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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乐桥1号

2016-05-26肖世庆

福建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白楼灵隐寺杭州

肖世庆

2003年初春的一天,中国作协创联部的李军杰打来电话,问我最近忙不忙。我说不太忙,领导有什么指示?军杰说作协在杭州的创作基地经过简单维修,将重新对作家们开放。正式运行前,打算请几个省的创联部同志过来实地体验一下,看看还有哪些需要改进的。你要是不太忙,就过来吧。

这样,我千里迢迢从春寒料峭的东北,到了春风又绿的江南。下火车时,杭州的天还没亮,街上正下着小雨。“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下车便沐浴在江南的春雨中,心内先感到了湿润和温暖。按作协传真发来的地址,在濛濛夜色中花16元搭出租车,沿波光潋滟的西子湖畔来到了灵隐寺附近的白乐桥1号——中国作协杭州创作基地。

是一栋白墙黑瓦古色古香的小楼,层叠起脊,造型别致,乍看像灵隐寺的附属建筑,其实与灵隐寺毫无瓜葛,据说解放初这里曾是一处酱菜园子,50年代初被中国作协买下,作为江南的一处文学讲习所,几经沧桑,建设成如今这般模样。绵绵雨丝中,小楼伫于翠竹树丛里,极静极幽,水墨画一般。两扇黑漆大门,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举手敲门的刹那,脑子里竟涌出贾岛的诗:“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被引进楼内之后,雨声依然不绝,我还以为是房子漏了。抬头一看,原来,门厅被设计成天井式,一方青天镶嵌在厅堂上方,下面是一泓清澈见底的鱼池,几条金鱼在池子里游来游去,雨点打在水面上,荡起一串串涟漪......这天井是有名字的,叫“听雨”。名字既雅又形象。厅堂上方开有天井,是江南一带民居的特点,但未必都有名字。

天亮时,雨停了。出门便见著名的北高峰横亘在眼前,云雾缭绕,青翠欲滴。峰下是一大片茶园,有茶农在侍弄一垄一垄梯田般的茶树。我以为他们是在采龙井茶,但这里的人说,他们采的只是普通的明前茶,而非龙井茶。正宗的龙井要在梅家坞那里采。

顺山脚下的小道漫步向前,不远就到了灵隐寺的后门。所谓后门,只是一道放下来的细木栏杆,无人把守,随意就可以绕进灵隐寺里。以后的几天,我几乎每天早晨都绕进灵隐寺晨练,跑步。沿着峰壁佛龛下的溪水跑步,格外的脚底生风。

“小白楼”的房后有一条深深的小河,系灵隐寺内的溪流汇集而成,隐在楼后面的绿地和树丛里,快到白乐桥了,才见它从沟壑中蜿蜒出来,有时水大,有时水小,视雨晴而定。茶园的尽头是连片的农舍,都是旧屋。靠近路边,有几家店铺和农家小吃部,木门木窗木栅栏,店家和老板皆憨厚可爱。我在那里买过几次啤酒,瓶子也不收押金。“知道你是那里的。”老板的下颚朝“小白楼”方向一扬,说道:“喝光了,喊章师傅他们送过来,没关系的。”他说的章师傅是基地餐厅的厨师,人品和厨艺俱佳。所有来创作基地的人都吃过他的拿手菜:西湖醋鱼、油焖笋、东坡肉......鱼鲜,笋嫩,肉糯,烧的青菜也极为新鲜,且品种多样。店铺和小吃部的后面有一个依山而建的农贸市场,规模不小,什么都卖。章师傅说,作家们想吃什么,到那里现买都赶趟。我在那个市场逛了两次,居然买到了江南的名吃——大陈岛咸鳌鱼。

创作基地里的服务人员不多。章师傅是一个,还有大刘、王宽和王恋,一共才四个人。操持如此规模的小基地,也是从早忙到晚。王恋是个小女孩,瘦瘦的,个子也不高。基地的领导大概想培养她,有时我们外出采风,也让她跟着。记得,在胡雪岩故居拍纪念照时,她说什么也不肯跟大家合影。我们好说歹说,小姑娘才怯怯地站到了边上......

我在基地逗留了不到一周,机关有事就把我叫回去了。临别时,王恋捧来一本留言册,让我写几句话做纪念。我见在上面留言的都是名家,如河北作家何申等人。我说人家都是名人,我就免了吧。王恋说是领导让我来的,你就写了吧。恭敬不如从命,我便在上面写了几句:

“西湖最美三月间,

灵隐偷闲五六天。

(中间一句忘了)

离别留言赠王恋。”

十年前的杭州创作基地之行就这么结束了,时间虽然短暂,印象极深,白乐桥1号“僧敲月下门”的刹那间,像一幅江南美景,深深镌刻在脑海。

然而,想不到的是十年后,2013年初冬,我突然接到通知,正式邀我去杭州创作基地休假。发通知函的经办人仍是创联部的李军杰。

十年,我从中年步入到花甲之年。但那一次的江南之行,白乐桥1号“僧敲月下门”的一幕却依然清晰如故。没有丝毫的犹豫,我立即定了票,再赴江南旧地重游。

11月份,沈阳至杭州的高铁还没开通,旅途仍耗时两宿一天。原以为我对杭州火车站一带有印象,可是下车出了车站却完全找不着北了。曾经宽阔的站前广场,平地耸起一片钢筋混凝土“森林”——过街天桥、高架桥、滚梯及车站廊桥的水泥柱子比比皆是,拥塞而混乱,给人处处碰壁之感。虽然午夜时分,这里竟还车水马龙,乱哄哄的。好容易拦下一辆出租车,一问价钱,去灵隐白乐桥竟要价60元!十年前才16元,数字整个倒过来了。尽管单位给报销出租车票,我也不能坐!太不像话了!

