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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交(小说)

2016-06-03袁胜敏

椰城 2016年1期
关键词:老韩二胡老婆

袁胜敏

一缕凄婉的二胡声像流水一样从街边传来。一群人围成了一个人堆,这美妙的音乐就从这中间传出来的。尽管这种不管不顾的声音确实不令人讨厌,但我要赶着去上班,想一走了之。又一想,还是不能走,我想知道在这个弹丸小城里,能把《二泉映月》拉得如此好的人是不是也是一个瞎子。

一个几乎谢顶成光头的人,半闭着眼,双手并用,摇头晃脑,很享受地伺弄着一把二胡。是我以前的邻居老韩。两年不见,老韩除了头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使他更显成熟外,人还是那么的精神。最让我惊讶的是,他是什么时候学会拉二胡的呢,还拉得这么好?

老韩是我以前的邻居,也是我的老朋友。我们住的都是平房,就是很多高居楼房的人所不齿的贫民窟。他们的不齿是有道理的,因为这片平房没有北京四合院的那种雅致,它们紧促地挤在一起,被四周的高楼所包围,连我们自己都觉得压抑,低人一等。很多次,我对老韩大发感慨,说人不努力是不行了,得赶快攒钱买房子,也住到楼房里去,免得看那些人的臭脸。老韩说,你是老师,有固定收入,你是有机会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我一个搞装修的农民,能有平房住,我就满足了。我感到无地自容。一个乡下穷教书匠,实际上比搞装修的农民收入低得多。

我租下这套平房的时候,老韩就已经租住在这里了。住进来不到两个月,我发现墙面脱落得惨不忍睹,给房东打电话,房东让我将就着住,如果非要重新粉刷墙面的话,他只负责材料钱,师傅的工钱不过问。遇上这样混蛋的房东算我倒霉到家了。但我怕一时租不到便宜的房子,也怕受搬家之苦,还是按照房东的意见装修。听老婆说,有一个邻居是搞装修的。我就想到去找他,一是请邻居装修放心一些,二是工钱好商量,三是说不定还能把工钱赊欠一段时间。这个邻居就住在我租住的房背后,我抬脚就到了。尽管我们彼此从未说过话,但我们共走一条逼窄的巷道,几乎天天见面。这个人就是老韩。他很爽快地答应了我。老韩跟着我到了我家,他目测了一下房屋面积,说工钱不少于两千。我觉得价钱不离谱,就没有说什么。老韩第二天就带着工具来了。我的家具不是很多,把它们挪到房屋中间,老韩就开工了。前后经过几道工序,一个多月的时间(其中有累计二十天的阴晾时间),老韩终于完工了。老韩的活儿干得特别漂亮,我本来想赊欠他一段时间工钱,但还是咬牙用将近一个月的工资筹够两千块钱,给了老韩。没想到老韩接钱的时候,抽出两张,什么也不说,硬塞给了我。

我觉得老韩这人挺有意思。在粉刷墙面的那些天,我听说他喜欢下象棋,我说我也喜欢下象棋,在课间十分钟的时候还偷空和几个棋迷老师杀一盘呢。老韩说好啊,有空到我家下吧,我有一副好象棋。墙面粉刷好的几天后,我就到他家,找他下棋。他家果真有一副骨质象棋,摸在手里就像摸着大姑娘的脸蛋儿一样舒服。看到这副象棋,我啧啧地称赞。老韩说,也没什么,只是仿骨质的。我说,仿骨质的也不错啊。老韩得意地说,仿骨质并不稀罕,稀罕的是这副象棋是我爷爷那一代传下来的,说起来还是民国时期的东西,怎么说也是一件古董呢。我顿了一下说,那我们不是暴殄天物嘛?老韩说,那有什么,年代也不久,值不了几个钱,再说了,即使是值钱的古董,它也就是一个物件,不当吃不当喝的,不还是让人把玩的么?这样,我就经常找他下棋。遇到饭点了,如果老韩两口子挽留,就在他家吃饭。作为回请,我也隔三岔五喊老韩到我家小酌。我在离小城很近的乡下教书,学校对学生实行寄宿制,还给每个老师都配有寝室,因此老师们在周一至周五上班时间很少回小城的家。只有周末回家才符合学校的管理规定。一个老师离开讲台实际上没什么事,我就找老韩下棋打发时间。一来二去,我们就由生人变成了熟人,由熟人变成了朋友。这和当下城市里大多数老死不相往来的邻居们有些大相径庭,让知情人不解,让他们嫉妒。

