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是一匹骆驼(中篇小说)

2016-07-07刘东衢

小说林 2016年4期
关键词:慕容小玉骆驼

刘东衢

江苏淮踮着脚尖在女儿的房间外徘徊一阵子,仍不死心,在老婆苦苦的逼视下,终于回到自己的巢内,一脸的怨愤。

“你干吗不敲门?你敲啊。”乔红端着新泡的柠檬茶,将大腿往丈夫的膝盖上蹭了蹭,手也偎过去,见他喝下两口,才轻轻地动作起来。她的渴望也是轻轻的,像不着风的鸭绒,不着痕迹,可一旦刮住了,它就不走。

“想啦?”江苏淮放下瓷杯说。有点色相。她喜欢的颜色往往比这要深一点儿。若她是粉红,他便是紫,她是灰,他便是黑。她讨厌黑白分明。模模糊糊的,多有情致。然而女儿的颜色已经清清楚楚了,得将秘密遮掩起来,重新暧昧、诱人,她才有好的将来,印刷厂才有真正的前途。她是他们唯一的财产啊。

此时,乔红的颜色深起来,她抚摩着男人的那儿,模仿着货场里那些拴钢丝绳的装卸工,引出来,然后拿手指套住,拉直,再套住,拉直,反复着。江苏淮像一只伏在沙滩上焦灼的海龟,发出浪花抚沙的喘息声。

“你说,那身内衣她会穿吗?”新买的两套蕾丝黑,大号的他的手已经伸了进去,油乎乎的,仿佛油煎小排骨,撒上辣油,一定很过瘾。小号的妻子拿给了女儿,和一副花蕊边的玫瑰色胸罩。女儿哺乳期间并未膨胀多少,两年来逐渐下垂,和花蕾不在一个档次了。

“她不穿也得穿,穿了更好……女人就得像‘一品香的小麦面包,看着就想吃一口……”

“门没关严呢……”

“有点儿声音好呢,助兴……”

“老不正经的。”

“再正经女儿就完蛋了。”

“喂,你说,你说……噢,噢。”

江苏淮开始数数。像数着弹出出纸口的广告册页,三十五,三十六……四十七、四十八……一百二十,一百二十一。数字说明了一切。他觉得数字是这个世界上最具魔力的发明。越多,他越满足。当然,乔红也是。如果只是三五下,乔红会厌恶三五下,转而去找三五十下、三五百下。当然,这只是他的假设。要不乔红委屈自己,觉得像尼姑。他也会觉得自己无能。而数字就是能力,标志着身份、地位和某种权力。数字一旦和金钱勾搭,几乎无往不胜。一旦和时间联姻,人就成了微不足道的蚁虫。他曾提醒女儿:

“小玉!打春你就二十五啦!”是啊,他深知数字另一面:可怕。

“爸,你五十二了。”小玉平淡不惊,仿佛秋叶自落。

“我二十七岁有你!”

“比我还小呢,我的小环都两岁了——”

“不许提!任何时候不许提这个茬!任何时候!人家知道你就完了,谁愿意娶个二手女人?还花钱?做梦吧!”

女儿憋着气,脸涨得通红,她并未遗传父亲骨子里的狡诈和凶狠,甚至表情也未见一丝一毫,这让父亲很是失望,认为如果失去了父母的庇护,她不过是一只任人宰割的小羊羔,他辛辛苦苦盘剥下来的“大风印刷厂”最终抵挡不住那稻草般轻盈的一两个数字,坍塌,拆解,消零。零:这个让他五脏六腑被碾压崩裂的残酷数字。

而这个数字也是令人最幸福、最温暖的。

“什么也没有,你什么也没有经历过,就像一张纯洁的A4纸,没有人在上面写过东西,一张白纸。白纸并不代表家里死人了,办丧事,白纸是一种……心情,不对,书上叫情结,懂吗?男人是什么?男人就是一杆笔,它在哪张纸上写字,哪张纸就是属于它的。”

“爸,一杆笔可以写许多纸的!”

“这个你不要管,笔就是用来写字的,不写字留它做什么?但是,我们要让金笔来写,懂么,镶黄金的钢笔。”

“然后呢?”女儿似懂非懂。她的脑子受过伤,的确似懂非懂。

“然后,然后印刷厂的春天就要来了。”父亲春风得意地说。

夜里起风了。货场的风尖,利,猛,卷起铺天盖地的沙子和煤屑,割得天地间一阵阵鬼哭狼嚎。马达呜咽,车辆停止,鸟入巢人入圈,大路上不见人影,单行客掩面逃窜。风剥蚀漆皮,摇撼着瓦棚,在空旷的货场所向披靡,直抵到宿舍区那一带才歇住脚,接着像预备发起总攻似的,在江苏淮家的西墙东墙攒着劲儿,跃跃欲试,吼出那种苍凉的、老当益壮的悲歌,呜哑呜哑的,然后滚滚东去。

一整夜,一家人颠簸在呜咽的狂风里,江苏淮苍凉的心里一直担忧空调外机,风来得突然且晚,他困顿的心情已不支持自己连夜包裹封严,但印刷厂的某个窗子是不是没关严呢,那些机器若吹进沙子可不是闹着玩的——他仍然懒懒地偎依在梦的关口,已唤不起年轻时的方刚血性和必需外的一点责任了。

管它呢,隔着这么多道弯墙,损失的又不止他一个。

风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他在货场生活了大半辈子,凭经验,知道风的狂是虚狂,吓唬人而已,真正可怕的是雨。随风潜入夜的雨。

这个节气,货场的雨从来不那么急躁,它慢悠悠的,一会儿到这儿飘几点,一会儿到那儿洒几滴,走走停停,好像在欣赏自己的闲情逸致。可这家伙恃才傲物,清高极了,走到哪里都带着一股子酸味。它恨不得天下万物都跟它一般的酸——实际上货场一带已经酸得不成样子了:建筑物黑糊糊的,龃齿似的,水泥地乌糟糟的,覆着一层黏腻的灰渍,当然了,阳台、不锈钢、玻璃和衣物等,很快就被熏陶得清高冷傲,不怎么理睬人了。

一早,雨似停了。吃过早饭,江苏淮伸手在空气里撩了几把,好像试水温似的,走到院子里,看了好一会儿阴灰灰的天空,也把小玉喊出来,一起看。

“有什么看头啊?爸?”

“今天不一样。有鸟飞过去,咱今天就出发,没有,改天。”

乔红也走过来,到院子中央,挨近丈夫,手钩住他的胳膊,用腿轻轻蹭他。她的欲望炽烈或对未知感到紧张不安时,腿便是表露。江苏淮觉得此时鸟儿才是表露,任她蹭着腿,石佛似的不动,她呢,稀罕他没有反应,摸到了他屁股。

“看鸟!看鸟!”他躲闪了说。

“没有鸟了,哪有?哪有?”

刚说完,一只喜鹊噌地钻到稀落落的灰杨里。白杨树自然发灰,且由半枯的卷叶儿黄黄灰灰地点缀着。紧跟着另一只喜鹊飞过来,它们腿短,挠不着对方,便用喙。坚硬的喙,却用来表露酸雨里浓浓的爱意。endprint

乔红有些失望,耷下了长腿:“得去几天啊?”

“不一定。”江苏淮拎起咖啡色手提包,脑子里浏览着必带的物什,命小玉去准备。

“到底几天啊?怎么是不一定呢?”她缠着他。她小他五岁。五,是被允许缠绵的。他只好哄。两个女人嗳,都需要哄。

“三天吧。差不多。”

“要三天啊。”

“要不,我今晚就回啊?”

“不行的,女儿的事重要……”

“你知道就行。”他饶有意味地瞄了她一眼,“都老夫老妻了,还这么酸。”

“哪里呀……”她这么说时,都知道的,她的腿一定不老实。

“女儿,女儿……”他拨开她。奇怪,站在门前的小玉像个塑料人,木然着。黑绒打底裤,小蓝毛衣,小摆裙马甲,怀里抱着一只玩具鸭嘴兽。鸭嘴兽蓝色的大扁嘴像打肿了似的。她坚持要带上它,晚上好搂它睡觉。其余则是乔红用心准备的韩国烤饼、苏式桃酥和咸味面包,但小玉的神色好像在注意着别的什么。

“再添件外套。那件黑呢的!发卡!还有发卡,红蝴蝶那个!”说完,他笑着摸了摸鸭嘴兽娇憨的黑脑袋,并将手移到女儿瘦削的肩上,捏了捏,瞄着她卷长且静止的睫毛,又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东墙根三只高大的蓝纹铁皮桶。出厂时盛装甲胺磷,现在空了,塞满了各种牌子的空塑料瓶子。

小玉默默地走过去,将丢弃在桶外的一只空瓶子拣起来,扔进了桶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喜欢上了拣空瓶子。积攒起来,一毛钱一个。她为终于挣了点儿钱高兴着,而父母亲则忧心忡忡。江苏淮祖上最卑贱的职业是编箩筐子,到了他这一辈,做起了承包,至今在乡下仍有一户鱼塘,后来沾他大哥的光,进了教育局的印刷厂,因为不许外人承包,他和乔红先在货场附近租了一间小门面,做小广告,门前立一面红牌,上写“复印、名片、公用电话”,一毛一毛地挣。到租大门面,到租厂地,已经辛苦了整整二十二年,指望着殷殷实实,好庇佑江家的后代,可小玉六岁那年发过一次高烧,后来的情形就有点儿不对劲了,不光脑子笨拙,每时每刻总要跟着父母,而且过了十五岁,身高几乎没动过。江苏淮一米七七,乔红一米六二,小玉穿高跟鞋不过一米五一,人倒俏丽起来,皮肤很白,苗条,话音细软,看不出实际的年龄。若江苏淮永远不老,他定会让女儿永远跟着他,可他的心力逐年涣散,已到了该依赖的日子了——就像后窗外的那两台空调机,锈了,没办法改变的事。除非换。可亲生父母是随便就能换的么?

