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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

2016-05-26刘凤阳

福建文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外婆

刘凤阳

整个夏天,他们都没有出过门。天气又闷又热;下班后回到家里,胡玮玮有时看看书,更多的时候独自发呆或者玩一下手机;杜建龙喜欢在开着电视机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弄出一些响动。偶尔他和她说句话,她要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眼睛里带着一丝惊异和茫然。月末的一个星期天,下了一场雨,胡玮玮大清早一个人上了街。

地铁里照常很拥挤。大部分人都埋头看手机,车厢里却悬浮着一层热腾腾的声浪,分明有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发出饮泣般的低语,和平时在办公室里的感觉相仿:在那个巨大的房间里,大家各自龟缩在由挡板辟出的小隔间里,眼睛盯着电脑屏幕,紧闭着嘴,却永远都有嘤嘤嗡嗡的声音,像一床厚厚的毯子裹在你身上,又像一层蜘蛛网,粘在你脸上、脑门上。

半年多以前,胡玮玮发现自己的身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症状,她害怕听到声音,特别是人声。每当听到有人侃侃而谈时,她就会头皮发麻,心跳加快,双腿轻微地打颤,冷天里也会出汗。她把手机的提示音设置成振动,尽量避开可能接触到的各种声源,睡觉时耳朵里塞上两团棉花。但是情况丝毫没有得到缓解。她知道,那不是耳朵的毛病,是心病。果然,她上网查了一下,有一种被称作“应激性焦虑症”的疾病和她的状况十分吻合。网上的诊疗建议是,去看看心理医生。

这件事情,杜建龙不知道,她也从来没打算告诉他。看上去,他是快乐的,还因为向来的自负而有些“大喇喇”,——他的QQ签名是“一得自矜,浅尝辄止”,本意在于自我警醒,不料却成为内心写照。她都不忍心说穿他,他有什么可“自矜”的。职场上的攻城掠地,在他可能认为是建树,别人眼里不过是多了几毫银钱罢了。上大学的时候,他倒是俊朗端正的,略有些瘦削,却显得干净,第一眼,她便记住了他。那时她对他说过:“男孩子是不需要刻意保养和修饰的,特别是脸、头发、眉毛、胡子,干净是唯一的准则。”这句话她也是听来的,但代表了她自己对男性一贯的审美观。现在看来,这样的“准则”未免有些简单和幼稚。然后,他们毕业了,分别之前也没有确定什么关系。她免试被保送继续读研,他则急惶惶地与一家前来进行校园招聘的南方企业签了约。“成功”在召唤他,圈定了他,想逃脱都难。校园里贴满了他们的招贴画,蛊惑人心的语词浸染着激素,专为荷尔蒙过剩的他们定制。数量可观的年薪,优渥的生活,酒会,展会,峰会……反正就是各式各样的会,就是他未来的人生图景。他也真就做到了。两年后,胡玮玮研究生毕业,就业形势急转直下,她是正牌硕士,双学位,竟也一职难求。这期间,他们保持着说不上频繁、也说不上疏淡的交往,等她的毕业答辩一完成,杜建龙专程“飞”了一趟,回到母校,告诉她,她的工作已经替她安排好,按照她的双学位,一文一工,“文”则进公司品牌策划部,“工”则进公司的产品研发部,尽她挑选。此外,他正式向她提出了求婚,互为“备胎”的日子已告结束,他们的关系,也该进入一个实质性的阶段。晚上,他请她吃饭,不是在学生常去的大排档,而是在正规的、上得了档次的餐馆,饭后,是情难自禁,也是理所当然,他带她走进了他“下榻”的星级酒店里……——看来他是蓄谋已久了,也很懂得把握时机、循序渐进。无论如何,她为他的周到和细致感动了。

他已经先人一步做上了“经理”,这头衔响当当、亮锃锃,像一个巨大的礼物,砰地一声就砸给了她——桂冠戴在他的头上,大礼却是献给她的;这还不算,循着“职业通道”,“总监”的位置摆在他面前,分明也指日可待,或者像他喜欢用的一个俚语:“裤裆里掏雀儿——手到擒来”,这背后则是年薪呈几何级数的增长。刚开始他们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家具和电器是房东配好的,一应俱全,床却只摆了一张,居家的生活顺理成章地展开,且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她倒也没感到有丝毫的排拒。男女同居这件事,就连在大学里也都司空见惯。为着经济实惠考虑,两个人一起生活,成本也可以成倍降低。床笫之事,她向来是冷淡的,无可无不可,但也不至于扫了他的兴。他早已在一个新开发的楼盘里看好了一套房子,交了首付,数月前就已开始了月供。房价含了精装修的费用,无需自己劳神,一俟交楼,带把钥匙便可入住。

