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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灵魂去放牧蓝天

2016-08-01雍措

雪莲 2016年13期
关键词:阿爷天葬佛堂

雍措

通向陡坡的路,只有一条,弯曲、陡峭,走到最后,归在一处不动弹了,剩下的只有漫山遍野的绿草和不知名的野花。花开得不艳,小且羞赧,藏在杂草下,能躲的躲,不能躲的,随风摇摆着。

没有了路,披着花草的陡坡继续向上攀爬,直到遇见大山。山,很是险峻,连绵不断,从目所能及的一处生长到另一处,山顶与天相连。远看,大山像天空的根一样,连接着大地。不长树木的山,有许多鸟巢和白点依附在上面,巍峨且不失一种美。

爬到高处,剩下头顶的天空和背后的大山。选一处坡地坐下,花草的清香钻进鼻孔,融进呼吸道里,一阵惬意。山脚,是一片无垠的草原,一条柔美的河流镶嵌在草原上,似一条项链挂在草原的脖子上,银光闪闪。远处,大小不一的白色藏帐蓬像蘑菇一样,长在绿毯上。经幡瑟瑟,几个骑着马匹的小孩, 奔跑在草原上,风声、河流声,把马蹄的声响淹没在阳光里。

刚从山下来,此刻,我的脚印已被风吹散。我是第一次踏上这条路,路途上的一切,我充满着好奇与冥想。我想变成一棵草、一粒泥土、一块小石子,生活在这片圣洁的土地上,同日出与日落、黄昏与黎明、或者每一段生命的开始与结束,共生共息。

阳光密密的从天空直落下来,滴落时,没有破碎的声音,我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却微微有疼痛的感觉。山脚吹来一阵风,拂过脸颊,带着一丝阳光的温暖。头发被风吹乱,捋捋耷拉在额头的乱发,抬头,我看见阿德喇嘛红色的僧衣,在漫山遍野的花草里,尤其艳丽。

佛堂修建在陡坡上,旁边有几座挂满经幡的白塔。阿德喇嘛从佛堂里出来,双手合十,径直走向一块坡地,坐下,拿出佛珠,不一会儿,嗡嗡的念经声,随着午后温暖的风,飘到我的身边。诵经声,包裹着我的灵魂。我就此躺下,闭上双眼,做一个空灵的躯壳,不言不语。

早晨,天还没有完全亮干净,山顶的云层略显厚实,一束直直的霞光,从厚厚的云层里直射出来,云层瞬间变成了火红色。被染色的除了云层,还有矗立在天与地之间的山顶。我是在看这美丽的风景时,看见了阿德喇嘛,当然,那时我不知道他叫阿德喇嘛。

桑烟袅袅,阿德喇嘛围着白塔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圈时,阿德喇嘛很专注,整个世界只剩下脚下的路和心中的白塔。

太阳渐渐冲出云层,刺眼的光亮,让我睁不开双眼。阿德喇嘛在光亮里,变成移动的黑影,一圈又一圈,一次又一次围绕着白塔行走在属于他的路上。

天越来越亮。经过一夜休整后的大地,生机盎然。山顶的阳光顺着山势齐齐整整地往下滚落,很快,白塔及阿德喇嘛站在了阳光里。

我也快攀爬到有阳光的地方,离白塔、阿德喇嘛,还有我要去的地方越来越近。

几只小鸟在草丛中你追我赶,一会儿不见了踪影,一会儿又从草丛里钻了出来;一只地鼠从洞里冲出来,看见我,愣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连滚带跑钻进洞里;一条黄色的狗卧在草地上,眯缝着双眼,似乎还没有从昨夜的梦中醒来。

“小姑娘,你来自什么地方。”阿德喇嘛微笑着看着我,绛红色的僧衣和清晨的阳光,把他的脸映衬得特别油亮。

我急忙走上去,双手合十,回答:“我来自康巴。”

阿德喇嘛慈祥地笑了,也许是因为皮肤黝黑的原因,他的牙齿很白。“欢迎来自远方的客人,我叫阿德,这里的天葬师。”阿德喇嘛的话,响在阳光里,负荷着阳光的重量,装进我心里,凭空增添了几分厚重感。

“阿德喇嘛好。”这句话,钻出我的口,带着矜持、崇敬,更有一种胆颤在里面。

阿德喇嘛点点头,看着我:“第一次来这里吧?”阿德喇嘛的眼睛不大,看人的眼神却很透。我点点头。

“只要能来这里的人,都应该是敢于面对生死的人。”阿德喇嘛说这话时,眼睛看着离我们不远的地方。

两米开外,有一处不生长花草的地方,茂盛的花草绕圈似的生长在这块土地的边沿。不长草的地方,成锥字形,长约10多米,宽约5米。锥字形的顶端,放着一块玛尼石,上面的经文,已在岁月的流逝中,风化了。玛尼石的下方,有五块不规整的石头,石头不算太大,没有经过雕琢,有的略显椭圆,有的略显长形。五块石头竖着并列排放着,像一道阶梯,一步一步往高处伸展。石头都是雪花石,完全退去原本的色彩,被岁月涂上了一层厚厚的浑浊色,浑浊色并不呆板,阳光照射在上面,发出暗暗的光亮。每块石头中间都有一个窝荡,有的深些,有的浅些。昨夜的一场雨,把窝荡填得满满的,雨水颜色不一,有的清凉,有的浑浊。不管浑浊也好,清凉也罢,水面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明灿灿的光亮。

阿德喇嘛告诉我,那里就是天葬台。昨天,有两个灵魂,从这里升上天空。他慢慢的走向天葬台,我跟在阿德喇嘛的身后,每走一步,都显得小心翼翼。

天葬台,是我此行的目的地。但就在此刻,我为自己此行的目的,感到无名的羞愧。我的目的终止在这里,而就在昨天,两个亡灵才从这里启程。在这里,既是人间的终点,又是天堂的起点,我哪能到达?