乔红总觉得机会很多,直到一松散下来,才发现再要一个孩子的机会不在了。

再有,她终日忙碌在机器旁边,顶月踩光,日积月累,总是有污染的!

如果换成数码印刷机,只需下边的人在电脑里制版,她摁摁按钮就可以了。说不定老天开眼,发发慈悲,乔红再养养身子,怀上一个儿子呢!不是不可能的。

即便可能,有那么忽然开阔翻新篇的一天,他是不是有精力克服逐渐委顿的意志,重新振作起来,也是个未知数啊。

“其他的事,我到车上跟小玉说吧。”江苏淮发动“东风皮卡”,为小玉和自己系上安全带,跟妻子挥了挥手,上路了。

皮卡一上路,他才意识到刚刚凝固那个的念头极其不切实际,作为一个经营者和管理者,所遵从的原则是成品,是事实。眼见为实,这也是客户共同遵循的。实物可以证明一切,相反,没有什么比子虚乌有更令人憎恶的了。现在,他只有小玉这么一个孩子,唯一的孩子,只有这一个,这是成品,是事实,甚至永远。

“抓在手里。”他一遍遍默念着。像驾驶一辆汽车,握住了才是方向——没有比这个更清晰直观的了。

驶过两个村庄,拐上西向的岔道,五公里后便是省界,上高速。这里,几乎所有的路及两侧的景色都是一致的,早些年,只有一条窄窄的省道时,似乎禁止的概念较为模糊,人的自我约束力不够强,两省交界处最为活跃、新鲜,人亢奋,不计后果,常常因为一时的痴迷做出些傻事来。到了现在,他很少再去关心窗外的风景,很少再去折腾什么,人的天性中许多想法都叛离不了年龄这个窠臼,因此说即使小玉有抵触情绪,等到了一定年纪,她定不会再埋怨父母现在所做出的决定——那她会淋漓尽致地感激他们么?也不会的。一般意义上,在敏感问题上,子女对待父母都是中性的,时正时负,但最终是零。数字零。

小玉目前处于“负”的节骨眼上。

他要求小玉多看少动。若要“动起来”,便要动得坚决、彻底,绝不能拖泥带水,要出成效、见成果。虚不行,虚是什么意思?虚是没意思。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他说,“行动的时候,就像逃跑的兔子,可你现在不能逃跑,要进攻,像兔子那样快的进攻……你妈妈为你买的内衣,穿上了吧?要发挥它的作用,你妈说这款是最新……时尚,新潮了……”

他举了某年一次政府中标的例子——“成功就取决于最后的几秒钟。几秒啊……”

就那几秒钟,他可是准备了三个多月啊。

考察的间隙,他让林冬子拿一瓶矿泉水给小玉。林冬子刚走两步,他又叫他把盖子拧开,倒掉一半,另掺一半热的。在林冬子的面前,他模仿着将来要成为丈夫的那个角色,演示着微妙而细致的关心。“天冷,”他解释道,“金克木,到这个节气,女人的脾胃都不大好,一定要喝温水。”实际上男人也一样。

林冬子似乎仍迷惑不解。

“我家小玉可会过日子啦,用过的瓶子,一个都舍不得扔。”他补充着。

林冬子看着塑料瓶,专注于江苏淮的手,只是专注而已,未见他动心。

“细节决定成败嘛。去吧。”江苏淮慢慢地温火。不急。

林冬子刚走一会儿,一辆铂金色“奥迪A8”泊过来,大老板慕容市拨开车门,艰难地挪出臃肿的身体,走过来握手寒暄,儿子慕容村掏出“软中华”,为他点上。两人身高相等,烤水壶的体形,中指都掐着一枚戒指,一枚黄金戒,小的是玉环。等他们回办公室,他猜想,那个倒霉蛋子慕容村又要给财神爷烧香了。他虔诚到只要踏进那间红色的小偏房,便洗手、焚香,然后趴下来,连连叩头,像一只勤勤恳恳的蛤蟆。他终年额头红亮,人称“佛光”。果然,他又烧了三炷香,肥大的肚皮紧紧贴附在红地毯上,腿半屈着,胳膊前伸,像蛙泳。这里的有些女人,念咒画符,甚至直接攀上顶高的高枝,和财神爷结了婚。endprint

“如果神能保佑,小玉早就没事了……”江苏淮闭眼冥思。

“刚才那台‘佳能C6000咋样?够使的吗?不中的话,有‘C7200,新机子十三万五,旧的没货。C6000的倒有,你琢磨琢磨。”言毕,慕容市命手下人去订桌位,“俺们这里新开了一家饭店,哟,那些书画名人的,都去呀,火得不得了。”

江苏淮借口去卫生间,一出门便去看自己的皮卡车。小玉一直蜷在车上。那辆奔驰GLK SUV紧挨着他的皮卡,傲气的线条和冷峻的金属色一时令他失去支点,他急需和小玉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以摆脱内心的困顿不安。

小玉怀抱鸭嘴兽睡着了。皮卡车的封闭性一般,没事的。马路边站着两排腰鼓队,一色的红,后面排队的也是红,每人举着一面地产商广告,等着擂鼓。江苏淮钻进驾驶室,那瓶矿泉水没见少么,他取过来,轻轻地抿一口,还有点儿温热。天放晴了,车内温度攀升,这样对小玉好,就她畏寒的体质而言,晒晒太阳更有利于健康,但是外头搅滚着汽车尾气和无数粉尘颗粒,他不愿意让小玉暴露在外,只好折中,窝在车里。

鼓声一振,接着大作,小玉被惊醒了。

“他呢?送完水就走啦?”父亲有意问。

“嗯。”

“你觉得他人怎么样?”

小玉没吱声。

“说呀。”

“送瓶水,能怎么样子?爸,是你让送的吧?”她一睡醒,精神劲来了。

父亲并不否认:“先熟悉熟悉。冬子这孩子,懂技术,知礼,老慕容说,人缘也不错,他妈当老师,他爸是厂里的工程师,家境说得过去,论条件嘛,嗯……还得加把劲。”

“爸,我不结了。结婚有什么好?朴槿惠,一辈子都没结。”

“小玉,我说的加把劲,是我们加把劲,不是冬子。”

“那我更不结了。”

“朴槿惠是朴槿惠!你是你!你跟她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如果她姓江,我就听你的。她姓江吗?人家姓朴!”

过了一会儿,小玉有点儿委屈地问:“为什么要找他啊,他又不是咱那地方的人……”

“本地人知根知底,能找吗?”

“那以后他也会知道的。”

“我会解释!我会解释得通!叫他相信!”

“爸,你别喊了。我不想听你喊!”

“小玉,你把脸别过去。别往窗外看,你是不是又看了?叫你别看的嘛。”

“我就看!我就看!”说着,小玉竟然溜下车,往那一群红艳艳的人身上瞅去。

江苏淮慌忙下车阻止,却看到慕容村走过来,还好,小玉霎时背转身子,不再看那红彤彤一片,她的胸脯不停地起伏,大口吸气。那红色真会要了她的命。

慕容村换了一身笔挺的黑西装,额头印着两块红斑,建议他们马上参观一下技术员正在调试的一台“佳能C6000”。这个很有必要。既然出成品,那就要看饱和度和对比度,满意了,再核算出成本,对比行情,利润自然就有了。慕容村憨脸刁心,耗材挣命提价,日本人全凭这个挣钱,像他了解的普通数码机,一副A3纸盒要两千多,一块破塑料压制的“双面输稿器”要三四千,他是个圈外人,可上好的白塑料只要五毛钱一斤!什么是产业?人家能弄,你不能,这就叫产业。等到你能弄出来,人家裁定标准,不许你弄,这叫专利。专利是什么,不就是变相垄断么。

虽是秋末初冬,这正午,太阳回光返照似的,轰烈烈地烧起来。地面受了十多个小时的雨水滋润,在阳光的直射下,蒸腾起白茫茫的光雾,混合着引擎废气、电化厂的蒸馏气以及建筑物粉尘,放眼望去,城市好像心悸一般,被定住了,突然抽搐两三下,这时你会听到救护车尖厉的呼啸,似乎在分分秒秒抢救着。

江苏淮望着刺眼的天空,鞋尖碾磨着地表的一块贝壳,等小玉跟上来。她慢吞吞地挪步,脸色抑郁,这等于向父亲挑明她的怒气,一旦当这种愤怒累积到一定程度,她便像突然受到剧烈刺激的蚌类,隐入壳内,埋于沙土中不再露面。但是,她不能一直腻在车里,如果江苏淮认为她不应永远滞留在某处,便不能顾及自己的怜惜,同情——另一个说法叫纵容,对错误表示认同,她应当学着打理这一切,不躲,是面对,同时忘掉曾经让她沉湎其中的不幸回忆——当然,这种切肤之痛她是不会忘记的。

通知下达后,慕容村划动肥硕的双腿,握着拳头,陪他们一路走,回来便净手,焚香,好像他每天的工作就为了这一件神圣的事。一上午,他焚香四遍,大概财神爷都觉得很累。慕容村呢,像定时注射某种维持性药剂似的,焚过之后,陡然生力,眼也放光,胳膊腿生风,撅着后脑勺上的赘肉,探头走动,挨个房间转悠,最后一间是慕容市的办公室,他平心静气,等候父亲吩咐。一直这样,每天都这样,年年如此——只要慕容市不死。

“如果电路无故障,那么一定因为某个部件磨损,有问题了……”在调试车间,林冬子双手沾满彩色碳粉,右手持一把磁性螺丝刀,敲打着一副搓纸轮说。

他们仨呈“品”字站着。右侧的小玉心不在焉地望着四米长的走纸平台,对角线方向是慕容村的小红房子,里外不见人影。讲解之后是调试,接着出样品,江苏淮对精美的成品爱不释手,突然,有人惊叫起来,他扭头一看,也一惊。原来慕容村不知从哪里牵来一匹硕大的双峰骆驼,身披长长的褐毛,驼峰间横着一副标语牌——