年底,他们办理了结婚登记,参加了公司组织的集体婚礼。花车、婚纱照、宴席、礼宾……都由公司统一包办,名额有限制,统共九男九女,取意“天长地久”,每对入围的新人还获得了公司奖励的一台全自动电饭煲。公司负责统筹这件事的正是杜建龙。这一天,堪称他的光荣日,公司领导对他的成功策划大加赞赏;“新人”们,还有一部分赶来参加婚礼的父母家长们对他感激不尽;幕前幕后,他都是当仁不让的男一号,像那些电影大师,集编、导、演于一身,互不耽误,各出精彩;而令他最感荣耀的是,在一众被厚厚的浓妆涂抹成“标准件”、漂亮得失真,就连自己的老公都轻易分辨不出来的新娘中间,惟有胡玮玮清纯如初。她们的容颜是被光彩罩着的,那光彩其实就是油彩;惟有胡玮玮方可称之为光彩照人,那光彩是由内而外,从她的身体和灵魂里发散出来的。从清早起便开始的花车巡游,绕公司一周后,开上了环城路,引无数路人瞩目。他们看到了什么呢?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们看到的只有他,和她,其余的人都是为了衬托他们来出丑的。就在一周前,他们收了楼,新婚之夜正赶上住进新房,一切如愿。

许久之后,胡玮玮才感觉到了一丝不安。当初的选择,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是顺风顺水的,她的被动中含着的妥协,一时被掩盖住了,也麻痹了她的身心,“坐”下来的却是一个病灶,要不了多久就会对她发起报复。她不喜欢这家公司,也不喜欢这份工作,读了研究生又如何?所谓的产品开发,从结构、功能,到外型、包装,分出大大小小的模块,以“创新”为旗号,实际上离不开一个“抄”,同行业内的抄,修修补补的抄,改头换面地抄。日常中大家的行事,不论对错,只看上司的好恶,明知是错,错就大家一起错,反正有上司兜着,她苦读了十年的学问,专业,比不上见机行事的一个巧妙借口——方知找准借口、学会申辩才是学问和“智慧”。其实也不是什么申辩,有谁和上司,哪怕是和同事据理力争地“辨”过?不过就是撇清,撇清,再撇清,能撇清的尽量撇清,除非利益相关,涉及到了钱。女人最重要的终身大事,从少女到少妇,从女儿身到为人妻,所需要的循序渐进,那些过渡,那些犹疑,彷徨,锥心的挣扎,彻骨的爱恋,到了她这里,仿佛都是一笔带过,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那么,杜建龙呢?他当然是温柔体贴的,他呵护着她,如同呵护一个藏品,那是他的专属,摆出来,人人都看得到,确知其贵重,却永远不可企及,这就足够了。他们在同一个公司,一起上下班,一起吃饭睡觉,是一种全天候的相守,仿佛再也找不到更美满的婚姻。她看着他在一天天出类拔萃,就像看到一头猪在一群猪里出类拔萃,而她,也很快就要成为一头猪,一头浑身沾满了污泥的小母猪。

地铁过了一站又一站,越到市中心人越多,下车的人永远比上车的人少。胡玮玮的旁边,一个大妈把整个身体靠在了扶手杆上,两只手腾出来,耳朵上塞着耳机,一直在对着那根白色的数据线说话,乍一看像是自言自语,她微微阖着眼皮的样子,又像在梦呓,脸上的表情既甜蜜又恐怖。过了一会儿,有人下车,空出了一个座位,大妈一甩大屁股,从半米远的地方直接漂移到那个座位上,又稳又准,好像屁股上长了眼睛,关键是,过程中她的“梦呓”丝毫没有被打断。胡玮玮的头皮、胸前、背上刷地出了一层细汗。她是不是太矫情了,如果自己真的有病,就该老老实实去看医生。下一站,是市里最大的那家中医院,她要不要下车?关键是,她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杜建龙?

