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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 变

2016-06-16陈新

四川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老太婆

1

“哪个同学能回答军训的意义?”

威风凛凛的教官傲视着训练场上一大片像树桩般坐着,正在接受军训前动员课的田家中学初中新生。

毒日当空,晒得蝉声扳命。

教官声音落处,满场静寂,只有蝉声与汗流声鼻息声演奏着凌乱而无主题的和弦。

天似穹庐,辽远而茫然。

“我来回答吧!”

正在教官扫视鸦雀无声的那一大片树桩的时候,有一个人自告奋勇地举起手说。

那阵仗,恰似一截浑圆的乌木兀地葱绿。

说话者长得胖乎乎、黑黢黢的,那肤色,真是生灵涂“炭”。

此人貌不惊人,声音却如宁静中打碎一大块玻璃,尖利而扎心。挨着他坐的王恩玫心里充满了鄙视,觉得他是一个爱出风头的“颤翎子”,是一只喜欢开屏的孔雀。

“颤翎子”是四川方言。本指川剧中武将头盔上用野鸡的尾巴羽毛所制的饰品。武将上台后为了展示雄姿,往往把头冠上那两根野鸡翎子颤抖成不同的花样,得意忘形之状令人生厌。因而,“颤翎子”被百姓演绎成了爱表现自己,爱出风头的男人。

竟然有同学主动请缨,教官既意外,又兴奋,脸上的汗滴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如同珍珠般闪亮:“这位同学好样的,那你站起来回答一下吧!”

那个黑胖同学“噌”地一下站起来,一股汗酸臭气浪袭四周。

“我想军训的意义,主要是锻炼意志、培养纪律性的。坚强的意志和严格的纪律性会使人一生受益无穷。”

“这位勇敢的同学回答得很不错,大家鼓掌欢迎!”黑胖同学话音刚落,教官带头鼓起掌来:“大家要向这位同学学习,勇于发言。哦,对了,同学,你叫啥名字?”

“我叫胡继勋。‘胡是‘不教胡马渡阴山的‘胡;‘继是‘前仆后继的‘继;‘勋是‘建立功勋的‘勋。”

虽然刚进学校,但是这个名叫胡继勋的同学却让王恩玫记住了。记住他的原因便是因为他长得黑,长得胖,像个非洲人,脸上还残留着没有进化完全的痕迹。王恩玫每次看到胡继勋那张脸,都盼望着能将之“像素”或分辨率调低一些。

王恩玫性格开朗,是个鬼精灵,人虽长得挺漂亮,明眸皓齿,却喜欢开玩笑。

军训时,想法异禀的王恩玫便直接破坏了自己给班主任李檀的第一印象:她挪开黑孔雀胡继勋屁股下的塑料小凳之后,黑孔雀毫无悬念地像一砣劣质的石头遽然砸在地上,摔了一个大屁股墩儿。

这个造型,太精彩了,喜感十足,立时让全体同学哈哈大笑。

然而,只是一瞬间,“黑孔雀”尖厉、惨烈且令人心惊肉跳的叫声,便把尚未真正意义上正式开始的军训,叫成了一锅粥。

原来,在“黑孔雀”屁股上的“坐墩肉”没有找到塑料凳子这张“案板”之时,身体产生了应急反应,便用左手去撑地,结果由于他长得太胖,他那坨如同煤炭黑的肥膘便沉重地把他的左“翅膀”给涅槃了一下。而且,涅槃的结果没有令他脱胎换骨,破茧成蝶,却变成了脱臼断骨,化汗为泪。

奇葩绽放,夺人眼球。田家中学初一(二)班,一下子就有两个人名变成了全校名人,一个是胡继勋,一个是王恩玫。

这一对活宝互为映衬,一正一反,而对称轴,便是班主任李檀。

不少女孩子都喜欢养宠物,比如养猫猫,养狗狗,但王恩玫却不喜欢养宠物。

相比于养宠物,王恩玫更喜欢养花,比如栀子。

她喜欢栀子经年累月常青那种旺盛的生命力,以及绽放时厚重的纯洁、沁人心脾的芬芳。

新学季,新气象。除了学校是新的以外,被孤独喂养了一个暑假的王恩玫还在开学的第一天早晨,在自己家所在的楼下的冬青丛里,发现了一个同样孤独的新东西:那是一只长相悬崖峭壁瘦骨嶙峋的京巴狗。

看得出来,这只大约刚出生几个月的京巴,虽然身上脏得不成样子,但其毛色纯正,无有瑕疵。无奈肩胛处掉了一块毛,露出鲜红的裸皮,估计因此被主人遗弃。

“汪!汪!”声叫得人心碎,叫得人心软。王恩玫不喜欢养宠物,但看到这家伙实在可怜,她的内心还是被那一声声友好的叫唤刺扎得恻隐,于是弯下腰来,把自己正吃的面包掰下一大块喂给这只小狗吃,继而又将手中的牛奶喂给小狗喝。无微不至像个宠物保姆。

看到这只肩胛处没毛的京巴,王恩玫突然想到了一个古怪而又贴切的词“癞巴狗”。这个词虽然是“黑孔雀”用来踏谑自己的,但她觉得如果用到这只京巴身上,那其实再恰当不过了——那个没毛且鲜红的地方,的确像一个癞疤呀!

“好吧,我就给你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吧,叫你‘癞巴狗吧!”

“你怎么刚进中学就给我惹出这么大的祸事啊?你读小学时便调皮捣蛋,原以为你进中学后,人长大了些,应该收敛了,有女孩子的文静,哪知你还更加淘气,真是不可救药!”

军训第一天的情景是那么刻骨铭心。

难以捉摸的天空,先还是毒日高照,但没过多久,便乌云密布,大地一片漆黑。天地间的距离薄得就如一张纸。

王恩玫那个脾气暴躁的妈在匆匆地乘公交车赶来军训地之时,被淋成了落汤鸡,精心描黑的眉毛,细致打理的面霜,在暴雨中变得一塌糊涂,像一幅抽象画。

从教官口中得知事情原委后,王恩玫的妈妈被气得脸上的肉跳动如刘翔跨栏。她一边用手擦拭着脸上粗大的水珠,一边咬牙切齿地训斥王恩玫,尖厉的声音如刀箭般射来:

“你真是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往日温情的目光,顿时变成了锋利的投枪,投枪们每一次暴戾的俯冲,都令王恩玫脆弱的心多上两个流血而惊恐的洞。

2

“汪!汪!”

几乎每天早上上学,从20楼下到底楼,当王恩玫打开所住楼幢底层进出的大门之时,都有一个声音如同清晨清新的空气般扑面而来,跟她打招呼。

这个刚孤独地穿过漫漫黑夜,热情地与王恩玫打招呼者,便是王恩玫所住楼下冬青丛中那只小可怜京巴“癞巴狗”。

树叶摇动,如细雨淅沥。继而,一团脏棉絮般的身影便从冬青丛中钻了出来,藏在脏絮中的两颗清亮的眼珠子欢快地看着她,充满亲昵。

狗非草木,孰能无情?

由于王恩玫经常把自己的面包、香肠等在早上上学之时,喂给“癞巴狗”吃。有还会买一根鸭翅、鸡脚让“癞巴狗”打打牙祭。渐渐地,这只在风雨飘摇中慢慢长大的小可怜与王恩玫建立了感情。

同情和爱怜渐长,有几次,王恩玫甚至都想把“癞巴狗”抱回家里养,但王恩玫的妈妈眼睛里散射的是冷漠清凉的光,嫌“癞巴狗”身上有一块癞疤,太难看,同时也担心野狗养不家……坚决不同意。

野狗真的养不家吗?开始时,王恩玫也这样认为。

友情只有放慢脚步,才能感受得到。

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枯燥的学习打发了王恩玫一个上午的时光。捱到中午,王恩玫挣脱繁重及无趣,下楼给“癞巴狗”喂食。一天不见,“癞巴狗”对王恩玫的期待变成亲昵,欢快得像一朵绽放的花。

然而,当王恩玫给“癞巴狗”喂食时,“癞巴狗”却突然兽性大发,朝着她呲牙裂嘴地扑来,把她吓得不行。

畜牲就是畜牲,那些面包、火腿肠、鸭翅、鸡腿果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然而很快,王恩玫便明白了,这是一种忠诚而生动的爱——“癞巴狗”呲牙裂嘴扑的并不是她,而是一只正在身边飞来飞去的大马蜂。

马蜂也能招惹吗?当然不能。虽然,初生狗犊不怕蜂,怕蜂就不是流浪狗。

然而,马蜂就是马蜂,要招惹它,绝对是一个不合时宜的梦。无论幼稚还是成熟。假如你没有防身胄甲,而仅有一身脏兮兮的狗毛的话,纵然勇敢,也是白搭。

“癞巴狗”最终将那只马蜂咬进了嘴里,但可爱深处,却变成了痛苦。一腔忠诚,瞬间便变成了“噶啷噶啷”惨叫的代价。而且,被马蜂蜇了的嘴巴也像撒了发面,很快肿了起来,大得如同原来白色的狗头上多了一个黑色的狗头。

一张忧伤的狗脸,被渐渐膨胀硕大的狗鼻子掩埋,还有哀怨的惨叫在黑暗处升起。这个极其夸张的表情,让王恩玫笑得肚子疼。

一片冬青的黄叶,很艺术地飘呀飘,像一只飞翔的蝴蝶,轻轻地落到黑面包上,“癞巴狗”感到了一种温柔的按摩。

于是,笑中有痛的王恩玫,也像那只飞翔的“蝴蝶”,忍不住伸手去摸那块“黑面包”,想安抚安抚。但这只“蝴蝶”显然相比于黄叶要笨拙许多,让担心给自己造成第二次伤害的“癞巴狗”,躲开了这份爱,条件反射地打了一个滚。

冷漠不代表无情,但逃避却是另一种伤害。由于“黑面包”太大,“癞巴狗”在打滚的过程中,碰到了冬青的树桩,又痛得“噶啷噶啷”地惨叫起来。

“癞巴狗”可怜、愚蠢且又滑稽的样子,再次让王恩玫大笑起来。

狗通人性。“癞巴狗”感知到了自己打滚的动作让王恩玫开心,萌宠之心开始发芽,居然又在王恩玫的手没有伸过去触碰它时,打起滚来,而且每打一个滚后,还转过头来,用那一大块“黑面包”后清澈的狗眼观察王恩玫是否会开心地大笑。尽管它打滚的过程中,依然会因为“黑面包”体积太大不好控制而触碰到地上、触碰到冬青树杈而痛得“噶啷噶啷”惨叫。

小慈小悲的小可爱呀,看是小殷勤,却有大感动。突然明白“癞巴狗”打滚的原因后,王恩玫脸上的笑凝固了,僵住的笑脸后是情感的猛烈冲撞,和眼前涌动的雾霾。

王恩玫以前从书报上读到过忠犬救主的故事,还以为是童话,通过这件事,她相信狗其实是很忠诚于主人的,有时候还忠诚到了置个狗安危于不顾的程度。

有这么一个既萌又宠的“汪星人”让自己想起来便美美的,王恩玫有时候觉得,哪怕上学时的心情比上坟还沉重,她也能化沉重为轻松。

3

不知不觉间,上课铃声响了。

想到上午第三节课是《英语》,担心在上课翻《英语》书时把书中的宝贝弄掉,王恩玫特地把夹藏在《英语》课本里的那两件宝贝转移进了《百年孤独》一书里。

伴随着上课的铃声,班主任李檀拿着《英语》课本和教案进了教室。他的头发依然一成不乱,依然像一座富士山那样耸起。当然,伴随着他走进教室的,还有一股浓烈的发胶味。

教室里安静下来后,如炸弹爆炸前的沉寂。

李檀走上讲台后,晃了晃黑冬瓜似的脑袋,浓烈的发胶味儿随之荡漾:“上课之前,请打算参加成都市青少年科技作品制作大赛的胡继勋、李耀强、吴开国、杜宏海等几位同学把报名费交上来。”

这几个被点名的同学带着付出的期待,陆续离开座位去讲台上交钱,但胡继勋却翻来覆去翻找着自己身上衣服和裤子的口袋,以及书包,如同寻找失落的时光,迟迟没有上台。

承诺在消失,希望在远离。而且胡继勋可谓是最接近目标的希望。见状,李檀很奇怪:“胡继勋,只差你没有交钱了,你咋还不上台来交钱?”

李檀的话犹如发射了一枚人工降雨弹,让胡继勋头上顿时汗如雨下:“我正在找钱呢,我早上出家门时,钱明明是放在书包里的,可是现在我却怎么找也没找见啊。”

哦,希望还在,只是通向领奖台的由金钱搭建的这个桥梁暂时断了,这倒无关紧要:“是不是弄掉了?不着急,慢慢找。或者我先上课,你一边听课一边回忆一下掉哪儿了。”

当学生呢,最佳的状态便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剩闲书”。就在胡继勋找钱的时候,王恩玫又在课桌下偷偷地看起《百年孤独》来。未曾想,胡继勋却突然看到有两张对折着的百元面额的人民币从《百年孤独》里滑落出来,掉在了地上。

王恩玫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她连忙弯腰去捡这两张滑落的惊喜。

胡继勋见状,惊喜却顿然升腾:“这两百元钱是我的,对不对?”

“黑孔雀”胡继勋在王恩玫面前折了“翅膀”,但他却并不对王恩玫记仇。奇怪的是,明知道他俩之间发生过不快,可班主任李檀还把他俩安排成邻桌。

胡继勋这样问自己,给王恩玫的感觉如同一只孔雀在扑腾着试图越过无形的栅栏。疆土各归其主,你觊觎什么:“不是,是我自己的。”

觊觎的理由很充分:“我的那两百元钱就是这样对折着的啊!”

欲占其有,何患无词?看上去字正腔圆,理由很充分。

钓鱼岛离你那么远,你也想据为己有?你是个岛,钓鱼岛也是个岛,你们就是一家子吗?胡继勋的话,让王恩玫不高兴了:“对折着的钱多了去了,你怎么看到是对折着的钱就是你的呢?你说它是你的,你能把它喊得答应吗?”

一枪击中要害,语言渐变犀利:“你说这话就有点扯了啊!我只是问问而已。”

这样的问本来就是投枪匕首,是血淋淋的挑衅。王恩玫心中的气愤也在燃烧:“你现在自己的钱找不着,却又这样问我,言外之意我这钱是偷的你的?”

天下正占据历史舞台的百元人民币都长那样,你能说谁是谁的菜?胡继勋自觉理亏,只好嘟哝着解释:“我哪有这意思?我以为是我的,所以我问一下。”

王恩玫越想越气,声音也提高了几分:“你这种问不是问,是在骂人,是在喷粪!”

一个掉钱找钱急火攻心,一个被疑偷钱火冒三丈。两张如树叶般轻轻飘落的钱,竟然一触即发引来了一场战事,硝烟弥漫,炮声隆隆。

小国混战,少不了美帝大佬出来搅局。看他俩扯了起来,操控着“联合国”发言权的英语老师加班主任李檀便问:“胡继勋、王恩玫,你们俩在吵什么?”

