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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优秀短篇《三个乞丐》选段批读

2016-05-14立青

新作文·高中版 2016年5期
关键词:乞丐包子厨师

立青

作者简介

晓苏,男,1961年生于湖北,1979年考入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1983年毕业后留校并开始小说创作。现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语文教学与研究》杂志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曾在《收获》《花城》《十月》等刊发表小说400余万字,代表作品有《五里铺》《重上娘山》《黑灯》等,曾获《长江文艺》小说奖、首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第三届湖北文学奖等。小说《三个乞丐》荣登2015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

舆论评价

作者立足于一个乡村小饭馆,让不同的人物轮番登场,对三个乞丐的关系进行各种合理的解读与诠释。这些解读,看起来都有根有据,合情合理,然而解读的背后都凸现了传统乡村社会伦理的崩溃和物欲冲击下的人性奇观。三个倏然而至的乞丐,成为一面镜子,照亮了当下乡村的人性图景,或者说像一把利刃,剖开了乡村农民的精神肌理。

——评论家洪治纲

在叙事形式的可能性,以及语言的锻造和实验上,作家表现出了令人振奋的探索意识。

——2016年度优秀小说评选组委会

节 选

入伏的那天上午,九点钟的样子,位于油菜坡脚下的老三篇食堂门口,突然来了三个乞丐。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高个子男人,瘦得很,腰有点儿躬,岁数看上去在五十到六十之间,胳肢窝里夹着一个脏兮兮的行李卷。中间走着一个皮肤很白的女子,年龄最多三十岁,不胖不瘦,长相中等,穿一件蛋黄色的汗衫,左手上还拎了一只半新不旧的皮包,也许是人造革的。跟在后头的是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孩,一眼看不出性别来,可能是男孩,也可能是女孩,很黑,手上拿着一个已经摇不响的拨浪鼓。【小说中唯一一处对三个乞丐的介绍描写。】

三个人之间的距离,说不上近也说不上远。男人不时地回头看女子一眼。女子偶尔伸出右手拉小孩一把。他们显然是一起的。【不远不近的距离为后文人物关系的猜测埋下伏笔。】

……

最先发现三个乞丐的,是那个眉毛旺盛的厨师。他的眉毛比胡子还长,像柳丝一样吊在眼皮上。他的视线似乎被眉毛挡住了,其实他比谁都看得清楚。他是老板的舅官子,是那个小姨子的哥哥。【老板、厨师、打杂的(也就是小姨子)便是整个餐馆的全部人员。】他的厨艺不错,最擅长祛腥气,所以就有点儿架子。别人还在忙,他已经跑到门口抽烟了。不过,刚看到那三个人的时候,他一点儿也没想到他们是乞丐。【从上文描写看,三个人虽是乞丐,但一点也不邋遢,而且连一个乞讨的碗也没有,厨师是个“比谁看得都清楚”的人,连他都猜不出来,可见三人“疑点重重”。】

那个女子看见厨师出来抽烟,立刻牵着那个小孩走上来,有气无力地说:“大哥,请给点儿吃的吧,这孩子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厨师用藏在眉毛后面的眼珠,把女子过细地打量了一番。他压根儿没想到,一个讨饭的女子竟然长得这么白!那个小孩这时走过来,伸出一只小黑手,扯了扯厨师的衣角说:“叔叔,我饿!厨师觉得小孩看上去的确有些可怜。”

厨师没有立刻答应他们的要求。他又把目光在小孩与女子之间来回移动了好半天,才一边转身一边对他们说:“进来吧!”【“移动”好半天,明显他在犹豫。那么他在想什么呢?是女子与小孩的关系吗,一个皮肤如此白皙的女子和黑黑的小孩会是母子吗?还是想要不要给吃的,给谁吃的……一个“移动”,让读者忍不住猜测,透露了厨师丰富的内心活动。】

厨师一进食堂就从蒸笼里拿了一个包子。扭头给小孩递包子时,他发现那个男人也进了食堂。厨师猛然有点儿不高兴,因为他只邀请了女子和小孩,压根儿没让男人进来。尽管如此,他还是把包子递给了小孩。这个时候,老板和打杂的也都看见了三个乞丐。他们同时蹙了一下眉头,仿佛对三个乞丐进入食堂十分反感。当然,他们的表情也许与厨师的自作主张有关。按理说,厨师在拿包子之前,应该与老板商量一下。【这里照应了上文说厨师“有点儿架子”,也暗示了厨师对老板似乎并不怎么尊重,并为以后厨师对老板和小姨子的提醒与讽刺埋下了伏笔。】

小孩拿着包子待了一会儿,突然把包子递给女子说:“你吃!”女子没接包子,伸出舌头绕嘴唇舔了一圈说:“你自己吃!”小孩还是不吃,拿着包子一动不动,眼神怪怪的。

打杂的突然心软了,迅速扭头对老板说:“也给那女的吃一个吧!”

