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哑牛

2016-05-14曹文轩

少年文艺 2016年6期
关键词:老婆子婶子婶婶

曹文轩

卖蔬菜的胖老婆子,眯缝着小小的眼睛,打量着面前这个孩子:长得真壮实,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劲儿,仿佛随时都能像头小牛犊撒开四蹄飞奔起来。那头发,黑、粗、硬,一绺翘在凸出的额头上。眼睛深而大,明亮得出奇,活像黑夜里两颗闪烁的星星。他半藏在他爸爸身后,那对亮眼睛灵活地转动着,看看这,看看那,惊奇、欢乐,又有几分胆怯。

“才十六岁,你也舍得!”老婆子说。

爸爸没说话。他老了。本来,他是想再拖几年退休的,等小儿子长大点来接班,可是没有得到允许。小儿子是个哑巴,以后上哪去找工作呀?无奈,他只好让他现在就来顶替他。他并不想他挣钱,如果他能养活自己,他便了却了一桩沉重的心事。

“留下吧,跟着我。”老婆子对孩子的爸爸说,“你放心吧,我们一起共事那么多年,我会很好地照顾他的。”她爱怜地拍了拍小哑巴的脑袋。

爸爸抱拳,再三感谢。他松了口气,永远离开了菜场。

“哎哟!”老婆子这才想起,“也没问一问他老子,这小哑巴叫什么名字。”转念一想:这样的孩子,有没有名字,本来就没多大意思。她看了看他,嗯,看来,能干活!便对其他几个卖菜的婶婶说:“就叫他哑牛吧!”

1

头一天,老婆子拍了拍哑牛的后脑勺说:“没你的事,玩吧!”第二天,她从墙角里拖出一条破烂的围裙,放在哑牛的面前:“干活了!”

哑牛围上长长的围裙,穿起比脚大好几码的大雨靴,又从墙角里拾起一顶破草帽,往头上一磕。那样子,简直像从漫画里跑出来的孩子,滑稽极了。卖菜的婶婶们憋不住“咯咯咯”地笑起来。哑牛看看她们,又瞧瞧自己,也乐了,还嗷嗷地欢叫着。婶子们更是笑得前仰后合。他也就越发叫得欢。柜台前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

哑牛真高兴,他不要人养啦!

老婆子憋了半天,到底“扑哧”笑了,笑得胸前的肌肉嘟嘟嘟地跳动。“傻哑巴!”她指了指门外一大堆烂菜皮,“用车把它拖到垃圾堆去!”

哑牛扛起一把大铁锹,摇头晃脑,高高兴兴地走出门。

“小哑巴,有把力气!”第三天,老婆子当着所有的婶子面下了结论。她生怕他歇坏了,尽量“照顾”他,多派点活儿给他干,而且一天比一天多:“车来了,卸车去!”“把那筐茄子搬上台子!”“去,把那堆烂西红柿倒了!”“长眼睛了吗?把外面那两筐黄瓜先搬到屋里!”……

哑牛不停地干活,脸上整天滚着汗珠儿。他不时地用脏乎乎的手抹着脸,把脸搞得黑黑的,那对眼睛显得更加熠熠发亮。

“歇会吧,哑牛。”婶子们心疼了。

“别舍不得,小孩家累不坏。”歇在凳上的老婆子说得轻巧。她顺手拿过一根黄瓜,要赏给哑牛。

哑牛的手像是被烫了,赶紧把手藏到背后,转身跑到自来水管跟前,拧开龙头,歪着脑袋,咕嘟咕嘟地喝了个饱,朝婶子们快活地笑笑。他瞧有几个孩子过来了,来点恶作剧,用手捂住水管,把水喷射到他们身上。孩子们赶紧躲避,他又欢叫起来:“嗷,嗷!”

是的,哑牛不在乎劳累,总是那么快乐。仿佛那不是又脏又累的劳动,而是有趣的玩耍。卡车来收空筐了,他像玩杂技似的,把十只空筐摞在一起,用头顶,不用手扶,摇摇摆摆地走过去。他跟车去装菜,回来的路上,往菜筐里一钻,急得婶婶们直叫:“哑牛!哑牛呢?”他特别喜欢蹬三轮车。他屁股离开坐凳,把它蹬得飞快,常常是没到垃圾堆,上面的烂菜皮早已颠落掉一小半。遇到拐弯处,他猛一扳车把,一侧的车轮常常是悬空的。碰到下雨天,他蹬得更带劲,哪儿有水塘,车就往哪儿去。他摘下破草帽,抓在手里,一边摇,一边嗷嗷叫。孩子们紧跟着他的车,追逐着,叫喊着,朝他扔泥巴,砸烂西红柿。他不恼,反而显得更活跃。大一点的孩子,常常爬满一板车,要他拖着他们兜一圈。拖就拖,哑牛乐意,撅着屁股,蹬得直喘气。

“傻蛋!”