有好几次,她已经话到口边,到底还是难以启齿。她总觉得,她身上的“应激性焦虑症”,病源就是他本人。要是她跟他说这件事,不就等于一个受刑的人跟刽子手喊冤吗?内心深处,她一直觉得错在她自己。他们结婚不过三年,如果有人变了心,变心的人是她而不是他。

他热爱演讲,辩论,开大会时喜欢发言,当然最好是做报告,面对黑压压的听众,当然最好有上司在场,用一种拔高了的音调搬弄各种聱牙的词汇。那一次,是公司例行的年会,她作为基层员工参加,亲耳听了他的报告。他知道她在,却故意不往她坐的方位看。南方的初春,已经开始燥热,会议室里放了冷气,因为人多,温度调到了最低,坐在前排的人,有着装的要求,西装领带包裹着,大概不觉得冷。胡玮玮手脚冰凉,一阵阵发抖,汗却从背上沁出,不知道自己是冷是热。也许,她身上的怪病就是在那天落下的:越是离她近的人声,越是细微,越让她惊悸。如若在远方,狂风呼啸,车轮轰鸣,响雷滚滚,对她反倒没有什么作用。她坐在那里,他发出的铿锵激越之声,像一根根钢针,奔溅而来。在公司的这几年,胡玮玮大概也算得上是“老”员工,对大家的行事作风多少有了一点了解。私下里流行一种说法:公司分“理论派”和“行动派”,现阶段,老板偏好的是前者,指不定哪天,又偏好了后者。有谁被器重或者被冷落,都是暂时的,也由不得自己。就在她感觉再也坐不下去时,衣兜里的手机发出了震动。她从会议室的侧门悄悄溜出去,在公司大门外的草坪上接通了手机。

是妈打来的。

“玮玮,你在上班吗?”

“妈,这个时间我当然是在上班,什么事情您快点说呀,我正在开会呢!”她有点意外,妈从来不在上班时间打电话给她。

“玮玮,玮玮,你听着,外婆她……她上周五夜里走了……”

电话里一阵呜咽,她听到妈在捯气,她全身被放空了一般,变得轻飘飘的。天大亮着,她却好像处在月光下,万物呈半透明状。她想对妈说些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玮玮,好孩子,你不要太难过。你听我说,外婆她走得安然,她没有受一点罪……”妈的鼻音很重,但很沉稳,表明大悲大恸已经过去,也无比尖锐地表明,她永远地缺席了那个大悲大恸的时刻。那一刻,这仿佛成了令她绝望的唯一原因。

妈知道她和外婆的感情有多深。六岁之前,她几乎只认识外婆,不认识妈。打从生下地,她就被寄养在外婆家。直到现在,要是她做梦,梦见小时候那些温暖的怀抱,那些贴心的抚摸,梦里梦外都是外婆。

妈告诉她,外婆已经入土为安。之所以没通知她,都是外婆的意思。外婆怕影响了她的工作,也怕她太伤心,经受不了打击。妈替她给外婆献了花圈,落款写了她和杜建龙的名字,替他们给外婆烧了纸钱和香火。妈让她放心,外婆是“老喜丧”,丧葬很顺利,等到以后有时间,她再去外婆的坟上祭拜。胡玮玮走进会议室,重新坐下来。台上换了演讲人,杜建龙退下来,直挺挺地坐在前排,没有朝她看,他当然也不知道,这惊心动魄的几分钟里她经历了什么。

晚上,胡玮玮拖了地,做完卫生,洗了澡,准备上床睡觉前,总觉得还要再洗点什么,才能静下心,就把床单被褥全都换下来,塞进了洗衣机。杜建龙很晚才到家,他看上去喝了酒,肚子里的千言万语像止不住的酒嗝,正一串串往出喷。他说到下午的会议,说到公司本季度的良好业绩,说到老板对他不加掩饰的夸赞。但是他到底说了什么,胡玮玮一句也没听懂。她好像并没有哭过,眼睛却是肿的。杜建龙发现了。

“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她看着他,眼泪终于奔涌而出。外婆没了。整整一下午,她一句话都没和人说。妈后来在电话里跟她说了又说,她也是一句话没回。现在,她要说出来,她要把这件事说给人听。

