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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尽如人意:史学视域中的文学史

2016-07-14北京徐庆全天津胡学常商昌宝

名作欣赏 2016年7期
关键词:郭沫若文学史文学

北京 徐庆全 天津 胡学常 商昌宝



不尽如人意:史学视域中的文学史

北京徐庆全天津胡学常商昌宝

摘 要:目前文学界,许多作家甚至文学史家,很少关注历史学界,致使历史学界的研究成果遭到极大的漠视与歪曲。许多作家及文学史家的研究著作中,基本史实错误百出,不忍卒读,对历史的基本史实缺乏公正、客观和慎重的态度,这显然已经影响到了他们对文学的审美判断,是一个急需重视的问题。

关键词:史学 文学史 关系

胡学常:真假问题倒成了一笔糊涂账了。我觉得问题还是在于研究不深,从学术操作上来说,没有真正把它当作史学来做。当然立场、观点,其他的一些因素也有。你没有很好地下史的工夫,你如果看更多的史料,对历史有一个全面的把握,情况就会好一点。历史研究到位以后,解读历史的能力问题是另外的因素。还有,就像我们刚才说的“真实”问题,你认为立场真实就是本质真实,这些才是真正的真实,那就没办法了。立场不对就无真相可言,这又是一个原因。所以我想,根本问题是怎么样形成一个机制、一种大的环境,作家或者文学史研究家,能够个性化地、自由地去进行写作、研究,那才是最主要的。

徐庆全:很多在史学界看来常识性的东西,在文艺界却会令人大吃一惊,这个现象很有意思。去年我到一所大学担任硕士生答辩委员会主席,看了几本论文。其中一个学生梳理关于晏殊研究的综述性东西,他分析研究晏殊的论文数量在各个历史时期的原因时说,1949年以后直到20世纪80年代晏殊的词没人研究、被冷落,是因为他小众的关系。我说,你这个分析有些不能自圆其说啊,你如果懂点历史就知道,1949年以来的历史,晏殊这样的人是不被人重视的,这是政治原因造成的。那时,所谓的革命浪漫主义和革命现实主义是主流的,晏殊、李清照、柳永这些人都是非主流,谁去研究他们呀。

胡学常:这就是讲究文学的所谓“人民性”。

徐庆全:对。后来这个研究生的导师说,我发现你们学历史的人不一样,在你们看来很常识的东西,在我们这里就未必。我说,没有文学史的高度,也就是历史的高度,你怎么会知道1949年直到“文革”结束,像晏殊、柳永、纳兰性德等人都没有地位?

胡学常:那个时候即使研究李白,也要研究他的人民性;研究杜甫、陆游,也都要研究他们的人民性。当时的核心词就是“人民性”。

徐庆全:我偶尔翻阅一些文学史著作,总觉得他们说不到点上去。说不到,还硬说,还要引外国某些名家的名言,引谁谁的话,引完以后就更不靠谱了。我发现,文学史家的叙述方式就是引所有人的话来证明自己正确,就不会自己论述自己的正确。这就跟史学界1949年以来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的情况比较相似,那时候,史学界叙事也必须引马列的东西,左一句马克思怎么说,右一句恩格斯怎么说,就是不知自己该怎么说。说到底,这是一种学术劣根性。

商昌宝:我看到的好多现代文学史著作,有这么几个史学界的学者,他们很少引用过,比如说蒋廷黻、陈恭禄、李剑农,文学界的人基本上对他们都不知道,可能蒋廷黻知道的人多一点。你看他们著作中的注释就明白他们阅读视野的狭窄、单一了。因为他们没有听到另外的声音、看到另外的材料,所以总是引用主流史学界那些老套的成果,根本没有看到这些比较非主流或者客观解读历史的人的书。