当李檀得知胡继勋与王恩玫争执的原因后,并没有形式主义地发表讲话:“呼吁双方保持克制,用和平的手段解决争端,维持局势的稳定,反对以战争的方式解决危机!”而是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办。

他想了想,觉得胡继勋确实存在挑起战争的无意:“胡继勋,你这样问同学的语气是不太对,容易让同学反感,你应该注意方式。”

“是的,李老师,我只是问问。”胡继勋收住了习惯开屏的尾巴:“也许不该这样问。但是我没有王恩玫想的那层意思,这钱是她的是我的,一看就明白了,因为我的钱上面写了一个‘勋字。从小学读书时开始,怕老师收费时收到假钱而不知道是谁交的假钱,我妈妈便叫我在钱上写一个‘勋字。”

胡继勋的话轻描淡写,但却让李檀突然发现了高悬的正义之剑:“那好吧,王恩玫,你看看你手里的钱上有没有写着一个‘勋字。”

理由不充分,纵使有一万条理由,也是无稽之谈。李檀的话让王恩玫很鄙夷:“我这钱怎么可能上面写着一个‘勋字呢?如果上面有一个‘勋字,除非所有的百元面额的人民币上都写有一个‘勋字,除非‘勋字是一个计量单位,跟壹佰元、壹拾元的这种计量单位一样。除非‘勋字是毛主席的那张值钱的脸。”

谁知,这是一篇先抑后扬的记叙文,关键的时候却诡谲得令人匪夷所思。当王恩玫打开那两张对折的百元大钞翻来覆去看时,脸上的鄙夷之色渐渐消失,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深沉的困惑和惊恐,并且嘴里发出来连自己也不相信的声音:“天啊,这两张钱上面真的写有‘勋字啊,这是怎么回事啊?”

“勋”字真变成毛主席的脸了!

王恩玫的感叹让她与胡继勋之间的战争局势发生了诡异且不可逆转的变化。一股发胶的仙风把李檀吹了过来,俗气的啫喱水味道缭绕:“你说什么?拿我看看。”

李檀荞麦色的手树枝般地从啫喱味儿中伸出来,捧起那两张如枯黄变红的枫叶一样的钱,认真地看了看,像研究一件书写着历史密码的文物,之后又递给胡继勋:“你看看这字是不是你写的?”

胡继勋接过钱后,只瞄了一眼,简单地完成密码与密码书写者之间的对望,然后十分肯定地说:“这两张钱上的‘勋字就是我写的,这两百元钱也肯定是我的。”

胡继勋的话让难以置信的王恩玫又气又急,一种刻骨的羞辱笼罩着她,她从胡继勋手里一把抓过那两百元钱:“这两百块钱是你的?那我的两百元钱呢?真是撞鬼了!”

胡继勋手上的钱被王恩玫抢了之后,倒也不急,而是像个老外那样优雅地摊了摊手,又像一个交响乐团笨拙的指挥那样超脱:“唉,你抢什么呀?这两张百元面额的钱上面写有‘勋字,它就是我的呀!”

“这两百元钱暂时放我这里吧。”发胶味驰骋,跃马扬鞭,李檀像一段插曲一般从王恩玫手中拿过那两张钱,并十分严肃地渲染细节,如利剑直刺人心:

“这钱上真真切切地写着‘勋字,事实胜于雄辩。这个问题的性质很严重,这种现象的出现说明你人品有问题!”

瞬间,在啫喱水令人窒息的风暴肆虐下,铺天盖地的屈辱如暴雨倾盆,无情地朝着王恩玫兜头而下,感伤似滔滔江水迅速淹没了她,又惊又怕的她赶忙“抗洪救灾”:“李老师,你说什么?什么人品问题?这两百元钱是我卖了六天报纸挣来的!”

暴风、骤雨,还有隆隆的雷声。两张枯红的枫叶在萧瑟悲秋的枝头飘动,就将远离:“你说的是这两张分别都写着‘勋字的百元面额的钱吗?”

有一种漠然叫无动于衷,有一种嘲讽叫步步紧逼。有一种执拗叫有苦难言,有一种绝望叫迷失自我:“不是这两张百元面额的钱,我是说我的那两张百元面额的钱。”

李檀脸上流露出极其复杂的表情,眼睛深奥得就如同一面深潭:“那么你的那两张百元面额的钱在哪里呢?”

王恩玫顿时觉得自己的心瞬间破碎了,真实的记忆跌进了迷离的深渊:“我就是不知道在哪里呀!我明明是放在《英语》书里的,早上还在呢!”

不争的事实被无情地放在黢黑的铁砧上,李檀拧着大锤严厉地锻打,不留丝毫锈迹:“现在这两张钱上面都各写着一个‘勋字,说明这两百元钱是胡继勋同学的。可胡继勋的钱怎么又在你这里呢?你怎么解释?”

王恩玫越逼越急,但她还是坚守着最后的清白,耐着性子竭尽全力地解释:“这两张纸是我上数学课时从地上捡到的,我以为是自己的,便放进我的《英语》书了。后来,在上这节《英语》课前,我又将之放进了这本叫《百年孤独》的课外书里,我在课桌抽屉里偷看这本课外书,结果夹在书里的钱掉了出来,引起了胡继勋的注意,他说这钱是他的,也才让我意识到我的那两百元钱不见了。”

李檀又看了看手中的那两张百元面值的人民币,看了看上面写的两个“勋”字,冷笑说:“这听上去就像真的一样。事实上,我再说一遍,这个问题很严重!”

人不无助不流泪。绝望与羞辱让王恩玫哭了:“我说的就是真的,我的两百元钱就是卖报纸挣来的,而且先后辛苦地卖了六天报纸。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张钱上面都写着一个‘勋字,但我利用假期卖报纸真挣了两百块钱,我更相信这两百块钱就是我挣的。”

如花似玉的年龄,怎么涂上了这样虚幻而不着边际的色彩?“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你所说的话丝毫不能改变我手上这两张百元大钞属于胡继勋的事实。”

这真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呀!怎么一个人运气霉起来,会有连锁反应啊?

“李老师,我真的卖报纸挣了两百块呀!就是昨天。昨天不是星期天吗?我昨天还去街上卖过报纸。”

李檀的话如打机关枪,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卖报纸挣来的?你为啥要卖报纸?你卖报纸挣钱做什么?还有你说你卖报纸挣了这笔钱,都有谁能为你证明?你父母知道吗?”

“我父母不知道我卖报纸,但能证明我卖报纸的人多了。比如批发给我报纸的那个大妈,还有邻居。对了,我卖报纸时还救过一个老婆婆呢,她还说她会到学校来表扬我,她也能帮我证明呢!”

“救过一个老婆婆?她还说会到学校来表扬你?你越编越离谱了!”

“是的,她能证明我卖报纸挣钱这一事实的。我本来想做好事不留名的,但是现在不得不说了:我在去卖报纸之时,一个老婆婆摔倒了,我扶起了她,还给了她回家的出租车钱。”

正午的阳光直视大地,如剪刀般把王恩玫剥得片甲不留,赤裸裸地呆在睽睽众目之下,她感到羞辱难当。

4

城市周末的街道永远像春天的花园,绿肥红瘦,五彩斑斓。

只不过这个花园是条形的,线型的,曲里拐弯,如色彩斑斓的锦带,又如仙女飘逸的披帛,且充满着浓厚的烟火味。

虽然在如画的风景里,王恩玫觉得自己的存在似乎与之颇不协调,但她内心却没有卑微,没有破帽遮颜过闹市的自惭形秽。她觉得劳动是光荣的,何况是为着一个美好的愿望在奋斗。

像七月的天气,喜怒无常。王恩玫的母亲脾气不好,说变就变。即使气象部门也不能为其准确把脉。

有时候为一个人倾尽一切,未必就比对她什么也不做好。王恩玫总觉得可能是父亲对母亲太恩爱,让母亲养成了骄纵不羁的性格。也可能母亲因下岗而一直未能从头再来,难得重新豪迈,形成了怪异的脾性。

有这样一个奇葩母亲,一个亲密敌人,王恩玫自叹命苦。因为这世界对自己来说,大约别的什么都可以选择,唯有父母不能选择。

音乐,是人类灵魂的避难所,当遭遇挫折时,音乐是一剂良药,可以抚平心灵的创伤。通过仔细观察外加分析研究,王恩玫发现,她母亲喜欢唱歌、喜欢音乐,如果母亲在唱歌,或者听歌的话,心情便通常大好,不会轻易动怒,于是她决定利用还有几天就将开学的暑假,挣钱给母亲买一个MP3,用音乐去收伏母亲的心魔。

怎么挣钱呢?去打工,年龄太小;去捡废品,竞争太大;去擦皮鞋,城管要撵……想来想去之后,她决定去卖报纸,背着父母,偷偷地卖报纸。

于是她找到在她家所住小区送报的那个老妞儿,向其批发了50份报。

走上街去,像一只小鸡在人丛中扑腾,影子很瘦,胆量更瘦,别人的眼神猜不透。

一晌贪玩,皆是虚幻,这样瞻前顾后地下去怎行呀?自己出来是干嘛的?检查街上是否哪儿有不平?当免费的压路机?还是看街上有没有掉馅饼?

当一切杂念都被阳光的心理消除,且口中也喊开了“买报纸,买报纸,时尚都市人,看精彩都市报”时,好运便开始款款而来。

收获是最大的鼓励,收获也是最大的动力。

喜不自禁的王恩玫又进一步地总结销售经验,继续改进销售方法:除了有针对性地叫“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爷爷”“奶奶”“买份今天的报纸吧”外,还在称谓和请求中间加上了煽情的说明“我正在完成学校布置给我们的假期社会实践作业,请支持我的社会实践活动”。于是销售口号便变成了“××,我正在完成学校布置给我们的假期社会实践作业,请支持我,买份今天的报纸吧!”这种推销法让报纸更进一步地好销起来。

就这样,转眼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王恩玫批发的50份报纸竟然全卖出去了。掐指细算,一份定价1元钱的报售出后能赚4角,50份报纸,她竟然赚了20元钱。

这真是太好了!原来挣钱并不难呀!

初战告捷,王恩玫开心不已。

第二天,揣着暖暖希冀的她又从“肉球”处批发了100份报纸。

方法依旧。“汗水”加“吆喝”加“煽情”加“飞毛腿”,组合式“营销”的结果,100份报纸再次顺利卖出,又挣了40元钱。

虽然第二天批发的100份报纸卖起来也顺利,但王恩玫并不贪心,她将此后几天的批发数量都稳定为100份,没再增加。

每天赚40元,还有5天就开学,到开学之前也差不多能挣下200多元,这够买一个MP3音乐播放器了。

钱一天天增加,王恩玫的心情也越来越好。

但是她每天天刚亮便出门的事还是在第一天便被母亲发现了:“你这么早出去干啥?”

“学校不是规定社会实践吗?要开学了,我得去完成这课的作业。”

“你去哪参加社会实践呀?”

“新华书店呀。”

“你不是前段时间去过新华书店实践过了吗?”

“前段时间是去实践过了,但不是那张社会实践表上没签字,没盖章吗?我怕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他们对我已经没有印象了,不愿意盖章,所签意见也不好,因而决定再次去实践实践,卖力地干干活,挣个好印象。”

“那为啥要这么早就出门?”

“书店开门是晚些,但书店员工在开门前就得早早地去了,要整理内务呢。我原先去的时间就太晚了,没有帮其整理内务,摆放新书,撤掉旧书,所以,担心人家对我印象不好,这次一大早就去,是想像正式员工一样,跟他们一起干活。”

王恩玫想了想又说:“书店在卖书的同时,不是还在卖报纸吗?我还想的是,早点去,抱一些报纸到街上卖,兴许比将报纸摆在书店货架上卖要更容易一些。”

王恩玫在母亲面前的解释看上去天衣无缝,母亲也便没再追问啥了。

卖报纸的时间转眼就到了第四天,还有两天就开学了。王恩玫心中合计了无数遍:如果再卖两天,而且每天依然能挣40元钱的话,那么她便能挣下220元钱,要买一个MP3,便大约够了。

但第五天,母亲却不让王恩玫出去了,理由是还有一天就要开学了,得在家准备准备。

为了挣够200元钱,开学后的王恩玫寻找着机会,想再去卖一次报纸。这个机会终于来了,那是开学后的第二个周末的星期六,她爸爸妈妈都不在家:爸爸出差。表姨结婚,妈妈去吃喜酒了。家里只有王恩玫一个人,于是王恩玫便利用星期天,向“肉球”批发了100份报纸,上街卖了起来,又挣了40元钱。

就是在这天,她救助了一个老太婆。

烈日当空,大地焦灼,在一片一片的汗臭中穿行,在经华南路双桥子段的十字路口家乐福门口,王恩玫努力地向过往市民推销着报纸。

也许是天太热的缘故,人们淡漠了读报的爱好。这天的报纸并不好卖。

炽烈的阳光照着行道树顶,透过浓密叶子的缝隙,婆娑而下。太热了,汗水糊得眼睛都难睁开。王恩玫来到树荫下,想用纸巾揩揩汗水,并喝一口带在身上尚未打开、一直舍不得喝的饮料。

荫翳阻隔,太阳不能直射,的确要凉快许多,呆在这样的树下可真好!

王恩玫将报纸放在紧挨树的地方,从斜挎的手机包里拿出那瓶饮料来,准备拧开盖子喝上一口。天气炎热,热得人口干舌燥,她早就想喝了。

“咣当!”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王恩玫定睛一看,发现通往家乐福入口的路上,一个身着蓝色碎花短袖衫的老太婆摔倒了,在离她身体不远处,一个塑料手提袋里的一瓶酱油被摔碎了,玻璃遍地,酱香四溢。

“唉哟……唉哟……”老太婆痛苦地呻吟着。

揪心的疼痛声,让王恩玫忘了拧开手上瓶装饮料的盖。她情不自禁地朝摔倒的老太婆走了过去,助人为乐的情怀装满了她整个胸膛。

但令王恩玫奇怪的是,见老太婆摔倒之后,多少人非但没有及时地去扶起她,反而还躲得远远的,如躲灾星。

王恩玫吃惊,有些不知所措。这时,老太婆却向她招了招手:“唉哟,好痛啊!妹妹,你过来扶我一把嘛!”

王恩玫没再犹豫,连忙跑过去搀扶老太婆,把老太婆扶到街边树荫下一个水泥凳子上坐下。老太婆左手搭在瘦削的王恩玫的肩上:“哎呦,好痛啊,我的右脚无法走路了。”

说话间,豆大的汗珠从老太婆脸上滚落。担心老太婆口渴,王恩玫连忙将自己手上先前准备喝的饮料送给了老太婆。

“妹妹,你是哪个学校的?叫啥名字?我改天去你们学校表扬你。”

“嗨,举手之劳,表扬啥呢?”

