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艇漂荡在黑瞎子岛

2016-07-07

南方周末 2016-07-07

吴跃农

一路颠簸遥遥东极

我是半夜三更到达中国东极抚远市的，是从佳木斯近500公里的长途卧铺车颠簸过来的。加上哈尔滨到佳木斯的500公里，这趟抚远行让我在长途汽车上折腾了1000公里（哈尔滨至抚远市的直达火车已经开通）。车上同行的基本上是农民工，他们大包小包，还有桶呀锅呀的一类东西塞满了卧铺车的过道，横七竖八的物什直顶着我的脚后跟、脚底心。

迷迷糊糊中，听到很浓的东北口音在说，“抚远到了，去沿江招待所，去沿江招待所”，我勉强睁开眼，见车子轻车熟路地在寂静的县城往更僻静的地方转弯抹角地急速开去。车停了，搬运大包小包的忙碌声和脚步声在脑后响起随之又飘远，许多人都呼拉拉下车了。车老板对我说，“我们把车开进车站，你睡到天亮再说，半夜三更找酒店也划不来。”我实在太困，也不会想到我应该在这个小招待所与农民工一起下车，夜半天寒，就拉被没颈，又睡了。

想睡反而睡不踏实了，被冷醒了好几次，等天才微微透亮，忙摸出旅行包里的笔记本，一看，原来事先通过互联网联系好的落脚点就是“沿江招待所”，直拍脑门，刚才为什么不下去？赶紧打车往那儿赶，上坡下坡，转来转去，直到前面出现了“沿江招待所”的牌子。掀开门帘往里去，老板娘迎着领我上二楼，手里拎着一大串钥匙，介绍生意经说：“半夜里来的农民工住的是10人一大间的通铺，五元钱一个铺，你么，住两个铺的房间，收10元钱一个铺算了。”

斜靠在床上，想想即将开始的走水路看黑瞎子岛的行程，开始兴奋起来，睡不着，天也亮了。穿过厨房，跑到凌乱的后院去方便，豁然开朗，院子外是一条在雾中浮动的并不太宽阔的江水，恍然大悟，“沿江招待所”名副其实，且非同寻常，沿江沿的不仅仅是黑龙江，这里就是黑龙江和乌苏里江的交汇流域，是中俄两国的界江，俄罗斯人称之为阿穆尔河，荒无人烟、荒草萋萋的江对岸就是俄罗斯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我蹲在木条搭成的高高的半露天的“坑”上方便，痛快淋漓时抬眼望到的却是另一个国家，以这样的方式不期而遇世界上国土面积最大的国家，确实有点让人忍俊不禁。再侧回头一看，紧贴着院子外是一个高高的门楼，上书“抚远口岸”。

要说黑龙江这个2016年才升级为县级市的抚远以什么闻名，她辖下东北100公里之远的乌苏镇是中国的东极，这是中国最早见到日出的地方，更是以黑瞎子岛的所属地而闻名。

“黑瞎子”是东北土话“黑熊”的意思。黑瞎子岛是由黑龙江和乌苏里江两河冲积而成的沙洲，也称“抚远三角洲”，由银龙岛、小黑瞎子岛、明月岛等3个岛系共计93个岛屿和沙洲组成，位于中国的最东北角、黑龙江与乌苏里江之间的夹角地带最东端。划定边界前，在任何一份二十万分之一以及比例尺更大的地图上，都可以明确地看到它是画在黑龙江省抚远县境内的，它不是大黑熊而是中国雄鸡的嘴尖。抚远境内的黑龙江、乌苏里江汇合处，四面环水，黑瞎子岛扼守着黑龙江─乌苏里江通航咽喉。

雄鸡嘴尖前世接今生

关于黑瞎子岛当年是怎么给苏联占去的，有两种说法：之一是说1929年，东北易帜后的张学良在国民政府的支持下强行以武力接管中东铁路，并逮捕和驱逐大批苏联侨民，挑起“中东路事件”。苏军立即进行反击，从满洲里、绥芬河、同江一线全面突破中苏边境，向张学良部队实施进攻，苏军以作战飞机和先进的坦克压制张学良的部队，打得号称拥有中国最先进的空军部队的张学良东北军没有一架飞机能够升空，苏军在同江的三江口出动先进舰船与东北军江防军进行了激烈水战，这支江防军几乎全军覆灭。

