到镇上三八红旗店去剃个光头,那些漂亮的女理发师,手特别的细腻温柔,就是手艺不灵,剃头刀乱抖,手颤悠悠地在王所长的头上纵横交错地划下了深深浅浅的刀口。王所长头皮发紧,火辣辣地疼。接着又是一刀,干脆剃刀见红,血珠溅出,吓得王所长赶紧走人,再也不敢让那女理发师摸他的头了,只好用一顶帽子一遮了之。他听人说,值八文的手上功夫了得,从未在人的头上划过口子。只是一个堂堂的派出所所长,叫一个国民党的匪兵来剃头,叫人知道总是不大好,有点阶级阵营不明、敌我不分了。可这鬼剃头又让他十分难受,也不好见人,无奈只好让值八文这狗日的来所里了,量他也不敢到外面吹牛放屁,乱说乱动的。

值八文松了一口气,当即又后悔,来时害怕被没收了家伙,就带了一套旧的老掉了牙的工具。现在用这些锈得缺齿的钝的刀和剪可大不敬了,这工具不适手,万一真的一失手,在王所长的头上割下一个口子,他这条小命可真的就没了。值八文心里很急,所幸,带了一块包工具的磨刀布,值八文心里有了底,来来回回地在上面磨了足有半个时辰,这才把锈迹斑斑的剃刀磨得滑净锃亮。值八文就仗着这把刀来施展自己的手艺,保全自己了。值八文费了毕生的功夫,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艺发挥到最佳状态。末了,王所长舒舒服服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摸了摸那滑溜溜的光头,破例表扬了自己的阶级敌人,不错,还真的值八文,来,我也给你八文钱。吓得值八文连连说,所长,您叫我,是您看得起我,我哪能收您老人家的钱哪?所长觉得好,下次尽管叫就是了。值八文赶紧走人,王所长尝到了甜头,隔三岔五地叫值八文修面、掏耳朵,那个舒服劲真叫痛快。之后他干脆就径自跑到店里来剃头了。

凭着这手艺,值八文的小日子还过得去,每天都有小进账,有了一点小积蓄后,经人撮合,与一个外乡的女子结了婚。第二年媳妇就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女儿长得很有模样,叫小翠,是个漂亮的小女孩。值八文感到生活有了乐趣,比起那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担惊受怕的日子强多了。每天晚上喝一口小酒,搂着媳妇睡个好觉,真快乐得胜过神仙了。小翠十岁那年生日,值八文想停业一天,好好地给小翠过生日,便回掉了好几个老顾客。不料上午十时,王所长又来到店里叫值八文修面,值八文赶紧放下手头的活计,给王所长刮胡子。正下刀刮胡子时,小翠突然从店门口像一只花蝴蝶飞了进来,一面跑一面喊着,爸,妈给我买了一个花头夹。说着就扑到他爸腰后,值八文冷不防,腰一闪,手上一晃悠,刮胡刀未把稳,在王所长脸上划了一道口子。王所长正惬意时,蓦然脸皮一紧,一阵刺痛,身子往上一挺,本能地手往脸上一抹,一看满手是血,再往镜子里一看,半个脸全是血,像个唱戏的大花脸。那划破的口子往外流着血,王所长又恼又怒,站起来,抡起手掌使劲向值八文脸上抽过去。

值八文一下子像个陀螺似的被抽得转了个圈,他那跛腿支撑不住,顺势倒了下去。而这一刻他也没扔下那宝贝的刮胡刀,在他倒下的那一瞬间,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弧圈,那银光闪闪、锋利的刀刃带着一道弧光,从小翠的脖子划过去。一声惨叫、一道血光、一股血柱,喷射在那明亮的镜面上,化作一朵朵啼血的杜鹃。

小翠死了。值八文整天看着那把剃刀,嘴里喃喃自语着,是我杀死了她,是我杀死了我的女儿……过了好长时间,值八文才从悲痛中缓过劲来。岁月慢慢地向前走着,时间让人渐渐地淡忘了许多事。只是看到那些可爱的小女孩时,值八文总有些发呆,他又在想他的小翠了。

小翠死后,王所长心里似乎有点内疚,也有点心虚,好几年也没到值八文的店里剃头。直到王所长离休了,在家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时,又想起了那修面、掏耳朵的种种快活。一天,王所长终于情不自禁地又走进了值八文的店里。俩人默默无语,心照不宣地各自就位,值八文机械地做着他的活儿。

打这之后,王所长来的趟数有限,他终究有点心虚,不够坦然,然而头发长了、胡子拉碴、耳朵痒时,还是忍不住又来到值八文店里。这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春天的下午,没有顾客,店里静悄悄的,值八文在椅子上打盹。王所长这时来到店里,他想趁无人时好好地享受一下。

值八文仍然木讷地给王所长刮着胡子,不知咋的今天他有点走神,手有点颤。眼前的镜子里绽满了那血红血红的杜鹃花,像是小翠的那张笑脸,可揉揉眼睛,镜子里又什么也没有。手有点抖,刀也有点滞,值八文有点发呆地看着手上的刮胡刀。王所长感到值八文的刀在脸上不动了,就说,值八文,你在发什么呆?你是不是想把我弄破了相?破相?值八文一愣,自己有这胆儿吗?他连忙说,王所长,这哪能啊!我这正小心着哪。王所长又眯起了眼,仰着个身子躺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独自惬意。此时刀正游走在他的喉结上,值八文看着他那勃起的喉结,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厌恶,只要一刀下去,就可以了了这狗日的性命。可自己虽然打过仗,上过战场,还从没有亲手杀过人。心上一走神,刀下手不觉重了点。王所长睁开眼,说,你今儿咋了,不是想害我吧?王所长,您说笑话,我哪敢哪!可这时值八文分明听到了小翠那凄惨的叫声,手头一重,刀锋稍偏,真的在王所长的脖子上划了一道小口子,值八文也吓了一跳。王所长猛然一抬头,喊了一声,杀人了!值八文感到别无选择,手上一用力,刀顺势划破了王所长的脖子。王所长大叫一声,身子一挺,一道血柱射向镜面,那灼热的血瞬间在镜面上凝聚成一朵朵血花,随即又悬挂成一道血帘。

看到王所长气绝身亡,瘫在椅子上,此时值八文反而镇静了,他把那刮胡刀仔细地擦了擦,静下心来对着那面与自己朝夕相处了几十年的镜子,第一次自己给自己刮起胡子,薄而锋利的刀口在皮肤上发出轻轻的摩擦声,是那样的亲切、动听,痒兮兮的,惬意得很。这时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天越加昏暗,值八文知道是时候该了结了。他把店堂的灯全部打开,店堂里一片光亮。值八文冷眼看了看那在镜面上已发污发黑了的血帘,笑了笑。他举起左手,握紧了拳头,对着镜子,用刀哗的一下割开了手腕上的主动脉,一股血流喷射而出,映在那镜面上是那样的鲜艳,那样的灼热,那样的火红。他欣然一笑,原来自己的血也是这样的鲜活,比起你王所长的没有二样,丝毫不逊色。血在静静地流淌,值八文听到了女儿小翠在亲热地叫着他,爸爸,爸爸!他的身子轻盈盈地飘浮了起来,向着女儿的方向飘去。他轻轻地喊着女儿,小翠,我的好女儿!爸爸我来了!

此时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雨声。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原载《北京文学》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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