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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红谱

2016-07-04静子

中华手工 2016年6期
关键词:女红棉袄器具

静子

记忆中最早的女红[gōng]是从奶奶开始的,到母亲手里变得真切。家里有几十口人,他们的女红全由母亲一个人来做。时间、精力将她“逼上绝路”,在日日夜夜的忙碌中硬是将女红手艺做到极致。

“是匠不是匠,得个好做杖。”没有一套完整的女红工具,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女红高手。有了好的工具,还得有足够的力气,才能拉动针线、敲平布匹。而艺术审美、做人的品德,才是成为女红高手的关键。

见过家谱、食谱、画谱,来说说我家的《女红谱》。

女红之器

陆羽《茶经》中列专章讲“茶之器”。女红,自然有女红之器。

在一般人的眼里,女红之器相当简单,无非是剪刀、针线葫芦、顶针、几码线。再高雅一些,也不过多个刺绣用的竹箍、裁剪用的尺子。

显然,这是一个误解。

母亲有三副大小不等的竹箍,一副很珍贵的象牙箍。还有一个长方形绣架,专门固定大块绣布的,绣花门帘、录音机遮灰布等都得在这上面完成。绣架是母亲找木匠加工了几根柳木条,钉了两个框架,套在一起的,刚好能绷展绣布。最初的绣布是府绸,后来是市布、的确良。母亲还有一个剪窗花的框子、几把头上缠着线绳的脚刀、6个青花小碟子……

这些器具,在乡村算不上真正的女红器具。在村里,做鞋的器具,才是最实用的工具。绱鞋的锥子、拉线的大叉针家家必备,其他相关器具就不好说了。缺少全套器具,做出的鞋不过是依葫芦画瓢,丑且不经穿。这种做法,村里人叫“穷拆活”。

母亲做鞋的器具应有尽有。鞋样最多,有鞋底的、鞋帮的、鞋垫的,又分夹鞋、棉鞋、圆口、方口,都夹在几本厚厚的大书里。做时先找样子,然后依据每人脚板大小、肥瘦不同修改。这些鞋样,是母亲多年的积攒。村里来客人,如果鞋子很别致,母亲观察一会,就能照着剪下样子。稍作修改,便成了一副新鞋样。

最占地方的是鞋楦(模型)。做好的鞋,不经过发楦(模型撑鞋),直接穿在脚上不舒服,容易变形。母亲的鞋楦子,都是自己做的,样式齐全,肥瘦不等。积攒了几十年,才成套。做鞋还需要补鞋钉的小铁锤、给鞋打气眼的小铁磳子。做好棉鞋,发楦后,买上一板气眼钉牢,就能认鞋带了。

母亲的百宝箱里还有裁衣服的纸样子、画粉、软尺……女红之器,大大小小,还有许多许多。

女红之力

大众眼里,女红是穿针引线,毫不费力。但在乡下,女红很大程度上,靠的是力量。光做鞋一项,就够受的了。尤其我家人口又多,一年下来,少说也有40多双夹鞋、八九双棉鞋。

做鞋很繁琐,最初的工序是整理铺衬。把穿过的旧衣服,一件件地拆开,按颜色、质地归类。然后泡水里洗净,再放石板上拿木槌子使劲敲,敲出汗碱,然后放石板下压。半干后摊在热炕头,两手往外刮。最后压在席子底下,干透了才能用。这里面,每一步,都需要力气。

弄好铺衬,找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拿白面煮一大锅浆糊。展开布片,垫几张旧报纸,或水泥袋拆下的牛皮纸,在上面刮浆糊,一层浆糊一层布片。黏好一片,就压在热炕席子下,人坐在上边。有时还要扣上桌子,或压上石头,不然,虚虚馕馕一层皮,没法用。

做鞋全靠衬子。打出的衬子,必须平整光溜看不出接头,做出的鞋才结实。

纳鞋帮,也偷不得奸,得一针一线纳。针码要匀称,从正面几乎看不出针脚,只看见一个个小黑点。鞋帮有一定厚度,浆性大,要用小针还得用单线穿,特别费劲。劲太大,线容易断,线头多就不结实。不用劲,又穿不透。这时,就得戴上顶针借力。

如果说纳鞋帮讲究巧功,那么纳千层底就纯粹是力量的消耗了。说千层有些夸张,但总归有几十层布,足有拇指厚。得先拿大锥子穿透,顺着针眼,再拿大叉针带麻绳,一退一进,略微慢一点,就穿不过麻绳。