完美的克隆,佳能数字印刷。

江苏淮心想,这肯定是慕容市的主意,新颖,克隆这个词也很恰当,凭慕容村?你瞅他那副脑肥肚圆的猪样,逼死也不会想出来拿骆驼跟机器搭配,不知廉耻,扮得比他爹还能似的,不要脸,真不要脸。

人群激昂,因为这骆驼不但立着拍照,有人还建议将它的两只前蹄抬起来架在C6000的主机外壳上拍照宣传——确定无疑的是,它是头公的。

慕容村为这个提议击掌叫好,林冬子丢下螺丝刀,小伙子们一齐动手,都说既然花钱了,就要花得值、花得到位。当林冬子不慎塞了一口骆驼毛时,小玉忽然扑哧捂嘴笑起来。江苏淮一上午悬着心此时终于放了下来。endprint

午饭间,江苏淮微醺着向慕容市提出定期维护的售后要求。慕容市自然满口应承,而实际的情况江苏淮十分清楚,一旦交易达成,款项付清,他也就丧失了主动权,来不来全倚仗对方的心情。像这家公司,心情最好的就是慕容村。

他要人。这才是他此行的真实目的。

只要慕容市心里一松,他略施小惠便可让林冬子留在道北货场。

按常理来讲,技术员自由流动,改行的、自立门户的比比皆是,而且林冬子是应聘来的,与慕容家族并无多深的交情,他们之间是敞亮亮的雇佣关系。江苏淮深知,这是一种相当松散的人情组合,当条件发生变化时,雇主和被雇者亦发生转换。上次来考察时,他第一眼就看中了林冬子。他默默地观察过其他人,愈加认同自己的第一印象。假如有要事相托,毫无疑问,林冬子可是唯一的人选。

第二个阻力是慕容村,但如果父亲首肯了,他一定照办。江苏淮的判断是,慕容村是一次愚蠢改良的失败产物,如果不是他爹慕容市能够罩住场面,平衡关系,别的不敢说,光这公司里的某些人就能把他当猴子耍。也许过不了多久,慕容村就会明白他每日赖以炫耀的信仰和一身肥肉连给人当汤喝都不够,他太懒了,懒到只会把父亲的声音传出去,懒到幻想着有朝一日掌握着所有人的大脑按钮,任何事,只要大拇指轻轻一按,任何人都会无条件听命于他。江苏淮嫉妒到某一天将这种人的肠子掏出来,晾成喂狗的香肠——因此,在午间的餐桌上,当慕容村大口吞食着诱人的孜然羊腿时,江苏淮一点儿胃口也没有。

直到慕容市将事情交代完毕,并且答应在合同里加上这一款,江苏淮才懒洋洋地夹起一只羊腿。这时,慕容村已经啃了三只。他父亲马上又添了一份。“泛滥成灾的父爱。”江苏淮在心底嘀咕着,瞄着小玉,见她若有所思,餐盘也空了,便把夹来的羊腿在空中绕了一圈,放到她的跟前。

小玉满脸委屈,几乎是可怜巴巴地看了父亲一眼,眉头紧锁。

“吃吧,怎么也得吃两口,这羊腿烤得不赖,外焦里嫩,膻味不重。”

小玉很不情愿地拿起筷子,用筷尖轻轻抹去羊腿上的孜然,轻轻咬一口,又丢下了。江苏淮惊叹于女儿天衣无缝的配合,实际上她最爱吃羊肉,一入冬,几乎天天早上跑到货场东头喝沙家的羊肉汤,那清汤浇上一点儿羊油和胡椒粉,再放些香菜和蒜苗,鲜美绝伦。如果放开吃,三只羊腿肯定不够的。而在这种场合,小玉做得就很好,明明最爱吃,却好像被逼迫着,以无可奈何的接受方式博取他人的尊重和无私慷慨。

慕容市就说:“你这闺女呀,什么都好,就是太老实了。”

明明是夸奖,却这么说。江苏淮笑而不答。

“可做事,要发家致富,老老实实可不中……”意思是,他将来的儿媳妇可不能“老实”,“老实就是一块肥肉,人家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江苏淮仍笑着,心里想,终于露馅了。看来这机器的价格里,有许多是不老实的因素。几乎在同时,他打消了与慕容市合作的念头。慕容村就是这样被喂胖的,胖得举步维艰,需要时时克服地心的阻力。江苏淮觉得这等于和地球做对,或许自己的基因天生瘦削,因此一向鄙视肥胖者。林冬子的体格与他年轻时相仿,如果某一天他有个儿子,差不多就是林冬子这样:面带笑容,不亢不卑,问题来了,他手到病除,问题不来,他静静地待在那儿,受着别人暗暗的喜欢,自己却毫不知情。

江苏淮忽然想喝一杯,那种通电般的痛饮,非常。

发动引擎后,林冬子捧着两袋爆米花跑过来,一包丢到副驾位,一包递给他,并示意了一个透彻的眼神,让他传给后座的小玉,然后去拿工具包。两分钟后,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手里仍捧着半杯爆米花。这时,小玉正把一小撮爆米花捂进嘴里。很快他得知,这些爆米花还有第二个用途:喂那匹广告骆驼。

“骆驼不是吃草的吗?”路上,他问。

“搞不清它到底吃什么,真的,搞不清楚。它可能什么都吃,除了喝水。”

提到水,江苏淮才注意到他的钢化玻璃杯添满了开水,仓促之余,林冬子倒很细心。他破例问起他的工资和补助,比如像今天下午,很远的路,如果自己去,费用怎么处理。

“没什么费用啊,”林冬子掏着爆米花说,“我骑电瓶车,充充电就行了。”

“如果打车呢?”

“不需要打车,打车多贵啊。”

“如果要打车呢。”

“我没打过,不过再远可以报销车票的。”

“有补助吗?”

“补助什么?”

“钱啊,像住宿,吃饭。”

“我都在市区跑跑,没出过远门。”

江苏淮狐疑着,不怎么相信,不过倒也没什么。西郊公路上,天灰蒙蒙的,两侧的店铺挨挨挤挤,如一节节脊椎骨压迫着马路。车内不时涌入木胶、油漆和染剂交替混合的刺鼻气味,只好屏住呼吸,摇上车窗,感叹外边人的无畏勇敢,却无法认同那种乐于接受慢性病折磨一般的生活。实际上工业化以来,接受变得更加易于理解了——因为不理解也得接受。远处山头雾气缭绕——不过究竟是不是雾很难讲,或许只是看得远,或者空气本身不透明的缘故。到了山脚,看清楚那是山上一片片潦草且低矮的灌木丛,因缺水变得枯白,有树,不高也不多,这儿三五棵,那儿十棵八棵,像畏惧什么似的,绿得不成气候,已被大片穿插其间的墓碑取代,人也被遮掩起来,陡然间的荒凉如陨石落地——江苏淮忽然感到肋骨一阵刺痛。他泊好车,服了一片“倍他乐克”。两分钟后,再服丹参滴丸。

“江总,你不舒服?”林冬子小心地问。小玉将爆米花吃完了,空坐着。

“人,趁着年轻,多做点儿事,不然时间等不起啊。”

“那你看,我做什么呢?”

沉默了片刻,江苏淮问:“慕容家对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这时候,林冬子的语气不再顽皮了,“可我除了修理机器,也不会别的了,慕容老板的公司是咱市最大的一家,我手艺是他带出来的,跟别人,我……我没多少把握……”endprint

“慕容市没跟你提过么?”江苏淮准备单刀直入,“小玉,你也听着点儿!”

“我听着呢,爸!不要你催!”她抱着鸭嘴兽喊。

“说……说了一句。”

“哪一句?”

“让我做售后,给你。”

“你这样理解的?”

“啊,我不这样理解,还能怎么理解啊?哦,我明白了!你刚刚问我报销什么费用,是不是想……想省点儿钱,或者……要不……要不——我问问老板?”

江苏淮一笑,冬子傻得可爱,那点儿油钱,他值得向慕容市要?笑话么。他的笑是放心,作为技术员,最怕的是眼界高,眼光一高,人就不安分了,留不住的。冬子的眼界仍停留在技术员层面上,他完全可以放心——他的肋骨间顿时畅通无阻,记忆中残留的黑白分明的墓碑也消失了。在这两天里,他从未像此刻这般平静透明。

“这样吧,我们晚上聊一聊,昨天中午我喝得多,本来打算联系你,但头晕,我这岁数了,轻易是不愿找上门的……我的话,你能明白么?”