谁说的?你傻!哑牛可不傻。只不过不会说话罢了,心眼灵着呢。他眼睛眨巴眨巴一个主意,聪明过人。才开始,婶婶们都以为他缺心眼只能干死活儿。可是过了一些日子,她们便发现,哑牛有一个特别好使的脑瓜儿。他一有空儿,便钻进柜台里,踮着脚,一旁看着婶婶们卖菜。后来,干脆,动手帮忙了。常常是,婶婶们还没有在算盘上拨定珠子,他眼睛一骨碌,账便算出来了,伸出手指,朝婶子们叫着。那样快,又那样准。婶婶们忙了,干脆让他独挡一面。哑巴有什么关系?生意做得蛮好。

“十个哑巴九个精!”老婆子耷拉着眼皮。

老经理的眼镜横在鼻尖上,目光从镜框上边投在哑牛脸上,向他翘起大拇哥儿。哑牛乐坏了,把那辆三轮车蹬得更快,摘下破草帽,一个劲地狂舞起来。

关在家里十五年啊!谁都讨厌他,不把他当回事儿,他只能整天孤单单地待在一旁,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珠。现在,他走出家门,干活了,挣钱了,跟无数的人打交道;并且,他得到了人们的赞扬和承认。小哑牛的心灵里充满欢乐,那是自然的。尽管老婆子不管轻重地将活儿一股脑儿派给他,累得他一回家就往铺上爬,但仍是那么快乐。嗷嗷的欢叫声,不时地响在这小小的菜场。

当然,哑牛也有纳闷的时候:一个老奶奶买了两斤豆荚,忘了带篮子,拿不走。哑牛在裤子上搓了搓手,然后,从墙角拿起一个破簸箕给了她。“好哑巴。”老奶奶直点头。可是,老婆子走过来,一把拿过那没用的簸箕,扔回墙角里,还瞪了哑牛一眼。哑牛用舌头舔了舔嘴唇,急得如陀螺似的打转儿,最后,摘下头上的草帽,把豆荚倒在里边,放在老奶奶手里。还有一回,一个大爷要买西瓜,他看看台子上,已经卖完了,朝大爷摇摇头。大爷也失望地摇摇头,转身走了。刚走几步,哑牛的眼睛唰地亮了:“嗷嗷嗷……”大爷回过头去,只见他跳过两个菜筐,从柜台底下欢天喜地捧出一个花皮大西瓜来。他把它抱到秤盘里。老婆子又过来了,轻轻地拧了一下他的耳朵。他愣愣地望着她把西瓜抱了回去。老婆子眼皮不抬地说:“你多大?这是留给幼儿园的孩子的!”大爷被呛得直翻眼,哼哼哼地背着手走了。大爷刚走,老婆子用手往门外一指,对哑牛说:“把那二十筐西红柿给我搬回来!”晚上,哑牛看得清清楚楚,老婆子腆着大肚皮,把大西瓜装进自己的大网兜里,颠颠地回家了。

哑牛毕竟是哑牛,屁股一转,把这些事忘得干干净净,照样快快乐乐,不时地把破草帽摘下,抓在手里挥舞着,引得人们大笑。

2

哑牛终于瞪大了眼睛!

他用尖利的牙齿咬着指甲,侧着脑袋,那对眼睛,眨也不眨地死盯着老婆子。婶子们有的串街卖菜去了,有的在门外卸车,外屋,只有他和她。唯一的顾客也走了。老婆子扭动着短粗的脖子,眼睛贪婪地瞟着台子上那只放钱的木箱子。她咽着唾沫,张着嘴巴,不让那两只扁鼻子发出急促的喘息声。她看了看四周:没有人!怎么没人呢?哑牛不是站在那里吗?哼,一个哑巴算什么东西!她用眼睛看着门口,伸出手去,突然从钱箱里捏起一张五元的票子,迅捷地塞进口袋里。那动作快得哟,鬼都不能相信这是胖得连喘气都费力的老婆子干的。她把两根短粗的胳膊交叉着搁在胸前,表现出一副清闲自得的样子。

然而,哑牛歪着脑袋走过来了。他已经是第三次发现老婆子从钱箱里拿钱了!