徐庆全:也很少有人提黄仁宇、唐德刚,实际上黄仁宇和唐德刚的叙事手法,绝对是文学的,在文学史上绝对有的一比,尤其是中国文学史上,但是没人提。唐德刚在叙事手法上很文学化,我很喜欢读这样的东西,一本《胡适口述自传》,虽然半本考证,但很好读。

商昌宝:它比较符合真正意义上的口述史,没有注释的口述自传都不值得信,顶多算是一面之词。

徐庆全:我现在保存着华东师大印的《胡适口述自传》,当时还是内部资料,上大学的时候买的,给我的印象极为深刻。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谁叫唐德刚,觉得这个人真了不起,这种东西很厉害,我们做不到。

商昌宝:文学界对唐德刚的《晚清七十年》也很少提。虽然他的书里面存在一些史料上的问题,但是他的那种纵横上下古今的史观和评说,确实让人眼前一亮,但研究文学史的人很少去关注。

胡学常:他的战线拉得太长,像通史似的,所以难免会出问题。如果真要严格地说的话,他也还是懂得不够多,至少是不深,可是他有鲜明的观点和正确的“三观”,《晚清七十年》也好,《新中国三十年》也好,真相大体不亏。

徐庆全:他的价值观是没有大问题的。我倒是倾向于将来你们带硕士可以研究一下黄仁宇、唐德刚。

商昌宝:但是现在文学界的人不把他们当作家,而把他们当作史学家来看,所以文学界不可能研究他。我给研究生开的是“思想史与现代中国文学”课程,第一节课讨论的任务,一个是1793年乾隆皇帝给英国女王的敕书,另一个文献是清、英第一个条约——《江宁条约》(通常所谓的《南京条约》),辅助资料要看蒋廷黻的《中国近代史》、陈恭禄的《中国近代史》、李剑农的《近百年政治史》、茅海建的《天朝的崩溃》。当然,也有老师说我太偏向历史,简直不是文学。我倒不那么认为,我觉得做文学史研究,如果没有这些历史作背景,那文学史研究会跑偏或跑歪的。

胡学常:不仅是跑偏,差不多就可以说是伪史了。

商昌宝:我的思路是,现代文学史研究得从19世纪30年代开始,因为首先有一个基本命题,就是要对过往的历史叙事解毒,或者说要跳出话语陷阱,目的是要对殖民地与半殖民地、反帝反封建这个命题进行质疑和重新解读,不把这个大命题弄清楚、解构了,后面的文学史研究就找不到源头,无源之水的研究没有什么意义。

徐庆全:文学界的人不懂历史怎么能行呢?比如说,20世纪80年代他们提出“重写文学史”,对,应该重写,没有问题,喊的口号也对,但是从操作的结果来看,却不如口号喊得响亮了。

胡学常:不得不说,当年那些高喊“重写”口号的人,基本都缺乏很好的史学训练。

徐庆全:是。他们提出重写文学史,想当然的是要推翻主流固有的文学史,但三十多年以来,文学史没有太大长进,跟写作者缺乏史学训练是有关系的。你光提出重写文学史,有意义吗?我觉得写文学史这方面,谢泳做得不错,他没有史学理论水平,但他知道搞文学必须要搞史料。

商昌宝:谢泳的考证,对文学史的书写和研究有很大价值。我觉得史观形成的不正确,除了史料方面下工夫不足,还与一些政治、思想、哲学方面研究的不足有关系。比如说通常所说的正确史观,其实是有一个价值参考的,那就是以什么为标准的问题,可是研究文学的人很少阅读《西方政治思想史》《论民主》《自由四论》《通往奴役之路》《历史决定论的贫困》等这样的东西,很少看霍布斯、洛克等古典自由主义的东西,对包括宪政、法治、权力分立等基本常识和普遍价值都不了解。

徐庆全:要我看,搞文学的人,百分之九十的人在混饭吃,或者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在混饭吃,只有百分之五的人在认真做事,做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搞鲁迅史料的张梦阳20世纪90年代就说过鲁迅研究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在说着废话、假话和套话。