不管怎么说,我和老韩,一个人们眼中的“文人”,一个“粗人”,成为一对亲密朋友的事实毋庸置疑。我们仍旧经常下棋。也就是下棋最能消磨时间。他家墙上总挂着一把二胡,但我从来没见他拉过。我也不会拉二胡,作为一个“文人”,在一个“粗人”面前露马脚,是一件很伤面子的事情,因此我从不提及二胡的事。我的特长有二:一是新闻写作;二是书法。新闻写作不利于互动交流,书法刚好能弥补这一缺陷。说实话,我的书法也就是初级水平,但我总喜欢拿出来示人。有一次,我心血来潮,“书”兴大发,龙飞凤舞地写下“宁静致远,淡泊明志”八个大字,不等墨迹风干就兴冲冲地卷起送给老韩。我说这几个字不知是历史上哪个名人的名言,我觉得很好,我们穷人共勉吧。老韩非常高兴,马上吩咐他的老婆煮浆糊,当着我的面把我的墨宝张贴在他家雪白的墙壁上。

因为我有新闻写作的爱好,在市、县媒体上发表了不少稿子,曾得到某位到我所在学校调研的县领导的当面表扬。后来,我鼓起勇气,努力托关系,请人在这位领导面前推荐我。经过长达一年的酝酿,我终于如愿以偿,被调到县政府办公室,做了一名秘书。为了一套与身份相匹配的住所,我贷了二十万房款,住到楼房里去了。自从进城做了秘书后,我的工作变得异常繁忙,认识的机关干部也比原来多很多倍。几乎每个周末,我都要与这些大大小小的干部在馆子里打酒仗。我与老韩在一起的时间骤然减少。这样,随着我逃离“贫民窟”,老韩就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没想到的是,我乔迁之喜那天,老韩居然上门祝贺,还随了两百块钱的礼,没吃饭就走了。后来,我连续两次打电话,邀请他到我新家小酌,他都以各种借口推辞了。

我心里一直觉得欠着老韩的人情,但因为不在一起住了,时间长了,就把这事忘了。现在看看眼前的老邻居,脚下摆着一个大碗,里面零星地放着些硬币,看起来跟乞讨有什么区别呢?我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竟然沦落到这步田地。再有,是什么迫使他把隐匿多年的绝技以这种方式拿出来示人?我想上去跟老韩打招呼,但又怕遭到那些居高临下的围观者们的耻笑,还是逃出来了。就在我转身的那一瞬间,我感觉老韩半闭的眼睛忽然睁开。他好像是看到了我。

晚上,我跟我老婆提到了老韩。老婆说其实老韩挺惨的,给人家装修房子时,不小心从三楼窗户掉下去了,摔断了一只腿,接是接上了,却成了瘸子。那个人家刚好是个有钱人,赔了他五万,算是私了。我叹了口气,说,好好的人,忽然残了一只腿,要那点钱有什么用?五万块连一个厕所也买不到啊!

第二天早晨上班,路过老韩拉二胡的那个地方时,我故意绕了过去,从马路对面径直走了。走是走,还是用余光扫看马路对面的情况。可能是周围人很少的原因,我遇到了老韩的目光,他的目光随着我身子的移动而移动。我害怕他喊住我,就索性不看他,眼睛看着前方。尽管我感觉已经离老韩很远了,但我一直保持着这种姿势往前走。这天上午,在办公室里,老韩的目光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我猜不透这种目光的含义,以至于一个简单的领导讲话稿,我写了一上午也没完成任务。

中午下班的时候,在同一个地方,我没有看到老韩。我忽然萌生了想去看看他的念头,给他两百块钱,算是还他当年贺我乔迁之喜的人情。当然,还有一个目的,就是顺便看看我曾经租住了六年的老屋。人就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你很恨某种东西,但你一旦离开它,却又常常怀念它。

老屋似乎更加不堪了。从潮湿的老墙里渗透出来的各种颜色的粉尘,使墙面看起来像被毁坏的地图。房檐上的椽木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我绕着老屋转了一圈,思绪万千,百感交集。转到老韩家门前,看到他家的油烟扇正呼呼地直响,喷出一股呛人的白烟。里面炒菜的老韩老婆大概是看到我了。我想老韩也一定在家,大中午的时候,一个残疾人不呆在自己家里,能到哪里去呢?

