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弗里·兰德斯+石坚

·前情提要·

宇航员帕特里茜娅（昵称翠茜）遭遇事故坠落在月球上。救援小组三十天后才能到来，她不得不设法独自在月球上生存三十天。而宇航服的维生装置需要太阳能供电才能工作。眼看日落临近，十四个地球日长的漫漫月夜即将到来，翠茜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徒步环绕月球，去追赶太阳，追赶生存的希望……

（接上期）

她绕过哥白尼山的最南端，以便既远离陨石区又不必翻山越岭。在这个神秘的地区，巨石有房子那么大，更有些比航天飞机的燃料箱还大。脚下松软的粉状表土混合着岩石，放射形的深沟显示出亿万年前大灾变的冲击痕迹。她摸索着前进，边走边把对讲机打开说道：“请注意您的脚下，落脚处的地层并不坚固。现在前面有座小山，我们是该爬上去呢，还是绕开它？”

没有人吱声。她打量着面前的石山，虽说看不到火山活动的痕迹，但石山看上去像个古火山口。山口周围地区的情况可能很糟，她可以在山顶观察前方的路况。

“喂，大家听清楚了，攀登这座山将会有危险，跟紧我，看清楚我在哪里落脚。别赌运气，慢慢走总比死了的好！还有问题吗？”没人回答，很好。“那么好吧，登上山顶后我们休息十分钟。”

走过了哥白尼山间的乱石，博鲁赛拉仑洋平坦得犹如高尔夫球场。翠茜以一种轻柔均匀的滑步穿行在沙上，凯伦和荷兰人①不是远远落在后头就是跑在前面，连个影子也看不到。那条蠢狗还像它小时候那样紧紧跟在凯伦身边，虽说天天给它喂水喂饭的是翠茜。翠茜对凯伦不肯紧跟在自己身后很生气，凯伦答应过这次让她带队的。不过翠茜只好在心里表示不满——凯伦以前叫她乳臭未干的淘气包，所以她决心表现得像个大人。归根到底，她是掌管着地图的人，假如凯伦迷了路，那可是她自找的。

她又把路线定得更偏北一些，以便走在地图标出的平坦地段里。她环顾四周希望找到凯伦，却吃惊地发现地球像半个满月低低地挂在月平线上。当然，哪里都没有凯伦。凯伦几年前就死了，只有翠茜一个人呆在一件又臭又痒几乎把大腿上的皮磨掉一层的太空服里。她真该把衣服撕了，可谁要她穿着这衣服走这么长的路呢？

真不公平！她必须穿着太空服而凯伦却不需要。凯伦可以干很多翠茜办不到的事，可她怎能不必穿太空服呢？人人都得穿太空服！这是规矩！她转身问凯伦。凯伦苦笑：“你这不懂事的小妹。我不必穿太空服是因为我死了，像只小虫似的被压死然后被安葬了。还记得吗？”

哦，是的，这就对了。好吧，如果凯伦死了，那她是不用穿太空服。这个极好的理由使她们在沉默里又一起走了几公里，直到翠茜忽然想起：“喂，等一下，假如你死了，那你怎么又会在这儿？”

“因为我并不在这儿，小傻瓜。我只是你过剩想象力的产物罢了。”

翠茜吃了一惊，扭头看去。凯伦不在身边，凯伦从来就不在她身边。

“对不起，求求你回来好吗？”

她绊了一下，头朝下摔了一跤，带着一阵尘土直滑进了一个环形山里。她拼命挣扎着保持脸朝下的姿势，使自己不要翻身压到背上易碎的太阳能电池板。当她终于停止滑动时，耳中一时什么都听不到。一道长长的划痕像条伤疤似的出现在面罩的玻璃上，幸亏双倍加强的面罩顶住了，不然她就没机会看到这条划痕了。

她检查太空服，基本上没有破损。支撑左太阳能电池板的钛质支架向后折得快要断了，除此之外，奇迹般地再没有其他损伤。她把电池板拔下来研究了一番支架的损坏情况。她把支架尽量弯回原状，再用一根螺杆和两根短电线把它固定住。螺杆曾是多余的重量，幸好她从没想过要丢掉它。她小心地试了试，新接口不能负担太多的重量，但只要她不跳得太厉害就应该没问题。无论如何，现在该歇一会儿了。

她醒来时估计了一下目前的形势。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地貌已渐渐成了山地，今后的步行会比以前慢一些。

“也该是你醒的时候了，瞌睡虫。”凯伦说道。翠茜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回头向自己的足迹看去。在长长足迹的尽头，地球是个小小的蓝色圆点，它挂在月平线上方，并不很远。它是单调的灰色背景中唯一的有色斑点。