商昌宝:您说的这个现象,我此前跟很多人都交流过,就是相比史学界、法学界、哲学界、经济学界、金融学界等,文学界脑子不正常的人多。

胡学常:是。我觉得,文学史家们做得差,一方面是不研究史,顶多做背景了解,这个前面说过了;再一个,就是弄过很多西学,然后食洋不化,最常见的就是20世纪90年代最活跃的那几个“后学家”,在西方理论里玩“话语游戏”,不顾及真实的中国,带坏了学风。

商昌宝:这一点,所谓“新左派”的领军人物汪晖尤其具有代表性,他那篇批评沈志华关于朝鲜战争解读的文章,都不用杨奎松去反驳他,有点粗浅历史知识的人稍微做一下功课,就足以让他低下头来老老实实研读历史后再说话。当然,他本人太自以为是,不会认错悔改。至于韩毓海写什么《五百年来谁著史》,更没法看。

徐庆全:你们还不如我超脱,汪晖写那样的文章,我连看都不看。

商昌宝:是,一开篇就很不在行,强忍着看完。看完后,我就开始同情汪晖了。整篇文章写得那么认真,也用了不少的史料,但是开篇立论就跑偏了,简直是门外汉。

胡学常:汪晖还真不是装,很真诚,没办法,这就是典型的“三观”出了毛病,屁股决定脑袋。

徐庆全:你们呀,还非要跟他较这个劲。我这个人有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爱跟别人较劲。我觉得这些东西我一看就过去了,仅此而已,顶多就是以后不看你的东西了,较啥劲呀。

胡学常:归纳两点:历史的真相,首先你要有史料的扎实搜集,再一个是“三观”要正。不然,你看了再全的史料,“三观”不正,那也不行,这两者恐怕缺一不可。把史的问题搞清楚以后,再做文学研究,论述的角度是以文学方面为主,那还是有意义的,那也是学问,关键是历史还没有搞通,文学史研究就会出大问题。汪晖下了好大的工夫,无论是理论的工夫还是史料的工夫,他都没少下。

商昌宝:还有另外一种立场叙事,也应该引起注意,也是属于所谓的主题先行。

徐庆全:有的学者,比如辛子陵,他们的书,有史料价值,但所有史料就是为了证明写作对象是恶的,完全不是史家的态度。

胡学常:他们的观点一般人很难接受。

胡学常:但是很多时候,从一个方面的史料看来,他们的一些结论确实也成立,只是他们没有看到另一面。

徐庆全:历史就是这样的,有人说历史研究像盲人摸象,我觉得这个比喻挺形象的。

胡学常:他们的问题在于,没有顺着被评价的历史中的人物进行同情的理解。同情的理解,并不就是认为这些人物有多好,而是要对历史,对人物个人做一番专深而全面的把握,找出其中隐藏的逻辑。如果有这个工夫的话,就会好得多,就会避免粗暴的简单化。

徐庆全:他们觉得只要终极目标正确,那么他们所做的一切就都是正确的,包括以一己之私取舍史料。这是吃狼奶长大的一代人的行事风格:不管程序是否正义,只要目的是正义就可以不择手段。只要终极目标是高尚的,是纯洁的,为了这个目的,其他都无所谓了。

胡学常:对,正是这样。这样的逻辑是可怕的,但一个好的史家需要把这样的逻辑梳理清楚,如果只抓住一些坏的东西,不及其他,那只能是除了恶还是恶。

徐庆全:所以这种史观影响历史写作,也影响文学史叙事,全然不顾真实。

胡学常:理论上存在两个真实,一个是本质真实,政治正确,立场正确,才是真的真实,于是乎,你越是忠于生活,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相信自己真切感受到的,你越是不真实。可见,要害在于对真实的不同看法。再加上从苏联传来的反映论,认为描写人和事要有典型化的手法。典型化是一个陷阱,极有可能走向真相被扭曲。因为文学总是写个人的,从个别切入,书写个别,然后书写本质化的一般,这是典型理论。你本来写的是局部的个别的,然后要被认为是普遍性的、一般性的,这就很成问题,本身就暗含着一个大危险。个别经过典型化的魔法,已经不是那个生活中真实的个别了,真相被扭曲了,典型化实际上就是写本质真实,是一种不真实的“真实”。本质与现象,主流与支流,一个指头与九个指头,这些所谓的辩证法,可以把人搞得很迷糊、很愚昧。

