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河

我写小说，更多的时候希望能从中挖掘出一缕人性的光芒，从而证明延续生命是值得的，写作是美好的。然而在《黑夜》这篇小说中，我却没能挖掘出这缕光芒，这也是我起初不愿发表这个小说的原因。这篇小说如题目所示，写的是至深的黑暗，至深的绝望，黑暗到没有一丝光亮，绝望到没有一条生路。写完后，我不知所措，我怎么写了这样一个小说？这是一个深渊，打量一眼就让我感到眩晕，我该拿它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拖延——放着，不投稿，不给别人读到它的机会。

我有一个习惯，写完小说喜欢放上一段时间，再回头审视，看是修改，是重写，还是丢弃。这个小说写完之后，是这个样子，现在还是这个样子，没有修改，没有重写，也没有丢弃。此作让我犹豫，也让我疑惑。是鸡肋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偶尔，我会重读一遍，感受到的始终是彻骨的寒冷。

一天，我重读这篇小说，我想，与其自己困惑，不如投稿试试。于是，我把皮球踢给了编辑老师，看看编辑老师如何看这篇小说。最初的反馈意见是：“好瘆人啊！”我不得不承认，我自己每次读也差不多是这种感觉。编辑老师大概也颇感困惑：这样的作品发还是不发？

这篇小说写的是愚昧造成的令人扼腕的悲剧。主人公王赤遭遇到生活的丑陋与恶，他无力对抗，于是选择了一种可怕的方式来结束这件事。这个故事之所以“瘆人”，不在于我直接描写了暴力，也不在于暴力本身，而在于小说中人物对暴力的麻木、冷静和固执，在于他们的接受方式，在于他们面对暴力的态度，在于他们是“可怜的”小人物。鲁迅先生所说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用到王赤夫妇身上再恰当不过了。故事中的暴行令人发指，实施暴行的方式让人不寒而栗。小说中最残忍的部分，莫过于王赤夫妇联手杀死自己的女儿小小。毫无疑问，他们爱自己的女儿，正是因为爱，他们不忍心留下女儿在世上受罪，于是朝熟睡的女儿举起了刀和锤子……

我反对廉价的煽情，也不喜欢甜腻腻的道德说教，对传播幼儿园水平的“正能量”也不感冒。现实什么样，生活什么样，每个人都有认识，小说家的认识不应低于公众的认识。任何时候都不要低估公众的认知水平，当然也不要高估。小说家写作的理由，就在于他在某一题材上有所发现，他看到了更多，他想表达，于是写出小说来。

具体到这个小说，我的初心是什么？也就是说，我为什么要叙述这样一个故事？我想表达什么？

仔细回想，我仿佛找到了当初创作这个小说时的情绪：满腔愤怒！这个题材来自于新闻报道，故事令人震惊。我看后久久不能平静，想说点什么。于是，我开始想象所有的情景和细节，痛苦地揣摩王赤夫妇的内心世界，然后将这个黑夜所发生的故事写成小说。按西方的理论，小说要先塑造一个叙事者。在这个小说中，叙事者自然也存在，他是一个冷静的铁石心肠般的人，语调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只想准确地告诉你这个黑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于其他，一个字也不愿多说。

我很清楚，这个小说会引起读者生理和心理不适。也许，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生活并不总是秩序井然，并非总是阳光普照，还有黑夜，还有混乱，这是不能回避的。假装没看见，并不等于这些不存在。有时我们必须向幽暗的深渊打量一眼，以确定深渊的存在。人性是复杂的，揭示复杂的人性正是文学的使命之一。作品对我们说：瞧，这个人！于是，我们看到了他。生活中我们很可能连身边人的心灵也不了解，但文学让我们窥探到陌生人的心灵，并为之震惊或吸引。

这个小说可能会冒犯一部分读者的趣味，我并非有意为之，但我也没有刻意回避。我写作的时候不会去考虑读者的感受，我考虑的只是如何写好，仅此而已。

当你感觉被冒犯的时候，你可以拒绝阅读这个小说。如果你“一不小心”将小说读完，后悔已经来不及，那毫无办法了，你必须承受小说带给你的影响，不管是生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这个小说因为篇幅短小，很可能出现这种情况。除此之外，还会有另一种情况，那就是明明感受到了小说的可怕，还是要读下去，要一探究竟，看看作者“到底有多变态”。对这些读者，我要给你点个赞，因为你的好奇心，还有你的勇气，皆是我所欣赏的。

我相信每个善良的读者都不愿看到小说中的悲剧发生，此处，我和你们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写下这个故事呢？

我想，将“恶、丑陋、愚昧”写下来，正是要人们看到其可怕后果，从而远离“恶、丑陋、愚昧”，或者勇敢地反抗“恶、丑陋、愚昧”。

小说要给人以希望和力量，这个小说有这些吗？

我想说，有。如果你不认同小说中王赤夫妇的所作所为，唾弃他们的行为，或者生气，乃至愤怒，你就已经在向往人性的光辉，已经从可怕的故事中获得了与之对抗的力量。

小说何以如此绝望？他们难道没有别的出路吗？

令人震撼的正是这种绝望，绝望像无边的黑夜，将生命吞噬了，这毫无疑问是个悲剧。有别的出路吗？在别人可能有，在他们则没有，至少他们自己认为没有，否则他们不会走这条可怕的道路。

在此设问和回答，只是为了阐述观点方便，并不是要想方设法堵读者的嘴，没那个必要。小说最终的完成有赖于读者的阅读和想象，读者自然有权对小说说三道四，任意褒贬，作者不会干涉，也无权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