回到候车室,捱到了5点钟,坐首发的7路公交车,终点就是灵隐寺。下了撤,还是找不着北——这里与火车站没什么两样,一样的钢筋混凝土,一样的处处碰壁之感。记忆中的汽车站不见了,7路车停在一个陌生的混凝土修建的豪华大院里,雕花的钢铁栅栏和水泥柱子代替了十年前的香樟树林及林边简朴的汽车站牌。我像只没头苍蝇在汽车站里乱转,天麻麻亮时,才从一群早起晨练的大妈嘴里打听到白乐桥的方位。

找到白乐桥,我彻底傻眼了。白乐桥对面一侧的农舍和店铺也不见了,一个庞然大物——“北高峰索道”横亘在面前,轰隆轰隆,成串的缆车像一只只大鸟,从头上掠过,在黎明的曙色中投下斑斑阴影。索道站的两侧被一些造型现代的建筑物占据得满满当当,左侧好像是一个什么会馆,而右侧——当年的农贸市场踪迹全无,花团锦簇的山坡上矗立着一幢幢洋房别墅。家家门前均停有豪车……十年前幽静如画的记忆被颠覆,我仿佛来到了城里的富人区。焦虑和疑惑油然而生:找错地方了?白乐桥1号——杭州创作基地还在这里吗?

凭记忆,顺索道左侧的小道向灵隐方向寻觅,却被一道不锈钢拉链门拦住了去路。门旁伫立一岗楼,上书:“灵隐风景区,外车禁入”。这里被列入风景区了?天没亮,岗楼无人值守,我从侧旁挤进去,发现了一座公家建筑——“灵隐泵站”,门牌上标注:白乐桥2号。有2号自然会有1号,可是,白乐桥1号在哪儿呢?正疑惑间,泵站里出来一个人,便向那人求助。你问的是作家协会吧?泵站的人很热心,指着路对面的一处林丛,说那里就是。原来,十年间,竹木成林,已将小白楼遮挡住,不到近前很难发现它仍坐落在原处。

还是那条台阶,那两扇黑漆大门,迎出来的竟也还是老人儿——大刘。大刘比十年前发福了,居然还记起我是“肖老师”。不止大刘,章师傅、王宽也都在,只是王恋走了。大刘说,基地的工作比较闭塞,与当地外界接触不多,王恋在这里不好找对象,所以走了。除去少了一个小姑娘,白乐桥1号一切还保留着原貌。七八间简朴的客房,雅致、温馨的小餐厅,袖珍但精巧的茶室......还有“听雨”等等,都原封不动地保留着。茶室的墙壁嵌贴的各地作家留言,走廊两侧悬挂的老中青作家在基地创作活动的留影,以及基地内设的“中国作家书库”等文学元素,无声地记录着作家们跋涉的足迹。

基地后院的那一小块绿地不见扩大,也未见缩小,院子里的那两棵香樟长到一人腰粗了,树下的一块巨石上镌刻着巴金先生的亲笔留言:

“这真是我的家。我忘不了在这里过的愉快的两个星期。谢谢你们。”

留言的时间是1990年10月14日。当时巴金先生是以全国政协副主席的身份来杭州的,他没在官方为他安排的住处下榻,却在简朴的创作基地住了近半个月。老人家和我们一样,把白乐桥1号当成自己的家了。这次和我一起来创作基地休假的中国作协柯小卫先生在小院里招待来看望他的杭州亲属,章师傅给他们添了几个小菜,一家人在树下把酒叙亲情,树叶儿也来凑热闹,不时地往碟子里掉……十分有趣。柯先生的亲属说,他在杭州这么多年,头一次走进这座“小白楼”,想不到灵隐寺这里还能有这么一块净土。难得啊。

与如今的周边环境比较,白乐桥1号算得上是一处净土。能保有这一块净土实属不易。杭州的房价与京沪广相差无几,灵隐这片宝地的地价估计也低不到哪儿去。大刘告诉我,北高峰下面的那片农舍、店铺和农贸市场的地皮先是被政府收购,然后租给一些成功人士,建起了别墅和会馆等设施。那些人也不在这里住,只是谈生意或招待亲友到杭州游玩时,才小住一阵。平时基本闲置着,旅游旺季也有临时接待游客的。时至初冬,来灵隐寺烧香拜佛、祈福求财的人整天人山人海,灵隐寺的门票已从十年前的20元涨到了80元。灵隐的后门也建了售票室,24小时有人把门收票。再想进灵隐跑步晨练,得掏腰包了。“小白楼”对面的那片茶园也身价大涨,由普通茶园变成了“龙井茶种植基地”。龙井茶现今已卖到了天价,插着“龙井茶种植基地”标牌的茶园向“小白楼”前的小道扩张了大约两条垄沟,使原来就很窄的小路成了羊肠小道,几乎顶到了“小白楼”的台阶。

回首再看“小白楼”,我不由心生敬畏。十年之间,周围的一切都变了,唯有它还能保持原貌,固守在白乐桥1号,以不变应万变,不能不令人惊叹文学的力量。这样一块宝地,这样一处雅致的建筑,不会没有人觊觎,不会没人打它的主意。它至今还能完好无损地存在着,皆源于人民心中有文学。只要文学没在人心中消亡,它也不会消失。如同与它比邻的古刹灵隐。佛在,寺便在。

责任编辑 陈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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