给我开门的正是老韩。看到我,他很惊喜,说是吴主任啊,稀客稀客,又蹭回椅子上去了。我看到了靠在椅子旁边的拐杖,我先前两次接触他,竟然没注意到他架着拐杖。他老婆出来了,搓着手跟我打招呼,给我泡茶。我站起身来,看到了墙面上当年我留下的墨宝。它还稳稳当当地贴在墙上,不同的是,来自墙体的潮气已经把墨宝浸染成奇怪的大花脸了。我心里被戳了一下。我说,还贴着呢?老韩老婆说,吴主任现在是大干部了,将来还要当更大的干部,你的字说不定还要值大钱呢!她还要说什么恭维的话,老韩打断说,你就知道钱钱钱,有些东西是能用钱买来的吗?他老婆不理他,屁股一扭,接着做饭去了。我发现她穿的衣服要比以前鲜艳一些。

我不愿提及老韩腿的情况,怕伤他自尊。人家马上要吃饭了,我也不便久留。其实我是多么想和老韩再下一盘棋,重温我们曾经的友谊啊。但我不敢流露要下棋的意思,我怕一坐下来,就没完没了,耽误了第二天上班。东拉西扯了一番后,我从身上掏出钱包,想抽出两百块钱,结果却从里面抽出四百块。我硬塞给老韩,没想到老韩却不接收。他说你这样是瞧不起我,要真的想着欠我的人情,你就给我捧场,弄得我不知所措。最后仍是拗不过他,把钱收起来了。出门的时候,老韩的老婆也撵出来,说请客不如遇客,吴主任就在这里吃饭吧。我客套了一番,终是走了。

第二天上班的路上,在老地方,我看到了老韩。他真会选地方,他的“摊子”对面就是一个大型超市。从超市出来的人,总有那么几个会过马路来看景致。这时候,老韩的摊子前只有一个小孩儿,正学着他的样子,两只手像模像样地动弹着。我说,小朋友,你是想在这里蹭免费的二胡培训班么,怎么说,也应该多少交点学费啊?小孩儿说,我交了啊,碗里面的三块钱都是我给的呢。老韩说,小朋友说得对,他今天帮我开了一个好张。其实,这样的小朋友即使不赞助我,只要停下来,也是对我的极大支持,小朋友们自己也不能挣钱。

一曲终了,我夸张地鼓掌,引来路人异样的目光。我往碗里丢了两百块钱。边上的小孩儿对老韩说,今天你发财了。老韩一句话也没说,弯腰够着钱,迅疾塞到我的兜里。他有些生气地说,你还让我做不做生意了?你是来捣乱的!边上的一个人说,也是的,你一下子给这么多,我们本来想给个三块两块的,都不好意思给了。我本来想把钱抽出来硬塞给老韩的,听到这话,只好作罢。

中午的时候,我跟我老婆说了今天的事。老婆说,看见没,通过昨天晚上和今天上午的事,我发现老韩这人确实有些奇怪,大概是跟你在一起呆的时间长了,学了一些酸气,染了一身犟毛病。我说我和老韩才在一起呆多长时间?你跟我是夫妻,日夜厮守,也没有学到我的毛病啊,什么毛病,不要乱扣帽子!老婆咂咂嘴,表示不服。她说其实老韩现在也没必要这样作践自己的,他不是有一笔赔偿款么?

我的心里还是赞同老婆的意见的,但嘴里却说,人家是凭技术吃饭,不偷不抢不骗,怎么就是作践自己呢?有些事情你不懂,就不要乱下结论嘛。

老婆说,就你懂,你懂你怎么连两百块钱都送不出去?我看人家是压根儿就瞧不上你这点钱。他原来搞装修的收入差不多是你的三倍,又没有买房,除了那笔赔偿款,他应该还攒有不少钱。就这些钱,不要说放高利贷,就是存在银行里,一年光吃利息也是你这个公务员小半年的工资呢。

你怎么这样猜忌一个残疾人?我有些火了,即使他真的攒有钱,现在人家靠自己双手挣钱,也没什么不对啊?就这点自食其力的精神,也应该值得我们好好学习。

说是说,你急什么?话又说回来,老韩这个人还真值得敬佩。现在满大街的人,随便揪出一个人,就在吃低保。老婆像是被自己提醒了,顿了一下说,像他这样的人,应该也在吃低保。就他的经济条件,其实真的没必要这样奔命的。