“明白,明白。”林冬子不住地点头,脸上浮现出敬畏甚至崇拜的亮光。

江苏淮觉得,他可能真不明白。

到了地方,林冬子打了声招呼,拎包就去了。江苏淮指着他的工具包说,小玉你看,人凡是做事,总得需要工具,空手不行,所以,我们下午的主要任务是准备。小玉问准备什么。江苏淮就拿钓鱼举例子。好一会儿过去了,小玉终于明白了,她是诱饵。黑蕾丝内衣,那是诱饵中的诱饵。

小玉怀抱鸭嘴兽,漠然望着被夕阳染红的乌桕树,在斑驳的光影中扑闪着睫毛。江苏淮嗓眼里发干,咳着,眼泪都咳了出来,他揉着眼眶,一边擦拭一边说:

“小玉,我跟你妈,最疼的,是你,你知道的,对吧,以前那个男人,他是狗屎!我眼瞎了才看中他!我原来以为乡下人知恩图报,我原来以为这个世界上的人,只要你对他好,他就会对你好,不对!错了!印刷厂里的人,我打个比方,退一万步说,就算我把能给的。全给了他们,能杜绝私心吗?有几个人能领情?当然,也有,有的这个人就是我要找的,付出代价也是值的……这么些年,他们背后议论我,污蔑我,可是没用的,厂子是我的!我才是它的主人!这个世界上的好,都是讲条件、讲代价的!人都不傻,不会白白到手的……你的将来,小玉,哎呀,小玉,你的将来爸爸很担心的!是爸爸最放心不下的!爸爸承认我上回犯了一个大错,把你卖了,让你苦,让你难过,你原谅我,再给我一次机会……”

小玉抱着鸭嘴兽,默默地抹眼泪。

沉默了一会儿,江苏淮忽然声音一变说:“话又说回来,这也是你的机会。机会是什么?机会就是你能喝到早上的第一碗羊肉汤,别人却不能!喝到就喝到了,喝不到只能去做梦……做梦有什么用呢?谁不知道攥在手里的才是真的?你看那个慕容村,比猪强不了多少,成天在做梦,好端端的人不用,非要用一头骆驼做广告,像这种人,不是疯子是什么嘛?搞不懂,慕容市竟然生了这么个无用的东西,换作我,保准把他派来做维护,自己的事不去做,指望谁?小玉?……小玉你听到了么?”

“听到了,爸。”小玉不哭了,手指戳着鸭嘴的黄嘴巴,在逗它玩。

“你要努力,不要……不要不好意思,懂吗?你不是小姑娘了,不要天天抱着小动物,这样子不成熟,你要学着,做一些独立的事情……”

这么一说完,又有点儿不舍,也不忍,只好无奈地叹息,也朝着在寂寞中等待落日余晖的塔楼上望去,异地的风着实和家里的不同,吹在身上更冷、更实、更透。江苏淮便把车窗摇上去,小玉却下车拣一只“农夫山泉”的空瓶子,擦了擦,丢到后座上。江苏淮往身后瞅了瞅,已拣五六个了,大眼瞪小眼的。

“不要再拣了,不值什么钱。”但细想,从自立的角度讲,他应当鼓励小玉这么做。只是东西太贱,出于自尊他才这么劝。每次都失效。小玉总对空瓶子爱不释手,哪怕脏兮兮的。她什么时候能真正长大呢?哪怕迟晚一点儿,能像慕容市手下的那些女职员一样,打打字,收收钱也可以的。夕阳中,他不由得联想到枯草丛中层层叠叠的墓碑,为那个注定到来的无边的虚空发了一会儿呆,人这生命,竟然不如山堆上的荒草来得长且有活力,说到头,又有什么值得自我做主的呢。

一小时后,在返回的途中,他和冬子约好晚饭时间。同时也考虑到,最好以公事为由,请慕容市或者他委派的人出面作陪。明白人做明白事,即便挖墙脚也应说在当面,这也为了避免将来的麻烦。一路上,江苏淮不再留意窗外缓急不等的风景,这半生里,对于曾目睹的人与事,他都保持着一种审慎的习惯:看一眼,不再看第二眼。到了公司,那些机器自然不再吸引他,他径自走进慕容市的办公室,寒暄之后,向他发出邀请。慕容市考虑了一下,建议让技术部的老周去。老周不光是属下,纯粹上讲,是战友。

外边天阴了,他跟老周聊了片刻,觉得差不多了,该回宾馆准备一下,便告辞出来,见慕容村正在停车棚喂那匹骆驼。出于礼貌,也是好奇吧,他绕过去,假意邀请他。“你问我爸吧。”慕容村说。江苏淮微微一惊,这家伙明明知道他跟他父亲刚谈过,却反过来问他,不过可能是他的习惯回答。“我问了,你爸说,随你。”江苏淮有意试探。

“我在喂骆驼呢。”慕容村说,慢慢抓起提篮里的杂粮,摊在手心里,等着骆驼来舔食。

“我看到了,你接下来还喂什么?”语气充满讽刺。

“家里还有松鼠和八哥,布鲁史和豆豆也要喂。”

“布鲁史和豆豆?什么?”

“伯恩山。”

“什么?”

“伯恩山呀。”

“伯恩山是什么?”

“你不懂,是狗,外国的种。”那神态,那语气,表明他根本不把江苏淮放在眼里。江苏淮像被亲戚家的孩子无意掷来的一枚尖石扎到了,疼得难堪,又不便发作,只好当作玩笑似的笑笑,退回他的皮卡车里,载着沉默不语的女儿,赶回宾馆,归拢心情,等待约定的时刻来临。

饭店是女儿选的。出宾馆右拐,穿过昨晚溜达过的服装一条街,下一个十字路口,左手大约两百米,路北,“蚝儿鱼”干锅。endprint

他从来认为,满意就是把水杯注满,溢了,再注满。只需水源充足。

这也是他的斟酒习惯。

这里的白酒分为三种,青梅、高粱和原浆,聪明的店家还为客人烧烤。罗非鱼、鸡腿筋和貌似羊肉。老周认为鱼不是肉,只有肉才是肉。他对烧烤迷恋甚至虔诚,因为原始,而原始意味着浑然天成,秉承的是有机物的有序分解,平衡。而电子,虽然他从事这一行当,但相当讨厌,因为对电子物的分解意味着污染和毒素,失衡。作为印刷业,自然离不开广告,他对此也有看法。“什么是推广?推广就是谁钱多谁说了算,这叫什么?这叫无耻。广告?广告就是把女人——”他突然噎住嘴不说了。江苏淮趁机插话道:“小玉,敬酒啊。”小玉端起一点儿青梅酒,来回地敬。通明的灯火和喧闹的街市令人放松,在酒精的刺激下渐渐无拘无束、激情四射起来,当然,也免不了一点儿争论。

林冬子只顾饮酒,对烧烤几乎不动筷子。他认为对原始人而言,把肉烤熟了吃,本身就很现代。火的意义不言自明。之所以有人喜欢烧烤,是因为火。“火是希望,是未来……”说到此时,他若有深意地看了江苏淮一眼,忽地瞟开眼说,“如果你热爱原始的话,吃生的。生吃。你敢吗?你敢不敢?”老周气得去抓生羊肉,江苏淮打住说,“酒是生的,酒是最原始的,喝酒。”林冬子坏笑着对老周举起酒杯,小玉也举了起来,老周却不动,林冬子就和小玉干了一杯,江苏淮便和老周喝。后来老周又和林冬子较上劲了,他不服输,更不服老,青梅酒甜酸酸的,高粱酒度数低,老周说不够味,换高度的。气氛愈加炽烈。

第二天上午,林冬子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双人床上。他揉了揉眼,头痛欲裂,开了缝,着火似的,直往外冒烟,摸着洁白如雪的被子,他抬了抬头,忽然瞥见穿着黑蕾丝的小玉翘臀伏在白色的窗台上,戴着耳塞,身子微微地摇晃,在听歌。林冬子触电似的坐起:那硬邦邦的玩意儿直顶着棉被,直率却不知羞耻。谁像亲人一样把他的短裤脱掉了?是谁?!他的回忆如面团,麻醉的神经长眠地下,哑喊两声,也不见小玉回应,幸运的是,他在枕头底发现了纯棉黑纹短裤,他贴近,闻了闻,似乎没什么异味,再看时间:八点二十五分。

“管它呢,该来的总会来的。”他赤脚下床,摸索到电视柜上衣服,不慌不忙地穿上,按了按兜里的钱包和香烟,走到卫生间里,观察镜子里的自己。喷头无动于衷地滴着洇水,有没有用过,谁也说不清楚。

他似乎并不相信镜子里的就是林冬子。

是吗?他自问,接近镜子,张开嘴,对自己的身体产生了一种换位的陌生感。

接着取出一次性牙刷,开始盘算如何一次性地用掉它。

江苏淮也是很晚才起床。早餐九点半截止。他觉得还有时间,匆匆去敲隔壁的房门。门虚掩着,缝不是很牢,他轻轻一推,同时脑海中幻想的场面并不存在,纠起来的心脏顿时松弛下来:小玉盘腿坐在半圆的椅子里,眼对着手机。空调很热,小玉就像坐在盛夏游泳池的另一头。见父亲进来,小玉将搭在后背的羊毛衫拉下来,掩在膝头,目光又垂到屏幕上。她显得无所谓,似乎任务完成了,等待着审核。裸露的腿白而发亮,身段妖娆,忧郁的乳房圆鼓鼓的。

“他呢?”父亲环顾四周,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怎么都没动啊?我看牙刷肥皂好好的……喂!穿上,别感冒了!“

“爸……”她扭扭身子,算是撒娇,将手机屏翻过来,向他递着。

是六张他们躺在枕头上的速拍。林冬子始终闭着眼,小玉做出的表情伶俐而怪异:把手指含在鲜红的唇间,白眼球上翻,脸痛苦而扭曲,好像小腹被不堪忍受的野兽压迫着,但同时,一种妖娆在照片中弥漫。

“他人呢?”父亲匆匆浏览之后,有点儿不自在。

“说到楼下买包烟,走了。”

“就这一句?”

“啊。”

“他抽烟吗?”

“不知道。”

再问,小玉就不理睬他了。有可能林冬子这么问时,小玉也是这样。

一直等,吃过早饭,在大厅等,小玉一直恋着手机,江苏淮更加烦躁不安,决定赶回林冬子的公司。一打听,慕容市外出办事,老周也不在,慕容村仍在喂那头骆驼——显然,林冬子没来上班。电话接不上。他假装需要采购其他设备,在会客厅等待慕容市回来。小玉观察了一会儿骆驼,回来告诉他,慕容村问,为什么骆驼的乳房长在背上。

江苏淮庆幸没让慕容村看那些相片:“你怎么说的?”

“我问他的,我问‘你妈妈的乳房长在背上吗?”

江苏淮一惊:“你这么问?他呢?他怎么说?”

