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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没了,心就亮了

2016-07-25亚妮

齐鲁周刊 2016年23期
关键词:多福枯木传单

亚妮

一位女记者,在中国西部太行山深处的发现,用10年时间的跟踪纪录拍摄,讲述了发生在一支从抗日战争开始就为八路军谍战服务,被山里人称为“没眼人”的奇特队伍的故事。

这支队伍,由11个盲艺人组成,70年以流浪卖唱为生。

没人知道那些被列入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小调,其完整的曲牌曲目和原生的演唱方式就保全在没眼人队伍里;没人知道这个与世隔绝的族群,如何在自己完全封闭的真常应物的行为方式中爱恨;没人知道这些“上天不要的人”,有着怎样极其另类的活着和死去的轮回世界;而那些亦真亦幻的故事或传说,包涵战争悬史,关乎人文失落,逼向人性、逼向生命一种生态蜕变的诘问。读者将穿过一个匪夷所思的《没眼人》世界,在层层揭秘中,看到一段闻所未闻的战争与和平的传奇。

屎蛋有眼的时候鬼灵鬼灵,打仗的年月,是专门给没眼人引路作掩护的。

有一回,他要引仨没眼人上炮楼给日本人唱曲儿,八路军让他把抗日传单带上去给那些汉奸,再从炮楼一个内应手里把情报带下来。没想过岗哨时传单让日本人给搜了出来,真瞎子吓得尿了裤子,他反倒满地打滚装老瞎,号天啕地,说你没见俺是个瞎子,瞎得甚也不见,你咋就抢了俺上茅房擦屁股的花花纸。日本人把他吊起来打,他还号,要死人啦要死人啦,你把花花纸还给俺,明年俺烧给你娘……非让日本人还他传单不行。被打得顶不住了,就讨饶,说,俺给你们唱书还不行嘛,俺甚都会唱。最后日本人让他唱书,他颠三倒四地竟把三国给唱完了。日本队长是个三国迷,听得心花朵朵,把他放了。

屎蛋的病是心病。

屎蛋活了七十多年,就为自己活了二十一年,剩下的五十几年,就为一个女人,那女人还是疯的。

太行山人生了男娃,为了好养活,都要找个保爹,相当于城里的干爹。保爹一定要残废的,因为残的人上天不要,命硬,能给娃垫底。而保爹最好姓陈或姓刘,陈寓意“成活”,刘是“留根”,有陈爹或刘爹保着的娃就不会夭折。屎蛋残废又姓陈,所以到我认识他的时候,他的保儿前前后后有23个,是没眼人里最多的。保儿多很实惠,因为保爹不是白认的,有钱。但这钱绝不是白拿的,折命。这要讲到认保爹的一套规矩。男娃生下头十天里,保爹只需用一根麻绳串起三个铜板挂到娃的脖子上,就算锁住了他的命。也是从这天起,娃的病灾都会落到保爹身上,为这,保儿的亲爹会给保爹十块钱。锁命锁到12岁,命生了根,保儿的娘会选一个日子,给保爹再送去十块钱,请他回去取下铜板,叫开锁。开了锁,娃就成人了,保爹的任期也就此结束。如果十二年中,保爹有个三长两短,保儿家是不负责任的,那二十块钱就是生死契约。虽说如此,没眼人还是很愿意做保爹,也嫉羡屎蛋,因为他们的命本来就贱,而真正的实惠还在于,老底子保爹能睡保儿的娘。按说有23个保儿的屎蛋是不缺女人的,可这么些保儿娘,屎蛋只睡过一个,叫二梅。二梅不仅长得标致,还绣一手好花,方圆几里很出挑。屎蛋对她动心思,是二梅死了男人的一场唱。当时头胎的儿子还在二梅肚子里,没眼人没唱完,她就上了吊,幸亏被人发现没死成。那会儿,屎蛋年轻,虽没眼,却还顶个男人,隔三岔五接济二梅,所以遗腹子落地,二梅让屎蛋做保爹没给钱,给的是绣了一对鸳鸯的肚兜。从小流浪的屎蛋,心暖透了,铺盖卷往二梅炕上一扔,再不走山卖唱,在二梅家的黄泥岭村落了户。这是屎蛋第一次当保爹,穿上肚兜再没脱下。这样的结局是每个没眼人稀罕的,可不到半年,屎蛋又走山了,谁问,他都不答。后来,没眼人路过黄泥岭,才知道屎蛋跟二梅过了不到一个月,那女人就疯了,就是山里人说的那种“月子疯”,开始在家里闹,后来就一丝不挂地满村跑,屎蛋忍了几个月忍不住了,留下身上所有的钱和粮票,打上铺盖走了。屎蛋从此没睡过女人,就抽烟,抽得脸灰黑灰黑的。没眼人从不当屎蛋的面讲这些事,都是偷着告诉我,拍两个片子的那一年里,断断续续讲了很多。在我看来,这支队伍里,活得最像个人的就是屎蛋,他就是个人物,我也认。每每屎蛋的歌起,我就想让地球人都照耀到这个老人歌声中绚烂温情的阳光。