苏联以张学良敌视苏维埃政权，且无力防止日本侵略为由，说是为了预防日军以抚远为通道侵占俄罗斯远东地区，在此次军事行动中出兵占领了一直伸到哈巴罗夫斯克家门口的黑瞎子岛。“中东路事件”后来经中苏双方谈判解决，苏军退出东北地区，但他们没有退出和交出黑瞎子岛。1934年，苏联将住在岛上的中国居民全部驱赶到抚远，以此造成黑瞎子岛属于苏联的既成事实。中国对此一直不予承认。

之二是民间的说法，也就是我在抚远听到当地年轻人的说法，他们当然不太清楚中国现代史，说是中国当地渔民为了行船省油，不走黑瞎子岛外侧黑龙江中苏界江主航道中方一侧，而是走黑瞎子岛内侧中方内河一侧，久而久之，黑龙江中苏界江变成了苏方的内河，黑瞎子岛也被苏方借机侵占。

显然，第一种说法准确，后一种说法是黑瞎子岛被侵占后的结果。

早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在中苏两国关系已经陷入紧张时，周恩来与苏联部长会议主席柯西金举行两国边界谈判中同意“搁置”1929年被苏联红军占领的黑瞎子岛归属问题，待今后有条件再谈，再解决；邓小平1989年会见苏联总统戈尔巴乔夫时，专门提到了十月革命后苏联对中国领土的占领，又举了黑瞎子岛的例子，邓小平说，我们希望能够合理解决中苏边界问题；21世纪初，两国划定了长达4000公里的边界，解决了两江中2444个岛屿的归属问题。但是，黑瞎子岛地块是惟一的例外；2005年６月２日，中俄两国外长在海参崴互换《关于中俄国界东段的补充协定》批准书，在尊重历史和充分考虑到现实的情况下，俄罗斯把自1929年占领的黑瞎子岛的一部分，以及额尔古纳河上靠近内蒙古满洲里的阿巴该洲渚，归还给中国；2008年，中国正式收回半个黑瞎子岛的主权，获地174平方公里。俄罗斯获得明月岛和抚远三角洲第一大岛小黑瞎子岛的大半，小黑瞎子岛西侧的一部分和银龙岛归中国所有。

黑瞎子岛地处东北亚的中心地带，既是我国与俄罗斯远东地区和日本国直线距离最近的地方，也是我国大陆距北美大陆最近的支点。黑瞎子岛左右分别濒靠黑龙江、乌苏里江两条界江，黑龙江建港条件优越，可停靠5000至10000吨货轮，是黑龙江省江海联运的最佳起点。抚远市的铁路、公路与西伯利亚大铁路、俄远东的公路网相连，则会成为连接亚欧和亚美的“大陆桥”。

我到抚远去，主要目的就是去看黑瞎子岛。

初识“黄金”水道

招待所一楼顶头的几个房间就是办出境签证的机构，九点上班，还早，门关着。我要一碟酸辣菜，来一大碗羊汤面，吃得浑身热腾腾起来。老板娘上上下下忙着，一脸春风，显然，“沿江招待所”做的是不愁客源的出国生意。

走出招待所转悠，向右一拐弯，就是抚远口岸的海关边检大楼，门虚掩着，我推开海关大门，大厅里空空荡荡，几排座位的顶头，竖着几个开往哈巴罗夫斯克快艇班次的牌子。从抚远至哈巴罗夫斯克是65公里水路，乘俄罗斯产的快船沿着大黑瞎子岛一侧飞驶，不到一小时就到了。我拐进了前面另一间大厅，那是边检通道，最里面的边防战士有的在漱洗，有的在蹦蹦跳跳像是在操练，也有的蹲在一边低头抽烟看报纸，他们友好地朝我笑笑。这是我第一次闯进还没有上班的海关，第一次见到海关里没有边防战士严阵以待，心中颇为得意。