“他告诉我,他告诉我……他妈妈的乳房长在胸脯上。”

“一对神……经。”

“爸?”

“啊。”

“骆驼的乳房到底长在哪儿?”

江苏淮定定地看着女儿说:“就算长在天上,也跟咱们没关系。”

小玉指着门外:“爸,你去看看么,挺好玩的,我想把它带回货场去。”

父亲随口应道:“带回货场?你的鸭嘴兽不要啦?”

“它是死的,那一个是活的。”

江苏淮眺望着窗外,那骆驼正埋头咀嚼食物,为即将到来的严冬储存能量,慕容村站在旁边,显得营养过剩,每动一下,似乎像某种庞大的食草动物那样,迟缓、等待着交配和心事。江苏淮感慨着,女儿怎么就不喜欢人呢。到处是人,她就不喜欢一个,眼看二十五了,连一次正儿八经的恋爱都没有谈过。难道江家的遗传基因严重退化,连恋爱的能力都丧失了么?两情相悦,原本简简单单,可挨到下一代,喜欢的却是动物、电子什么的,凡有人摁门铃,小玉的回答都是:我爸不在家,或者,我妈不在家。永远这样。她似乎忘记了,“我在家”。

有时候他问小玉,我是谁。

小玉回答,我就是我啊。

他说,我是小玉。

小玉却说,爸,你不是小玉,我才是小玉。可那疑虑的神情,好像“我”和小玉是两个不同的人。一个背着另一个,或者另一个背着这一个。她们彼此喜欢么?一个受了伤,另一个会痛苦流泪么?是不是因为她们的眼里只有对方,才像命中注定的那样、对周边的人熟视无睹呢,如果某一天,其中一个爱上了林冬子,另一个会不会反对呢,而林冬子,经过这一夜的昏昏沉沉,清醒过来,是逃到他父母那里、抑或在某个连体人一般的朋友身边呢?endprint

不过损失了几张无关紧要的相片而已。他做主,可以保证这些相片绝不会流窜到网上,他随时可以删掉它们,以保证女儿的双重纯洁。再者说,相片的尺度是有限的、克制的,是不正常的人都认为正常的那一种,实际也如此——当然,这些假定都以林冬子彻底消失为前提。

慕容市回来之后,他们就把协议签了。仅仅是协议。设备方面,他需要进一步落实,他希望林冬子陪他回去一趟,看看他的老设备和新设备能不能对接,因为某些印刷业务不仅仅限于纸,还有塑料和PVC基材。慕容市笑笑说,这个嘛,我交代过了,你直接打电话就成。江苏淮却说,还是你出面比较好。慕容市也不勉强,拨了,也无人接,皱眉说,这个屁娃子,忙啥呢。江苏淮说不急,可能在路上。两人就对设备聊了一会儿,不久林冬子回话了。慕容市很不客气地叫他立即回公司找江总。放下电话,他说对不住啊江总,我中午约了人,有笔单子要谈。不久随司机急忙走了,江苏淮就在会客厅里等。厅子正对着那个棚,棚下是那头骆驼,旁边是慕容村。原来谈重要的事情时,慕容市是不带上儿子的。

静候了一会儿,小玉觉得无趣,又去看骆驼,江苏淮也不拦她。江苏淮昨晚没睡好,打了一会儿盹儿,也不知过了多久,猝地醒来,一看墙上的时钟:快十二点了。没等到林冬子,小玉也不在身边,一股烦躁劲儿突然涌上来,起身时左肋又疼,只好静心屏气,慢慢缓解之后,离开沙发,走到窗子边,深呼吸,再深呼吸。

棚子那边,小玉居然和林冬子一起喂骆驼。它可真不把粮草当回事,一刻也不闲着。慕容村大概又烧香去了,这个时间点,他相当敬业的。

林冬子手插裤兜,朝小玉歪头说着什么。小玉并不怎么搭理他。他们维持着一直一歪的姿势,后来林冬子抽起了香烟,一边吐烟雾一边在小玉身后走圈,偶尔扭头,朝江苏淮这边瞅一眼,接着又走圈儿。看来,他认为问题就是一个个的圆圈,有时是别人画的,有时候是自己画的。末了不知他用什么方法说服了小玉—— 一前一后朝会客厅走来。

江苏淮早衰的心脏突然扑棱棱狂跳起来,不受控制,也不给他理由。

走到一半儿,小玉又折回到骆驼那里。林冬子喊她,她不回头,也不停下来,林冬子玩着手里的车钥匙,站在草坪上,不太相信小玉就这么一走了之,等了一会儿,仍没有回应,只好单独过来。

他想把小玉争取过来,几乎就要成功了。江苏淮心想,那么一瞬间,他突然对自己的计划产生了怀疑——毕竟,保持一份警觉是相当必要的,无论何时何地。

“江总,”林冬子小心推开门,在身后掩上,“老板不在?”

“不在。”江苏淮无力、也无心理睬他,只瞅着墙上走到正午的时钟,显然对同样走到正午的林冬子有些不满。

“哦,哦,那……那我们走吧。”林冬子闪亮着眼睛说。

“去哪儿?”江苏淮本想说“你还有脸回来”,话到嘴边又留住,压着火气,一言不发。

林冬子被问得很尴尬,低头去沏茶。这一会儿,谁都没有主动开口。

江苏淮觉得差不多了,缓缓抬起眼皮,手指着窗外问:“那头骆驼,买一个的话,得多少钱?”

“你要?”

江苏淮觉得林冬子的反应总是慢他半拍:“小玉喜欢。小玉喜欢的,我都无条件满足她。”言下之意,不但对牲畜,对林冬子也如此。

“总得三五千吧,我们这儿有养骆驼的基地。”冬子沏茶,平稳,手也不抖。

“骆驼很温顺,我看它没什么脾气,昨晚就拴在那儿,到了今天,还在老地方,窝都不挪一下……”江苏淮顿了顿说:“你对小玉……还比不上那匹骆驼,你知道吗?”

“江总,江总,我知道我错了,我……喝……”

“不管你喝什么,总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任吧,我跟我老……噢,你阿姨认识的时候,她的腿碰了我一下,我们就结婚了。”

林冬子无比惊讶地大睁着眼睛:“腿,碰腿?大腿,还是小腿?”

“冬子,如果这事较真的话,我可以报警的你知道么!你知道后果么?”

林冬子撤回到沙发里,双掌压住垫子,两臂绷直,颈部缩在肩窝里,头往胸口里勾,不敢作声。

“我得跟慕容老板说,我得告诉他……”

“噢。”

“你爸妈那儿,我也得说。你把电话告诉我。”

林冬子头一抬:“现在啊?”

“给我。”

江苏淮记下来。记在信笺上,拿出手机录号码,一边录一边问:

“这不是空号吧。”

“反正我跟你去……去的事,我得跟我妈说。”

“说了吗?”

“等等吧,不急。”

“这是公事,你妈当然不会反对,私事呢?……我指的是私事。”

林冬子努力支撑着下塌的脊背,咬牙对抗着,眼看就要崩溃了,却突然扭动着脊椎挺起来,斜着白眼珠说:“我又不是故意的……”

“听你的意思,小玉是故意的?我是故意的?什么话这叫?”

“我不是——”

“慕容市是故意的?老周是故意的?你别说,老周真有可能是故意的。”

“什么呀?”

“如果老周知道了这事,你猜他会怎么样吗?”

这一下把林冬子击中了,他立刻塌软了下来:“江总,你看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反正我……”

江苏淮微微一笑,坐到他身边,以他一贯的货场风格,像抚摩着一本刚刚装订好的精美册页。取过林冬子僵硬的手掌,轻轻抚摩着说:

“这个世界是什么,你知道么?”

林冬子好像听到蛋壳的裂碎声,幼鸟正在啄壳而出——这间房子,这家公司不就是个壳么,他由茫然变得清醒:“是蛋壳吧?”

“蛋壳?蛋太小了,你想大一点儿。大,很大的。”江苏淮用手往两边比画着。

林冬子觉得,从这间屋子望出去,世界很小,如果从大门望出去,世界很大,不过这大和小显然不是江苏淮眼睛里所要表达的意思。endprint

“有个科学家说过,给他一根杠杆和一个支点,他就能撬起地球……”

“阿基米德?”

“你手里有什么?”

“有……哦,对了,我有螺丝刀。”

江苏淮一拍大腿:“对!一把螺丝刀,一个支点,撬起整个道北货场!好,说得好,说到点子上了,我真的没有想到你这么聪明,我没有看走眼,绝对没有……一部创业史,开头几个字最简单也是最伟大的,一个大男人,要干一番事业,喂骆驼——能行吗?不行,喂骆驼能喂出个什么花?骆驼又不吃肉,慕容村那一身肥肉派不上用场的……喂!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买一匹骆驼吗?”

“小玉喜欢啊。”

江苏淮傲然地昂起头说:“你不觉得,这个慕容村……像一匹骆驼吗?我们苏北到处都是平原,骆驼——用不上的,我的意思,你能听明白了吗?”

像猜谜,林冬子摇了摇头。

“我是为你买的!懂么?我喜欢你才给你买一匹骆驼!你懂不懂?我要把它摆在货场里,让所有人来参观,小玉也喜欢的,对吧?可爱,好玩,将来在我们货场里养老……实际上我是警告你,不能像骆驼那样!货场里不需要骆驼,需要的是狮子……我女儿要嫁给一头狮子你明白么,你不觉得只有狮子才能配得上我家小玉吗?”

