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四哥，你快点吃，一会儿我带你去放河灯！”天刚放黑，小顺就催我。我首次到乡下度暑假，头顿饭碗筷还没撂下，表弟就这么不讲情面，我为此心里大为不快。我跟在他身后，一路无语，悻悻朝柳河边走去。

我下午跟小顺见面时他赤身裸腿，仅穿了条米色制服短裤，脚上趿拉双空前绝后的黑塑料凉鞋。小顺留着球头，黝黑的肩膀、后背、大腿泛着白沙，一见就知他是个爱在烈日下的河水中泡的主儿。我那天穿的是白的确良汗衫和藏蓝裤，腰间系的是红布腰带，脚上穿的是崭新的解放布鞋。我妈说我体弱多病，让我本命年扎红腰带祛病驱邪。小顺的脸本应很白，却被阳光夺色，黑堂堂的。他那双黑亮的大眼睛射出充满疑问的光，在我身上不停地扫来扫去。“我爹包了邻居的木匠活，脱不开身，让我来接你！”小顺对我不冷不热，“走！上车！”小顺接过我手中旅行袋，示意我坐在他的二八自行车后架座上，说话一副流气相。我不屑看他，一言未发跳上后座。小顺个子矮，够不到车座，只好双腿骑在大梁上，左摆右晃用力蹬车，吃力地驮着我离开了长途汽车站。

小顺是我表叔家的老二，小我两岁，那年我十三。我去表叔家度暑假，是表叔多次邀请才成行的。表叔每次到城里办事，都要来我家看看，给我们带来一些乡下的土特产。尤其是夏季，城里吃的蔬菜凭证供应，表叔知道我家菜不够吃，就常装上一大麻袋茄子芸豆辣椒芹菜西红柿，背上一挎包煮熟的咸鸭蛋咸鹅蛋送给我家。表叔每次来城里买木工用品，以及乡里乡亲托他买生活用品、生产资料什么的，都是我陪他去操办的。所以表叔对我特别偏爱，每回一来都送我件学习用品——书包、文具盒、图画本、水彩笔，还有《鸡毛信》《小兵张嘎》《红灯记》等小人书。表叔送我这些东西，是因为我在所有亲戚的孩子中学习最好。表叔虽生活在乡下，但家里的经济状况要好于我家，因此常接济我家。按说，表叔与我家虽没出五服，但也没什么理由帮我们。后来才知道，我祖母那辈有恩于他们兄弟俩，隐隐听出我祖母从前救过表叔兄弟俩的命。表叔兄弟俩知恩图报，所以给了我们许多生活上的帮助。至于我的祖辈到底怎样救的表叔兄弟俩的命，给予了他们怎样的恩情，至今是个谜。

我天生脾胃虚弱，吃饭快了就恶心要吐，严重时还咳血。表叔经常给我讨偏方，还不时捎几包中草药过来。表叔原本是个民办教师，几年前被精简下来。多才多艺的他，人特聪明，好多手艺不学自通。当时城乡正流行打家具，表叔庆幸遇到了好时候，能用手艺挣钱养家。表叔的确是块干手艺活的料，做活不到两三年就远近闻名、有口皆碑了。

我和小顺到柳河边时，河边聚集了许多大人和孩子。听村里人说，有不少城里人也从百里外专程来这儿放河灯。这里每年就这天最热闹，有点像赶大集，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黑压压的人头不停攒动，天没黑就有人急不可耐地向河中放河灯。小顺等不到天黑就点了一只粉色河灯放入水面，他默默竖立，双手合掌，做着别人无法领会的祷告。河灯是用漂亮的蜡纸做的，极像一朵荷花，花瓣很美，荷芯燃着蜡烛。我猜到这一定是表叔的手藝，因为表婶几年前就不在了，是病魔夺去了她35岁的生命。表叔心高，又对表婶情意笃深，所以一直没有续弦，好多年既当爹又当娘，拉扯着两个儿子艰难走出了困境。

荷花灯被小顺送入河中央，顺流向下游漂去。小顺目送了许久，才直起身走到我身旁，拿起另一只荷花灯对我说：“刚才是送我娘的。我为你也放只灯！”小顺低沉的声音有点颤抖。我听大人们说过，阴历七月三十放河灯，是祭祀、追念故人的。我看到河边不少人家就地正摆放着许多祭品。我这时察觉到，小顺对我说话时眼底闪着泪花，表情流露着难以掩饰的悲伤。我又不是死人，他为啥这样待我？看到他如此冷漠的表情，我的情绪一直没从先前的饭桌走出来，并且对他心生反感。

我没理他，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任他自行其事。小顺为我点亮的这只荷花灯比送他母亲的大一点，这只荷花灯与那只同样的漂亮。小顺做着同样祈祷，静静地目送荷灯远远漂去，直到它在我们视线内消失。小顺走到我面前，依然冷淡地对我说：“我爹这会儿指定一个人在家大哭呢。”我望着小顺，目光里充满疑惑。“你知道我爹为啥总惦记你吗？”我不解地摇摇头。“你和我娘得的是一样的病！她是吐血吐死的！”他的话冷漠中夹杂着悲伤。“你不是有个哥哥吗，我怎没见过？”我故意把话岔开，并莫名地冒出这样一句。小顺突然像受了极大的委屈和刺激，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哥很小就被爹送人了，我根本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小顺此刻内心的痛苦难以名状。天完全黑下来，柳河边黑压压的人头仍然不停地攒动。河中飘动着无数只荷灯，灯影幢幢，很久也不见逝去……

这件事过去40多年了。我虽然没问过表弟当时为我放河灯出于怎样的想法。但我敢肯定，这里一定有故事。许多年后，因为我对放河灯有了新感悟，也便有了许多诠释。在南方，人们放河灯，意在为家人驱灾赶病，祈福吉祥。放河灯的时间不受任何限制，只要“纸船明烛照天烧”，凡江河湖海上的船主驾船遇此，都会主动避让，以讨得双方吉祥。在我老家北方，每年农历七月三十放荷花灯，不仅仅是祭祀先祖、追念故人，实际上更是借纪念地藏王菩萨成道之时，普度众生，让遭灾受难的善良之辈脱离苦海。

前些年我曾去过湘西沱江，见过月下岸边当地人和游人一同放河灯的情景。放眼江面，彩烛闪烁，大大小小的河灯载着人们的美好心愿顺流远去。水动灯摇，相映成趣，令人充满遐想。随意踏步沿河古街或驻足桥头看水中倒影，看老街老屋、乡人古树，真可谓“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无须理会别人此刻在想什么干什么，也不怕路人读不懂眼前的你的心事，只要石板小巷的足音回响着岁月的美好与难忘，曾经的风雨已成回忆，痛苦的心情早已穿越时空，成为沧桑和诉说。

每遇这般情境，我都会静静倾听我的心声：夜色姣美，新月弯弯，河水清幽，放一盏荷灯，莲台灼灼，烛光幢幢，载离愁思念。闭上眼睛，双手合掌，对荷灯许下美好的心愿，诗意盎然，深情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