“你不告诉我你是哪个学校的,我也知道。你校服上不是写着‘田家中学吗?快告诉我你的名字吧。”

“哈哈,雷锋都是做好事不留名的。即使要留名,也只详细地留在自己的日记本里。”

“别说笑了,我想知道你的名字还有一个意思,那就是你们学生毕业的时候不是要扔书和本子吗?到时我好找你,把你和同学们要扔的旧书本等买了,我能赚点钱,你们也能卖点钱,不然随手丢了多可惜啊。”

“哦,这样啊,我才读初一呢,不过马上要读初二了。”

“迟早会读到初三的呀?说不定你在毕业之前还能帮我介绍初三学生认识呢。现在说说你的名字吧。”

“那好吧,我叫王恩玫,名字很好记。意思是‘忘恩没?想到我的名字是‘忘恩没有,一下子就记住了。”

王恩玫说着,从斜挎身上的手机包里掏出一把钱来递给老婆婆:“婆婆,我身上只有20多块钱,这是刚卖报纸得来的,你要不拿去打一个的士回家吧,回家歇歇就好了。我手上还有几十份报纸,我得去卖报了呢。”

……

“王恩玫同学,别说那么多了,也别绞尽脑汁编故事,我现在要给大家上课。不过,这件事很严重,放学后,你留下。我得把你的家长请来,配合老师对你进行德育教育。”

李檀的话好似从幽冥中传来,打断了王恩玫的思绪。

“我说的是真的!”

“真的?真的我现在也没时间调查!”

无奈了!欲哭无泪啊!有泪也无处哭啊!

生命的故事在奔流,无端的事故却在截流。星汉灿烂,山河漠然。喊天,天有天的事,高高在上天不应;喊地,地有地的忙,自身不保地不灵啊!

没想到,此时,学校教导主任兼德育主任的马老师走了过来,敲起了教室的门。

李檀停住了刚开始讲的课程,如一匹夜色中行进的驴,犯着糊涂:“马主任,有事?”

“有一个腿脚不灵便的姓梁的老太婆找到学校德育办公室,说是要找初二年级的一个叫王恩玫的同学。”

找我?而且是一个老太婆?王恩玫先是吃惊,便很快便惊喜得大声说:

“太好了,被我救过的那个老婆婆来证明我的清白了。她能证明我卖报纸!天助我也!真是好人有好报啊!”

5

“同学们,先自习一下,我带王恩玫去见一下那个老婆婆便来,咱们不能冤枉好人。”

李檀对全班同学们打过招呼后,又对王恩玫说:“我们走吧,但愿你说的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我绝不冤枉你!”

“对哦,不能冤枉我呀!”王恩玫双脚犹如上了弹簧,几乎是欢快得就像一只小兔子一般蹦跳着跟李檀去到了德育办公室。

德育办公室位于呈L型的教学楼的二楼拐角处,斜对着厕所。虽然厕所的气味在炎热的天气里显得很是浓烈,但看到进门处的右侧墙上那块“德育办公室”贴牌,王恩玫还是倍感亲切。

德育嘛,它就是死去的雷锋、活着的雷锋、标语们、正能量们生活和聚首的地方,能有幸地到此一游,那当然应该亲切的。

看到那个背影了。对,就是王恩玫曾搀扶过的那个老太婆。好人真是有好报啊!

有了这个背影的存在,王恩玫对“德育办公室”这位朋友更感亲切了,她甚至心里还出现了自己即将与老太婆见面时的场景。老太婆或许会像影视剧司空见惯的寻到恩人的镜头中出现的人物那般感激,且泪水婆娑地对她说:“恩人哪,我可总算找到你了!”并因为腿痛没有站稳而差点“扑嗵”一声跪在了地上。然后她便马上扶起老太婆,雷锋般微笑但又英雄气概且客气地说:“我哪是啥恩人呀?不就是搀扶了您一把吗?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快步如飞地来到德育办公室,见到那个老太婆时,王恩玫却有些奇怪,因为老太婆身边还有一个30多岁的壮汉,长着络腮胡子,脸上挂着莫可名状的忧郁和气愤,看样子是搀扶着老太婆而来的。

哎哟喂,腿不好就不要来学校表扬我啊,即使真要表扬我,等您的腿伤好了后再来也不迟呀。再说,你真要表扬我,给我脸上贴金的话,干嘛上学校来找我呀?你上报社去请记者登文章,在报上找我不是更好吗?

想到这一点,王恩玫心里美滋滋的,为自己的幽默而忍不住像一朵花儿般笑。全然忘了刚才在教室里所遭遇的风波和折磨。

“婆婆,我们又见面了。你怎么来我们学校了呢?多小的事啊!看来,我真不该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你的,你看你这么较真……”

但是,说这话时,王恩玫却有些愣怔,她发现,“络腮胡子”恶狠狠地盯了她一眼:“你以为你不告诉我妈名字,我们就找不到你?”

同样,在王恩玫的这句话尚未说完的时候,那个她曾经在其摔倒后扶起过的不知道姓甚名谁的老太婆也一把抓住她的手不放:“对,就是她!把我撞倒在地、并撞骨折然后逃跑了的人就是她!我终于找到你了!”

老太婆这句话,真是把王恩玫惊了一个“呆”,然后完全愣了一个“住”:“婆婆,你……你说什么?我把你撞倒在地,并撞骨折?然后逃跑了?”

这时,德育办公室斜对面厕所里一阵臭味传来,王恩玫一阵发晕。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她真没听错。只见她问话刚落,老太婆便一字一顿地回答:“对,就是你把我撞骨折了,我终于找到你了,你现在跑不掉了!”

这时扶着老太婆的那个看上去30多岁的“络腮胡子”非常气愤地说:“就是你把我妈撞了,你还想抵赖?你知道我妈被你撞得多严重吗?她的右小腿被你撞断了!”

说着,他撩起了老太婆的右脚裤腿,大家看到老太婆的右小腿绑着夹板,缠着绷带。

这是遇到什么“黑”呀?始料不及又惊诧莫名的王恩玫着急得快哭了:“婆婆,你不要冤枉好人呀!明明是你摔倒在地后我助人为乐将你扶起的,我还给你水喝,还给你钱,你怎么可以不顾事实说是我把你撞倒的呢?”

有语凝噎,惟有泪千行。

老太婆同样急得抹起了眼泪:“我梁婆婆这么一把年纪了,还能说谎?”老太婆声色俱厉,很气愤:“老师,你说现在的孩子怎么了?做了这么大的错事,却还不承认!”

见状,教导主任马老师连忙说:“大妈,你不要急,慢慢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说着,拿了一个一次性纸杯,去饮水机那给那个“梁婆婆”倒了一杯茶端了过来:“不着急,天气太热,边喝茶边说。”

片片绿叶在纸杯盛着的开水里,像鱼一样游动,生动着曾经盎然的故事。看着这些挣扎着的绿色的魂灵,一种苦涩在王恩玫心间翻滚。

老太婆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昨天,我在街上走的时候,就是双桥子经华南路那条街,这个名叫王恩玫的女孩子正在卖报纸,她只顾卖报,朝着人群冲来冲去,结果把我撞倒在地,把我右腿撞骨折了。最令我气愤的是,她见我摔倒在地上痛得不停呻吟的时候,相反还马上跑开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老太婆的话悲切、动人,一把年轮,散发出时间堆砌下的感染力。

教导主任听得很认真,听的过程中脑袋里也在进行缜密的思考:“大妈,那你怎么知道她是我们学校的学生的?又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

“她卖报纸时穿的是田家中学的校服,所以,我知道她是田家中学的学生;她把我撞倒在地跑了后,路边一个认识她的学生模样的人告诉我说,她是田家中学初中一年级二班的学生,叫王恩玫。”

老太婆的讲述像在倾倒一筐濡湿的河沙,细致而轻松,却又有潮湿的感情在飞扬。

王恩玫气得满脸通红,如同吃了朝天小尖椒:“你真是血口喷人啊!婆婆,你怎么能黑白颠倒,说出这么昧良心的话来呀?”

“你看看你,都干了啥好事?丢脸丢到社会上去了!”这时李檀很生气,语气严厉且痛心疾首地对王恩玫说:“你知道吗?这对学校名誉是多么大的损失啊!”

“李老师,是这个婆婆诬陷我!”王恩玫泪流满面,着急地辩解着:“我真的没有撞她,是她自己跌倒的。而且她自己跌倒后,我还主动去扶起她,并把她扶到路边的水泥凳上坐着,还给了她我都舍不得喝的那瓶脉动饮料,给了她20元钱,然后由于我要卖报纸,我才离开的!哪是我撞倒了她还逃跑呀?”

“你没撞人家,人家会诬陷你?这事很严重!你没撞人家,你会给人家饮料喝?会给人家钱?你有这么好心?”李檀雷霆万钧步步紧逼:“加上刚才在教室里发生的事,今天必须得请你家长。真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现在变得太不像话了!”

李檀的话如猛虎下山,又如毒蛇吐信,让王恩玫感到全身颤栗,浑身冰寒:“可是,她至少证明了我昨天卖报纸这件事啊。”

“这只能证明你有卖报纸这件事本身,却不能证明别的什么。”

就像自己胀痛的青春期,王恩玫解不开这从未经历过的谜题。初进德育办公室的兴奋,看见老太婆时的粲然,厕所里不能卒闻的臭味,还有是非如梦的错乱……

那天下午,王恩玫彻底迷离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的。

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虽然事件只是发生在班上和学校德育办公室,但是很快,学校的师生们都知道了,知道了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德渣”学生。

同一天下午,在不足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在同一个学生身上发生令人惊悚、品德出现严重问题的两件事,这在田家中学的历史上还没有过,王恩玫破了这个纪录。

李檀果断地通知了王恩玫的家长。

在给王恩玫的父亲打过电话后,李檀如变色龙般地换了一张脸,和蔼地对那个老太婆说:“大妈,都怪我没有把学生教好!你不要着急,王恩玫的父母马上就要来了,不管情况如何,事情都会很快得到圆满解决的。”

这时教导主任喝了一口茶后,突然想起什么来,朝着地方吐掉口中的茶叶屑后,问:“大妈,请问你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们吗?”

那个老太婆脸上挂着望不到头的痛苦,也端起那个纸杯喝了一口茶,然后虚弱地说:“你就叫我梁大妈就行了。”

“我妈叫梁知穗,不过到时你们找我吧,我叫曾任金,我把联系电话留给你们。”

梁知穗?一听到老婆婆的儿子曾任金口中说出这个名字,王恩玫就忍不住想笑,同时心里也充满着鄙视:“梁知穗”,这名字取得真是太有特色了:“梁知穗”就是“良知碎”,果然良知碎了一地啊!

本来电话是通知王恩玫的父亲的,但王恩玫看到父亲和母亲都很快便来到了田家中学,而且表情像家里死了人那般凝重。

当得知女儿将人撞倒在地,且撞骨折并肇事逃逸的事后,王恩玫的母亲一下子便哭了起来,她抓住王恩玫便在王恩玫的背上掐了起来:“你这个死东西,怎么这么不争气?”

母亲失去理智的掐,让王恩玫突然觉得自己跌进了幽深的漩涡之中。

于是一个女人的哭变成了两个女人的哭,以及一个男人写满伤感且怒其不争的恨。

“你们别演戏了,还没解决赔偿问题呢。”这时梁知穗的儿子曾任金急促地敲了几下马主任的办公桌,不耐烦地说:“我妈这骨折的腿还等着钱治呢,如果你们不赔钱,她的腿瘸了怎么办?你们就得养她一辈子!你们要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我就找田家中学的吴斌校长,我就不信这事解决不了!”

敲桌声声,如铁锤砸在心上。

“大妈,我这里有500元钱,你先拿去治着。”王恩玫的父亲见状,慌忙地从全身的兜里搜出500多元钱后,抖抖索索地将其中500元钱像上供似的递给了老太婆梁知穗:“我来得急,也不知道我这淘气女儿惹了这么大一个祸事,所以身上没带多的钱。你放心,等我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我会主动联系你的,请你留一个电话号码给我吧。”

这时曾任金右手接过那500元钱后,一边晃动着手里的钱,一边冒火地质问王恩玫的父亲:“你的意思是这区区500块钱便能治好我妈被你女儿撞骨折的腿?”

王恩玫的父亲惶恐地解释:“不,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现在身上只有这么多钱,你们先拿去用着。等我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我会主动联系你们的,你们放心吧。”

“爸,你别给她钱!”那500元钱不是钱,像是从自己心上撕下的带血的肉。王恩玫见状喊了起来:“她是诬赖我的!她的名字叫做梁知穗,梁知穗就是良知都破碎了,真是奇葩啊,想不恩将仇报都不行!”

王恩玫觉得自己真成了黄继光,躺着都中枪了。

“在事情真相还不明了的情况下,我能听你的一面之词吗?”王恩玫的父亲喝斥王恩玫说。这话实际上既像是对王恩玫说的,更像是对在场所有人说的:“但大妈这个腿都肿了,得先治。”

“爸,你怎么是一个不辨是非的人喃?大妈,大妈,叫得这么亲切,什么大妈呀,鬼妈!”

“你给我闭嘴!”

父亲的声音更大了,怒目而斥。这个平时很关心王恩玫冷暖还算慈祥的人,此时似乎一点也不关心她的心里感受。

“哎哟,好痛呀!我的这个腿哟,怕是要残废了!”这时梁知穗痛苦地呻吟起来,显然比王恩玫更弱势:“现在这个社会,怎么有这么蛮不讲理、颠倒黑白的孩子呀?把我都撞成这样了,不但不承认,居然还骂我!”

见状,教导主任和李檀连忙安抚梁知穗,说学校领导和学生家长一定会查清事实真相,该负的责任一定要负,该赔偿的医药费也一定要赔偿。

就这样好说歹说,才劝走了梁知穗和他的儿子曾任金。

母子俩气愤地走了,正如他们气愤地来。气愤得没有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当老太婆母子俩走了后,李檀挥洒着劣质且肆虐的发胶味,又对仍然没有回过神来的王恩玫的父亲说:“王师傅,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这件事应该说不比刚才那件事轻,也是严重的品德问题……”

“天啊,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啊!”

当得知女儿在学校偷钱的事后,王恩玫的母亲又一次哭了,她“啪”地就打了王恩玫一耳光:“你说你这书还怎么读啊?我和你爸的脸真是被你丢尽了!”

“你打我干嘛呀?我有什么错?”王恩玫顿时满头金星,痛得叫了起来,大声质问母亲。

这是被符咒戕害了吗?曲直不分,思绪迷离。

王恩玫的父亲一把将王恩玫揽进怀里,用手护着她的脑袋 :“你打什么呀?事情不是还没有看到真相吗?再说,如果真是咱们孩子不对,打就能教好孩子?如果打孩子就能让孩子变好、成长,我们送孩子来学校干啥?关在家里天天打不就行了?”

王恩玫的母亲气得柳眉倒竖,对王恩玫的父亲怒吼:“你在放什么屁呢?我教女儿你护着她干嘛?孩子都这样了,这不都是你惯的吗?”

教导主任见状,也连忙用身体护住王恩玫,挡住王恩玫的母亲:“别打!别打!这是德育办公室,不是刑讯逼供室。谁为圣人,孰能无过?犯错误没关系,犯了错误改了就行。我们帮助王恩玫是为了让她改正错误,而不是惩罚她。”

这时,王恩玫的父亲说:“马主任,李老师,时间已经快中午了,这样吧,我们先把王恩玫领回家,问问怎么回事,然后再配合学校对她进行教育。”

“好吧!”马主任微笑着叮嘱王恩玫的父母:“没有哪个孩子不犯错的,再说现在这事还没个结论,你们千万别再对孩子动粗啊!靠棍棒责罚来教育孩子,这是无能的表现啊!”