这一次,林冬子听明白了:“对,狮子,狮子……”

“合作。你有螺丝刀,我的印刷厂就是支点。其他的,你就不用管啦。”

江苏淮站了起来,踏步走到门口,忽哧拉开门,望着那匹慵懒的骆驼说:“冬子你看,我这个女儿,是天底下最善良、最温柔、最会过日子的女人,除了我跟她妈,从来没有爱过别的人,你有一把螺丝刀,你叫她爱上你,我就佩服你,我就跟你合作,合作是需要合同的,爱情就是合同……将来,一家三口,啊不,一家五口,骆驼你要喜欢,就养着,不喜欢就杀掉,送给旅游景点也行,随你们,我跟她妈……唉,我跟她妈就是拣垃圾也能对付过来……”

说完,江苏淮叉腰盘步,踱到屋子中央,仿佛头顶吊着一具随时落地的千斤坠,他临危不惧,胸有成竹一般原地转身,脚尖磨地,右手平伸出去,递送出一根橄榄枝:“走,我们买骆驼去!”

人生的惊奇之处在于,你永远猜不准明天会发生什么,江苏淮也猜不到他的加长“皮卡”原本是用来装运体积庞大的佳能C6000,结果却换成了一匹皮毛较为干净的浅褐色双峰骆驼。小玉喜欢得不得了,取名“聪聪”。附带要了毛刷子、必备的夏秋药和一只扣在嘴上的竹笼子。皮卡的后车厢搭捆了两节滚木,架住聪聪的前后腿,绳子尽量扎紧,力求稳当。“不能走高速了,走底面吧,你们俩坐一块。”江苏淮付了钱。他的微笑就像印在钞票上那样。

这钱花得很值啊。随后,林冬子找的那家广州货源,要比慕容市报的便宜近两万呢,而且可以租。作为奖励,江苏淮暗示他们今晚可以住在一起。床、被褥、电热毯、沙家羊肉、海之蓝等,他在电话里都跟乔红交代过了,唯独没有提到聪聪。

“刚才那人怎么说的?吃一顿可以管两个月,放哪儿都行……喂!小玉,你不要再搂鸭嘴兽啦!我这辈子最讨厌吃鸭子了,这东西其实很脏的,在水里什么都吃,不像鹅……喂,小玉?”

“爸,这不是鸭子,是鸭嘴兽。”

江苏淮不耐烦地说:“反正跟鸭子差不多,一个种,泡在水里是鸭子,跑出来就是鸭嘴兽,你们注意到没有?它们的嘴长得一模一样,颜色也差不多,是不是冬子?小玉,你把手给冬子,手!我说的是手不是腿……”

“爸,我腿麻了……”

“冬子,你家里那边,你都说清楚了吧?”

“说了。”冬子主动握住小玉的手,小玉则把身子朝车窗扭,这样,手臂就绷成一条直线,不过,直线很稳定的,时时地颠动丝毫扯不乱它。

“公司那边你不要考虑了,无所谓的,你爸妈,你放心,过些天我陪你一块儿回去,去看望他们……是啊,儿行千里母担忧,人之常情,不过还好,一百多公里,串个门也就到啦!”江苏淮笑呵呵地说。

车窗外,阳光被丝丝的寒意稀释着,不再令人渴望,而是有些离别的伤感,到了五点来钟,天际边只涂着几抹淡淡的红晕——大地的寒气正一步步主宰这个世界。天空变得隐晦,不再向鸟儿和人类的飞行器透露出它的心意,很快,月亮和星星登上这个寂寥的舞台,以高深莫测的寒光显示它们的存在,人也只在喧闹之余或者需要排遣不良心绪的时候才会抬头仰望,以配合自然的更替,其余时间则是暗暗地等待着新一轮太阳的升起,以忘记昨天的沉沦。

这天晚上,林冬子始终清醒。卧室空调打开了,床上有电热毯,卫生纸也是新换的。乔红为他们细心准备了满满两壶开水和两条新毛巾。或许没有抚摩,这个世界就没有真相可言,林冬子先是摸到了小玉微突的小腹,也许用心过于专一,小玉打出一串羊膻味的饱嗝,微微侧过身,熟练地撩起上衣,露出一对小巧结实的乳房,像为婴儿哺乳似的,对准林冬子的脸,示意他把气氛做足。林冬子顺从地靠上去,重新抚摩那道疤痕,小玉剖腹产留下的。这是什么?他问,不去让乳房兴奋地弹跳,反而拿手指压上去,压了压,实实的,是一道缝。小玉不管,也不回答,拿着他的手,往下送。是啊,那里才是重点。抓住了重点,身体这盘棋也就活了,即使小玉肠牵肚挂,也会暂时忘却那道异样的存在。林冬子一点儿也不马虎,认认真真地把头探到小玉的小腹上。嘴是生活的重点,林冬子运用得恰如其分,把小玉亲得浑身冒汗,一个劲地打颤,好像昏迷中的肢体被有序地电击着,有时会停顿两秒钟——嘴巴张得老大,筋骨也绷直了——那是因为电击过于轻柔,她只好在期待中一次次坚忍着,迫不得已才嚎叫出来。完事后,她把双腿抬高,松垮垮地搭在林冬子的腰上,呈一个V字休息着,像一条等待被填实的山谷。

稀松的日子里,林冬子发现印刷厂两侧立着一幢幢相互攀比的高楼,背后是货场腹地,耸立着一排排钢结构的蓝色瓦棚,前边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正如人工谷底——而江苏淮租的那套复合数码印刷设备就为了从谷底爬上来。他建议他们先把结婚证领了。他说:endprint

“没有证怎么行呢?以前……哦不,现在办什么都需要证的,没有证,说不过去,进进出出的,那么多人看在眼里,你小伙子,小玉可是姑娘家!”

林冬子总有些沉默,对回家的事不再提及,若江苏淮再问,问到他以沉默不能应对时,便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打算回去了。然而,他神色孤单,似有难以启齿的心事,断不是那种乐意为之的心情流露。江苏淮清楚,留住一个人的心最重要,如果心不定,人的魂魄就会四处飞,身子也会飘摇不定,最终难成气候。

江苏淮只得抛出更重的筹码:“做技术可能委屈你了,你来接手厂子看看。”

此后,江苏淮只掌管资金和部分客户,其余的全部交给林冬子。在货场人眼里,林冬子俨然是个准女婿了,而且,林冬子的交际视野和圈子也在逐渐扩大,每日的闲暇时间不再陪小玉喂骆驼,而是花销在酒桌和业务上——虽然在江苏淮和乔红的眼皮底下,他仍然时时表现出与电话里的某某某联系紧密。

私下里,乔红说丈夫是引狼入室。

江苏淮则认为,谁没个隐私呢,他们隐瞒的不是更多吗?

实际上他们相信,林冬子或许已经知道了小玉的一点儿秘密。在此之前,他们认为这一天早晚会来的——他们不主动提,等着林冬子来提,而林冬子既不办结婚证,也不提,哪怕只言片语。

这个家,于是就出现了一种诡秘的气氛:彼此很客气,说话做事什么的,但彼此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对方、也没有听到对方说了什么,有时候都在思考对策、苦于对策无效或者不妥当时,他们都感觉到了,是这栋房子在说话、是电视机和手机在说话——而他们自己呢,完全像隔离在另外一个透明的世界里。

只有那匹骆驼,从容、安静。它只知道吃。食量惊人。江苏淮很是疑惑,以为买到手的不是骆驼,而是马呀、驴什么的,很明显不像嘛,它们的背上没有双峰。骆驼是林冬子介绍买的,某天晚上江苏淮实在憋不住了,问他缘由:

“你不是说,吃一顿饭,管两个月的嘛,它……这个家伙……一天起码三顿啊,我看小玉有时候晚上也来喂,啊?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是骆驼吗?”

“不是骆驼是什么?你以为是假的啊?”

江苏淮不太喜欢“假”这个词,绕口道:“它太能吃啦。这要放在沙漠里,两个月?顶多三天,肯定饿死。”

“它不吃做什么呢?”林冬子很淡然道,“它又不会修复印机,你说过的,小玉喜欢就行,你可惜那点儿粮食啦?……还是觉得,应该把它丢到沙漠里?我们货场没有沙漠的,本来……你也说过的,货场不需要骆驼的。”

江苏淮打个激灵,林冬子现在实在太会说了,这与他原先预料的不符,出入很大,于是思考了片刻问:

“冬子,咱俩,就咱俩啊,因为……因为我是看中了你,你跟我说实话,你是怎么想的,怎么考虑的,我想知道,我的年纪和身份也允许我知道……你,领会我的意思么?”

“这骆驼绝对是真的,江总,我没有骗你。”

“你觉得我们是在谈骆驼吗?我有那么傻吗?”

林冬子笑了——那笑容分明在表示,把一匹骆驼放在繁忙的货场里,闲置无用,莫名其妙,与傻子无异。

“你把它当一匹宝贝买回家,却嫌它吃得多,这不是很矛盾吗?江叔,我敢保证,如果小玉不喂它,它照样活得好好的,你不去说小玉,却怪怨我,怪怨它是不是真的,江叔,我觉得你这样挺不好的。”

江苏淮马上反击:“我说的就是小玉!我想知道你对小玉是怎么考虑和打算的!”

“我听她的。”林冬子很严肃地说。

这一下江苏淮反倒有点儿蒙了,结结巴巴地说:“这好像……好像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小玉喜欢骆驼,你马上买一匹回来,现在都有人议论你下一步打算开马戏团了……当然,我知道你很疼她,喂骆驼……嗯,给小玉找点儿事做,但我不知道到最后,你怎么处置那匹骆驼……和我。”

“这叫什么话么!什么叫处置!你讲的不对,骆驼是牲口,你又不是。”

“那就问问小玉,愿不愿意嫁给我。”

“当然啦。那还用问么。”

“那我得把小玉带回去,我得跟我爸妈在一块儿。”

“那不行!别的我都能答应,这一条不行。”

“为什么?”

“因为什么?因为什么……”江苏淮环顾四周,寻找合适的理由,忽然说,“她每天都要喂聪聪,哪里能离得开?”