“好了,好了,”他柔声道,拿来纸巾给她。他当然不会跟着她哭;他的嘴角动一动,有笑意,是用来安慰她,也是事不关己的释然,还是用来劝导她,凡事不必小题大做。

外婆只见过他一面,很喜欢他,其实也说不上喜欢,可能只是因为外婆太疼她。他们结婚那年去过一次外婆家,因为她的坚持。隔着两代的人,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关系。想不到的是,外婆竟然还有礼物送给他们,是一只手工做的银手镯,婴儿一出生就戴上的那种。老人家的心思,成家,然后生子,幸福就到手了,完整了。

他泡了一杯蜂蜜水递给她,她喝了几口,剩下大半杯,他接过去,一口喝光。天已经很晚了,他们上床睡觉。他搂着她,不说一句话。很长时间里,他们没有以这样的姿势入睡了。夜晚的静谧有一种温润和绵软,令她松弛下来。他搂着她的手臂在悄悄用力;他的脸、手掌、手臂和胸膛热得让人受不了;她也热,浑身都热,只嘴唇是凉的,旋即也热了。他迎上来含住她的唇,舌头不由分说地蹿动着,又一寸寸往下移,啮噬着她的胸。然后,突然,她无比惊恐地发现,他一头拱进了她的双腿,她被尖利和柔软轮番烧灼着,又像深埋着的黑土被犁铧一层层掀翻。以此为轴心,他的身体旋转着,旋转着,双腿调过来。仿佛失去了意志,她蜷曲着,热烈地、稔熟地、急切地迎上去,一口含住了他。

那一段时间,他们的生活很平静,是一种相安无事的淡漠。外婆去世这件事,也渐渐被时间冲淡,偶尔的,胡玮玮在睡梦中回到从前,所有的场景里外婆都在,但是外婆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印象却很模糊。她还是害怕声音,害怕有人对她不停地说话。有一天,部门在餐馆聚餐,快吃完饭的时候几个人开始起哄,要去张寒家里喝茶。都说张寒嗜茶,泡茶功夫了得,他们要他把压箱底的好茶贡献出来。张寒应诺着,脸红了。他在这一群人中,年龄是偏大的,常常被新来的小女孩称作大叔,身材健硕紧实,却像个小男孩一样爱脸红,说起话来也是害羞一般清简,但又绝不是那种被称作“娘炮”的人。胡玮玮跟着大家出了餐馆,穿过几条巷子,上了楼。

张寒先把大家带进屋,这才返身下楼,去买泡茶用的纯净水。一室一厅的房子,一看就是租来的,一张三人沙发,一个茶几,茶几上有一具鸡翅木的茶盘,嵌一个烧水的小电磁炉;一套全玻璃茶具扣在茶盘上;写字台摆在客厅靠窗的位置。窗帘关闭着,吸顶灯亮起来,小小的客厅也像玻璃做的,洁净、透明。家里没见到别人,一行人反客为主,往沙发上挤。胡玮玮看见写字台上摆了一只小镜框,照片上是一个八九岁怀抱皮球的小男孩。有一个手快的女孩,抄起镜框,对众人宣布:“张寒的小鲜肉儿子,帅不帅?”又自问自答:“不过还是没他老爸帅。”有人立刻接了茬:“你这是要父子通吃的节奏吗?他老婆和儿子都不在这边,你机会很多哟!”那女孩并无半点羞涩,朗声接道:“没错!他就是我的男神!他们爷儿俩都是!”

胡玮玮坐在一边的矮凳上,看他们嘻嘻哈哈打情骂俏,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研发部里的男女,平时难得放松,骨子里却并不甘于做一个无趣的工科男、工科女,搞怪逗趣的功夫,也绝不比别人差。她知道,在他们那里,她是不受待见的人,男人受不了她的不苟言笑,女人们,大概认为她在“装”——就算是吧。那点距离感,源于她从学生时代一步跨入婚姻,没有在单身生活里浸泡过,缺了那些共进退的厮混,摸爬滚打,和不打不成交、伤皮不伤肉的冲突。说到底,孤单的是她,被莫名忌恨的,也是她。

一会儿,张寒回来了,一手一打瓶装纯净水,进了屋就道歉,让大家久等了。拜他为“男神”的那个女孩收束起调笑,一脸崇拜地跟着他忙前忙后。但见张寒端坐茶盘前,双手轻轻搓了搓,略一沉吟,水壶里渐渐起了泡,滚沸了。温壶,烫盅,干壶,置茶,洗茶,注茶,他的脸上再无表情,颀长白皙的十指上下翻飞之间,淡金色的茶汁一滴未溅,驯顺地注入了“公道”,再分进三个茶盅。房间里霎时充满茶香。众人安静下来,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唯恐漏掉一个细节。