徐庆全:所谓的辩证法,其实是一个障眼法,辩证法是为了终极目标的,是从终极目标的纯洁性出来的。

胡学常:毫无疑问有这一面。所以极“左”时代的很多人,可以很真诚很无辜地在那里犯错乃至作恶。利用辩证法,还有一点好处,因为滥用了以后,妙不可言,就有心地拿它来为自己辩护。

作 者:徐庆全,《炎黄春秋》副总编。胡学常,南开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商昌宝,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古典丛谈

商昌宝:很多作家及其创作不关注历史研究,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其实更令人惊讶的是,很多文学史家,其实也不怎么关心历史学界。现在已经出版的诸多文学史教材、研究著作中,基本史实错误百出,不忍卒读。我甚至觉得,有时候因为这种对历史的无知和漠视,已经影响到他们对文学的审美判断。例如,作为经典作家,章诒和在当下一些文学史家的笔下,基本没有给予比较客观的评价,目前我所看到的这些文学史教材,对《往事并不如烟》《伶人往事》等的介绍极少,印象中朱栋霖主编的教材中提到过。这种怪现象的原因,一方面是文学史家们的文学鉴赏能力变态、畸形,不把这两部作品当成文学来看,一方面当然也是一些文学史家因为某种原因而不得不忍痛割爱。

徐庆全:我觉得你的这个表述是不错的。很多写作文学史的人是不靠谱的,我给你的《茅盾先生晚年》写序的时候表达了这样一个观点:中国有一种史最难写,就是文学史,因为中国的文学史是和政治紧紧地结合在一起的。左翼文学兴起的时候,苏联的东西拿过来,以后就是用苏联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来塑造中国文学的。有一个历史时段,似乎歌颂革命根据地的就是革命作家,暴露黑暗面的就是反革命作家。这种非此即彼的标准就要求作家按政治现实来写作,所以每个作家都是政治战线中的一员,每位作家都是宣传干部,包括丁玲的转向、萧军的逃跑,这都跟政治关系密切。所以要写一部文学史,它实际上就是政治史中的篇章,或者说是中共党史的篇章。但我们的文学史写作者都没有真正学过历史,所以写出来的很多东西,让史学界的人看不起。我觉得,所谓的现、当代文学史的写作,仅靠各大学中文专业的人去写,靠社科院文学所去写,难免不出问题,应该请中共党史研究室的人参与,这恐怕是比较靠谱的。

商昌宝:是。在这点上,现在的很多文学史研究者仍停留在教科书阶段,知识固化,以至于顽固到缺少基本的反省和反思。比如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的《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中随处可见什么“两千多年封建帝制”“封建王朝大一统”“帝国主义列强暂时放松了对中国的侵略”“帝国主义统治下,中国民族工业是永远得不到发展的”“半封建半殖民的中国”等,完全不是学者在说话,意识形态化的痕迹太明显,简直可以说是近代史教材在文学史领域的翻版;程光炜、刘勇、孔庆东等编写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第九章里就有这样大言不惭的话:“由于自身的粗浅虚妄和在迅猛轰击之下的孤立无援,‘民族主义文艺运动’很快土崩瓦解。”稍微了解一点民国史和民族主义运动的人都知道,民族主义文艺运动不但持续时间很久,而且声势很壮大。当然,很多文学史家在历史观上出了严重问题,文学史写作中也大量存在背离史实的问题,所谓的现代文学史也好,当代文学史也罢,真是伤痕累累,满目疮痍。