阿德喇嘛站在天葬台旁,念诵着经文。诵经声让时间仿佛停止了走动。宁静,还是宁静……

天葬台地面是用水泥铺成,地面并不光滑,地上散落着无数的小石子。

“这些石头,是转天葬台的人留下的,叫祈福石。转天葬台的人们,祈祷亡灵进入天堂的时候,也在为自身祈祷。每转十圈,他们就往这里丢一块小石头。这些小石子是昨天留下的,小石子多的时候,我会把这些小石子捡起来,放在对面的玛尼石堆上。”阿德喇嘛真是个会洞察心事的人,看见我的不解,他告诉我。

对面的玛尼石堆,矗立在草坡上,生长在风里。石头上的经文,在阳光里若隐若现。

“这里,为什么有五个天葬台呢?”我带着疑惑,问阿德喇嘛。

“人间万物都由稚嫩走向成熟,有根有枝才有花果,我们应该尊重自然的序列法。天葬台也遵循了这种因果关系。”说完,阿德喇嘛虔诚的、掌心向上指着天葬台说:“第一个天葬台,是为二三十岁以下的人天葬时用的,第二个是为四五十岁的人天葬时用的,第三个是为五六十岁的人天葬时用的,第四个是为七八十岁的人天葬时用的,第五个是为八十岁以上的老人用的。”阿德喇嘛闭上双眼,嘴唇轻微的蠕动着。他在祈祷,为每一个启程的灵魂。我双手合十,虔诚的鞠了一躬。

“附近有几座寺庙,会经常派天葬师过来。”阿德喇嘛淡淡的说。

“阿德喇嘛,你在这里呆了多长时间了。”我问。

“时间久了。”他看着远处的河流,河流从草原的尽头来,寻不着根。

“我来的时候,这里的白塔还没有修建,山脚的点灯房,只是一个漏雨的泥巴房。”佛珠一粒一粒在他指尖滚动,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这声音,响在我的心里,刻在阿德喇嘛流逝的岁月里。

阿德喇嘛提起的点灯房,我上山时,进去过,里面有四个喇嘛忙碌的收拾着几百个灯具,他们告诉我,他们每天都要把这里所有的灯盏点亮,没有油的添满,熄灭的,重新擦拭干净,插上灯芯,添上油,点燃。其中,一个瘦小的喇嘛说,这是为亡灵照明的灯盏。

我们站着,望着天葬台,许久没有说话,我们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天边,一片薄云飘在空中,蔚蓝的天空,多了一丝生命的痕迹。

“躯体从这里离开,灵魂从这里起步,生命,从来就是无尽止的。”阿德喇嘛说完,转过身,朝白塔走去,身后传来一句话:“远方的客人,进佛堂祈福吧!”

走进佛堂,我虔诚地跪下,默默的,默默的,为一切亡灵祈福,为世间安康祈福。

阿德喇嘛又一圈一圈围绕着白塔转着,阳光下,多了一个影子陪伴着他。

我静静的离开了佛堂,离开了阿德喇嘛,朝高处走去。

躺着的时候,什么也没想,任由空灵占据着我的身体。有那么一刹间,我感觉生活在一个虚拟的世界里,不认识任何人,不知道走哪一条路,没有草原,没有河流,没有帐篷,我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或者也不属于自己。

不长树的山上,一只只秃鹫从洞里扑棱棱的飞了下来,在天葬师的眼里,每一只秃鹫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它们承载着灵魂升天的重任。

下山了。高处往低处走,总让人有种失重感,几次险些摔倒。

我想到去年刚过世的阿嘎,她教了一辈子的书,临终前最大的愿望就是以天葬的方式离开。

我该怎样去面对生死,过去从来没有考虑过,今天看到和听得的一切,是该让我想想了。

白塔、阿德喇嘛、天葬台,都在那里,像一幅画一样,定格在阳光下。

途中,我遇见一群人,他们正在去天葬台的路上,他们的脸上,我看见更多的是平静。

众多的人群中,一位落在后面的阿爷,他走一会儿,又停一会儿,停的时候,眼睛望着天葬台。我问:“阿爷,累了吧?”

“不累,哪会累呀?”阿爷看了我一眼,又抬头看看天空。

天蓝蓝的,一片薄薄的云,漂浮在空中。

“我得走了,要不赶不上阿哥升天了。”阿爷说着,来不及给我告别,蹒跚着向天葬台走去。

这时,我想到藏族诗人列美平措的一首诗:“蓝天是辽阔而高远的/牧人的心比蓝天更辽阔/生是为了同日月一起/把浓烈的爱 泼洒人间/就是死 也这样裸着/不带走一棵草 一粒土/筋骨血肉连同名字一起交给鹰/只让灵魂属于自己/让它去任意放牧辽阔的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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