本地的“茶道”,无论多少茶客,摆出来的茶盅永远是三盏。胡玮玮不爱喝茶,她的睡眠向来很浅,喝了茶一准会失眠。但是,她喜欢功夫茶那种若有若无的仪式感和闲适作派。茶盅不同于饭碗,大家轮流喝,好似不讲究卫生,其中道理,胡玮玮曾经望文生义地,暗自思忖过:一来,老式的居家茶壶,都是“标准件”,一壶刚好三盏;二来,茶本为药用,在百姓眼里自有解毒清污之效;第三,茶客为“客”,能入座者皆为亲友知己,何妨“推杯换盏”。出神间,张寒右手擎了茶盅,左手托底,走到了她面前,“尝一下吧,这茶很清淡的。”他说,不出意料地,他的脸又红了。胡玮玮推托不及,也顾不上百般顾忌,接过来,一口吞了下去。

她站起身;他还站在那里。有一秒钟,他们四目相望,屋子里骤然安静下来。她握着空茶盅,他伸出手,是要接住的动作,却停在半空,仿佛拿不定主意,或是忘了要做什么。然后,像电影里的慢镜头重新切换成正常速度,一秒钟后,他接过茶盅,退回到沙发上。他们的手碰触了一下吗?

那以后,一个人的时候,她常常会想起那股茶香,想起那双眼睛曾经那么近地看着她。有一天她路过那栋楼,门洞里安装的防盗门生了锈,深绿色的漆皮斑驳模糊。门开着,有人出出进进。她停下脚步,站在那里,三楼的铝合金推拉窗开了一半,太阳斜射过来,打在碎花窗帘上。那个怀抱皮球的小男孩一定还是静静地趴在照片上,他会想念不在身边的爸爸吗?

他们分属研发部下面的不同科室,张寒的办公室在辅楼的另一个大房间里,主楼和辅楼之间,在二楼处连着一个露天平台作为通道,平台上种了三角梅、金银花和一些阔叶植物,男人们把这里当成吸烟区,烟灰直接弹在花圃里。他好像不抽烟,如果没有工作上的交集,她很少见到他。她想象着他单身一人的生活,除了喝茶,还有些什么内容?都是“过来人”,他会像其他那些单身男人一样,去夜店做那种事、解决生理需要吗?这个念头让她一阵羞愧。那一秒钟的注视,似乎明白无误地告诉了她一切,也可以说,什么也没告诉。他们之间,还会有什么发生吗?

紧接着,五一小长假到了。公司比国家规定的假期少,只有三天时间。杜建龙告诉她,这个假期他要出差去海南,那里有个企业发展战略高端论坛,他作为特邀嘉宾,要代表公司去参加。往常他开会啦出差啦,也有正赶上节假日的,胡玮玮根本没在意。这次他却说:“你一个人待在家里怎么办?要不要约上几个闺蜜,在附近找个地方散散心?”

“不用了,我就待在家里吧。人太多,我哪里也不想去。你走你的好了。”

临出发前,胡玮玮无意中看到他手机上,通过“携程网”订票的短信通知。两张往返机票,有两个人的姓名、身份证号码和订票号出现在短信中。她愣怔了一下,默默把他的手机放回原处。将要和他同行的那个女人她认识,高大丰腴,说不上漂亮,可也绝对说不上丑,至少比杜建龙大五岁,在公司的后勤部工作,婚姻状况不详。胡玮玮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以这个女人的岗位,无论是在海南还是在海北,无论是高端还是低端,无论什么“坛”,都和她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她更擅长的可能是泡菜坛。令胡玮玮在意的,好像已经不是杜建龙是否偷情这件事,而是,他会不会真的这样重口味?

这件事,他若不说,她永远都不会说。打死她也不会说。

奇怪的是,那一刻起,她的心彻底地平复了。在脑海里盘旋多日的,那一缕若有若无的茶香,那双眼,和她的那一点点杂念,从此烟消云散。

在连接主楼和辅楼的那个露天平台上,他们当然遇见过。都是一个部门的人,怎么可能不会遇见?那几丛三角梅不分季节兀自殷红透绿,从没见到有人给它们浇过水,或是施过肥,它们靠天收地、茂密地张扬着。擦身而过时,她没有停留;他也没有停留。他们原本只是两个陌生人。

从哪一天开始,她上班,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点动鼠标,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嗒嗒的脆响,像用一把剪刀,一点点剪开了什么薄脆的东西,她沉浸其中,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那是什么呢?