王恩玫如同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被父母左右“挟持”着回到了家。虽然一路上见到熟人时,父母的脸上依然挂着笑容,装得跟个没事人似的,但王恩玫知道,父母却已经被她气得心都烂完了。

王恩玫的眼泪在不住地流,视线模糊,心情颓废。自己被冤枉得厉害,可这冤案没有洗清的话,谁信她是冤枉的呢?没人信的话,这个问题就很严重,就如李檀所说的是人品问题,后果很严重的。

回家的途中,经过双桥子经华南路家乐福门口,在自己曾卖报纸和救助过那个颠倒黑白的老太婆的街上,喧嚣如昨,物是人非。看到地上那一摊酱油的黑渍,想到头一天发生的事,竟然恍若隔世。好心没好报,王恩玫心里恨恨的,伤感世事苍凉。

人流似河,车流似江,来来往往,亮丽与守旧并行,时尚与传统接踵。但过往的行人、车辆,都只关心自己的事,没谁有闲暇在乎她这个小不点胸中装着的怨愤和委屈,以及湿漉漉满含泪花的眼,遍布伤痕的心。

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它可以抹杀掉一切,又可以滋生出一切。无论故事,还是事故。不经意间,王恩玫模糊的泪眼视线中,她看到了另一幅风景:

在街边一个树阴下,有一个没有腿的残疾人坐在一条自制的残疾车上讨钱。

那个残疾人头发脏乱,脸黑黑的,瘦瘦的,胡子拉碴,且蒙着一层灰,所穿的衣裤已经辨不清颜色。尤其令人触目惊心的,是他一条腿的裤管空空,另一条只剩半截的腿上的伤疤血肉未愈,可怕得令人心悸。残疾车上的音响,播放着凄凉的音乐,更是催人泪下……

同样的伤悲,让王恩玫想也没想就掏出自己放在书包夹层里的20元钱扔进了那个残疾人放在车上的鞋盒里。这20元钱是王恩玫的母亲给她留在身上备用的。王恩玫的母亲说,女孩子,难免有急时之需,身边应该放些零钱的。

见状,王恩玫的母亲感觉无奈,没好气地责问王恩玫:“你给他扔那钱干嘛?这是化妆乞丐,你认不出来吗?你的心怎么这么好啊?才因为帮助了那个老妞儿弄得这么难堪,这么尴尬,这么被动,现在又想犯同样的错误了?”

王恩玫没有接母亲的话茬,她的灵魂仍在与无情的现实对话,与眼前的场景对话。但王恩玫的父亲却好奇地问王恩玫的母亲:“你怎么知道是化妆乞丐?”

“早报不是都报道过了吗?前几天此人在文殊院门口讨钱被人揭穿了,有图有真相呢。”王恩玫的母亲鄙夷地说:“我也同情弱者,但一定要是真的弱者。你没见除了他的残腿之外,他的下半身盖着一条毯子?”

街面燥热,如同人心。不一会,王恩玫却给了母亲一句硬梆梆的话:“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又怎样?如果他有钱,会这样作贱自己去要钱吗?你为啥不以这种方式去要钱呢?”

“你这孩子是怎么说话的?有你这么不讲理的吗?你以为你是太阳,能普照天下?”王恩玫的母亲有些生气,像鞭炮般噼哩叭啦地爆起来:“你自己的事不是老师还正让我烦着呢吗?你有这么好的心,又自以为是太阳,那你请先普照普照你这可怜的妈吧!先普照普照可怜的你自己吧!”

6

如游魂野鬼般地飘进家所在的那幢楼的底楼门之时,一个孱弱的“汪!汪!”声把王恩玫唤回到了现实之中,这是那条叫“癞巴狗”的可怜的流浪京巴在与她打招呼。

听到这两声“汪!汪!”,王恩玫的眼泪流得更凶了。抬眼望去,她看到“癞巴狗”依然像早上她上学时那样趴在那儿,肮脏的狗毛都快辨不出颜色了,它身边放着她早上喂给它的半块面包和一截火腿肠,只有几只苍蝇在飞来飞去,几乎原样未动。

这番景致,让王恩玫忽然意识到什么,眼睛濡湿,心如刀绞。

擦拭不断滴落又不断刷新的泪水,恍然间,她又觉得,自己竟然跟“癞巴狗”一样可怜……

时间在旋转,记忆撕裂般颤抖。

就在星期天下午,刚刚落过一场偏东雨,大地变得凉快起来,空气如洗,蓝天如洗,再加上星期天上午王恩玫帮这位叫梁知穗的老婆婆做了一件好事受到称道,她的心情也如洗,于是便带着一本《语文》书去了小区的花园里背课文。

在一条由不知名的藤状植物织就的绿廊里,有两张长椅相对而设,在虚幻婆娑的光影里,构成公园的雅致和亲切。紧挨着绿廊的,是一片灌木林,雨后的阳光明亮而又煦和,少了先前的毒热,光斑透过树叶摇曳地掉在地上,宁静茂密。坐在凉爽的桐油漆过的固定木质长椅上,戴着晃动的荫翳,靠着湿湿的宁静,王恩玫觉得在这种环境里背课文,那是太好不过了。

令王恩玫感动的是,就在她坐下不久,“癞巴狗”也摇着脏兮兮的尾巴过来了,像一团移动且温暖的破絮,在她腿上擦了一阵之后,便挨着她的腿蹲坐着,眯缝着眼睛慵懒地不时瞅她一眼。

这番情景倒也像一幅淡雅的油画,好不惬意。

不一会,有一个穿着松糕皮凉鞋的大女孩“嘎!哒!”“嘎!哒!”地挽着一阵风走了过来,在王恩玫对面的长木椅上坐下,用IPAD看起了电影,如一朵花儿般盛开。

那个大女孩人挺漂亮的,穿戴也极为时尚新潮,浓妆艳抹珠光宝气,上身露出的肉很多,紧紧包裹就像粽子一样,该凸显的地方如喜马拉雅山,青春四溢;下身穿着超短裙,雪白的腿看上去像两根大白萝卜。

一阵香风突然停在了长椅上,地上的小叶片儿打着微小的圈,“癞巴狗”耸了耸乌黑的鼻头,有一丝兴奋。由于王恩玫对它好,从而对人类也充满好感的“癞巴狗”见有人来,便热情地跑过去摇头摆尾地“打招呼”,无邪的友善在微风中荡漾。

但这显然是不识趣,或者叫自讨没趣,因为那个大女孩面对它的热情与友好,回报的是厉声喝斥:“又丑又脏的鬼东西,滚远点!”

美好且一尘不染的感情在那一刻苍白成尴尬。

大女孩对“癞巴狗”的喝斥让王恩玫心里感觉不舒服:你说你人长得好看,穿戴得也这么漂亮,内心怎么这么粗鄙,这么不识抬举,不知礼尚往来?你的素质怎么连一只流浪狗的素质都达不到啊?

王恩玫很想这样质问大女孩的,但她不敢,也不想多事。

被喝斥之后,“癞巴狗”委屈地低声“哼唧”了两声,复又回到王恩玫的腿边蹲着,且不时用眯缝着的眼睛看看王恩玫,又瞭瞭大女孩。

“癞巴狗”蹲下后,先前的尴尬气氛很快被风吹走。王恩玫继续默背着她的《语文》课文,大女孩也戴着耳朵继续看着她的电影,如一朵鲜花一样诱人且香气四溢。

绿色与凉爽像一只宽厚的手掌抚摸着大家,让一切变得安宁下来。无瑕的热情在冷漠和喝斥的打击下,独自寂静。

“汪!汪!”过了一会,“癞巴狗”却突然朝着大女孩叫了起来,很凶猛的样子。

风烟乍起。不知缘由。

“这条丑狗大概是疯了?你朝我叫什么呀?难道你还想咬我不成?”大女孩怒视“癞巴狗”,凛然地警告说:“你敢扑过来咬我,我就踢死你!”

“汪!汪!汪!”“癞巴狗”不仅没有消停下来,还愈发疯狂了。

狗的祖先是狼,骨子里有一种不屈服威胁的狼性。

“‘癞巴狗快住嘴。”

人狗大战一触即发,王恩玫别无他法,只能厉声喝令身份卑微,却貌似极有战斗精神、且两眼发红的“癞巴狗”。

“你来吧,你敢来咬我,我就踢死你!”大女孩与“癞巴狗”较上了劲:“真就是一只令人讨厌的癞巴狗!看来可怜之人,哦不,可怜之狗必有可恨之处!”

“癞巴狗”也不示弱,不仅不听王恩玫的喝责,反而呲牙裂嘴着突然朝大女孩扑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大女孩用她那穿着松糕皮鞋的脚朝着“癞巴狗”飞起一脚便踢了去。

“癞巴狗”躲闪了一下,并未退缩,但却朝大女孩凳子下跑了起来。

大女孩见第一脚没有踢中“癞巴狗”,又朝就在她脚边的“癞巴狗”补上了第二脚。

大女孩的第二脚踢中“癞巴狗”了!只听见“噗”的一声闷响,“癞巴狗”被大女孩踢得飞了起来,落在了两米开外的地方。要不是绿廊墙挡了一下,可能还会飞得更远。

见自己终于踢中了这只丑狗,大女孩气势汹汹的话语充满了快感:“你这只疯狗!我对你说过,你敢来咬我,我就踢死你!现在知道我的厉害了吧?疯狗!活该!”

这一切发生在一瞬间,王恩玫还来不及阻止大女孩、阻止“癞巴狗”,“癞巴狗”却已被大女孩踢飞了去。但令王恩玫奇怪的是,“癞巴狗”一向都是温和的,与人为善的,今天它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狂躁,这么疯狂?还有,“癞巴狗”被大女孩踢得那么惨,为啥它只闷声“哼唧”却没大声“汪!汪!”,甚至反扑?

王恩玫再一看,突然看到“癞巴狗”嘴里叼着一条正卷来卷去约一米多长有紫红色和黄色相间花纹的小蛇。

见此情景,王恩玫一下心疼得哭了:“癞巴狗”根本没疯,它扑向那朵花儿一样的大女孩也并非要咬大女孩,而是看到大女孩所坐长木椅下面有一条蛇,且这条蛇正欲咬向大女孩那雪白如萝卜的小腿。

“你看,它嘴里咬着一条蛇呢,它帮你,你却踢它!”王恩玫哭着对大女孩说。

“我要它帮我?你敢保证那条蛇会咬我?这只丑狗就是对我凶,想咬我!它抓蛇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活该!”

大女孩说着,“嘎!哒!”“嘎!哒!”地走了。

先前坐在长条椅上四溢的香气也随着“嘎!哒!”之声渐行渐远。

“癞巴狗”被大女孩狠狠踢中后,虽痛得直哆嗦,但它仍然紧咬着那条蛇的七寸之处不松口,与正如麻花状缠在它身上的蛇搏斗着。蛇缠得越来越紧,“癞巴狗”也感到越来越痛,可是即便再痛,它也只是闷声“哼唧”呻吟。

流着泪的王恩玫连忙将书丢在木椅上,从灌木丛里找了一截干树枝和一块砖,走过去帮“癞巴狗”,用树枝压住蛇头,同时用砖砸向蛇头,把蛇头砸得稀烂。

“癞巴狗”感知到缠在自己身上的蛇变得渐渐松弛下来,而且自己口中所咬的蛇头也没再挣扎扳动后,才最终松了口。

停止了与蛇的搏斗,虽然取得了这场蛇狗大战的胜利,但“癞巴狗”却并没有丝毫胜利者的快慰,而是痛得一下子瘫在了地上,嘴巴“噶啷”“噶啷”地低声惨叫。

王恩玫心疼得撩开“癞巴狗”的体毛,想看看它伤得怎么样,结果发现其肚子竟然被大女孩的松糕皮鞋踢了一个乌青的裂口。

“这个婆娘心太黑了!怎么下得了手啊?”

王恩玫的眼泪又一次落了下来。骂着,骂着,竟然泣不成声……

就在星期一早上,也就是今天早上,在王恩玫上学之时,她照例给“癞巴狗”吃面包和火腿肠之时,却发现“癞巴狗”没了往日急迫地跑过来摇头摆尾地展现亲昵,而是在动了一动之后,便复又趴在那儿了,只有嘴里亲昵地“哼唧”叫着,似乎难受得气若游丝。

“癞巴狗”反常的举动,让王恩玫顿时便明白了,一定是星期天那个大女孩把“癞巴狗”踢得太狠了,让它内伤很重。

唉,自己乐于助人的一番好心,不也被人恩将仇报“踢”得很严重吗?现在看来,自己不仅跟这条好心为人除害的“癞巴狗”一样没有得到好报,一样可怜,甚至自己比“癞巴狗”还要可怜一些:“癞巴狗”被大女孩踢伤以后,还有自己这个小女孩安抚它,可自己被老太婆“踢”伤,却没人来安抚呀!

唉,自己脑袋愚蠢没关系,怎么能脑袋进水呢?

回到家里,父母脸上在人前所展现的若无其事即刻变成了沮丧和悲哀。

穿过门廊,一家三口来到客厅,王恩玫的父亲一屁股坐在三人真皮沙发上,仰靠沙发,看着天花板,眼珠一转不转,双手伸直,放在沙发靠背的上缘,忧郁的脸上乌云密布,像是马上要下大暴雨。

王恩玫的母亲坐在紧靠客厅窗子的两人真皮沙发上,表情凝重,写满了悲哀和怨懑。这个平时人前很要面子,处处体现出强悍的女人,用左手抹了一把眼泪,然后咬牙切齿地问跟她隔着一张玻璃茶几,坐在她对面靠近餐厅单人沙发上的王恩玫:“说说看,你的书里夹着胡继勋的钱是怎么回事?”

说话间,她还朝着王恩玫挥动着她那拿着进门钥匙的右手。

王恩玫眼睛湿漉漉地回答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的两百元钱明明是放在那本《百年孤独》里的,可是后来怎么变成了胡继勋的钱呢?要不是那钱上分别写着一个‘勋字,我根本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发生。”

王恩玫的话气得母亲将手中的钥匙“啪”地一声扔到了玻璃茶几上:“这世间有这么怪的事?我怎么就没遇着?你能不能撒谎之前先打一个草稿?”

相比于王恩玫的母亲,王恩玫的父亲却要冷静得多,他起身端起桌上早上出门时泡的一本冷茶喝了一口后,慢吞吞地问:“你确定你没偷拿那个胡同学的钱?”

“我就是没拿胡继勋的钱。”

“你说你自己有两百元钱?”

“是的,我有两百元钱。”

“哪来的这两百元钱?”

“我卖报纸挣的。”

“卖报纸挣的?我们怎么不知道?卖报纸能挣下200元钱吗?”

“就是卖报纸挣的。你不信可以问那个给我们楼下送报纸的长得像个肉球的大妈。”

这时,王恩玫的父亲问王恩玫的母亲:“你有那位送报的胖大姐的电话吧?我们以前在她那儿订过报纸的胖大姐。”

“订报收据上应该有。”王恩玫的母亲说:“我找找去。”

说着,她又转过头来对王恩玫说:“我再问你一遍,你没撒谎吧?你真是卖报纸挣了200多块钱?”