老板立即点头应允,还对打杂的浅笑了一下,好像是对她的软心肠与同情心表示赞赏。【小孩为什么让包子给女子呢?是孩子对妈妈的亲情之爱,还是仅仅想用演戏以争取同情?那“怪怪的眼神”里,是对包子的不舍得,对女子的牵挂,还是嫌弃包子太少,抑或三者都有?】

打杂的拿起一个包子,快步跑到了女子跟前,将包子递给女子。女子双手接过包子,对打杂的连说了三声谢谢。女子低头看了小孩一眼,快速地挤了一个眼神。【又是个令人遐想的眼神,似乎有种计谋得逞的狡黠。】小孩也给女子回了一个眼神,回完,就埋头吃起包子来。

小孩吃了一口,女子也开始吃起来了。那个男人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女子和小孩吃。不知不觉中,他的腰弯得更厉害了,仿佛一根被大雪压弯的竹。【人在很饿时会自动将身体缩起来,而此时又在乞讨,因而姿态应该更卑微些。比喻成“竹”,因为此时弯的不仅是身体,还有男人的尊严。】

老板已经算清了早餐的账,把眼睛从收银台转到了男人身上。他发现,男人显得比女子和小孩还要饿,口水已在嘴边往下滴了。女子这时突然停住不吃了,看了男人一眼。老板以为,女子要把没吃完的半个包子给男人吃,但她没给。男人吞下了一口涎水。

过了一会儿,男人朝小孩看了一眼。小孩已把包子吃完了,正在舔刚才捏包子的那只手。男人的眼睛像被烈日刺了一下,猛然闭上了。【这里把男人矛盾的心态描写得淋漓尽致,他既希望女子和小孩能多吃点东西,又扛不住身体的饥饿要多看两眼。于是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包子被吃完后“猛然”闭上眼睛,可以想见他此刻对食物极度渴望后的绝望心情。】

老板再也看不下去了,两只脚麻利地从收银台里走出来。他直接走到装包子的蒸笼前,两只手各抓起两个包子,亲自送到了三个乞丐面前。他给了男人两个,另外两个分别给了女子和小孩。男人当即给老板鞠了一躬,头几乎挨到脚尖。女子双手合十,给老板做了个揖。小孩居然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姿势十分标准,明显受过训练。行完礼,三个乞丐便知足地走了。【有了上文的铺垫,此时三人又激动又感谢的反应也在情理之中,但动作之熟练夸张,明显“受过训练”,让读者不禁生出一丝愤怒,小说似乎要影射当下“职业乞丐”成灾的现象。】

三个乞丐离开以后,老三篇食堂的三个人马上开始了对他们的议论。大家最感兴趣的问题,是三个乞丐之间的关系。但是,三个人议论了好半天,也没能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困难在于,那个男人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女子和小孩虽然说过几句话,可彼此从未称呼过对方。【讨论的焦点是三个乞丐的关系,这又想表达什么呢?在第一节中作者设置重重悬念,单就三人乞讨的表情描写,我们便可感受到作者文笔的跌宕,那么三人究竟是谁,寻找答案的过程也是一波三折……】

【阅读感悟】

他们是谁?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在三个乞丐离开后,食堂里的三个人对此展开了接连几天的讨论。

“是父亲、女儿和外孙。”打杂的看到已卸任的村支书后,笃定道。这位村支书最近很倒霉,老婆上吊死了,原因是他卸任后,老婆去买鸡时曾经殷勤拍马屁的村民居然要照价收费,她觉得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一气之下上吊自杀。又恰逢女婿因贪腐被抓,女儿只能离婚带自己的儿子投奔娘家……

“可能是公公、媳妇和孙子。”厨师怀疑道。这天正好施工队来吃饭,大家聊起村里远近闻名的风流女人与公公的不正当关系,有人说孩子都和公公长得越来越像……

“或许是丈夫、妻子和儿子。”老板的朋友带着妻儿出现后,老板这么想道。这朋友在给服毒自杀的前妻上坟时不小心引发了森林大火,仓皇出逃后被好心人收留,并与人家的女儿互生情愫还有了孩子,尽管两人相差将近二十岁……

还有其他的可能吗?广播里播报某地因山洪失踪三人,打杂的若有所思;寻人启事说三个间接性精神病患者逃出医院,大家面面相觑;最戏剧性的莫过于一张废报纸上的通缉消息,五十五岁男子勾搭三十一岁小姨子,联手杀害各自的配偶,挟持亲戚的一位四岁半女儿剃男孩头,打杂的看了一眼“啊——”的一声扔掉了报纸……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猜到最后也不确定三个乞丐之间的关系。“三个乞丐”好像一个巨大的阴影,所有的情节在此笼罩下展开,每个小故事都令人唏嘘不已;也像小说中的一条引线,串联起村里村外这些司空见惯又有点反常的家长里短,而食堂就是引线末端隐藏的火药桶,故事集中在这里爆炸,火光照映着人们面对现实社会中日渐沦丧的价值与道德标准的无能为力。