我说,一般的人是这样,老韩就不一定了。

老婆又说,我还得提醒你,你现在的身份跟过去不一样了。你要注意影响,还是少接触老韩这样的人。跟他们在一起,会容易让你满足,会消磨你的斗志的。

对于老婆的话,我不敢苟同。我跟老韩已经不是从前的那种关系了。自从我调到县政府,他就从来没主动喊过我下棋。当然,我因为忙于适应新的工作环境,也没主动找他玩。当买了新房的时候,我终于抽了个空,到他家找他下棋。没想到老韩阴阳怪气地说,你现在是领导了,我哪配和你在一起下棋啊!对了,我现在是应该叫你吴主任呢,还是仍叫你吴老师呢?我看还是叫吴主任吧。我哭笑不得地说,老韩,你这是什么话,我只是一个秘书,至于你这样挖苦么?老韩说,反正你现在是国家干部了,跟过去教书匠不一样了,我们小老百姓也不能再以过去的眼光看你了。他又故作感慨地说,时位移人啊!

我换了一沓零钱,五块、十块的,凑够了两百块。在老韩的摊子前,看到他脚下碗里少许的零钱。周围没有什么人,老韩仍旧一个人半闭着眼睛如痴如醉地拉着他的二胡。我对老韩说,现在没人,你不白费精神吗?老韩睁开眼睛说,正因为没人才应该拉,吸引人过来嘛。我急着要去上班,连忙把身上的一沓零钱一齐放到碗里。碗里的钱立马超出了碗沿水平线,我用手使劲按了按钱。我的手刚一离开,老韩就拿起这沓钱,塞到我的兜里说,你要是真的照顾我的生意,就一张张地丢吧。我感觉是受到了戏弄,火气立刻就上来了,但两年多的机关生活让我学会了隐忍,终是没说什么。我也没把钱再往外掏,一是怕费口舌浪费时间误了上班,二是怕碰到熟人。临走时,我说我晚上请你吃饭。老韩顿了一下说,那好啊,在哪里呢?我说在重庆火锅店。老韩说,那不行,我的腿脚不方便,还是在我家里吧。我思忖了一下,说,那好吧。

晚上,老婆不在家,来不及和她商量,我拎了两瓶酒到老韩家去。我提前算好帐了,这种酒两百多块钱一瓶,我和老韩两人加起来,最多能喝一瓶,剩下那一瓶刚好算还他当年给我的人情了。我一进屋,老韩就吩咐他老婆开始炒菜。不一会儿的功夫,五六盘菜就上桌了。还别说,老韩老婆的手艺真不错,那是色香味俱全啊。老韩的老婆其实长得挺好看的,我原来怎么一直没在意呢?她的心肠儿好,以前我就了解的。老韩真他妈的有福气,摊上这样的老婆真是他积了八辈子的德了。

我让老韩开我带来的酒。老韩说,你这是干什么,我管得起饭,管不起一顿酒么?我和他争执了一番。老韩这回总算没驳我面子,终归是依了我,同意开我带来的酒。

酒过三巡,我问老韩是不是有低保。老韩说,那好事哪轮得到我?我说,怎么不能,整天打着小麻将的健康人能吃低保,你这样最应该吃低保的人怎么就不能?老韩说,要是领导能考虑是最好,问题的关键是,我不是城市户口啊,办起来估计有些麻烦。我说,这样,你要是信得过我的话,你把户口迁过来,我给你帮忙办。老韩滋地一声把杯里的酒饮了,说,好是好,但太麻烦了,我难迁户口,你也难托人办事。再说,这个低保钱也不是很多,一年也就一两千块钱,有那个办手续的精力,我还不如靠自己的劳动多挣些钱。让我提前猜对了,老韩婉拒了我的好意帮助。

我也一口闷了杯里的酒,说,我建议你改改行,不一定非要上街面,你可以干干理发、按摩什么的,至少是在室内啊,各种工作条件相对要好得多。

老韩眨巴了几下眼睛说,你的建议我会考虑的。

老韩的酒量好像有所下降,他没有像过去一样可劲儿地劝我喝。我们连一瓶酒也没喝完。等老韩老婆收拾好桌子后,老韩对我说,好几年没在一起将军了,我们杀一盘儿吧。我说,好啊。

两人坐下摆开棋盘就开始了。我的棋艺原来一直比他略逊一筹,基本上是他不小心丢子时我才能赢。这次,老韩好像心不在焉,没走好几步就被我偷袭了一个炮。我很快就赢了这盘棋。看看时间不早了,我起身要走。老韩拉住我的手说,自从你搬家后,这副棋就一直闲置着,如果继续留着它,它就真成了古董了。闲着也是闲着,我还不如把它送给你。我心里一喜,忽又想到今晚来的目的,连说不能要不能要。