“我没撒谎,你不信打电话问吧!”王恩玫斩钉截铁地回答:“你也可以找到她当面问。”

就在说话间,王恩玫的母亲找到了“肉球”的手机号码,并打过电话去核实王恩玫卖报之事是否属实。

“是的,你家孩子挺懂事,也挺能干的,不像我家孩子懒得要死。”由于母亲将手机开着免提,“肉球”的话音清晰地传了过来:“哦,对了,今天早晨,你家孩子还送给我了一个笔记本,说她开学了,就暂时不再卖报纸了,在日记本封面上写着感激我的话‘大妈,你对我举手之劳的帮助,让我铭刻终身,谢谢您,把我感动得眼泪花儿都出来了。”

挂掉电话,重新坐回两人沙发上的王恩玫的母亲阴郁的表情并未因“肉球”对王恩玫的表扬而晴朗起来:“那你说说,你好好在家呆着学习不好吗?为啥偏要去卖报纸?你卖多久的报纸了?”

说话间,她又伸手拿起了桌上的进门钥匙。

“我卖报纸是想挣钱。但我一共只卖了6天报纸,就是昨天这个星期天,加上暑假快完时,我说去完成社会实践作业课的那几天。”

“你想挣钱?你缺钱不能给父母说,向父母要吗?我们家虽然并不富裕,但要满足你的正当消费还是没问题的,为啥要去卖报纸呀?”

“我需要钱不能给父母说,也不能向父母要。”

“为啥?”

“因为我想凭自己的能力挣点钱,给你买一个MP3,你不是喜欢音乐、喜欢听歌吗?”

“我是挺喜欢唱歌,挺喜欢音乐的,我有钱我不知道买吗?”

“你为了这个家,舍不得买。再说了,我给你买的MP3,你听着心里会温暖一些。而且,你每当唱歌,或者听歌时,你就不会发脾气,我与爸爸也就少挨你的骂了。特别是我,不仅可能少挨你的骂,更会少挨你的打。”

“你……”王恩玫见母亲听了她的这席话后,突然语塞,她原以为母亲会被感动,却不曾想到母亲突然流出了眼泪,但又大声呵斥她:“我脾气很暴躁吗?我需要你去卖报纸给我买礼物吗?你一个学生,不以学习为重,却琢磨些别的歪门邪道,你说你能不让我生气,让我骂你吗?”

“就是,你为啥不把这些心思用到学习上去?”这时原本靠在沙发上的王恩玫的父亲坐直了身体,并接上了王恩玫母亲的话:“你看看你,今天闯了多大两个祸事?这是那200元钱能够买得回来的吗?”

“你以为我会因为你的话而感动吗?”王恩玫的母亲依然很严厉、很生气,她用手指了指王恩玫:“除了你卖报纸这事,你还得老实交待一下你与那个恶狠狠的老太婆是怎么回事!”

于是王恩玫又耐心地回忆了自己如何救助那个老太婆的事,讲述到末尾之时,又再次着急得哭着说:“那个婆婆就是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人,我万万没想到,我救了她,她却反而诬陷说是我将她撞倒的!”

“唉,女儿啊,我也相信你说的是真的。”王恩玫的讲述让父亲非常难受:“可是,你看你都弄了两件什么事啊?你说我们怎么帮得上你?一个人如果名誉被污,且不能洗清白的话,那她一辈子都会被人低看,被人鄙视。你知道吗?”

“爸爸,人家对我低看不低看,鄙视不鄙视没关系,我不会在乎这些。我只在乎我自己能不能问得过良心。今天上午发生的这两件事,我都问得过良心,因而,我也不怕什么!”

王恩玫的母亲又“啪”地一声将手中的钥匙扔在玻璃茶几上:“你说得倒是轻巧,可是你想过没有,这两件事要是传出去,不仅我与你爸无脸见人,你的前途也会大受影响。你知道这个严重性吗?”

“你看你气成这样能行吗?现在问题不出都已经出了,我们光是训斥女儿有用吗?我们应该冷静一些,想出最好的解决办法才行啊。”王恩玫的父亲说着给王恩玫的母亲扯了一张餐巾纸:“快别气了,你说女儿遇到了人生的难关,我们不帮她谁帮她呀?对不对?”

王恩玫的母亲颓然地倒向了沙发,一边用餐巾纸擦眼睛,一边伤感地说:“唉……你说这是个什么事啊?咱们女儿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7

看到女儿的情绪非常不好,王恩玫的父母便给李檀打了电话,帮她请了假,说王恩玫下午暂时不去上课。

也许担心王恩玫受了这么大屈辱想不开,发生意外,当天下午,王恩玫的父母也没去上班,而是以商量对策的形式呆在家里。

“宝贝,你先去睡会儿吧,”父亲摸着王恩玫的头安慰说:“爸爸相信你的清白,而且也相信这事最终会水落石出。”

“爸爸,我真的是清白的。”

“我知道,我自己的宝贝女儿我还能不知道吗?不要怕被人利用,就怕你没用。孩子,没事的,去睡个午觉吧。”

王恩玫奇怪自己怎么如此口渴呀?可是哪儿有水呢?

就在她四处寻水以解口渴之时,她忽然前面一张桌上出现了三杯液体:咖啡、茶、水。

真是太好了呀!她高兴地想端起一杯来大口地喝。但她却突然发现在那三大杯饮料的旁边,好像还有一张纸上写着说明:喝咖啡不仅解渴,还可以变得更加绅士或者淑女;喝茶在解渴之余,可以变得更加中国风;喝水,当然便是仅仅解渴了。

说明还特别强调了一点:如果既喝咖啡,又喝茶,那么喝者将变成癞蛤蟆。

这个说明真是奇怪,我就偏要既喝咖啡又喝茶,我就不信自己能变成癞蛤蟆。

正在王恩玫想伸手取咖啡和茶时,一只毛色肮脏的京巴狗突然跑了过去,伸出粉红色的舌头,“吧哒!”“吧哒”地舔起了咖啡,很贪婪的样子,一边舔还一边欢快地摇着尾巴。

王恩玫本想骂这只不识时务的京巴野狗的,你是狗怎么喝咖啡呢?

但她很快便模模糊糊地看出来,这只京巴肩胛处有半个巴掌大的一块癞疤没长狗毛。

它是流浪狗“癞巴狗”,它是她的“癞巴狗”!王恩玫心里的骂顿时变成了丝丝温柔,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不就是一条狗吗?还想喝咖啡后变成绅士?”

就在王恩玫嘲笑“癞巴狗”之时,“癞巴狗”却突然倒在地上抽搐起来,先前喝进了肚的咖啡,也从它的嘴里,耳里,眼里,鼻里流了出来,变成了鲜红而浓稠的血。

“‘癞巴狗你怎么了?怎么了?哇……”王恩玫见状一下子吓坏了,尖声喊着“癞巴狗”,喊着喊着便哭了起来……

“宝贝,你在喊啥呢?”

一个声音在王恩玫耳边响起。说话者是她的爸爸。

王恩玫才发现,自己口渴是真的,但刚才的情景却是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父亲叫她睡会午觉,躺在床上,起先她的脑子还胡思乱想,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而且这一觉一睡就是三个多小时,直到被父亲叫醒。

王恩玫觉得这个梦很奇怪,梦醒过后,她还在琢磨:咖啡、茶和癞蛤蟆,以及京巴“癞巴狗”、黏稠的血,这哪跟哪啊?

癞蛤蟆学名叫蟾蜍,还有个俗名叫癞巴狗。在王恩玫的祖籍四川南充,癞蛤蟆就被人们叫成癞巴狗。

起床后,从自己的卧室走出来,便看到餐厅的桌上已经摆上了晚饭,有王恩玫最爱吃的鱼香肉丝、番茄煎蛋和魔芋烧排骨。

这时一向面无表情的母亲见王恩玫起床了,便说:“我正说叫你起来吃饭呢,你就醒了。正好!那就洗洗手吃饭吧。”

但母亲这次说话时,脸上却挤着笑容。王恩玫很奇怪,出了这么大的事,母亲反而随和了许多,这是为何?

“咱老百姓,

今儿晚上真呀么真高兴,嘿!

咱老百姓,

今儿晚上真呀么真高兴,吼!

咱老百姓,

高兴!高兴!”

正在这时,王恩玫父亲的那块买成500块钱、已用了若干年的山寨手机铃声急促、高亢地响了起来。这铃声是她爸爸的偶像歌手解小东演唱的《今儿个真高兴》。

这是什么破来电铃声呀,这么不合时宜?“咱老百姓,今儿晚上真呀么真高兴”吗?嘿!真高兴才怪!咱老百姓今儿晚上高兴个屁呀!哼!是的,快愁死人了!

王恩玫的父亲接通电话后,以为是熟人来电的他刚“喂,你好!”地打过招呼,表情就变得诧异起来:“你说你是?哦,你找哪位?找王恩玫呀?好的,你等一下。”

有谁找我?而且电话打到我爸的手机上?该不是那个老婆婆这么快就找麻烦来了?王恩玫猜测着。

“霉女,今天下午怎么不来上课呀?关于你的事,我们都听说了,但是我相信你不会那样的,你是一个心地善良,性格开朗的女孩子,怎么可能那样呢?来上课吧,你说你不来上课,我找谁取乐去?”

“霉女”这个王恩玫的代名,来自于她名字中那个“玫”字,并由“美女”演变而成。

电话是“猪才怪”梁此峰打来的。

梁此峰喜欢开玩笑。有一次上语文课,语文老师让同学们讲讲与汉字有关的笑话,以激发对语文学习的积极性,于是梁此峰讲:老师见张三的语文成绩总是考不好,该背的课文背不了,便骂张三说:“你简直是猪!。”张三马上辩解说:“我是猪才怪。”从此同学们便给张三取了一个诨名叫“猪才怪”!张三总是被同学们叫“猪才怪”,很恼火,终于有一天,他忍无可忍地向众人吼道:“我不是‘猪才怪!”

梁此峰的故事将同学们笑倒一大片。但“猪才怪”这个称号从此却掉在了梁此峰的头上。

王恩玫压根没想到没心没肺的梁此峰会给她打电话,且在电话中说相信她。这看似淡淡的安慰,却顿时让王恩玫啜泣起来。

“别呀,你别哭呀!”听见王恩玫的抽泣,“猪才怪”连忙安慰:“你说你不来上课,我们二班‘活宝三杰,少了你这一个活宝,还怎么成‘活宝三杰啊?只剩下我和‘黑孔雀这二杰了,岂不我们真‘二了?快来上课吧,我们相信你,一切都会过去的,没有你,我们班少了多少阳光啊,你知道吗?”

王恩玫定了定神,止住哭声说:“你们怎么相信我啊?这不就是胡继勋说我拿了他的钱吗?而且这影响多坏呀?这是相信与不相信能解决得了的问题吗?”

“你等一下,‘黑孔雀要与你通话。”

“‘黑孔雀要与我通话?他想说什么……”

“喂!喂?我是胡继勋,霉女,你在听吗?”

听到这里时,王恩玫直接把电话给掐断了。不知怎地,她突然觉得特别厌烦胡继勋了。

但就在王恩玫刚将手机递给她父亲之时,手机铃声又响了:“咱老百姓,今儿晚上真呀么真高兴,嘿!咱老百姓,今儿晚上真呀么真高兴,吼!咱老百姓,高兴!高兴!”

这个手机里的“解小东”呀,真不识时务啊!你在高兴个啥呢?这一家子愁都愁死了啊!

“爸,别接电话。”

“谁打的电话?”

“胡继勋呗,还能有谁?”

“好吧,不接不接。”

但是王恩玫父亲的电话响过之后,没接;又响,还是没接;于是“咱老百姓,今儿晚上真呀么真高兴,嘿!咱老百姓,今儿晚上真呀么真高兴,吼!”,歇菜了。

王恩玫挂断电话,将手机重新递还给父亲之时,王恩玫的父亲感慨地说:“唉,没想到,我家宝贝还有几个真心朋友啊!关键的时候见真情,真是这么回事。”

王恩玫的母亲心情也因为这个电话好了一大截,连忙招呼父子俩:“吃饭吧,吃饭吧,不然菜和饭都冷了。”

虽然鱼香肉丝、番茄煎蛋和魔芋烧排骨这三道菜是王恩玫最爱,但她却吃得一点味儿也没有,如同嚼蜡。平时一家三口吃饭之时都会谈笑风生的情景也没有出现,大家都缄默无语,只有咀嚼食物的声音异常响亮。

“笃!笃!笃!”

就在此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王恩玫的母亲打开门后,看到门口站着一个气势汹汹的络腮胡子,络腮胡子扶着一个站立不稳,疑似腿脚有伤的老太婆。

这两人便是上午去学校找过王恩玫的那个老太婆梁知穗与她的儿子曾任金。

王恩玫的母亲奇怪地问:“你们二位这是……”

梁知穗有气无力地说:“我找你的女儿,她把我撞倒了,撞成骨折了,哎哟,这个痛啊……”

“你女儿王恩玫把我妈撞成这样,只赔那么点医药费怎么行?”“络腮胡子”恶狠狠地说:“我妈没钱住医院,只好住在你们家了!”

在学校时,老太婆颠倒黑白把自己气得下午都没上学,而且这事还弄得有口难辩,掉进黄河里也洗不清,本来就没心思吃饭,现在老太婆竟然找上门来闹事,王恩玫更没心思吃饭了:“你这个婆婆,怎么昧着良心说话呀,明明是我救了你,还给你钱,给你免费的饮料喝,你却说我撞倒了你,你这不是诬陷好人吗?”

梁知穗毫不示弱:“你别在我面前胡闹,我不跟你扯这些,反正你不赔我医药费,我就在你家住下了。”

曾任金也一边翻着白眼一边说:“对,你家再不赔我妈的医药费的话,我和我妈便吃和住都在你们家了。”

王恩玫气得不行:“谁胡闹了?你再这样蛮不讲理,我就报警了。”

梁知穗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报警就报警,谁怕谁啊?”

曾任金同样强硬:“你想报警就报警吧!报警后更好,直接把你抓了,让你进少管所,从此连书都读不成!”

这时,王恩玫的父亲出来打圆场:“别吵了,别吵了!这位兄弟,我想你与大妈想在我家住,其目的并非是我家有多好,而是希望解决此事。”

“是的,我也不跟你们多说,更不跟你们吵。反正今天把这话说清楚了,你们不赔偿医药费,我们就吃住你家了。”

“那你想怎么个赔法呢?”

“医药费肯定是要赔偿的。”曾任金说:“除了医药费,还有营养费,护理费等,也得赔。”

“那你说一个具体的数字好吗?”

“我妈和我商量后觉得,如果是一次性赔偿的话,至少要赔十万元钱。”

王恩玫的父亲吃了一惊:“十万元?这么多?”

王恩玫的母亲也惊得张大了嘴:“十万元?”

这句话更是将王恩玫气得不行:“什么十万元?还要不要脸啊?我就根本没撞倒你妈,更没把她撞骨折!不仅没撞,还是我好心扶起她来的。你们这不是讹诈人吗?”

曾任金寸步不让:“你说什么?你根本没撞倒我妈,更没把我妈撞骨折?如果真是这样,我们会来找你吗?我妈会自己把自己弄骨折来敲诈你们吗?而且,如果我妈这骨折没治好的话,她就成残废人了,赔偿十万块钱多吗?”