纳鞋底一般在冬夜。油灯下,一纳就是大半夜。有时候,睡醒两觉了,睁开眼睛,母亲还在纳。屋脊上结了霜雪,盖上棉被子不暖和,母亲额头上却滚动着豆大的汗珠。

绱鞋也取不得巧,全靠力气,麻绳两边拉,陷进衬子里,母亲咬住一头,使劲地往紧拉,几乎使出吃奶的力气。常常绱完一只,就累得趴下了。

直到市场繁荣,都买现成的鞋穿,母亲才清闲下来,只是她发已成霜。

女红之艺

女红技艺有高有低,爱好是动力,天分才最重要。

在乡村,刺绣、编织最能展示女红技艺的。家中大洋箱里有只荷包,母亲也不常用,只装一些钱粮票证。淡粉的丝绸上绣着池塘莲藕,莲叶下卧着一对鸳鸯,风吹莲动,水波涟滟。这是母亲年轻时的绣品。

母亲还有一绝,就是给新人缝缎棉袄。布棉袄好缝,缎棉袄就不一样了。缎面滑溜,易走针,针码不均匀,就会出现皱褶。稍不留心,针尖会挂线。一抽线,缎面就皱在一起,拉不展,剪不得,缎袄就废了。软缎缝制难,裁剪也难,一次不成型,一修改全是针线窟窿。

没有金刚钻,做不了这细瓷活。不少女孩子出聘前,都会拿着缎面料央求母亲给裁剪缝制。量体裁衣,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母亲年轻时在被服厂学过三年,她又肯思考,时间一长,做出的缎棉袄,得体又好看。

上妆前试缎棉袄,母亲还要给新娘子绞脸。这也是一门手艺。绞前,先扑上一层淡淡的香粉,然后将粗线打上十字折,玩翻花绳似的,两手一松一紧,线绳跳动,脸上的汗毛就绞光了。绞后的脸又白又光嫩,女孩子顿时漂亮了三分。穿上红缎棉袄,格外光彩照人。

烙衣裳更是个绝活,火候、劲道、湿度,一样掌握不好,不是烙糊了,就是出不了效果。母亲烙衣裳很利落,烧红烙铁,凉一会,在湿毛巾上擦一擦,趁热劲烙衣裳,烙展后光滑闪亮,比裁剪前的料子还要鲜艳动人。

有一年村里来了一批知青,他们组建了文艺宣传队,有一次排演大戏《红灯记》《沙家滨》要赶制一批服装。干部找到母亲,力争10天内缝制一批服饰。这些服饰,母亲只在电影里看过。推无可推,她只能先设计,再依样裁剪做出第一批八路军服饰。演员一试,好评如潮。之后,母亲便夜以继日地赶制。我记得,缝好军帽,缺少红五角星,母亲就用铁皮罐剪出五角星,再刷上红漆,缝在帽子上,和真的一样。

女红之德

母亲最被人称道的、看重的,还是女红之德。

往往手艺人挟技自享,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母亲不,她总是无私地传授技艺。也许因为她并不是一个手艺人,只不过精于女红技艺罢了。她的女红技艺,源于天赋、悟性和勤恳,从没有想过靠它吃饭。

小时候,家里串门子的女人特多。好些十几岁的女孩子,总爱围着母亲,学刺绣、学裁剪,“嫂子嫂子”乱叫,也不管邻里辈分。从绘图、绷布到丝线搭配,一样一样地学,最后总能绣出一件满意的枕套。长大一茬,嫁人了,又有一茬顶上。时间一长,有了感情,谈恋爱都先和母亲说,还领家里来让参谋。

光绣花这一项,母亲就不知贴出多少针和线。针号不对,就配给人家,丝线颜色不全,也配给人家。以至于从城里往回捎针线的父亲嘲弄:“这么大方,多少是个够?”母亲总是笑笑,照样白送。

有许多女红技艺,母亲也是反复琢磨出来的。像胭脂染,最初母亲吃不准比例、水温,染出的东西要么色泽不匀,要么太轻或太重。为摸索规律,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是白天下地,晚上煮染布料,光胭脂就费了几十袋,才掌握个中诀窍。第二天,她就把摸索出来的最佳染法,传授给村里的女人们了。那时我家有一台缝纫机,凡找母亲做衣服的,只要时间挪得开,她有求必应,贴线贴工,从没收过一分钱。村里人知道她忙,也不轻易开口。只有嫁娶等大事,才来烦她。有的年轻人嫌家里的手缝补丁不好看,拿上布块让母亲用机器补。一圈一圈,像大树的年轮,补在屁股上、膝盖上。走在村里,这样补丁的,70%出自母亲的手笔。

父亲曾经推算,光每年贴给村里的缝纫机线,就有80轱辘,按0.2元一轱辘算,一年下来就是16元钱,顶父亲半月工资。更不用说付出的时间了。村子里老老少少,没有一个不夸母亲。多少年后回村,还有人说“你妈可给后辈儿孙积德了”。

自然,这德绝不仅仅是女红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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