“哑巴,怎么不卸车去?”老婆子问。

哑牛一动不动地站在她面前,用那对纯洁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的脸。她被这双眼睛看得浑身不自在,“死哑巴,你……你怎么老瞪着我?”

瞪?当然瞪!

卸完车的婶婶们进屋来了。

哑牛突然朝婶子们“嗷嗷嗷”地叫起来,一边叫,一边用手急促地比划着。他一会用手指指钱箱,一会缩着脖子,转动着眼睛,做了个四下看人和抓东西的动作,一会用手指戳着老婆子的口袋。

婶子们互相看着。

哑牛见她们不明白,急得浑身都做起动作来:眨眼睛,撇嘴巴,吐舌头,拧耳朵……

婶子们的眼睛里终于透出一丝疑惑。

老婆子突然往后一仰,咯咯咯地大笑起来,“死哑巴,今天疯了,胡比划些什么呀?”说完,又是一阵大笑,浑身的肉都在颤动。

婶子们被老婆子那副自然的神态迷惑了。

围了很多很多人。他们不知内情,当然也就不明白哑牛在比划什么。见他那副怪模怪样,反而跟着老婆子一起笑起来。有几个啥也不懂的小不点,笑得最带劲,连口水都笑得从嘴角流下来了。

哑牛急了,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满脸通红,汗珠儿“叭嗒叭嗒”地往地上掉。他使劲地叫唤,两只手用劲地抓着胸前的衣服抖动着。

咳,如果他能说话——哪怕只能说一句话,那该多好啊!

老婆子挥了挥手,“臭哑巴,别再在这疯疯癫癫啦,干活去!”随即,又朝围观的人们挥挥手,“没事回家躺着,一个哑巴有什么好看的,傻不傻?有什么好看的,傻不傻?”

人们一个个地笑着走开了。婶子们也各自干自己的事去了,只剩哑牛一个人。他抓着一把大扫帚,冲出门去,狠劲地扫着地上的葱根蒜叶,扬起一团团灰雾。他扫几下,跺几下脚,叫几声。

老经理站在对面屋子门口,用手推着鼻梁上的眼镜,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看着灰雾中快要急疯了的小哑牛。

从这以后,哑牛一见到老婆子,就歪着脖子,瞪着眼睛。他让老婆子感到讨厌了。

“你们当心着点。”有一天,老婆子对婶子们说,“那小哑巴……哼!”

婶子们惊诧地看着她。

“他买冰棍,一买四五根,分给他分给你。听说,还分给跟着板车跑的那群小猴子。他哪来的钱?”她再一次煞有介事地提醒婶子们,“当心着点。”

婶子们散开了,谁也不吭声。

纯真的小哑牛,踏进人世间仅仅十六年,他哪能想到这一切呀!他见到婶婶们(包括老婆子)忙得汗淋淋的,照样地把爸爸给他买早饭的钱省下,买了冰棍,用草帽捧到她们面前,用手指指划划,要她们快吃,吃下去连心里都凉快。见到孩子们追赶着他的三轮板车,天真的哑牛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简直是个英雄,他感到高兴、得意。于是,他只要有钱,照样请他们吃冰棍,而自己却把嘴巴套在自来水龙头上。

可是,谁也没有看出小哑牛那颗幼小的心。在老婆子的一次又一次的影响下,婶婶们也不时地把眼睛溜到眼梢上,瞟着满脸脏斑的哑牛。

老婆子横下一条心:一定要把这个精灵的小哑巴,远远地支开柜台。

哑牛看不出,踏着大胶靴,又进柜台帮忙来了。婶子们一见,一个个脸上显出了紧张的神态,顺手把钱箱往跟前拉了拉。能干的哑牛又动手称菜了。婶子们说:“歇会吧。”哑牛伸了两下胳膊,挺了挺小胸脯,那意思是说:我有劲哩!婶子们没法,一边卖菜,一边“留心着”,特别是,当哑牛碰钱箱时,在老婆子目光带领下,一个个把目光都盯在他那黑乎乎的手上。终于,有一个婶子不愿再费神盯着他,从哑牛面前把钱箱拿走了,并且用怀疑的眼睛斜着看了他一眼。