“关于赔偿钱的事,我觉得还是把事情搞清楚了再说吧。”这时王恩玫的父亲说:“如果真是我女儿把老人家撞骨折了,那该赔多少我们赔多少。”

“你说得真轻松,我妈现在腿正骨折呢,如果你们迟迟不赔钱,那你的意思她这腿就不治了?等你们搞清楚了赔了钱再治?所以我们就要住在你们家,直到你们赔钱为止。”

“大妈想在我家住的话,就住吧。但我家只有两间卧房,如果小兄弟也要在我家住的话,那可能就只能我们一家睡一间房,你们母子睡一间房了。兄弟,你觉得这样方便吗?”

王恩玫父亲的话让曾任金沉默了片刻,然后他想了想说:“那好吧,那就我妈一个人留你们家住,我回自己家住。明天一大早我再来。反正你们家什么时候赔偿医药费我们什么时候离开你们家。”

就这样,梁知穗的儿子曾任金走了,而梁知穗自己却在王恩玫家住下了。

8

梁知穗这尊菩萨不请自来,还不能得罪。王恩玫觉得自己的父母真窝囊,窝囊得连自己的床位都守不住。

原本充满温馨与幸福的小巢,被突然飞来的一只“斑鸠”给强占了,王恩玫的父母只好在客厅的沙发上将就着躺一下,荷衣而眠。

没有硝烟,却是战场,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啊?

梁知穗一点也不客气,如风中的芦苇,张扬不羁,不仅把别人的家当成自己的家那么随便,甚至随便得睡觉前不洗脸不洗脚,不脱衣服,直挺挺地就躺在了王恩玫父母的床上。

月光如米汤一般笼罩着大地,让原本清晰的世界变得模糊。

那是一个难眠的夜晚,四个人各想心事,塌方、激流、缺氧,世事就像遭受暴风雨的大山,令人无所适从。就这样直到天色快亮时,大家才睡着。

然而,朦胧中又响起了强劲的敲门声。打开门后,出现在大家眼前的是曾任金,脸上头上冒着汗,眼神写满仇恨。

王恩玫的父亲睡眼惺忪,一边打呵欠一边与曾任金打招呼:“这么早?”

曾任金没好气地回答:“是的,你们不赔钱,我和我妈就天天在你家住着,你家吃啥,我们吃啥,你们要上班,我们也跟着你们去上班,只要你们不嫌丢人。”

曾任金说着,便往王恩玫的家里走,如入无人之境。

王恩玫的母亲很生气:“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我们客气地与你打招呼,你却一张口就戗人?”

曾任金瞄了一眼穿着睡衣、有几分性感的王恩玫的妈,脸上流露出厌恶的表情:“这事摊你身上,你能客气得起来吗?”

说着,他一屁股坐在王恩玫父亲晚上睡觉的那张三人真皮沙发上。尽管沙发上还有一床零乱的毛巾被。也不管他的屁股已被汗水浸润得湿漉漉的,长出了汗斑。

“那还是报警吧,警察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王恩玫的父亲说:“如果不报警这样拖下去,两家人都做不了事,孩子的学习也耽搁了。”

王恩玫的父亲心里很明白,梁知穗住在自己家,不仅自己家的生活秩序被打乱,还得像照顾上宾一样照顾她,让她吃好喝好。最怕的是,怕她有个三长两短,到时候到哪里说理去?

这个“住”,是一个恣意放肆而又危机四伏、令人看不到尽头的动词。

道理是如此,可是到底报不报警呢?其实王恩玫的父亲心里又很犹豫。

“我建议不要报警。如果报警的话,这对你家孩子的影响可就太不好了。你自己想好。”曾任金拿起玻璃茶几上一个苹果就啃了起来:“我是站在你家角度想的。当然,如果你执意要报警的话,我觉得最好不过了!我就不信警察会纵容把老婆婆撞骨折而逃跑,且被抓住后也不愿意赔钱的人。”

“你说什么呢?”王恩玫被曾任金的话气得不行,她一把拉开自己的卧室门,大声说道:“爸爸,你快报警吧!你一定要报警!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王恩玫的父亲还在合计要不要马上报警的事:假如报警,无论女儿是否真的将梁知穗撞骨折,是否真赔钱给梁知穗,输者都是自己家,都是女儿。因为这个世界上许多人是喜欢看热闹,并以讹传讹的,这对一个女孩子的成长无异于寒刀霜剑。

如果不报警,那么这母子俩就会一直纠缠下去,让自己家无宁日,该上学的无法上学;该上班的无法上班,正常的家庭生活被彻底打乱,也会让邻居看笑话,添油加醋,以讹传讹。

不报警,自己还得被迫成为取款机,对方要多少钱自己就给多少钱。没有查明事实真相而给他们钱,这不仅等同于承认女儿真做了错事?更有可能是纵容坏人!

而女儿从小就调皮,却心地善良,不太可能做出撞人跑掉的事。

王恩玫看到父亲在犹豫,再也受不了这种泥泞不堪的生活,拿起父亲的手机便拨打起110来:“喂,是公安局110吗?我要报警……”

一道闪电划过沉闷的天空,过了好一会,才远远地传来雷声。雷声不大,却让室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王恩玫年龄虽小,但她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一想到在不足24小时之内发生的这两件事,便身心俱碎。毕竟她这个年纪的人是最要面子的,尤其是女孩了。这两件匪夷所思的事的发生,令她头绪纷乱,不知道以后在田家中学的日子该怎么过。

行进在委屈而孤寂的路上,王恩玫深深地意识到,这两件似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事如果暂未水落石出的话,她根本无法重新上学。

又一道闪电刺眼地划过天穹,接踵而至的雷声尖厉而急促,如摔碎一大块玻璃。王恩玫不怕闪电,也不怕雷声,但她却奇怪自己怎么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脑海中,她能感知到此时天空正有大朵大朵的云团在疾驰,在翻卷。

自己报警的话,可能会使得事情变得更复杂,使此事如雷声般炸响,知晓的人更多,自己的名声会更坏。但箭已发出,她已无所顾忌,毕竟雷声响过,还有还自己清白的可能性。

假如不报警,自己就能躲过这一劫了吗?不会的。不仅不能上学,还会被恩将仇报的那个死老婆婆母子永无休止地敲诈;还会影响父母的正常工作,纵容坏人……

很快,警察来了。两位,一胖一瘦,一老一年轻。

无论胖瘦,脸上都写满凛然。

开门的时候,又一道闪电劈来,王恩玫在闪电中不经意看到,那道闪电如刀一样劈在梁知穗脸上的时候,梁知穗突然颤栗了一下。

这个不识好歹的老婆婆这个细微的动作,让王恩玫心中充满了快慰。

警察在了解情况并做了相应的笔录之后,建议梁知穗不要再住在王恩玫家。警察说,如果梁知穗的腿真摔骨折了的话,就应该上医院治疗,不然小疾会拖成大病:“我们调查后,根据调查结果再对此事件进行最终处理。”

两位警察还给出了一个暂时性的调解建议。说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建议王恩玫的父母预支给梁知穗医疗、护理等前期费用5万元。

对于这样的调解建议,王恩玫的父母接受不了:“该给的钱我们一分都不少,不该给的钱一分都不给。关键是我们女儿明明是助人为乐却反被诬陷,还要赔钱,这样以后谁还敢做好事?这不是纵容坏人吗?”

胖且老一点儿的警察说:“至于你说的你女儿是助人为乐反被诬陷,以及我们这样的建议是不是纵容坏人这事,也不能凭你单方面说了算,我们还将继续调查,并得出最终结果。我们建议给梁知穗的这5万元只是预支的前期费用。”

瘦且年轻一点的警察说:“如果你们双方不接受我们这个调解建议的话,可以去找人民调解委员会、有关单位、有关行政部门进行调解,也可以依法向仲裁机构申请仲裁,或者向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因为调查结果未出来之前,这就是个民事纠纷,公安机关管不着。”

如果不先给这5万元钱,曾任金便说不仅他母亲梁知穗绝不会离开王恩玫家,而且他也将住进王恩玫家来,同时不让王恩玫的父母上班。理由是他都没上班。

实在没办法,王恩玫的父母亲只得答应警察的建议,并当着警察的面去给曾任金取那5万块钱的“前期治疗款”。

听了警察的建议后,梁知穗与曾任金没再坚持住在王恩玫家。下楼时,由于梁知穗腿脚不灵便,王恩玫的父亲还像背自己亲妈一样,与曾任金换着将她背下了楼。

父母之举,让王恩玫沮丧到极点。这世界怎么了啊?

父母出门去给梁知穗取钱后,王恩玫来到洗手间,她想洗一把脸。她望见镜子里的自己,双眼红肿,如同灯笼。还有头发,茅草般耸着,蓬乱得就像那只可怜的京巴“癞巴狗”的头毛一样。自己卖报纸,自己助人为乐不也是努力地想讨好人,想长出一身漂亮的“毛”,可为啥到头来还是这么癞疤?还是被人“踢”了一脚呢?

对呀,小可怜的“癞巴狗”现在的状况如何呀?昨天早上给它吃面包、吃火腿肠,到中午时它都没动这两样它最爱吃的食物,但当她昨天中午回家时,它却还弱弱地“哼唧”着与她打招呼,现在又过了快一天了,它还好吗?情况怎样啊?

从洗手间回到卧室,王恩玫像一根木桩似地杵在自己的床上,脑袋里什么都没想,又什么都在想。文学大师木心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正义,只有正义感”,难道是真的?

半个小时后,王恩玫的父母回来了。披着一身汗珠的他们,开门后径直来到了王恩玫的房间,就像两只落败而归的鱼鹰。

王恩玫的母亲一屁股坐在王恩玫的床上,一只手抱着王恩玫,一只手摩挲着王恩玫零乱的头发,母爱,清澈、平缓地流向王恩玫的内心:“宝贝,没事的,我们相信你,也相信警察最终会还你公道。”

王恩玫的爸爸也蹲下身子,拉着王恩玫的一只手,像一棵被风吹倒的大树那样伴着王恩玫:“宝贝,爸爸妈妈看着你长大的,也知道你的人品,爸爸妈妈不仅相信你的清白,而且会想办法找出答案,还你清白。”声音坚定,却又虚无。

“爸爸,我是清白的,我想时间会告诉我们一切。”话虽这么说,但王恩玫眼前却是模糊,是不知流向的未来。

说完这句话后,王恩玫声音突然变得低微,就像一束水草轻轻地荡漾,且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若有若无地飘渺而出:“爸爸,我想求你一件事,可以不?”

听女儿说有事求自己,王恩玫的父亲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啥事,说吧,宝贝。”

王恩玫的母亲也连忙说:“说吧,宝贝,我们尽量满足你。”

于是王恩玫嗫嚅着说:“我们楼下那条可怜的京巴流浪狗可能生病了,你能不能给它拿些东西下去喂它呀?”

同样紧张的王恩玫的母亲听了女儿的话之后,顿时释然:“哦,我以为是啥事呢,不要说喂它,把它弄进咱家养着都行。”

曾经,王恩玫有好几次请求把“癞巴狗”弄回家来养着,尤其是寒风萧瑟的冬天,“癞巴狗”冻得瑟瑟发抖的日子里,但王恩玫的母亲都无情地拒绝了。现在,王恩玫的母亲却主动提出将“癞巴狗”接回家养着,是为了让女儿走出阴郁。她怕女儿受不了打击,生出意外。

母亲的话让王恩玫有了一丝惊喜:“妈妈,真的?”这一刻,王恩玫感到了母爱温柔的抚慰,就像芬芳的梦有花儿的拱卫。

王恩玫的母亲肯定地回答:“真的!”

窗外,有风呼呼而过,天空中云团投射到大地的阴影在减淡。

但王恩玫的父亲却打断了他们的继续谈话:“养啥呀?我刚才上楼时看到,那条流浪狗肚子下流着一大摊血,已经死了。”

父亲的这句话,像一大块玻璃砸碎在王恩玫的心上,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死了?”

那一刻,王恩玫感知到了空气中有一种血腥的痛,撕裂,悲哀,惊恐,挣扎。

“是的死了!”王恩玫的父亲说:“我见清洁工人正用一个很长的铁夹子夹着它,往垃圾桶里扔呢。”

父亲的话,犹如一只钢手,在王恩玫堆满玻璃碎屑的心中使劲捏了一把,痛得她瞬间茫然,却又即刻痉挛,一种温暖的希望,顿时如积木般轰然倒塌。

这个可怜却又可爱的生命,就这样孱弱地、默默地消失在了表面热情似火实则冷得叫人厌恶的夏天,如一朵花簌簌地无声凋落。

“呜哇……”

父亲话音未落,王恩玫却突然痛哭起来,声音压抑,眼泪如奔涌的泉水……

天空,一个惊雷蓦地炸响……

疾雨铺天盖地,疯狂地敲打着大地万物。

继而闪电,一刀比一刀更猛地砍来;雷声,一个比一个更大地砸来。

王恩玫的哭声,掩映在一种倾盆而下的悲伤之中……

非常憋屈啊!憋屈得就快被黑夜吞没。

更令人憋屈的是,王恩玫这个学还怎么上啊?

偷钱,推倒老人,肇事逃逸……每一条劣行,都令她再无脸重回田家中学的校园。

那段时间,王恩玫只能将自己关在屋里,除了哭和睡以外,别无去处,痛苦万状。

飘窗上,一盆原本开得香香的栀子,因少了王恩玫的护理而变得恹恹的,失去了往日香气随风轻舞的舒曼……

9

三月,百花齐放,绚烂竞飞。

往事被折叠,成了回忆。心情一个踉跄,扑进未来。

上学和放学的路,一样的循环往复;或喜或忧的心事,一样孤独无趣。

就这样在狭窄的时空里穿行,像一袭无人在意的空气,不知不觉间,我跨进了初中三年级的下学期。

春风吹长的季节里,我的个子在阳光中微笑,见风生长,雨后春笋般一下子高了许多。伴随着个子成长的,还有头发,由以前的黄毛变成了青丝,如同上了油打了蜡;还有身材,以前的干柴棍现在也如春天的风一般招展,蓓蕾初绽,蓄势待发。

时或阳光明媚,时或阴雨绵绵,我的心情在抽穗,稚气在瓦解。年龄渐长的最大特征,便是行事不再悬崖峭壁,少了断桥烟雨。

在风筝放飞的季节,我参加了四川省中学生数学竞赛,将自己的信心像风筝一样放飞。

槐花香芬之时,我揣着嫩绿的心情走进五月。一个喜讯乘着槐花的芬芳而来:我呀,在四川省的中学生数学竞赛中,获得了初三级组的一等奖。

这个喜讯,让我笑语盈盈,曾经放飞的心情,如陌上花开。

也就在这五月的薰风里,在一个晨露晶莹、鸟鸣缤纷,淡雾如纱的上午,我吸着潮湿的花草味儿,漫步川流不息绽放的色彩,在心情洒满阳光的路上,走进了位于成都市中心天府广场一侧的四川展览馆科技厅的颁奖现场。

花团锦簇,彩旗飘飘,风景非常漂亮,更漂亮的是我的内心,是我内心此时的扬眉吐气。

刚走进颁奖会场,刚刚在放有自己座牌的座位上落座,我身边一个又黑又胖的男孩便奇怪地打量起我来,那个眼神,有饥饿,有惊奇,有欣赏,莫可名状,既像欣赏一幅风景,更像探寻和求证一个哥德巴赫猜想,破解一个斯芬克斯之谜。

我讨厌这种色狼似的眼神,虽然这眼神可能并没有长在色狼的脸上。

然而此时,一个黑暗的笑脸上露出了一排洁白的牙齿,这张怪异又喜感的脸翻动着更黑的上下嘴唇,问我:“你是袁倩?”