市政府所在地抚远镇距俄罗斯远东大城市——哈巴罗夫斯克市航道距离仅65公里，与其边疆区近在咫尺，窄窄的一水之隔。乌苏镇距离俄西伯利亚大铁路在远东地区最大编组站卡杂科维茨沃2.5公里。早在1904年，抚远就有商号同俄国人进行贸易。

1992年5月8日，多年沉默的抚远被国务院批准为客货一类口岸。抚远拥有275公里的中俄界江黄金水道，每年的5—10月，是黑龙江、乌苏里江冰封消融、江水滔滔的明水期，抚远与哈巴罗夫斯克的交往就开始以喷薄之状熙熙攘攘起来了。

回到招待所，办好签证，换好卢布，把随身带的衣服洗了，晾在院子里，对老板娘说：“干了帮我收好，等我从哈巴罗夫斯克回来取。”这时，农民工们住的顶头那间大屋阳光灿烂，有的在打麻将，有的盘腿坐在床上抽烟看电视。一问，他们不用办签证，护照就随便放在桌子上，还是多次往返的商务护照，上面盖了许多往返的边检戳章，问他们去那边干啥，嘿嘿一笑，答：“还能干啥，盖房、开地、做买卖、忙活钱罢了！”老板娘插一句：“他们都是老板，在那边雇的都是俄罗斯伙计。”这时，又有两位青年农妇掀门帘进来，她们背着箱包，提着炒菜锅，脸色红黑，健硕朴实。

老板娘对我说：“她们都是那边农贸市场的老板。”

我疑惑：“她们会说俄语么？”

“都会，几年混下来，俄语都能对付。”

飞驰在两江交汇处

每天上午九点，俄罗斯的船到达，海关就热闹起来了，之后每隔半小时一班船到达；而每天下午两点，则是中国向俄罗斯发船的时间，之后也是每隔半小时一班船。每天一早到抚远来的俄罗斯人以娘子军为主，成群结队、花团锦簇、艳光四射而来，她们每人只要花四百多卢布的团费（约合人民币一百多元，2015年汇率），就可作抚远二日一宿游了。

实际上，她们的目标是共同的，验证出关后，直奔抚远市中心的“正阳大市场”大肆采购。这个市场卖的全是俄罗斯人喜欢的牛仔服装、夹克等各类生活用品，应有尽有。我到抚远时，还是9月中旬，骄阳正旺，正阳大市场的各类皮装皮裤已经上柜，正在热卖，俄罗斯姑娘少妇们在各个柜台和包间里兴奋而忙碌地挑选，一大包一大包地装扎，看来，俄罗斯的冬装，就在中国的口岸充分准备着了。

快艇驶出抚远不久，就是长长的一直延伸到哈巴罗夫斯克鼻子底下的黑瞎子岛，在快艇翻腾起的浪花中，在飘浮的晨雾中显现在我的眼前。的确，黑瞎子岛并不是一个江中岛屿，而是两江泥沙冲积而成的一块三角形地块，当地人为了叫起来方便，久而久之约定俗成称之为“岛”。黑瞎子岛地势不高，没有岛的形态，面积平铺开来却很大，黑龙江、乌苏里江中其他岛屿都没有那么大的面积，比如中国当年与苏联浴血战斗守卫的珍宝岛，面积只有0.7平方公里；而黑瞎子岛的面积是350平方公里，整整是珍宝岛的500倍！是哈巴罗夫斯克的4倍，是澳门的12倍。

岛上70%的面积可用作耕地，也可作草场放牧。岛上植被茂盛，栖息着大量珍稀野生动物，有黑鹳、黑鹤、鸳鸯、鸿雁、棱皮龟等；而在环绕的黑龙江、乌苏里江和河滩湖泊中生活着多种鱼类，有专家称“岛屿周围的鱼种比整个伏尔加河流域还要多”，特别是每年有大马哈鱼(它的鱼子被视为宴会珍馐)洄游至此。就我目力所及，黑瞎子岛与直伸到抚远面前隔江而望的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一样，荒草萋萋。