之所以选择这里当火药桶,一来是因为饭馆本就是个三教九流各种人物汇聚之地,是社会小小的缩影;更重要的原因则是它响亮的名字——“老三篇”食堂。食堂的三面墙上有三本摊开的书,打开的地方分别是《为人民服务》《愚公移山》和《纪念白求恩》。

小说通过这样的设定揭示了理想与现实的强烈冲突,揭示了人们的自私、晦暗、寡廉鲜耻。或许人们内心早就认同了时代发展过程中带来的这些不良的变化,但正因如此,更显得“老三篇”所代表的那个思想纯粹的时代是那样遥远,所代表的那种乐观、纯粹、无私奉献的高尚情操是那样可望而不可即;也正是因为这样,“老三篇”才如此令人怀念,但可悲的是,人们的怀念也仅仅是怀念,甚至怀念本身也变成了商业利益的一种噱头。

小说想集中诉说的不仅在此,“三个乞丐”更像是小说的灵魂所在,对他们的调侃和猜测其实恰恰体现了猜测者本身的想法。故事结尾打杂的“啊——”的一声扔掉了报纸,与其说是她被报纸上的消息吓了一跳,倒不如说是被报纸上正好与自身情况(与老板之间的暧昧不明)吻合的现实影射吓了一跳,或者她自己内心也一闪而过类似的想法呢。其实在真实的生活中,人类的同化情感常常让我们不能客观地审视他物,不由自主地带着“眼镜”看人,这副“眼镜”就是我们无法摆脱的自己的生活经历和情感体验。事实上,我们也不得不借助自己的理性知识和生命经历去理解和表达外物,这就陷入一个两难之境:一方面带入了主观认识与情感的观察者很难看到事物的全貌和最真实的呈现,往往会“横看成岭侧成峰”;另一方面因为人本身的局限性我们又摆脱不了自身经验的束缚,否则就不具备认识事物的基础能力,因而也就不得不“以己度人”。

小说正是把人类的这种天然缺陷无限放大,使人们以自己的观点去定义别人,甚至丑化歪曲别人的形象。这样看来,三个乞丐其实是一面镜子,照出了千奇百怪、复杂诡谲的人性。小说隐藏在“三个乞丐”阴影下的不仅有社会中那些晦暗又无奈的故事,更多的是人类难以突破的自身的偏见与狭隘。

写作谈

短篇小说像少妇

晓苏有个观点:短篇小说像少妇。在他眼里,长篇小说是一位饱经沧桑的八旬老妪,中篇小说是一位风情万种的半老徐娘,而短篇小说则是一位三十刚出头的少妇。它表面上静如止水,欲说还休,实际上动若脱兔,暗流汹涌。

从叙述内容看,短篇小说的故事往往不太长不太完整,甚至不太确定。它要叙述的内容,实际上就是故事所引发的各种可能性。就拿《三个乞丐》来说,小说不纠缠他们是谁,为何乞讨,甚至连三人的关系都不明确交代,而是单单着眼于对他们的关系的猜测,可以说是“乞丐故事”的一个联想和回声。

从叙述技巧看,短篇小说多选择暗示的形式,运用隐喻和象征,言此意彼,欲言又止,显现出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叙事格调。例如这些乞丐们,他们的关系是小说最大的悬念,也有各种版本的解读,而每种解读的背后又透露着某种寓意。

那么如何创作一个短篇小说呢?有三个注意事项:

一是要考虑到小说的叙述空间,由于篇幅限制,所有叙事都要在一个规定的点上进行并完成。因此我们在写作时要设置好一个特定的时空,时空不大但又在逻辑上能容纳下小说的情节。就好像作家“老三篇餐馆”的选定,即使结构看起来紧凑,又能包容几个不同的故事,从而显得小说内容丰富。

二是要给读者提供更多的可能性,在有限的篇幅内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间。短篇的写作尽可能不要去限定和解释太多,最好选择开放式的结尾。

三是主题的选择要尽可能有意思。有意思不等同于有意义,重叙历史长篇和揭露社会百态的中篇都有意义,但短篇小说则特别关注那些被正统历史和主流社会所有意或无意忽略与遮蔽的存在,有时是生活的一个暗角,有时是人性的一道裂缝,有时是雨天的一抹阳光。我们只要抓住这点“小意思”并赋予一定的想象和情节,文章就会变得丰富而又趣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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