林冬子又笑。这种笑,令江苏淮一时相当难堪,好像忽然撞到了一面无形的墙,而在可见的几米之外,仍然竖立着好几层无法逾越的墙。前一回说亲,在他送了一辆“钻豹125”之后,事情才出现转机。这一次,他觉得和林冬子较上了劲儿,是对手,就像某项交易的双方,小玉是项目本身,他和林冬子在谈判,林冬子手上还有其他底牌,可他的底牌已经不多了。

江苏淮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他想象得到,一旦女儿离开他和乔红,到了林冬子那边,就会被认为是一头彻头彻尾、类似聪聪这种只会吃饭睡觉的怪物,遭人嫌弃,林冬子会堕落为像小玉的第一个男人那样,并且利用她,和他交换印刷厂,最终把他剥蚀得一无所有,连一点点小小的立足之地都没有,他和乔红几十年的辛劳和下半生的寄托也将付诸东流,灰飞烟灭。

江苏淮的眼前蹿起几束耀眼的火花,当然不仅是火花那么简单——它们霎时照亮了骆驼房上方那一块瓦蓝瓦蓝的天空。江苏淮首先迈开步子说:

“走,冬子,我们到那边喂骆驼去,一边喂一边聊……”

聪聪很安静,听到他们的脚步声,扭动了几下酷似地下管道的U型脖子,嗤嗤地喷出鼻腔里热乎乎的暖气,尾巴也摇动起来。它的头真大,干褐色的毛发如一把直立的扇子,深茶色的大眼睛傲然地瞪着人,兔唇嘴吧唧吧唧地向光亮处探去。四周是白圆木制成的围栏。江苏淮从小屋里拎出盛豆饼的竹筐。

“这是公的母的?”他问冬子。

“母的。”

“等过了年,我们再买一匹公的。”endprint

林冬子没作声。

“你听到没有?我要一匹公的,和这匹配种。我不打算开印刷厂了,我打算养骆驼卖。卖不成,我就杀了当牛肉卖。现在网上流行说牛肉都是冷冻好多年的僵尸肉,我的骆驼,总比那个强吧?”

林冬子冷着脸,仍然没作声。

“你说呢?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听到了,你要买匹公的,和这匹配种。你打算养骆驼,生小骆驼卖。”

“对。你说得很对。”

腊月里的一天,江苏淮看到他们换了一种方式喂聪聪:把豆饼研碎,装在闲弃不用的塑料瓶里,再倒在簸箕里,让聪聪舔食。舔得痒丝丝的,聪聪好像都笑了起来。江苏淮脸色阴郁地望着他们——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两人骑着聪聪趁夜色匆忙离去的背影。天气愈发寒冷,这种担心愈加强烈。他在货场生活久了,见惯了繁华之中不顾死活的约会、一夜之后又形同陌路的各色男女,平时——在正常的情况下他们并不见得非这么做,然而涌入货场里的风让他们改变了。

他恨那些四面八方的风,每日每夜在房顶上呼号着,用所有的力量召唤着、彼此呼应,将世界上最沉寂的死潭都搅动起来。

江苏淮便提出让他们分居。他并未跟乔红事先商量,而是直接说出来:

“小玉,从今晚起,你跟冬子分开睡。”

“你说什么?”连乔红也感到惊讶。

“再这么下去,我们亏大了……连老本都要折光了。”

“我不要!”小玉喊。

“不要喊,听你爸说。”听乔红的语气,好像他们已经商量过了。

“这些年来,”江苏淮激动之余,声带里夹杂着机器失控前的嘶鸣,“只要我说什么,小玉,你都是——反对的,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一次我说了,你马上去做的!可是我,我跟你妈,也包括冬子,你只要说,我们都马上去做,而且做得让你满意,是不是?”

乔红这时候敲着餐桌板说:“冬子,你先听你叔叔说,不要激动。”因为她注意到林冬子摸起了一把一直丢在筷笼里的餐刀。林冬子接着拿起一只红富士,乔红才坐下来,仍然紧盯着他持刀的右手。节能灯管里传来嗡嗡声,屋子里很安静。外面,风呼扯着,用心而苍凉。

江苏淮打量着门厅方向,然后扭转下巴,微微眯起眼,像逆着狂风中无数的沙砾行走在钢轨路基上,接着如觅食的老鹰那样抖了抖披在肩膀上的羊毛领子大衣,指关节一下下叩着餐桌,继续说:

“小玉,你不能叫一个男人白白地睡,我这话有点儿难听,可能也不该说,可我实在憋不住了。当年我跟你妈,我摸了一下她的腿,我们就结婚了——”

“胡说!不是腿!”乔红纠正道。

“管它是什么,反正是你妈身上的,你呢?我们是有底线的小玉,我们江家,讲究的是合作,平等,还有……尊重!”

“江叔——”

江苏淮立刻竖起掌心阻止道:“你先别吭声,我现在就说你。我辛辛苦苦,把你,还有那匹骆驼接到货场里,好酒好菜,就差把心肝肠子挖出来了,冬子,可你呢,直到今天你装作无所谓,还好,这些天你陪小玉练打字,教她做菜蒸米饭……怎么着?你打算……叫小玉当保姆么?”

“你冤枉我了。我想让小玉自理,我想把她——”

“小玉不需要自理,有我跟她妈,她自理什么?”

乔红也接上话说:“是啊,冬子,女孩子家,你有钱就行了,有什么好自理的?”

“她拣了好多空瓶子,偷偷放在床底下。”

“床底下本来就是闲地方,这样挺好呀,不放白不放,这不是自理么?”

“她有时候好忘事,什么都忘了,连我都不认。”

“这我承认,小时候吃药,吃错了……”他掌心往上摊开来说,“那时候……那个时代,你应该记得的,你家那边已经有人生产假药了……你能怪小玉吗?”

“那她肚子上的疤呢?”

乔红身子一震,险些把茶杯洒了。江苏淮把眼皮耷下来,漫不经心地说:

“小玉做阑尾炎手术时,我去那个倒霉的南方参加展会了,没照顾好她……”

“放心,小玉已经大了,不会责怪你的……小玉?小玉?”乔红接上话茬说。

他们把脸扭向小玉时,小玉咬着娇羞的苹果,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她的双肩轻轻地往上顶,苹果和牙齿一齐耸动,突然一咧嘴,让苹果掉到地上,顽皮地滚到桌子底下。

小玉哭着说:“你们从来都说我,为什么不说你们自己?”

“林冬子!”江苏淮猛地大喝一声,“我们对你,比慕容家,怎样?”

林冬子手里掂着另一只苹果,已经削过薄皮了,他慢慢地切开瓤,一半儿盛在盘子里,另一半儿放到面前的碗里,然后将盘子郑重其事地推给乔红。他把刀放了回去,神色凝重,喑着声。

实际上江苏淮心里也在判断,女儿是不是对冬子产生了感情呢。人心是琢磨不透的,如果冬子善待小玉,而小玉对此也感应着,离开鸭嘴兽那样的时代,他倒可以继续忍让,但他对林冬子的信心产生了动摇,这个对数码机器了如指掌的年轻人,一旦迈开了步子,江家是拢不住他的。

这一点,江苏淮此刻才意识到,不得不说是因为他的轻视与短见。

炭炉上,铝壶咝咝冒着热气,江苏淮便想,如果炉子里的煤块再能煮开一壶水,他就让一步,否则趁早叫他走,同时也感到自己的脑子老了,凭经验做事,一切都想当然,而一切都不当然。

“那头肥猪慕容村,每天净知道拜财神,他能给你机会吗?我可以告诉你,他给你的都不是机会,是任务。有本事,你自己出去拼,去闯,没本事就好好待着。他没本事是他的事,人家有老子扛,你不行,这就叫阶级……求神拜佛需要万用表和测试卡吗?冬子?”

林冬子很认真地回答:“不需要。”

“慕容村除了会长肉,他会什么?”

“不会。”

“余下的呢?小玉,你愿不愿意嫁给冬子?”

“爸!”endprint

“她已经答应了,冬子。”

“她明天就会忘的。”

“我说的是现在,是今天,管它明天什么事……要么留下,要么走人!”

林冬子将一直垂落在肩肘里的脑袋抬了起来,扫了一眼餐桌,又重重地垂下来,过了好久,终于点了点说:“好吧,我走。”

江苏淮抱着双臂,倚在椅背里,上下排牙齿不停地咬磨着,且脸上浮出一抹晚霞般的微笑:“你就这么走了?啊?”

“那你要怎么样?”

“爸爸!”

乔红也有点儿慌了,站起来,左右地看,又不知道坐下来合不合适,碰巧水壶开了,她绕过椅子去灌水,走到林冬子身后时,用手按了按他的肩膀说:“听你江叔的,没错,啊?”然后给小玉使了个眼色。小玉便抱着靠垫站起来,走到冬子身边,拽了拽他的领口,冬子冷着脸,一动也不动,小玉又拽着他的肩膀说,我上去啦。

如果这时候林冬子跟随小玉上楼,也就不会有什么事,可是林冬子铁青着脸说:“你上去吧,我住沙发。”屏着一股子怒气。

“楼上也有沙发啊……”乔红说,觉得苗头不对劲了。

小玉看了看窘巴巴的母亲,又看了看闭目养神的父亲,见他们都没有明确的表示,只得轻轻地往后挪步,扭身上楼去了。

在长辈的眼里,林冬子的这番态度表明了他将要与江家彻底决裂。

小玉上楼后,江苏淮卸下重物一般长舒了口气,睁开眼,扩了扩胸骨说:“冬子,你不觉得亏欠什么吗?”