“十二天里绕了月球半圈。”她说道，“不错呀，小家伙。当然这不能算太好，但也还不坏。你是在练马拉松吗？”

翠茜站起来开始步行。在她从回收器抿水漱去口中怪味的同时，她的双脚自动踏入了惯常的步伐节奏中。她头也不回地招呼凯伦：“快走吧，我们得赶路。你到底走不走？”

阳光明媚，地面像是洗过似的没有一丝阴影。翠茜发现很难找到落脚点，她老是绊在几乎隐形在黑色背景中的岩石上。一步一步地走，一、二、一。

跋涉开始时的刺激感早就衰退了，只剩下了对胜利的坚定信心，连这有时也蜕变为一种精神安慰。翠茜和凯伦拉起了家常，告诉她自己私生活的细节，暗地里希望凯伦会喜欢，会说她为她感到骄傲。突然她发现凯伦并没有在听，而且有时趁她不注意就开溜了。

翠茜在一道长长的、弯弯曲曲的峡谷边站住了，它看上去就像一条等待着暴风雨来填满的河床，但她知道它从来就不懂水为何物，填满谷底的只有尘土，干得像磨碎的骨头渣子。她慢慢找路下到谷底，小心翼翼地不要摔倒而破坏娇气的生命保障系统。她抬头看看谷顶，凯伦正站在上面向她招手：“快一点！别浪费时间了，你这个懒虫。你想永远留在这儿吗？”

“着什么急？我们已经比计划提前了。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我们已绕了月球半圈。没问题，我们会走完全程的。”

凯伦从山上滑下来，犹如在沙面上滑雪。她把脸紧贴在翠茜的头盔上，用一种充满愤怒的眼神瞪着她，差点把翠茜吓坏了。

“真叫人着急，我的懒妹子！你是绕完了半个月亮，但你只是走完了好走的部分。从这里开始将全是山脉和崎岖地段，你要穿着一件破太空服再走六千公里。一旦你慢下来让太阳走到了前面，再闹个什么孩子气的小问题，只要一个，你就死了！死了，死定了！就像我这样。相信我，你不会喜欢这样的。现在打起精神，走！”

的确是走得慢了，她已不能像以前一样从坡上直接跳下去了，否则她就得停下来艰难地修理损坏的太阳能翼板支架。前面也不再有平原，不是遍地巨石，就是环形山的绝壁。

在第十八天，她来到了一个巨大的天然拱门前，拱门高耸过她的头顶。翠茜敬畏地望着它，奇怪月球怎么会形成这种结构。

“不是风化形成的，这点可以肯定。”凯伦说道，“我想是熔岩，熔岩把山梁熔出了一个洞，然后亿万年微陨石的轰击修饰了粗糙的边缘。话说回来，这东西很漂亮，对不？”

“壮观极了。”

拱门过去不远，她进入了一片针状的水晶森林。起初水晶很小，像玻璃似的碎裂在她脚下，但不久它们就高耸过她的头顶，六个面的尖柱顶闪烁着奇幻的色彩。她无声地行走在它们之间，宝石般的闪光把她弄得头晕目眩。这水晶的丛林终于渐渐消失，被折射着太阳的七彩光芒的透明巨石取代。这是绿宝石？还是钻石？

“我不知道，小家伙。但它们挡在我们前面，我会很高兴把它们甩在后头的。”

再走一段，闪光的巨石阵也渐渐消失了，只有两边山坡上还剩下几处稀疏的彩光，最后终于只是坑坑洼洼的嶙峋岩石了。

到了代达罗斯环形山，月球背面的中点，但没有时间来庆祝了。太阳早就结束了它懒洋洋的上升，并逐渐向她们前方的月平线直落下去。

“小家伙，这是与太阳的赛跑，而太阳从不停下来休息。你落在后头了。”

“我累了，难道你看不出我累了吗？我想我是病了，我浑身是伤。别管我，让我休息一下，只要几分钟，好吗？”

“你死了就可以休息了。”凯伦尖着嗓门笑了起来。翠茜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处在发疯的边缘，她猛然收住笑声：“快走，小家伙，快走！”

异常单调的灰色月面在她脚下逝去。

但美好的愿望和拼命的赶路并不能抵消太阳正在下降的事实。每天她醒来时，在她前方的太阳就更低了一些，更直接地把阳光射进她的眼里。在她前面，在太阳刺眼的光晕里，她可以看见一片绿洲，一个在不毛之地中长着青草和绿树的小岛。她甚至能听见阵阵蛙鸣，呱……呱……呱！

不，那不是什么绿洲，那是功能失常的警报声。她站住了，感到天旋地转。太热了，太空服的空调坏了，她花了整整半天才找到堵塞的制冷液阀门，然后又在汗水里泡了三小时才找到一个既能疏通阀门又不把珍贵的液体排入真空的方法。

