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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景

2016-07-11朱华胜

参花(上) 2016年7期
关键词:张老汉烟袋野鸡

朱华胜

杨老汉闷气不做声,只管“吧嗒吧嗒”地吸烟。旁边的张老汉转头看了一眼,用他那一米多长的烟袋的嘴头敲了一下杨老汉的长烟袋头,把身子往后面的苞谷秆堆靠了靠,瓮声瓮气地说:“杨老头,看那西边太阳,越是到快落山时,越是红彤彤的。”

杨老汉抬起满是皱褶的眼皮,望了望西山上那轮夕阳。好红,整个天空挂着的云彩就如被火烧着似的,红得不得了。他说:“人们都把老人比作夕阳,还真是对的,你看你,日子越过越火。两个儿子竟然为争你到他们家过年闹了起来!孩子不在多,有孝心就行啊!”杨老汉说到这儿戛然而止,不再言语了,只管“吧嗒吧嗒”地抽烟。

张老汉瞄了一眼杨老汉,知道又勾起他的伤心事,便“唉”了一声,也“吧嗒吧嗒”地抽烟了。

斜身靠在苞谷秆堆烤晚太阳的两个老汉,一个住村东头,一个住村西头。由于两人年龄相近,杨老汉七十九岁,张老汉八十岁,加上两人在田地还未下户的时候,一个是村生产队指导员,一个是村生产队队长。两人长期带领村民劳作,一直处得很好。现在老了,人们经常见到这两个老汉在一起唠嗑,烤太阳,抽旱烟。

杨老汉原来经常嘲笑张老汉只有两个儿子,因为他有四个儿子。在农村,那是很骄傲的,也确实令他骄傲了半辈子。随着儿子的长大,娶媳妇成家,杨老汉越来越老了,儿子多的他,在人前反而抬不起头来,因为儿子们都很忙碌,没人管他,他是一人吃饱全家饱,单个过着日子。

特别是近年来,他身体越来越不如以前,现在做不了重活。不得已,也像张老汉一样,不再下地了,只是到处逛逛,走走,望望。张老汉前年就不再下地,他不小心摔了一跤,从此走路只能弯腰,十分不方便。两个儿子轮流养他,一家半年。然而,每到年底过年时,一家不让老人出门,另一家提前来接去过年,年年都要争一番。这让村里的老人们着实羡慕得了不得。

最受触动的就是杨老汉。他也是去年开始吃轮饭的。四个儿子约定,老人在一家待一个季度。三个月一满,就去下一家。然而,令他伤心的是,他常常会落空几天,苦水只能往肚里咽。本来在大儿子家住到三月最后一天,才该去二儿子家的,但是大儿媳旁敲侧击地提醒该去另一家了。好不容易到了最后一天,他提着烟袋一拐一拐地去二儿子家,却是大门紧闭。到晚上还未见二儿子家的人回来,他只好饿着肚子钻进二儿子家的柴棚里面过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晚上才见二儿子家回来,说是去孙子外婆家那里帮忙了。杨老汉心里想到,难道你们不知道月初的第一天是我到你们家吃饭吗?然而杨老汉没有说出口来。这样的事杨老汉已经碰着过几次。最长的一次竟然是在小儿子家门口。一周之后人家三口之家才从大城市里玩回来,杨老汉在小儿子家柴炭房睡了一周,还病了好几天。那几天只有饱一顿饿一顿的。还好,三儿子家的那对双胞胎孙女对自己的爷爷很好,每到吃饭时就背着父母给爷爷送点来。

张老汉见杨老汉目光呆滞,烟袋里的烟火都熄灭了,还在“吧嗒吧嗒”地吸着。就说:“杨老头,你吸个鬼啊!火都灭了!”

杨老汉被这一声打断思绪,回过神来,苦笑一声,把自己的长烟袋凑在张老汉烟火抽得旺旺的烟嘴上用劲吸了起来,终于把自己的烟火也燃着了。

杨老汉过瘾地吸了几口烟,吐出长长的烟雾,然后用长烟袋敲了敲张老汉的烟袋,说:“张老头,还记得那年你我带领大家修建毛二脚水库吗?我俩打野鸡的那一次。”

“记得!那年不是中央有政策吗?说‘今冬明春要大搞农田基本建设,于是你我带领全村人去修建毛二脚水库。一个月休一天,可真累啊!村民都回家了,就我两个留守水库上值班看守工地。现在我们村的农田灌溉还得感激那座水库呢!”张老汉也陷入回忆。

“是啊,谁叫我俩一个是队长,一个是指导员呢?正赶上那几天孩子们放假,你的两个儿子,我的四个儿子都被我们带到水库工地上玩。于是,我俩就去设扣子逮野鸡,忙了一上午,只逮住两只。”杨老汉边说边笑了起来。