声音热情,却又遥远。缥缈如星光,梦幻如穿越。

对黑胖男孩的热情,我内心尴尬,抵触,反感,出于礼貌,我淡然而优雅地反问:

“你怎么知道我叫袁倩?”

黑胖男孩的两片嘴唇噏动,好似浊泥翻滚,滑稽有趣:“因为我们今天获奖的同学是按名次顺序坐的,再说你的座位前面桌上摆的牌子上不是写着‘袁倩吗?”

我不冷不热:“嗯。好像有那么点道理。”

黑胖男孩露出一丝惊喜,忽又问我:“你真叫袁倩?”

“请问有什么不对吗?我不能叫袁倩?”

虽然被我讥讽,但这个像只黑熊的胖小子却不恼不怒,且慌不迭地解释:“不是不是,我是看你与我曾经的一个同学长得很像啊,只是你比她漂亮多了。”

我惊诧,却又不屑一顾:“是吗?还有这事?”

黑浪翻滚,微笑在抖动:“那个同学叫王恩玫,她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子。但由于她活泼好动,好开玩笑,仗义执言,从而不是那么受老师喜欢。”

“哦?”

我不惜摧毁吹弹即破如花似玉的完美,夸张地用吃惊的面部表情设问。

但花开花谢,也只是一瞬之间,秀美丽质的面容随即写满了不以为意。

这时,颁奖台上正一派忙碌,有美女在往颁奖台一侧搬着获奖证书和奖品,有工作人员在调试着话筒等设备。

浊浪继续翻滚,微笑依然打抖:“我的这个同学还喜欢捉弄我,跟我开玩笑而时常让我下不了台。”

“有这事?她为啥要捉弄你呢?”

虽是一惊一乍,却依然漫不经心。但我的话却让黑胖小子有些羞涩:

“因为她脸上长有痤疮,我有一次对同学说,她漂亮倒是漂亮,可是脸上长得有青春痘,就像癞巴狗一样。癞巴狗就是蟾蜍,我这个比喻可能被她听到了,伤害了她,所以她捉弄我。”

“那她捉弄你,你恨她吗?”

“不恨她。”黑胖小子说:“相反,我觉得自己还挺对不起她的。”

“对不住她?就因为你说她像癞巴狗?”

“不仅这一次。还有一次,我开了一个不知深浅的玩笑……”

“啪!”“啪!”“啪!”,随着三声手拍麦克风的声音响亮地传来,人们散乱的目光一下子倾注到了主席台上。只见一个身着红色旗袍的美女主持人袅娜地走上主席台,宣布颁奖大会正式开始,并进入第一项议程:领导讲话。

在美女主持人短短的宣布之后,又袅娜地走向主席台一侧之时,人们的视线中,旋即有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且打上了发油的胖子,手里拿着讲话稿,来到了主席台中央讲话席,稳稳地坐了下来,并调整了麦克风的位置,然后开始了致词。

观众席变得安静了下来。

我眼睛盯着台上正讲话的领导,感觉不到他口中激情四溢地嘣出的国内国际形势一片大好的讲话内容,脑子里却关注着黑胖小子接下来要说的话。

这种关注,犹如在黑暗中坐着,盼望光明。

我的心里,不知不觉间吹来了一卷卷云,雾霾笼罩,先前湛蓝而空阔的获奖的喜悦,在这种雾霾中渐渐疏离,渐渐疏离。

黑胖男孩子用手遮住嘴巴,眼睛盯着台上正讲话的领导,却并没有马上说出那个不知深浅的玩笑:“我觉得你真的跟王恩玫长得好像啊!你除了个子比王恩玫长得高了许多,比王恩玫漂亮许多,脸上没有青春痘外,你们俩长得真的好像啊。你是不是就是王恩玫啊?”

台上领导的致词依然精彩着,而且越来越“性感!”——讲起“性”来洋洋洒洒一长串,“必要性”、“重要性”、“长期性”、“艰巨性”、“复杂性”,很多“性”接踵而至;讲起“感”来也滔滔不绝没个完,“使命感”、“责任感”、“危机感”、“紧迫感”、“荣誉感”,很多“感”鱼贯而出……

“这怎么可能呢?” 我漠然地回答道:“当然,这世间撞脸的事也可能有的,但我又没有见过你的那个叫王什么的同学,我不知道我们长得像不像。”

“我那个同学叫王恩玫,姓王的‘王,‘恩情的‘恩,‘玫瑰的‘玫,谐音就是问一个人‘忘恩没有的‘忘恩没的发音。”黑胖男孩客气且腼腆地说。

突然,他又想起什么来,拿起他所坐位置的座牌说:“哦,对了,我叫胡继勋,是田家中学初三(二)班的学生,请多关照。”

“嗯,胡同学你好!” 我淡淡地,爱搭不理,心里竖起了长城一般坚实的鄙视:

“我又没有见过你那个叫王恩玫的同学,也不知道我与她撞脸没有。还有,我姓袁,她姓王,即使撞脸,怎么可能我就是她呢?”

但这个叫胡继勋的人没有接我的话茬,也没有观察我的脸色,他像一个匈奴一般不在意长城的存在,持之以恒地纠缠着。

“唉……那件不知深浅的玩笑,真对不起啊!”这个叫胡继勋的黑胖男孩说这话时,神情掩饰不住尴尬:“我本想跟王恩玫开个玩笑,没想到那个玩笑开大了……”

“什么样的玩笑?”

“一个关于两百元钱的玩笑。”胡继勋说着低下了头。

“哦?”我朝着胡继勋笑了笑:“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嗯,你的,哦不,王恩玫的那两张写着‘勋字的百元面额人民币其实就是王恩玫自己的,那两个字是我写上去的……我这样做的本意是想跟王恩玫开个玩笑,捉弄捉弄她。因为她总是捉弄我,把我捉弄得很惨,我便寻思着怎么也捉弄她一回。却没想到这个玩笑造成了这么严重的负面影响,吓得我不敢对我们班主任李檀老师去解释了,我怕我去承认是我搞的恶作剧后,会受到处分,写检查,影响‘三好学生的评选……”

胡继勋的话,让我听得身上顿有彻骨之寒,更听见内心发出了“噗”的一下被痛楚撕裂的声音,有冰锥、冰棱,一根一根,扎进心房,凌厉、凄绝。

这时,先前致词那位领导又臭又长如懒婆娘裹脚布似的讲话终于结束了,他志得意满地离开主席台的身影是那么滑稽。他讲了什么内容,我真不知道,但却觉得可以浓缩成几个字:“性”、“感”、“要”、“不要”……

漂亮的主持人上台,春风拂面般吹到了主席台子中央,照着手中拿着的一张单子念着紧接着的程序:

“下面进行颁奖仪式,请下列同学上台来接受颁奖:袁倩、胡继勋、李长城、丁耀祖、杨振宇……”

上到台来,这位名叫胡继勋的黑胖同学依顺序仍紧挨着我站着,让我颇觉感慨。

唉,天涯何处不相逢,即便小小领奖台?他怎的就像一只撵路狗?

生活中,我总与许多美好不期而遇,却又注定很快与之各奔东西;

生活中,我也总被许多厌弃撞了一下腰,然而从此躲也躲不掉。

茫茫人海,哪须刻意构筑离愁?正应验了不是冤家不聚头。

虽然下面是黑压压的人和雷鸣般的掌声,但胡继勋却恍若置身事外,思路与情致仍停留在刚才他对我说的话题上面,因而仍然在悄悄地向我进行着后续叙述,对打在他脸上的聚光灯不管不顾:

“还有,那个可恶的老太婆讹诈你的事,要不是公安局最终还了你……哦不,还了王恩玫的清白,那可真是冤死了,我万万没想到我在那两百元钱上写两个字的事会与那个恩将仇报的老太婆的讹诈那么巧地无缝契合在一起,而且闹出这么大的风波来……”

胡继勋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的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潇潇如雨。模糊的视线,把我拉回到了那炼狱般的往事之中……

“唉,女儿怎么这么命苦啊?看到她年龄这么小,却遭遇这么复杂的事,我的心都碎了。” 这是女人努力压抑,带着哭腔的声音。

凄惶、无助,忍辱含悲,仿佛世界末日。

“女儿的命确实够苦的。可是再一想,也谈不上苦与不苦,你说谁的成长是一帆风顺的呢,对吧?别难过了。”

男人的情绪也很低落,想象得出他说话时是那样蹙额疾首,愁锁眉心。

“我现在甚至有些后悔以往对女儿太严厉了。你说现在,她该怎么办呀?”

女人的话充满自责,更有一种她曾经固守的家教观念崩塌碎裂的痛苦。

“你不要自责了。俗话说,‘严是爱,宽是害,不教不管会变坏,‘养子不教父之过,养女不教母之过,你对她严,是应该的。何况你对她的严在表面,爱在内心。”

男人努力克制着自己心中的压抑,搜肠刮肚地想着法子安慰女人。

“那你在其他学校有人脉关系吗?我们给她换一所学校吧!”

悲伤不安的女人,只能捡起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在文德中学有一个同学是副校长,我找他试试。”

男人低沉的声音里有一种面对责任时的无路可逃,也有一种别无选择时只能死马当成活马医的无奈。

“文德中学可是名校啊!你能把女儿给转进去?而且就算你能把她转进去,这得花多少钱啊!”

“虽然文德中学是重点中学中的重点中学,是名校,我不一定能将女儿转得进去,但是文德中学不是有那么几所联办学校吗?能转到联办学校也行啊。我估计这个问题不大。再有,关于花钱的问题,我的观点是,该花的时候一定要花,所花的钱与女儿的前途比起来,这算得了什么呢?”

“那好吧!”

凄惶无助的女人与情绪低落无奈的男人观点达成了一致。

……

过了一会,又响起了女人若有所思且遥远的声音:“我想的是,给女儿换学校后,名字也要给她改改。她不是小名叫倩儿吗?以前她叫王恩玫,如果给她转学的话,就给她改名叫袁倩。”

“你舍得她不跟你姓了?”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呀?你不同意她改名改姓就算了,让她回归跟你姓你还废话那么多!”

“呵呵,还是我老婆深明大义啊!”

“这得到公安局去,把户口上的名字也改成袁倩才行的。”

“我知道怎么改,在去公安局改户口之前,还得去居委会开证明……”

那天晚上,我辗转反侧,一夜无眠,因而父母细微的谈话声,却重重地敲击着我的耳膜。那一刻,我心灵的旷野,下起了悲情的雨,不争气的泪滴大颗大颗地顺着我的眼角,流了出来,流过发际,再流进耳廓,嘀嗒进潮湿的枕头里……

10

命运的舛与顺,总是那么令人惊叹。

就如同一部好的影视剧,情节扣人心弦,曲折跌宕。

一味的嗟叹虽无济于事,但时间的长河中,也终会有公平呈现。

人海茫茫,世事茫茫,我迷茫地行走。但茫茫的世界,能被阳光照射的地方,终归还是占多数。

谁也没有想到,5个多月时间过去了,台历翻过了150多页,原以为那件事会泥牛入海,消失于无形,却突然有了结果。

我庆幸这一天最终还是到来了。虽然等待的时间稍微久了一点儿。

就像我从未与春天预约,但春天终究会不期而至一样。

警方通过调查,最终还原了事实真相:那个将我逼到人生死角的梁知穗,真是恩将仇报,并对我进行敲诈勒索。

这让我本已死水一潭的心湖,翻滚起了五味杂陈的波浪,有流泪的抒情,和狂风的呜咽。

那是一个天空如洗的周末,深冬的寒冷里开始出现了春的气息,阳光煦暖,蓝天蓝到心里,一扫反客为主的尘霾;清新如滤的空气,荡涤着压抑许久的沉闷。

我们一家决定走出户外,去晒晒冬日的暖阳,梳洗一下久未打理,就快发霉的心情。

然而,正当我们打算出门之时,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这惊心动魄的声音,如同一砣砣石头砸了下来,砸在刚刚起航的、脆弱的心上。

我爸颤颤兢兢地打开门,只见有一胖一瘦两位大叔,赫然出现在门口,要不是他们朝着我们微笑,我们一家肯定会又被吓一跳。

那些日子里,我家的门已经失去了保护神的应有角色,俨然变成了别人安放的阴险的弓弩,敲门声变成了恐怖的弓箭射杀的声音,我们家每个成员几乎都成了惊弓之鸟,害怕那摄魂挟魄的敲门声。

每次敲门声响起之时,我们全家都会吓得一哆嗦,心头顿时乱云堆积,冷风霎霎,压抑的痛楚针扎般痛,瞬间漫遍全身。

尽管那两位大叔面带微笑,让气氛在一瞬间晴朗了许多,温暖了许多,但我们一家还是在那一刻愣住了:这两人怎么这么面熟呢?

想打招呼,却又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在哪儿见过呢?

“请问你们二位是……”我爸满脸堆笑地问。

“不记得我们了?我俩是牛都派出所的……”

想起来了,这两人是上次我被那个叫梁知穗的老太婆和他的儿子曾任金,逼得无路可逃,气得无以复加而被迫报警后,来到我们家的那两位警察。

不过他俩这次来我家与上次来我家时有所不同:上次,他们穿着威严的警服;今天,他们穿的是泯然众人的便服。

这两人不介绍自己还好,一介绍反而把我们吓得更惨。我的心瞬间沉重,如压千钧,先前盼望着能够去公园晒晒冬日暖阳的欢欣,也顿时冰封;脸上、手上更因为莫名的害怕而痉挛,而起了鸡皮疙瘩,牙齿更是很没出息地打起了架。

我爸脸上的笑容也瞬间冻住了,这两人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改变不了他们是警察这个本质。既是警察上门,怎么可能有什么好事?

“警官,警官先生,你们又有什么事吗?”

我爸原本不怕警察的,他自己就是城管,城管几乎与警察是一家,他对警察有啥好吓的?

但是这段时间,因为我,我父母也如我一样,神经绷得紧紧的,就像大水冲了龙王庙一样。因而见到说自己是警察的两个人时,紧张得与他们打招呼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别紧张,没什么事。”两位警察中一位长得稍胖、年纪稍大一些的警察又马上纠正说:“不对,有事,不过是大喜事!”

说话间,他的眉宇间荡漾着真诚的笑,全然没有上次我报警之后他们到我家来时那般威严,岸然和不可侵犯。

“喜事?这段时间我们老袁家霉冲了,有什么喜事?再说了,能与警察扯上关系的事,会是喜事吗?”我妈没好气地问:“不要说喜事了,假如没事,能过平平淡淡、无世无争的日子,对我们家来说就是喜事。”

胖且老一点的警察谦恭地点了一下头:“真是喜事,这个喜事还与你们的宝贝女儿王恩玫有关!”

“你不急,听我们简单给你们讲一下是什么喜事吧!”这时瘦且年轻一点的警察也满脸堆笑:“我们是来还你宝贝女儿王恩玫的清白的。”

“对,我们是来还你家宝贝女儿王恩玫的清白的。”胖且老一点的警察附和道:“不仅如此,我们还要表扬她!向她学习!”