“是你请我来的,又不是我主动投你。”

“好,既然你这样说,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江苏淮慢慢起身,舒了舒服腰。

“我说的是事实么……”

“喂,乔红,楼底冷,多铺几床被子……炉子封严喽,有煤气……我也去睡了。”

乔红应一声,拿起火钩子,准备封炉门。

江苏淮走到楼梯上,停住了,等着背后的林冬子反悔叫住他,等了五秒钟,死悄悄的,便哀叹一声“命苦啊”,继续爬楼,只走两步,管不住心了,狠狠抓着栏杆,怎么也迈不上去,便随了心,把脚放回去,转身走回客厅,对乔红说:

“把门反锁了。”

乔红提水壶的手停在半空,惊恐地望着丈夫如伺机发动攻击的巨兽,踏着厚实的棉鞋,一步一步走到餐桌对面,重新坐下来,逼视着猎物一般说:

“你信不信?冬子,我能让你回不去,你诱奸了我女儿,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乔红,现在报警。”

“不用了,”林冬子很干净地说,摸到上衣口袋,掏出一只索尼560F录音笔,拿在手里,好像宗教仪式上的法铃一样,把它摇了又摇,“江叔,搞我们这行的,没有充足的准备,怎么敢轻易接这个活儿……从我来的第一天,重要的东西,我都录下了,我相信警察会公正处理的……”

江苏淮跳起来咆哮着:“你跟我玩阴的!”奔过去就抢。可哪里抢得到呢,那瘦长溜的小东西,倏地消失在林冬子的衣服里,再者说,他扑过去时,林冬子一个巧妙的闪身,倏地躲到客厅中央,对挡在面前的乔红笑了笑说,“阿姨,我觉得你最好,你让开门,江叔叫我来,我就来,现在江叔叫我走,我就走,他有什么不满意的呐?”

前堵后追。林冬子话未完呢,江苏淮已经追杀到他身后。

江苏淮一点儿也不客气,使出十年前与货场的小混混拼地盘时的蛮劲,一个漂亮的反抄,胳膊夹住林冬子的脖子,胯一挺,手一扳,林冬子立时倒地。

江苏淮气吁吁地喊:“拿绳子来!捆他!我就不信了,货场的黑三我都不惧,还惧个外地小子!想当年……当年,当年我没两把刷子,能在货场这鬼地方混……混?”

江苏淮骑在林冬子柔软的肚皮上,双手按住他的胳膊,不容他翻身。

林冬子力气也不小,眼看败势已定,突然腾出手,一拳打在江苏淮的肋骨上,一拳打在他的胸膈上,江苏淮只觉得体内一阵空慌,后背灼烧得厉害,有什么东西正试图从他的后背里拱出来。他强忍着裂痛,依靠身体的重量压住对方的反击。

忽然,两人都僵住了。

乔红拿着半截脏兮兮的扎菜绳,看到林冬子正将水果刀抵在江苏淮的小腹上。这把水果刀啊,真是背信弃义,不知何时背叛到林冬子的队伍里。

“让我起来……”林冬子哑着声说。

江苏淮已经没力气站起来,他一手扶腰,一手捂肚子,示意乔红过来帮忙。乔红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江苏淮抓住她的胳膊,酸楚楚地说:“叫你生个儿,你不生,现在受人欺负了吧……小玉呢,小玉!”

乔红也往楼上喊。

“不要喊了,”林冬子喷着粗气说,“她这个时间……在楼上听……手机听歌呢。”

“听他妈的什么臭歌!有‘听病啊,叫她下来,她爸快给人捅死了!”

“江叔,你老是逼我,你不逼我行么?我工资不要了,租的设备……租金算……算我的。”

乔红正欲上楼喊小玉,江苏淮又叫住她:“喂,你看我这背,有东西啊,怎么那么疼……”

林冬子马上把水果刀丢到餐桌底下,双手举起来:“我是防卫,我没动他,我动他也是动前边,我够不到后边的……”慢慢地站起来,趁他们夫妇俩相互安慰时,撒腿就去拉门栓。乔红本能地去拉住他,还好,拉到了,拉住了,拉得死死的,松不开口,就像绷紧的皮圈,把林冬子弹了回来。乔红就感觉到林冬子抱了她一下,不是一下,是抱住了,抱得紧紧的,林冬子就朝她的嘴上狠狠亲了两下。乔红像被鬼抓一样松手捂脸,跑回来找江苏淮诉苦。瞅这个空当,林冬子已经跳门而逃了。

江苏淮钻到餐桌底下,摸到那把水果刀,回头时,乔红抓住他的小腿肚子,哭着说:“苏淮!他!你看他真不像话!”

江苏淮却死死盯着大敞开的防盗门,恶狠狠地说:“马上天变冷了,他跑不了多远的。”

乔红对他的凶劲十分生气:“刚刚,冬子他亲了我一口!”

“幸亏是一口,多亲两口说不定你也跑了……”江苏淮用心握住刀,爬起来去追。乔红生了气,不去理他,不理归不理,总归熬不住担心,身子不由自主跟出去。钻出巷子,一看奇怪了,江苏淮哪里是追,分明在散步,只是手里多了一把白亮亮的水果刀。T型的巷子,中间挑着一盏石榴形的灯罩,雾一般的光晕中,林冬子并没有跑远,甚至说并没有跑,而是站在那里,手袖在裤兜里等他们。那神情就好像来接他们去KTV唱歌。endprint

“大叔!大叔!”倒是林冬子主动哀求了,“我留下来行吧?我娶她,行吧?我什么都答应,你别追了,我今从以后什么都听你的行不行?你别追了,你跟阿姨回去吧……”

啪!江苏淮扇了他一巴掌。清脆,清得透彻,脆得迷人。

“你阿姨是你亲的么?”

啪!林冬子竟扇了自己一巴掌:“不是!”

江苏淮一听,以半怨半讽刺的语气说:“我说啊,咱这货场里,就缺冬子这样机灵的人,我今天一试,果真给试出来了……冬子,我真的没看错人,你将来……将来,比我有出息。”

光影里,乔红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留意着林冬子。

“可是,你亲了你阿姨,我不能留你啊。你叔这辈子,两个女人都让你亲了。我无能啊。我怎么能留你呢,你走吧。”

“叔,那我真走了?”

“走吧,走吧。”江苏淮不胜厌烦地摆着手。

“你真让他走啊!”乔红吼起来。

“听听,你听听,在这个货场,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能发生。走吧,赶紧走。我马上后悔啊,哎哟,我的背疼……”

林冬子先是轻轻往后撤步,撤了三步,一个凶猛的正规立正,算是离别仪式吧,掉头就跑。货场东西两个大门,他往西门跑。通往西门的路上,要遇到那匹骆驼的。它还没睡呢。不过,骆驼永远是站着睡觉的。

江苏淮问:“乔红啊,你说我现在去追,能不能追得上?”

“你们俩搞什么呀?一会儿追一会儿跑的!你刚刚不是放他走的嘛!又要追?神经病!”

“现在十一点了,天马上变冷的,他跑不远,现在汽车站停运了,他家又不通火车,只好住宾馆,你说,他是不是真的不想走?”

不及乔红回答,就有一种裂帛般的撕裂声传来。起初她以为是风,风扯篷布,风扯塑料布,一抬头月亮堂堂,光亮如水,没有风啊,灯柱子要倒了?也没有啊,再摸黑黢黢的砖墙,稳当当的,不会是地震吧。这才注意到丈夫。

男人佝着背,吊着脖颈,后背的棉袄已开裂,雪白的棉花正被体内一股强大的力量挤窜得纷纷往外涌。那道缝越来越大,足足半尺宽时,一头黑模怪样的小东西从丈夫的背里拱出来。乔红吓坏了,又不敢去摸,那东西不似人头,大约像一块肉疙瘩,滴着爬行动物产卵时透明的黏液物,正拼力挣脱江苏淮背部的那块茧,来到焦干冰凉的货场世界里。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腥臊怪味。刺鼻,恶心。好像是各种哺乳动物产仔时气味的总和。

乔红已经蒙了,下意识地喊:

“苏淮?苏淮……”

江苏淮可能听到了她的叫喊,但他的反应与乔红毫不相干,他扭头时,那张脸是她从未见过的——就像闷热的天、连蚊子都懒得下水时,每日酣睡在货场东墙的那个疯子——身披棉衣,外缠女人胸罩,全身披满黑斑,只余一口白牙,每拣到一碗剩盒饭,便手脚舞蹈,狂呼大笑。

江苏淮扭头时,也像这么笑。笑光了,他说:

“我去把他追回来,我不吃,我不喝,没事的,他不行的……”

说完昂头往西门走去。

走着走着,他感到后背越来越重,几乎要垮掉,越较劲,越觉得呼吸稀薄,脑子发晕,只好沉下腰,双脚蹬地。都说大地是母亲,是的,源源不断的力量突然从大地深处输送到他的身体里,令他陡然产生了奔跑的冲动。

为了获得更大的力量,他双手按地,双腿后蹬,迎风奔跑起来。风兜着裤裆,神圣的宝物在寒风里娇羞凋敝,发出有女无儿的叹息。好在腊月将尽,春雷隐隐作痛,他沾满煤屑的手掌听到了,他与地心缔结的脚掌也听到了,他的肺,他的肝胆,他的肠子,他的粪便和他那两具耸立的驼峰也听到了。可他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他的嘴沾满了豆饼渣子,齿缝里塞着货场东坡的青草苗子,驼峰里咣哩咣当响,犹如高原山地两只遗忘的水桶,棉衣破损,丝丝缕缕犹如狮鬃——他穿了十多年的棉衣,竟然不知道破烂的棉絮更加温暖。

他狠命地往西门奔去,过了零点就是明天了,他觉得应该跳一跳,高高一跃,把明天那个试图砍掉他驼峰的家伙摁住,他的印刷厂就会到春天了。endprint

猜你喜欢

慕容小玉骆驼
啥都要双份
不!这不可能
小玉
美是不断生长的
折电话
勇于试错是进步的开始
画里画外
大骆驼
骆驼
为什么骆驼被称为“沙漠之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