胡学常:我觉得,主要是学风出了问题。搞文学研究的人没有经过很好的史学训练,尤其是传统史学的训练,以至于文学史的写作出现这么大的问题。比如说要写当代文学史,不去先进行史料的收集、考辨,然后再阐释,没下这个工夫怎么能行?放眼望去,我们的当代文学史家很少有人下这个工夫。几种当代文学史,我所见到的,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要稍好一点,可能影响最大的也是这个本子。陈思和的那本《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问题就很大,这个研究团队对历史几乎没有什么研究,玩票都算不上。因为没有经过史学的专题研究,只是把历史当作文学的背景了解一下,所以,一些观点完全不能成立。比如说,这本“教程”有一个关键词,叫“战争文化”,它就想当然地认为抗战以来形成了一种新的“战争文化”传统,这是“战争外力粗暴侵袭的产物”,毛泽东以“讲话”为代表的文艺思想,正是由这个“战争文化”所锻造,而与“五四”启蒙主义的文化传统发生冲突。这两种文化传统的相互关系,尤其是彼此间的冲突,极大地影响了1949年后的当代文学。“教程”写到战争小说,竟然说正是战争文化传统使作家养成了“两军对阵”的思维模式,其艺术表现因而形成“二元对立”的模式,即所谓“好人一切都好”“坏人一切都坏”的脸谱化模式。这样的观点,岂不荒谬?如果稍微做一些历史研究,就会发现文学史真相不是这样的,简单来说,“讲话”之后以至1949年之后的文学规范,塑造它的是一种激进的阶级革命或阶级斗争的革命思想,战争不过是一种表象,不是因为经过一场战争形成了战争的思维和战争的文化,然后坐天下了,自然而然带进来了,这不是历史的真相。拿这个想当然的所谓“真相”来写文学史,就会完全看错。今天的学院派里搞文学研究的人,缺少了历史学研究那样的科班训练,良好的文史不分家的研究传统,至少在当代文学研究那里很难看到了。

商昌宝:传统上文史哲是不分家的,但现在不但文和史已经分了家,而且文本身也分家了。比如学科的划分,古代文学已然分成先秦、两汉、唐宋、元明清等,“五四”以来的白话文学分为所谓的现代文学、当代文学两个方向,教研室相对独立或互不来往,北京大学和天津师范大学都是这样。学科发展分工更细致、更专业化,虽然是一个趋势,但是同时也存在一个问题,就是学科与专业间不能打通,相互间不了解,文学史家不关注历史学研究的前沿成果,又自以为是地下笔千言,所以硬伤就难以避免了。

徐庆全:要我说,做文学的人就研究作品去,不要去写文学史,除非你补上历史学这一课。不研究历史,却想当然地杜撰一本所谓的“现当代文学史”,还是好多卷本的,我印象中唐弢主持的《中国文学史》就是好几卷本,让下一代再继续普及这种恶劣的文学史。

商昌宝:唐弢是比较晚的,20世纪70年代末的。最早的是20世纪50年代的王瑶、丁易、刘绶松那些人。王瑶的《新文学史稿》是1949年后的第一本现代文学史。

徐庆全:刘绶松的是四卷本,周扬曾在1962年召开过“大学文科教材编写”会议,他把所有作家都调动起来了,而且像王瑶、刘绶松、丁易这些人,他们是文史不分家,他们是会写的,虽然他们的史观是取媚于庙堂的史观。其实,如果可能,可以搞一个文学史研究所,比如说中共党史就由专门的党史机构来写,虽然意识形态的痕迹会比较明显,但起码史实是不允许错的,因为官方的修史机构如果史实出错,就会贻笑大方。

商昌宝:另外还有学术规范的问题,史料的搜集、梳理,学术观点在哪起步的,都是必修的功课,这一点外国大学的情形要好得多。看他们的博士论文及著作,那种文献的梳理真是细致。