太阳现在直接照在她脸上了。岩石的阴影犹如饥饿魔鬼的爪子向她伸来，即使是最细小的，看上去也恶狠狠的。凯伦又走在了她身边，不过这次她阴沉着脸，一声不吭。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我干了什么？我做错事了吗？告诉我！”

“我不在这儿，小妹子，我死了。我想该是你正视这件事的时候了。”

“别说那个，你不可能死了。”

“在你心里有我的一幅理想形象。让我走，让我走吧。”

“我办不到。别走！嗨，你还记得我们攒了一年的零用钱想去买马的事吗？我们发现了一只迷路的猫正生着病，我们带上满满一鞋盒的零用钱去找兽医给它治病。结果他治好了小猫，却一点儿也不肯收我们的钱。”

“对，我记得的。可我们始终也没有攒到足够的钱买一匹马。”凯伦挥了挥手，“你以为和一个拖着鼻涕整天跟着我屁股转，想重复我干过的每一件事的妹妹一起长大很轻松吗？”

“我可没拖鼻涕。”

“你拖了。”

“不，我没有。我崇拜你。”

“是吗？”

“你是我的偶像。”

“我知道你崇拜我。我告诉你，小家伙，这一点儿也没让我好过多少。你以为当一个偶像很容易吗？什么时候都得一本正经的。主啊，每当我要做点什么出格的事，我就得一个人躲起来私下里做，不然我的混账小妹妹就会来个翻版。”

“你不是那样的，你从来就不是那样的。”

“别天真了，小不点。我当然是这样的。你总是紧叮在我背后，不管我干了什么，我知道你一定会照做一遍。我得拼命挣扎才能保持领先，而你，该死的，毫不费力地就跟上来了。你比我聪明得多，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怎么想？”

“好吧。那我就好受吗？你以为我过得就容易吗？从小有一个死了的姐姐，我每做一件事，人家就会说‘你不像凯伦，这可太糟了，或者‘凯伦会那么做，再不就是‘如果凯伦还活着，你说这会让我怎么想？啊？你倒一了百了，可我得按一个要命的天使的标准来生活。”

“好死不如赖活，小家伙，总比死了好。”

“去你的，凯伦，我爱你。你为什么非走不可？”

“我知道，小家伙，可我也没办法，我很抱歉。我也爱你，可我非走不可。你能让我走吗？你能不能从现在起只当你自己而不当我呢？”

“我会……我会试的。”

“再见了，妹妹。”

“再见，凯伦。”

她一个人站在阴影遍地、空旷崎岖的荒原上，在她前方，太阳已经快贴上山梁了。她踢起的尘土古里古怪的，它们非但不落向地面，反而飘浮在离地半米高的地方。她被这现象迷惑住了。接着她看到周围的尘土正静静地飘离地面。开始她以为这又是幻觉，但不久她就明白这只是一种静电现象而已。她穿过正在升起的月尘之雾向前走去。残阳如血，天空转成一片深紫②。

黑暗似魔鬼向她扑来，在她身后只有几处山尖还被照亮着，山脚早已消失在阴影里，前方的地面也已被她必须绕开的阴影所覆盖。她打开无线电定位器，但只收到静电干扰。假如坠毁地点已在视野之内，定位器就会收到来自月影号的定位信号。她肯定已离那里不远，但周围没有一点儿看起来熟悉的地貌。前方是她曾爬上去向地球发信的山峰吗？她无法确定。她爬了上去，但没有看到蓝色的大理石。也许是下一座？

黑暗已没到她的膝盖，她摸索着越过隐身在黑暗中的岩石，她的脚在石头上踢出的火星在她身后明灭不定。“磨擦发光。”她想道。以前没人亲眼见过这个。她现在不能死，不能功败垂成，可是黑暗却不肯等。黑暗包围着她仿佛汪洋大海，岩石从潮水里探出头伸进残阳里。当黑暗的潮水涨到她的太阳能电池组时，低电压警报尖叫了起来。坠毁点肯定在附近。它一定要在！或许信号定位器坏了？她爬上一道山梁，躲进阳光里，环视四周，拼命寻求着提示。难道救援行动现在还没展开吗？

只有山顶还在阳光里，她穿过黑暗，走向她看得见的最近最高的山峰。她跌跌撞撞地爬行在漆黑的海洋里，最后像游泳者渴求空气似的把自己拉进了阳光里。她蜷缩在她的岩石孤岛上，绝望地看着黑暗的潮水慢慢升起，包围她。他们在哪里？他们在哪里？