听了这话,我们一家悬着的三颗心才稍稍落了地,眼前,阳光粲然。

原来,这两个警察接案之后,在这5个月里,他们在事发的街区内进行了大量的调查走访,希望找到目击证人。但由于找不到目击证人,调查结果一无所获。

找不到人证物证,便难辨是非。最无奈的是,街头的摄像头也是坏的,无法还原当时的真实场景。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警方立案调查,如旱天之雷,雷声响过,远去了,也带着云朵远去了,带着我心灵渴望的浸润远去了,该下的雨滴雨未落。

我的等待修敬虔肃,却如坐针毡,度日如年;然而,警方的消息一直缈远虚无,如入爪哇,杳杳冥冥,不知所之。

那些日子里,憋屈和烦恼侵蚀着我的宁静,一只无形的大手每天都在撕扯着我脆弱却向上、向善的心灵,折磨和动摇着我一直以来坚守、自以为颠扑不破的世界观、人生观。

我是不是一只看上去平平淡淡,却孜孜不倦的春蚕,默默地努力,积极向上,与世无争,梦想着吐出晶莹柔韧大受欢迎,能织就绚彩霓裳飘逸绸锦的丝,以妆点这个火热的世界。同时,在这个过程中也能够成就自己,使自己羽化成蝶,成为长翅膀的天使……

但最终事与愿违,却成了作茧自缚?

我或者是一只喜欢讴歌时代、热情似火的鸣蝉,要长出一对透明时尚的薄翼,就得身历万劫,穿越污浊,然后蜕出曾经,才能展翅人生的天空?岂料,我的热情成了把春水叫寒,把落叶催黄,徒剩秋霞一心愁,烟波林野意忧忧?

圣洁的信念,轻如浮云;凄惶的压抑,重于泰山。我努力追逐阳光,但阳光给我的却是看得见,摸不着的镜像。

我多么渴望青春静静地绽开,在山野空谷,花瓣洁净芬芳自知不染微尘,我从没想过要潜入阴郁的所在,但茫茫阴郁却将我团团围住。

坦诚被乌云遮住,阳光被灰尘挟裹,我的坚守生不如死,世界尽头莫过于此。

人活脸,树活皮。我的脸面并不金贵,但人格金贵,只要一天不还我真相,那么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把我当成一个人品很坏的人,当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这世间的事,终归有定数。该来的迟早会来,该去的早晚会去。

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必然。憔悴的时间,终于驱散了久滞的冷。

有一天,一个网友在成都本地很火爆的蜀都论坛上发了一个视频帖子,标题叫《流浪狗无辜死于非命,老人家你怎么下得了手?》。

这是一个手机视频,视频中,一个老太婆在蜀都花园北小门外,用手中的木质拐杖痛打一只京巴流浪狗,当这只京巴狗痛得趴在地上“噶啷!噶啷!”地呻吟时,她仍没住手,不仅如此,还加大了打击力度;见流浪狗不能跑动后,她又去街边上的旮旯里捡了一块残砖,使劲砸狗头,直到把这只京巴狗砸得血肉模糊,不能动弹为止。

这个视频引起了网友们的强烈反响,跟帖无数,谴责、感伤者无数。有网友气愤地说:“这件令人寒心的事件的发生,其实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

虽然也有网友说,也许是那只流浪狗惹了老太婆,从而让她对流浪狗痛下杀手;还有网友振振有词,就是那只流浪狗先咬了老太婆的脚后跟一口,被惹恼的老太婆才置它于死地的。

但人们的气愤却并没有因此消减,相反一浪高过一浪。还有不少人要求人肉这位心肠狠毒的老太婆。

有一位网友在跟帖中说,就是这个老太婆,曾经在家乐福门口跌倒过,且在她最困难的时候,还有一位女中学生好心救过她,给过她水,给过她钱……并上传了一段视频。

就是这段视频,引起了警察的注意。通过技术手段,警察顺藤摸瓜,得知发这段跟帖视频的网友,是家乐福附近一家相片冲印店的员工,他所发的视频资料,来自于照片冲印店中的防盗摄像头的记录。而老太婆跌倒之地,恰恰能够被这个摄像头的视界所覆盖。

于是警察找到这家照片冲印店,调出其录像记录。真相,就这样在被埋没了5月之久后,终于大白于天下。

这件事要不是有摄像头帮忙,真是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录像记录铁的证据面前,梁知穗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右小腿骨折,与我无关。

不仅无关,我还在她摔倒在地、痛苦呻吟,众人避之不及时,不管不顾地走上前去见义勇为,将她扶起,扶到街边水泥凳子上坐下,并给她饮料,又给她20元钱后,才离开……

往事和现实在不停地切换,身边的空气变得潮湿,氤氲。两位警察叔叔犹如旁白的讲述,讲述他们调查的过程之时,我不知不觉间,已经泪流满面。当他们说我不仅是清白的,而且还是值得大家学习的榜样时,我更是哭得泣不成声。

见状,老一点的警察心疼地摸了摸我的头,躬着腰安慰我说:“别哭了,孩子!我们知道在这段时间里你受了多大的委屈,也正是猜到你受了委屈,所以,我们在调查的过程中心情也沉重,且想尽快得出真相。但是这件看起来并不难的案子,调查起来却颇费周折……孩子,我们接案后,过了这么久才有结果,真是对不起啊!”

淡淡的烟草味,缀满了一种慈祥的重量。

“宝贝,别哭,现在不是一切冤屈都洗白了吗?”我爸很开心,他把我揽进怀里,用手掌给我擦拭脸上的眼泪:“我一直就坚信,我家心地善良的宝贝女儿,不会干出那种撞倒人还逃逸的事。”

“明天,我们还将去田家中学,将我们调查的结果,以书面报告的形式告之田家中学的校领导和班主任,让他们还你一个清白。”年轻一点的警察也蹲下身来安慰我,用他那粗糙的手指,刮擦着我脸上的泪珠。

之后又像想起什么来,笑眯眯地对我说:“我们还将建议学校为你开表彰会,表扬你的见义勇为精神!”

我妈也是满脸灿烂,开心得像一朵花儿。当然感慨不已之时也是梨花带泪。听说警方要建议田家中学给我开表彰会时,她竟有些迷乱、有些感激,也有些客气地摆了摆手:“不用了,不用了,我家孩子已经转学到别的学校了。”

“不,这孩子应该表扬的!表彰会不仅是庆功会,更重要的是要洗涮她曾经的屈辱!”

这时我妈便没再坚持:“唉……能还我女儿清白,这就是最好的事了!”说话间,我感觉到了她声音的哽咽。

警察走了后,我们一家三口都泪眼婆娑,感慨万分,心里暖洋洋的,比去晒冬阳还温暖。

想到警察告诉我们说,有一只流浪京巴狗无意中找出了事实真相,为我洗去了冤屈,我心里对之充满着感激,于是打开电脑,想去跟帖,发几支蜡烛表示感激和默哀。

然而,当我调出那个帖子中的视频,看到梁知穗打死的那只流浪狗时,我呆住了:这只可怜的流浪狗看上去是那么眼熟,毛脏乱、肩胛处有一块学生量角器大的癞疤,没有长毛……

它是“癞巴狗”!对,我没看错,它是我的“癞巴狗”!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爸不是说“癞巴狗”已经死了吗?而且我之后也没有看到过它了,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我爸骗我?难道是我换了一所学校后,从此住校,没有照顾它,它便换了栖息地?

看到可怜的“癞巴狗”惨死的情景,我的眼泪断线的珠子般落了出来,并最终呜呜地哭出了声……

后来我得知,虽然我离开了田家中学,但警方以书面形式还我清白后,学校还真为我开了见义勇为的表彰会。不过,这个会我没出席,是我爸妈出席的。

我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晚报和都市报也报道了。不仅报道了事情发生的经过,和我经受的屈辱,还在谴责被化名为“梁某某”“曾某某”的梁知穗和曾任金的恩将仇报、颠倒黑白、丧失良知的不耻行为的同时,公布了对他们的处罚结果:

“综合调查相关情况,梁知穗与曾任金的行为属于敲诈勒索行为。警方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九条之规定,决定对梁某某给予行政拘留7日的处罚,但因其已满70周岁,依法决定不予执行;同时对曾某某给予行政拘留10日、并处罚款500元的处罚。”

11

虽然这桩让我几乎蜕掉一层皮的冤屈不请自来,但我们一家却始终想以慈悲之心迎接云开日朗、春风轻度的到来,并不愿意此事被新闻媒体报道。

原因一是怕扩大影响后,给人留下“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印象,影响到我的前途。同时也想到梁知穗都这么大年纪了,虽然她道德错乱,但若再被新闻媒体作为良知缺失的负面典型加以鞭挞和训斥,可能会影响她的健康。而且,她的恩将仇报、倒打一耙,也完全有可能是她神智不清,一时贪念,或者老糊涂所致。

然而正义如春潮,挡也挡不住。报纸、电视台等新闻媒体纷纷报道这一事件后,我们站在梁知穗的角度着想,有点淡淡的遗憾的同时,也觉得既然新闻报道了,也不错,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让小区的邻居,以及认识我们家的人知道事情真相。

对了,那天上我们家那两位着便衣的警察叔叔还说,他们会要求梁知穗和曾任金到我家来当面向我道歉,以此安慰我受伤的心灵。

我当时便想,既然事实真相都已大白于天下,还我清白便可以了,人无清白不生活。他们向我道歉与否并不重要。

我没想到,这件事被广播、电视和报纸报道后,新闻还上了网,还在网上引起了网民们的强烈反响。甚至有网站发起了关于“如果你遇到摔倒在地的老人会扶吗?”和“如果你有子女,会教育他(她)帮助摔倒老人吗?”两个问题的问卷调查:

“开车有行车记录仪,人走路是不是也要备一个行走记录仪呢?不然便容易被无良分子讹诈啊!”

“当老人摔跌种种事件的出现,人们渐渐开始麻木,害怕自己摊了责任。原来我们的初衷不是这样的。当事双方不管谁赢,我们都输了。”

“希望社会多一些助人为乐,少一些恩将仇报。”

“小孩的心灵都是纯洁无瑕的,经过这一事件,肯定会受到影响的。”

……

在当下,这一本不该成为问题的问题,却成了摆在很多人心底的一道选择题。

看到网络调查中约有80%的网友称遇老人跌倒不会去扶时,我的心其实好痛。

当沉郁和炽烈的正义感通过舆论的方式,彻底倒向我这一边的时候,我却又莫名地产生了恻隐。我在想,或许当梁知穗和曾任金恩将仇报上我家索取医药费时,我们“照单”全赔,不将此事搞大,不报警,那么这件事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响。苦我自己一个,也不至于让众多网友气愤,以及动摇传统美德留存于心中那至高无上的地位。

这时,爸爸智者般冷静地安慰我说:“倩儿,社会风气不是由哪一个人的行为所能改变的,我当时也如你现在这样想过这个问题,但我觉得如果不报警的话,就是纵容坏人。纵容坏人岂是弘扬传统美德?再说,近年来,也不止一起这类为老不尊、恩将仇报的事件发生。”

爸爸的话,既似沉思、低语,又是守望。我叹了一声气。

曾经的忧伤和惶惑,让爸爸总结出了忧思:“这种恩将仇报、为老不尊等类似道德滑坡事件的发生,主要是我们国家缺乏对以摔倒来讹诈的不耻行为的法律惩戒。对昧良心者来说,这是一种低风险高回报的生意,因而有不少人会无耻跟风。”

警察上我家说明了情况,学校给我开了表彰会,新闻媒体也报道了此事,在还了我的清白的同时,还表扬了我的见义勇为,且鞭挞了梁知穗母子的昧心行为,我心情从来没有这么好过,这种好就相当于吃多了黄连,突然吃到蜂蜜的感觉。

深邃悠长痛彻心扉的等待后,该来的,终归来了,该去的,也真的去了。躲在雨后的心,迎来了霁日光风。

尘埃落定,蓦然轻松。我竟有些恍惚,恍如做梦。

我心情好,却不知道梁知穗母子的心情如何。不过有一点,却让我微生感慨:警察叫他们母子上我家道歉,但这事却如泥牛入海,没了踪影,时至今日,他们也没前来道歉。

而当电视记者当时采访梁知穗为什么要恩将仇报,讹诈我时,她的理由是:“我穷,没钱治腿,所以……”话没说完,便是哭泣,直到掐断镜头。

“九年级组一等奖:袁倩!”

这时,颁奖台上那位美女主持人读出了我的名字。

标准的普通话,激情婉转,如一碗泰米稀粥,软糯香浓,散逸出艳羡和赞许。

话音刚落,便是掌声雷动。

雷动而激昂的掌声里,一个荣誉击退了记忆中的往事,痛苦、悲哀、风雨、眼泪,都在一瞬间潮水般消退、隐形。取而代之的,是荣誉所带来的喜悦和欣慰、如梦如幻的自豪,和从未曾想过的扬眉吐气。

教育厅长捧着奖杯走向了我,一边将金光闪闪的漂亮的奖杯递给我,一边伸出手来跟我握手:“袁倩同学,祝贺你荣获本次数学大赛九年级组一等奖!”

就在教育厅长跟我握过手之后,漂亮的礼仪小姐又给我送上了一大捧鲜花。

这一刻,无数闪光灯对着我“咔嚓”“咔嚓”地闪,如鸟嘤,如蛙鸣,竞相欢歌,让静寂和忧伤,都如虫豸一般,在这浩淼的欢乐之中,躲了起来。

在闪光灯的“咔嚓”声中,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我的眼泪再一次冲开闸门,漱漱而落……

作者简介:

陈新,四川南充市大通镇人,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成都市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

先后在《人民文学》《北京文学》《中国作家》《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发表作品。

荣获首届《儿童文学》金近奖。入编《中国儿童文学名家名作典藏书系:散文卷》《文溪流萤》《中国最佳儿童文学》等书籍。

散文《江凡》入选全国小学《语文》教材(北师大出版社)。

出版图书《爱,与你同在》《探海蛟龙》《感动孩子的真爱故事》《每个孩子都是天才》《爸,我爱你!》《嫦娥揽月》等。

《探海蛟龙》入选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选编的《2013年中国文学精选》;人民文学出版社选编《2013年度报告文学》;中国作家协会和《人民日报》联合发布的《2013年中国文学发展状况》重点点评;中国社科院和中国作家协会联合出版的“文学蓝皮书”《中国文情报告(2013-2014年)》卷重点点评;《北京文学》杂志社与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联合推荐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被上海市新闻出版局、市教委、市青保委、团市委共同主办,杨浦区教育局、上海教育报刊总社、上海新华传媒连锁有限公司等单位协办的“绿色悦读书香伴我成长”2014年上海市中小学生读书系列活动,评选进上海市中学生好书推荐榜,成为十本被推荐的中外好书之一。入编《2014年第三次高中大联考浙江卷语文试题》;选入《2015北京市朝阳区语文高二下学期期末考卷》阅读题。

《嫦娥揽月》出版后,先后被国家教育部、《中国教育报》、中国教育新闻网等单位联合评为“2015年度影响教师的100本书”,且是“人文社科类”15本图书之一;2016年初在清华大学举办了讲座及媒体、读者见面会;由中国作家协会独家出资主办在北京召开作品研讨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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