胡学常:尤其是现当代文学史领域,就更缺乏这个了。古代文学史的学者还是有这个好传统的,所谓的学风问题就是这个问题。

徐庆全:这个问题比较迫切。讨论文学与历史写作之间的关系,我的观点就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因为文学界写历史的东西已经严重歪曲了,我有时候就不爱看文学史家们写的东西。比如“胡风事件”,不把历史放在中国历史长河中来看待,只是单独地来看这个事件,那肯定是不行的。你可以说胡风是媚上的,单纯讲是没问题的,但是谁不媚上?在这样一个体制下,就胡风媚上吗?还是就胡风表现得更加恶劣?茅盾不是这种情况吗?

胡学常:像对郭沫若的评价问题,你说的这个问题是存在的。为什么要那样苛责人家?完全把郭沫若做否定性评价,这个当然只是看到一面,并且也成立,但是你如果下工夫研究,整体来看,郭沫若也有一个迫不得已的问题。甚至拿他和其他人相比较,结果是大家都取媚于上,他只不过是过分一些罢了。那个时代,迫于政治权力,做了一些媚上的事、违心的事,也迫害过人,但这是问题的一个方面;还有另一个方面,也有媚上的程度的问题。巴金在那个时代不媚上吗?跟巴金相比,郭沫若还是更严重一点。首先,郭沫若的地位更高,影响力更大。众所周知,“文革”初起,他急忙公开表态,要烧书焚书,把自己贬得一钱不值,因为这是在一个很高级的会上,你又是那么一个代表性、标志性的人物,说这个话影响就更大,也就难怪别人非议得更多一点,这也是成立的。

商昌宝:我觉得这其中存在一个底线和度的问题,比如拿郭沫若和茅盾比,他们的级别、地位和在党内的境遇差不太多,但对郭沫若的非议和差评显然就要大于茅盾,因为郭沫若的表现过分了一些。既然你更过分,那学界在重新评判历史的时候,就会批你更狠一些,这是成比例的。

胡学常:是,郭沫若有强烈的表演欲,茅盾确实很少有这种情况。

徐庆全:人们对郭沫若的反感还有一个因素,那就是郭沫若的地位太高了,他是鲁迅之后被竖的旗帜。

胡学常:更加悲剧或更讽刺的是,郭沫若被竖得很高,地位很高,但是党内是看不起郭沫若的。

商昌宝:那是,延安来的文艺家们心里是看不起他的,例如周扬、丁玲那些所谓喝过延河水的正统派。

徐庆全:当年竖郭沫若的时候就存在问题,在党内,这么多革命履历辉煌的作家,怎么会把他竖起来了?所以当时就有很多人看不起他。1949年建政后,他的地位立马就很高了,很多人不了解他秘密党员的身份,不服气,所以非议他的人比较多。现在搞历史的人,基本上都是承接老一辈人对某一个人的看法。我们知道,上一辈人对郭沫若很不以为然,有一本书叫《反思郭沫若》,其中多有揭示。正常搞历史的人,不要受这种心态的影响。实际上历史非常复杂,要意识到郭沫若遭人嫉妒、党内对他不服的这一面。

胡学常:对,要考虑到另外一面。要做史学研究的话,应该知道,郭沫若的表演,很多情况下都是上面下命令。比如批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批胡适的资产阶级唯心主义,也就是从“两个小人物”引发的一场大批判,就是钦点的“郭老挂帅”,那郭沫若就不得不表演了。如果没有看到这个史料,就会苛责他;但如果把这个史料看了,也就会对他有一点同情了。

徐庆全:有些文学家写历史就这样,他只看到郭沫若表演去了,没看到郭沫若为什么去表演,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商昌宝:现在不光是1949年之后的文学史问题大,之前的文学史问题也很大。现在通行的版本,十几个不止,影响比较大,发行量比较大。但涉及民国史或者晚清史的时候,这些文学史家们普遍做得不好。