“哈哈,杨老头,这个细节你不说我还一时想不起来呢!两只野鸡被我们烧了,你家一只,我家一只。结果,你四个儿子把那只野鸡全部吃了,你一口肉都没有吃着。而我只有两个儿子,吃不完,我吃了很多。当我得知你居然一口肉都没有尝着,就送你一只野鸡腿。你才得吃啊!”张老汉也笑了。

“是啊,我也记忆犹新啊,仿佛就如昨天才发生的事啊!”杨老汉边说边往后靠了上去,把烟袋里的火在土里磕了磕,弄熄了,然后把烟袋往旁边一放,闭上了眼睛。其实,杨老汉心里一直有一个秘密没有说,张老汉给他的那只野鸡腿他也没有吃着,被他的小儿子看见,要过去吃了。

那个年代,很贫穷,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肉,更莫说野鸡肉了。看到自己的四个儿子喜欢吃,杨老汉舍不得吃一点,全部让给儿子们。看着儿子们吃得狼吞虎咽的,他心里感到特别满足。

“杨老头,你在想什么呢?”张老汉此时也把自己烟袋里的火灭掉,不吸了。见杨老汉闭目沉思,便用手推了推他,问道。

“没有想啥,就是累得很。张老头,最后你定在哪家过年了吗?”杨老汉转过脸来问。

“这两个龟儿子相持不下,今年最后定了,合在一起过年。”张老汉说道,脸上露出幸福的神色。

“福气啊!张老头,多活几年吧,值得。如果我走在你前面,记得有空来我坟前看我,我两个老哥子还想唠唠嗑。”杨老汉翻了翻眼皮,低低地说道。

“说啥屁话呀!你还比我小一岁!我俩老哥子的感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小一起长大的,经风雨见世面,哪样没有见过,都闯过来了,还有啥怕的,都要好好活着,争取活到一百岁,那时,我老哥俩一起走,在那边有伴。”张老汉似乎有些动气了。

“但愿如此吧!天已晚,夕阳都下山了。”杨老汉闷声说道。

正在这时,张老汉的大儿子走了上来,说道:“爹,回家吃饭了,饭都端上桌了。”看见杨老汉也在,张老汉的大儿子笑着打招呼:“杨叔叔,您也一起与我回家去吃吧?”

“快领你爹去吃吧,我还不饿。”杨老汉说完慢慢地起身,朝着小儿子家的住处走去。

小儿子今年一家人要到丈母娘家过年,今天一大早就走了。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按日子轮算,杨老汉在小儿子家过了三十,到初一才轮到去大儿子家吃。问题是小儿子家已经人去楼空,冷火熄烟的,啥也没有准备。杨老汉打开门,关上门,一个人坐在火塘边,也不开灯,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天渐渐地黑了下去。

大年三十这天,是农村最热闹的日子,家家户户一年到头的年夜饭就是这一顿,很多人家,老早就在准备了。人多的,分工协作。有的宰鸡,有的炸酥肉,有的煮豆腐,有的熬猪头肉,有的贴年画。孩子们都在放鞭炮,这里一群,那里一伙,玩得很开心。

张老汉在家陪那些孙子孙女玩,没有再出来找杨老汉。

杨老汉一个人手提烟袋,佝偻着身子,巍巍颤颤地在村子里绕了一圈,就往村外边走去。也不知道他走了些什么地方,直到家家户户放炮仗时,他才慢慢吞吞地回来。他在小儿子家空无一人的屋子里坐了一会,站起来,走到门边。这时,很多人家开始吃年夜饭,鞭炮放得“噼噼啪啪”直响。他听了一会儿,想了想,往大儿子家走去。才走到大儿子家门口,他停了下来。嗨,明天才该来的。他又折回小儿子家,进门,关门。

他在冰冷的凳子上坐了下去,手里紧紧捏着自己的长烟袋,眼睛直溜溜地看着那两扇紧闭的大门,似乎期盼着什么。

他想起几个儿子还小的时候,他在家正在炸豆腐圆子、油炸荞丝洋芋片。儿子们忽地进来这一个,忽地进来那一个,要么要一块炸酥肉,要么要一片洋芋片。他总是乐呵呵地递给他们,还交代:“我炸得多,莫急,有的是,慢慢吃啊!”

岁月真是不饶人,一晃眼自己就七十九岁了,自己做不动这些事,竟然过到要靠别人养才能活下去。

这个时候,外面的鞭炮声逐渐松稀了下来,很多人家已经吃完年夜饭,大人们开始唠嗑,孩子们出门疯玩,三三两两约着放烟花。

杨老汉没有再盯住大门看了。他饿了,更觉得口渴,起身去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然后,他打开门,关上门,顺着门缝把钥匙丢入屋里。然后,理了理自己的衣服,扣实了纽扣,提着自己的长烟袋,决然地朝着自己住了几十年的已经破败的老屋方向走去。他觉得自己该去那儿了,他仿佛看到逝去多年的老伴在召唤自己了。

他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过了12点,我就八十岁了。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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