很多天之后,她路过辅楼,原先张寒坐的那个座位上,换了一个她不认识的小青年。

一个多月前,张寒醉酒驾驶被查扣,正赶上新交通法规实施,被处十五日拘留,并处两千元罚款。从看守所出来后,他自动离职,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出了地铁口,人一点也没见少。公交车呼啸着开过去,看得见,就连过道上也挤满了人;被高高的护栏挡住的人行道上,人们各自往相反的方向疾行,冷不防迎面就会碰上一只强硬的肩膀,或者碰上他们手里提着的物件。胡玮玮包也没拿一只,空着手,慢慢走着,和所有急慌慌赶路的人形成对比,她慢腾腾的脚步妨碍了别人,也让自己走得磕磕绊绊。横过人行天桥,她停下来,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她很久没有进过商场和超市了。日常用度,一般是杜建龙掌管,她只负责房子的月供。他们的服装和鞋,大多在网上买,也是杜建龙支付。看起来,这是一个合理的家庭财务规划,她的工资不高,供完楼所剩无几,归她自己零花;他的那份收入,除去开支,还有一笔不小的数目,可以存下来。杜建龙从海南回来后,他们之间很少交流,上了床,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蜷缩着入睡,跟那张漫画上的姿势一模一样。她所有的知觉似乎都集中在了听觉,由此造成一种放大,浮夸和压迫。性事方面,渐渐找到规律,在每个周末晚例行公事,也如过日子一般枯燥潦草。胡玮玮这方面,是惯常的不够热情,但始终秉持合作态度,杜建龙当然没有觉出异常——她是真的没有异常,反倒是,年近三十,她沉睡的身体仿佛终于一觉睡到自然醒,看似晚了一步,却什么也没省略,什么也没错过。睁开了眼的欲望越是强烈,越是盲目,身段降低后,吃饱喝足是首要,灵和肉渐行渐远,各找各的乐子。她这才知道,她是根本不会在乎那个泡菜坛子的。杜建龙可能永远也不会想到,一条手机短信已经泄漏了他所有的行程。

那一次,例行公事的时候,他赤身趴在她的肚皮上,腰腹的力量似乎已经衰退,单靠身子上下平移着,笨拙而又吃力。她看着他,第一次发现他头顶上的毛发已经开始变得稀疏,几乎就要秃顶了。他的腰围已经超过三尺,早已没有了当初的俊朗。这样的迹象在他,是不是来得太早了一点?那一瞬间,她感到的不是嫌恶,而是一种古怪的怜悯。

她站在手扶电梯上。人流终于被分出了秩序,轰然作声的机器带着男女老少或扶摇直上,或盘旋而下。她被挟持了一般,走进这个本埠最大的、号称中国第一商城的购物中心。她的脚下被一种不由分说的力量托举着,在一寸一寸升高;巨大的中庭在脚下展开,又被漫漶的人群涂抹着,侵蚀着;一层一层的商铺挤挤挨挨,商铺里摆放着的物品也是挤挤挨挨,所有的灯盏都开着,发出鬼魅的,杂芜的,非人间的光;声音,再没有什么比声音的势力更为强悍——开足马力的机器声,成竹在胸的低询,婉转亲切的应答,还有,脚步和喘息,衣袂摩擦的细小声响,混合成一种巨响,在四壁回荡。回声,回声的回声,无限繁衍着,拖曳着声音的根须,千丝万缕,千头万绪,漂浮着,冲撞着,互相纠缠在一起,织成一张大网,又要互相挣脱,从众声喧哗里超拔,显形。她的胸腔、脑腔内自有一种声响,明亮而圆润,呈柱状,类似于极强的光柱,兀自左冲右突,撕咬着她的身体;一披冷汗刷地泻出,又瞬间收干。那根巨大的、声音的圆柱自头顶弹出,炮弹一般腾往高空,一下子穿透了那张大网。

所有的声响顿时消弭殆尽。万籁俱静中,一缕茶香弥漫开来,她看见了张寒。在相距不到十米的地方,在同一个高度上,张寒站着的那架电梯正在缓缓地、缓缓地下降。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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