胡学常:几乎就是当作背景描写一下,至多成为历史玩票而已,没有进行专题的史的研究,这肯定是不可以的。文学史首先是历史,历史的工夫下完了以后,然后再下文学方面的工夫,这两方面再结合,才能叫文学史。首先应该是历史学,科班训练在今天的文学史教学和研究中是欠缺的,没有这样一个意识,它不是历史学,它只能是文学,问题就在这里。这是一个问题,但不是根本问题,根本问题还是学术研究的大环境不够好。

商昌宝:我觉得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文学史研究者们缺少“解毒”意识和反省能力,中了毒不知道,所以不自觉地就相信教科书叙事,不去认真钻研历史,照搬,全盘接受,然后再搬到文学史教材中。

胡学常:这是恶性循环,越不进行专深的史学研究,就越容易被意识形态所左右。越自以为正确,以为自己的学问了不得,以为自己站在历史真相这一面,就越不会去反思。

商昌宝:这个问题从1986年开始,钱理群、陈平原等人提出所谓“二十世纪文学史”,王晓明等人提出“重写文学史”,到现在三十年了,虽然学界做过一些对正统文学史的“解毒”、修正工作,可是今天再来看,纯粹文学方面的工作进展得还不错,但是历史修正的幅度和力度都太不够了。

徐庆全:这里又涉及一个能力的问题。我跟程光炜聊过,他在搞新时期文学史的建构,他说,你看,一个《苦恋》你就写了七万字,到我这,这一段只能写一篇一万到两万字的文章来建构这段历史。

胡学常:可是你没有专门的研究,你的史就靠不住,基于靠不住的历史做研究,能做到什么程度呢?

徐庆全:比如说批判俞平伯《红楼梦》那个事,李希凡就有很多问题。他在回忆录中讲,他跟江青没有过多的接触,这就是公开说谎,历史的真实性不是这样的,可是很多文学界的人相信《李希凡回忆录》。孤证也确信无疑,不像史学界的人有辨别能力。文学界最典型的做法是,不管是什么东西,拿来就用,而且可以洋洋洒洒地构建出一套什么理论来。我觉得你们俩都不像搞文学的人,虽然学的是文学。

胡学常:我是读博士时才开始搞历史,本科和硕士学的都是文学。我看不惯文学研究的那个样子,就自己出来搞历史了,基本上不搞文学了。

徐庆全:最恶劣的现象是,文学史界的人,对搞历史的人不放在眼里。

商昌宝:我的专业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但是兴趣点却在历史学。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看了很多大牌的文学史家们的东西,觉得太老调,太主流模式了,太浅薄了,然后就提不起兴趣来了。我确实感受到,对于史学界的最新研究成果,文学界的那些所谓大家们根本不了解,完全是隔的,却在那里自以为是,自我感觉良好。

徐庆全:他们固有的思维方式是这样的:我们搞文学的在历史方面出现点问题是可以被原谅的,因为我们不搞历史研究。

胡学常:曾有搞文学的人,当面说我在毁谤谁,黑谁,他认为历史的真相就是他脑子里固有的那种。没办法,也不下工夫,自以为是,越自以为是就越不下工夫。

徐庆全:没有历史知识的人,他的历史价值观肯定有问题,可以这样概括,就是他的历史知识不全。

商昌宝:也有一些很有历史知识的人,价值观未必就没有问题。

徐庆全:这就是我下一步要说的。没有历史知识,或者历史知识占有不全面的,历史价值观肯定有问题,六经注我,他是这种价值观,有可能注对了,有可能注错了;但是也有的人占有了大量的历史史料,但他的价值观更有问题,为什么?他是取媚于某种东西。

商昌宝:是,学术界中的很多人也不是不做学问,大量的史料也看,就是转不过来,这个文学界里面的情况更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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