多福是疯二梅的娃,屎蛋视为己出,但离开黄泥岭后,几十年再没见过。在七天看来,若能让那娃认了这个爹,老屎蛋就有了送终的人,而能撺掇此事的人,唯有我。老头开始不表态,经不住我情真意切的蛊惑,动心了,算了个吉日,就领我和没眼人去了黄泥岭。

黄泥岭挨着河北地界,很远,自屎蛋离开后,成了没眼人的禁地。

汽车一路过去,队伍沉默,氛围很怪异。进了山道,有几里路不能走车,屎蛋站在车门口,握盲棍的手抖个不停,怎么说都不挪步,没眼人也不动腿。挑起事端的七天也傻站着,我很郁闷:这来都来了,咋还变卦了?

七天后悔得很彻底:这五十年,二梅就没离开过屎蛋的心,去了,万一有个闪失,心里连个念想的地儿都没了咋办?还是不去了吧。

没眼人都点头。

唯独喇叭不同意:一日为师还终身为父哩,用血汗养的娃咋地都会认,管他娘的,走!

二梅家的泥坯三合院很整洁,正房门口两棵梨树铺天盖地开着白色的花。二梅就坐在梨树下,很老,老得就像一段枯木。她身边蹲着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在擦自行车。屎蛋一进去,男人站了起来,也没有过程,直接就骂,好像他俩昨天刚见过面。那男人就是多福。多福什么脏话都骂,都是土话,我只听懂三两句,好像是不要脸,嫌他娘疯了不够,还来催死之类的。屎蛋像没听见,径直冲着那段“枯木”走过去。当他不偏不倚站定在“枯木”跟前,咫尺之距,我真的信了七天的话,五十年,二梅就没离开过屎蛋的心。

风来,梨花像雪片漫天舞下来,撒在屎蛋和二梅的身上,撒在屋檐,铺满院落,眼前,就像精心设计的舞台上的一幕梦幻场景,美得让人窒息。

二梅一直抬脸看着树上的花,脸上毫无表情,没牙的嘴弇阖不停,好像屎蛋根本不存在。屎蛋从胸口掏出一个布包,放到二梅的腿上,一句话没说转身就走,刚迈出院门,多福冲着他的背就把那包东西扔了出来,哐当一声把院门关上了。那包东西就散在屎蛋的身后,散了一地,是钱!谁都没想到,屎蛋会有钱。要知道,没眼人早年一整年都挣不到几块钱,近年也就百来块钱,而老屎蛋有整整一包钱!所有人都僵持在门口。那一地的钱让我很恍惚,许久才蹲下,一张张捡起,几分几毛,一块两块地捡起,有些五分、两分的纸票早消失于市面,一共两千八百六十四块七毛,每张都平平整整。我把屎蛋不知摸了多少遍的钱放回屎蛋手中的那一刻,满眼都是白缭缭的花,耳边回响着屎蛋那些温情的歌,竟不恨多福,只想回转去,跟他说一声,你爹等这一天等了一辈子。屎蛋站着,捧钱的手一直抖一直抖。这是他存了五十多年的钱,除了抽几毛钱一包的烟,这五十多年,屎蛋不花钱,存着就为这一天。没眼人啥也没说,排成纵队,手搭上前人的肩,牵上屎蛋,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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