地球上，救援行动以一种疯狂的节奏进行。每件事都已一而再、再而三地检查过了——在太空里，任何一个小小的漏洞都是对意外死亡的邀请——然而救援行动还是被一些小问题拖住了。这些小小的拖延对于正常的行动是例行公事，但对于紧急行动却深具威胁。

时间表紧张得几乎不可思议，原定的发射时间是四个月而不是四个星期之后。原计划去度假的技术人员都义务加了班，一些原要几星期才能运到的零件连夜就运到了。对月影号的替代品（原名探索者号，现在临时改名为拯救者号）的最后总装加快了。在月影号坠毁后不到两星期，运载舱比计划提前了一个月发射上了空间站。当装满燃料的航天飞机紧接着上天时，运载舱已装上了防热罩并进行了试验。当救援小组在模拟器上练习应对可能出现的情况时，登月舱的发动机已被检查并换掉了，登月舱也被紧急改装成可搭乘第三个成员。经过试验，它被发射上天与拯救者号会合。坠毁四星期后，航天飞机已加满了燃料，救援小组接到了命令，飞行路线也计算好了。终于，航天飞机载着救援小组冲破浓雾，飞向轨道上的拯救者号，与之会合。

在意外地收到来自月球的信号从而得知考察队还有一个幸存者的三十天后，拯救者号离开轨道，飞向月球。

在坠毁地点西面的山岗上，指挥官斯坦利用探照灯扫了一遍残骸，然后不敢相信地摇了摇头。“真是惊人的驾驶技术。”他说道，“看上去她像是用TSI发动机刹车，然后再用它进行速度控制微调。”

“真了不起，”汤尼娅·纳科拉低声说，“可惜这也没能救得了她。”

帕特里茜娅·莫里根的行动被记录在残骸周围的泥土上，救援队搜索过残骸后，他们找到一行足迹伸向西方，越过山脊，消失在月平线上。斯坦利放下望远镜，没有回来的足迹。

“看上去她是想在空气用尽前好好看一看月球。”他说着在头盔里摇了摇头，“真想知道她走了多远。”

“她有没有可能还活着？”纳科拉说道，“她可是个机灵鬼。”

“还不至于机灵到能在真空里呼吸，别骗你自己了。这次救援行动从一开始就只是个政治玩具，我们根本就没有机会在这儿找到一个活人。”

“不过，我们还是得试试，对吧？”

斯坦利摇摇头，又敲了敲头盔：“等等，我的鬼对讲机有反应。我听到一点儿信号，听起来有点儿像是人的声音。”

那人声微弱地传进了对讲机：“别关灯，千万、千万，别把灯关了……”

斯坦利转向纳科拉：“你也……”

“我也听到了，指挥官……可我不敢相信。”

斯坦利举起探照灯向月平线来回扫射：“喂？拯救者呼叫帕特里茜娅·莫里根。见鬼，你在哪儿？”

……

原来纯白色的太空服，现在已被月尘染成了肮脏的灰色，只有背上七扭八歪的太阳能电池组被仔细地擦得一尘不染，而在太空服里的人差不多快散架了。

吃了一顿饭再洗了个澡后，她恢复了元气，并开始解释：“是山顶救了我，我爬上山顶待在阳光里。那高度还不够，我差点儿没听到你们的呼叫。”

纳科拉点了点头：“这我们能明白，可其余的部分……过去的一个月里，你真的绕了月球一圈？一万一千公里？”

翠茜点头道：“我想就是这么回事，距离大概相当于从纽约到洛杉矶打个来回。有人曾徒步走完这段路并活下来了，所需要的只是每小时略低于十英里的步行速度。月球背面比较难走，比正面崎岖多了，可有些地方却出奇的美丽。你不会相信我看到过什么。”

她摇了摇头，无声地笑了：“我也不相信某些我看到的东西。总而言之，我们只是给月面搔了搔痒。我会再回来的，指挥官，我向你保证。”

“我相信你会的，”指挥官斯坦利说道，“我相信你会的。”

飞船飞离月球时，翠茜向月面投去最后的一瞥。一时间她觉得看见了一个孤单的身影站在月面上向她挥手道别。她没有回礼。

她又望了一眼，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壮丽无比的荒原。

【注】①荷兰人：凯伦所养的狗的名字。作者在此处亦暗指“飞行的荷兰人”这一典故——据说早期的飞行员都发誓在飞行时见过一个穿传统荷兰服饰的人伴着自己的飞机在空中飞行。后来用此典故特指飞行员或宇航员产生的幻觉。 ②残阳如血，天空转成一片深紫：此处作者似乎有个小笔误。由于月亮上没有空气，故不可能出现地球上残阳如血、天空染上颜色的光学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