老韩把象棋整整齐齐地归置到泛黄的木质象棋盒子里,拿起盒子往我手里塞。我愣是不接收,双手直往外挡。老韩老婆大概是嫌我们两个男人啰嗦,她从老韩手里一把抓过象棋盒子,往我手上塞。我松开手,她却把象棋盒子抵在我小腹上。我被这个奇怪的动作弄得心猿意马,一走神儿,就稀里糊涂地接过了盒子。

出门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原来同样是住平房却从来没有与之交往的老邻居。这个做蜂窝煤的女人怪怪地看着我,向老韩屋内斜睨一眼,没有和我说话,径直走了。我心想,这女人真是神经病。

老婆看我拿回的象棋,开始是啧啧赞叹,接着尖锐地指出,吴同志,你又没达到目的。她又好像有些生气地说,我甚至怀疑你是不是故意流露要象棋的意思,才使人家忍疼割爱。她越说越来劲儿,老吴,你是什么意思?

我说,什么什么意思?

你这样和人家藕断丝连的,是不是惦记着多往人家家里跑啊?

虽然老婆看起来没真生气,但这样阴阳怪气的话里有话,让我感到很不舒服。我说,你这是什么话?什么藕断丝连、惦记什么?

你这样三天两头往一个残疾人家里跑,你又不是残联的干部,这正常吗?

你这人真奇怪,不是你让我问问人家是否在吃低保吗,现在又倒找我的不是了?

我只是顺嘴说说,并没有叫你问,没想到你还真当回事,还这么心急!结果事情没办成,还反欠人家人情。老婆真的急了,她说以你现在的身份屈尊大驾三天两头到那样的家庭去,莫非那里真的有特别的东西吸引着你?

我被挑得起火了,不要瞎球猜疑,难道我就不能和一个残疾人做朋友了?

能,什么皆有可能。你想去,以后还可以去。某天我看到刘副县长,我就跟他说,说你经常到一个残疾人家里嘘寒问暖,说不定还会破格提拔你呢!

我乜斜着老婆,说你真想得出,刘副县长是我的跟班领导,你扯些卵事不是毁我吗?听你的,不去还不行么?

以后几天的上班路上,我都没有在老韩的摊子前停留。过了一个星期,我跟随刘副县长到省城出差。在宾馆的闲暇时间,我总是有意无意地想起老韩。我觉得我欠他的越来越多了,可恨的是,我居然找不出出现这种局面的原因,也想不出解决问题的办法。这种情绪使我本来很愉快的出差之旅变得越来越纠结。

出差回来的第一个早晨,我起了个大早,急不可耐地去上班,实际上是赶着去会老韩。出我意料的是,老地方空荡荡的,这里已经看不到老韩。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不好意思到老韩家里去找他。这天上午,在办公室,老韩的影子像梦游一样在我脑子里飘飘忽忽。想起老韩,我就感到压抑。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迫切地见到他。我忽然想起我曾经给老韩建议过,让他改行做理发或按摩什么的。莫非他真的改行了?

不到下班时间,我提前离开了办公室。我推测老韩要是找工作的话,也不会离家太远,也就是以那片平房为圆心的附近两条街。我开始满大街地找老韩,重点留意那些理发店、残疾人按摩室。结果又仿佛是注定的事与愿违,我连老韩的影子也没看到。

这个星期天,我骑着单车沿着附近几条街,寻了一圈,仍旧没看到老韩。失望之余,我静下心来想想,找到他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难道就是仅仅为了还他的人情吗?就这样,我对找老韩渐渐失去信心了。再加上纷繁的工作和没完没了的家庭琐事的缠绕,关于老韩、老韩的二胡,连同盛装我艰难岁月的老屋,都逐渐淡出了我的记忆。

时间过去了近一年。有一天,我跟随刘副县长到一个刚成立不久的服装加工厂调研。厂长是一个独臂中年人,厂里的工人多数也是残障人士。厂长一边把我们往车间里引,一边给刘副县长做口头汇报。我则忙着做笔录。

车间很大,显得空旷。工人们都在低头工作。缝纫机嘟嘟嘟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林子里的啄木鸟在聚会。我们一群异类的到来没有影响聚会的继续,只是几个脑袋抬起,又勾下了。我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在惊喜之余,我不由自主地掏出钱包,迅疾抽出两张钱。可当我抬头时,发现那张脸不见了,看到的却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背影。他笃笃地向前移动,像风一样消失在车间的门帘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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