时值初秋，凉爽宜人，快艇在江中飞驶，江水清澈而辽阔。从船上看，黑瞎子岛划回给我们的地域上高高竖起了“东方第一哨”，但人烟还是非常稀少；靠哈巴罗夫斯克那头有好些别墅（俄罗斯别墅的概念与我们不一样，也就是木屋而已），有果菜园，也是几乎没有常住人口，现在只是哈巴罗夫斯克市民的“郊游”地，草丛中有哨所，军人在上面朝快艇张望，无疑，岛上驻有俄罗斯边防军。有座新修的教堂分外醒目，那是在1999年中俄双方国界勘界进行到关键时期，俄罗斯人赶在一个月之内修建完成的，据说教堂上那个137吨重的圆顶是调用米格26直升机空运到岛上。在后来黑瞎子岛回归的谈判中，正是借助这座小小的教堂，俄方提出了尊重民族宗教感情的需求。

以前划回中国前，如果要上岛，必须先到哈巴罗夫斯克，落地签证后再在那儿办好特别通行证通过浮桥上岛，俄方称之为“大乌苏里斯基岛”。哈巴罗夫斯克主城区与黑瞎子岛之间，是一座浮桥连接，中间可以开合，目的是为了通行船只。

在江中航行，见到的运输船特别多，装运木材的、矿石的、油料的，有的船像是水中航行的火车，拖挂着长长的船队，吃水也很深，就像我在京杭大运河看到的情景，只不过这儿江面辽阔，江两边渺无人烟。偶尔也能看到巡航的俄罗斯边防军舰船，不是那种大吨位的，气氛也不紧张，例行公事而已。

快艇在一个开阔水域转个向把黑瞎子岛抛到身后，这时就看到依山而建的哈巴罗夫斯克了。

隔江那座故城

哈巴罗夫斯克，也就是中国从唐朝开始设州的“伯力城”，1893年沙俄与清政府签订的《中俄北京条约》，不但使中国失去了这座边城，也彻底失去了黑龙江入海口。沙俄将伯力改名为“哈巴罗夫斯克”。今天的哈巴罗夫斯克在俄罗斯远东地区算是一个大城市了，人口约80万，走在它的主要街道上，人流密集时，有我们在国内常见的熙熙攘攘感觉。

这里的土地实在非常辽阔，市中心一大片一大片的荒草地，当你以为是跑到乡村时，实际上还是在城里。即使这样，俄罗斯人对攥到自己手中的土地是决不放松的。

在哈巴罗夫斯克，处处都能感受到1929年“中东路事件”的影响。在师范大学外面的大街上，摆放着当年苏联远东红旗军团进攻张学良东北军的坦克；在另一条大街上，摆放着当年在同江歼灭张学良水军的舰艇。

我从哈巴罗夫斯克返回时，在手机尚未能接收到中国电讯信号的地方，也就是还在俄罗斯境内，快艇戛然而停。见船员跑上跑下，忙个不停，船却久久开不起来，我就跑到驾驶室去看个究竟，驾驶员告诉我，是一个油管爆裂了，在替换。船就这样漂荡在黑瞎子岛附近了，船内是从哈巴罗夫斯克回国的中国小老板、游客，更多的是俄罗斯娘子军。我坐在驾驶室，望江水两边，一边是黑瞎子岛，一边是俄罗斯江岸，船在水中无声无息漂荡至少有半个小时之久，江面依旧寂寥，没有见到俄罗斯边防舰船过来查问。

交易、商贸，这是今天中俄漫长边界地带十分常见的现象。我曾经感叹过，今天，俄罗斯的商贸中心，几乎都贴着中国边境口岸。一批又一批俄罗斯娘子军采购团纷至沓来，就像走亲戚一样往我们这边跑，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多年悬而未决的黑瞎子岛归属问题才可能得到解决。

快艇漂荡在黑瞎子岛

地理

2016.7.7 责任编辑杨嘉敏 email:nfzmyjm@126.com 电话：020-83000282

北

黑瞎子岛上的中俄国界

虚线区域为抚远三角洲

哈尔滨市

上图所示范围

黑龙江

抚远市

哈巴罗夫斯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