机敏的哑牛,从这双眼睛里,似乎感觉到什么,愣住了。

“哑巴,买菜。”一个顾客叫道。

他发愣,没有听见。那顾客提高嗓门又叫了一声,他浑身一哆嗦。他低下头去,给那顾客称完菜,指着一位婶婶,让那顾客把钱交给她。

没有顾客了。哑牛像傻子似的呆头呆脑地站在柜台里。婶子们要到后屋喝水去,见他不走,更起疑心,把几个钱箱全都挂上了黑色的大锁。哑牛的厚嘴唇颤动起来,乌亮的大眼睛里漫上汪汪的泪水。哑牛,他多伤心!

从此,欢乐的哑牛沉默了。他再也不跨进柜台,只是干活,干活!他把破草帽使劲扣到脸上,不让孩子们看见他,一脚一脚地蹬着那辆破损的老车。缺油的轴承、变形的车轮、裂缝的木板,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沉闷而又让人心里难受。

他不再是个精明、聪慧、狡黠的哑巴。那对活泼的眼睛,失去了明亮的光泽,变得迟钝了。他常常呆头呆脑地在一旁发愣,嘴里呜噜呜噜地发出一些谁也不能弄懂的声音。

他时常突然间发作起来,不是把菜筐高高地抛起,就是把车蹬得飞快,见谁也不让,吓得路上行人叫喊着,纷纷躲闪到路边。跟在他车后追闹的孩子们不敢再靠近了,远远地站着,不明白地看着这个曾给他们带来欢乐的哑牛。垃圾堆在一家服装厂的大墙下,哑牛卸着垃圾,卸着卸着,嗷嗷大叫,随即,抓起筐里的西红柿,咬着牙,狠狠地朝墙上砸去:一颗、两颗……喉咙里呼噜着,越砸越凶,把那墙砸得斑斑点点。有一颗烂西红柿,竟然飞过窗子,钻进屋里,正巧落在缝纫机上的白布上。

服装厂的人找到菜场,提出抗议。

老经理向人家连连道歉。可是,他没有责怪哑牛。看着孩子那对深陷在眼窝里、充满委屈和痛苦的眼睛,用手拍拍他的脑勺,便走了——悄然无声地来到垃圾堆,把哑牛砸在人家墙上的烂西红柿一块一块地扒下来,用水把墙洗刷干净……

3

“他也是个人!”

胖老婆子被老经理叫去,好好训斥了一通。老婆子不但没有收敛自己,反而对无辜的哑牛更加怨恨:一个小小的臭哑巴,也值得这么看重!

冬季到了,家家户户要赶在霜冰前储存大白菜,这是菜场一年里最忙碌的时候。前辆大卡车上的白菜刚刚卸完,后辆大卡车又开来了,车没有停稳,大家就喊:“卸车喽!”于是,菜场的人立即放下刚刚端起的水杯,又爬上车去。七八辆三轮板车,不断帮着顾客把买好的白菜送回去。进、出,出、进,一座菜山消失了,一座菜山又堆成了。菜场像台机器,从天蒙蒙亮,一直运转到深夜。

多么沉重的劳动!

老婆子不但没有照顾小小年纪的哑牛,相反,一个劲地支使、催赶着他:干活去!干活去!干活去!

哑牛从车上爬到车下,又从车下爬到车上,卸菜、堆菜、送菜、拖菜皮……喘息着,不停地喘息着。天已经很冷了,他只穿一件被菜筐、车钩、铁钉撕成很多口子的单褂,却还汗渍渍的。闷在鞋子里的脚趾,都给汗水泡白了。在他稚嫩、还未成熟的身躯里,能有多少力量?他累呀,多想歇一会。可是,不等他顺墙根坐下,老婆子就大叫:“哑巴。”她还朝其他婶婶们嘟嘟哝哝:“这哑巴一身的懒骨头!”壮实的哑牛,一天一天地瘦弱下来,那头粗黑的头发,渐渐枯黄了。一天深夜,菜场的人忙完一天的工作吃晚餐的时候,发现哑牛不见了。大家找了半天,才找到:在那块覆盖菜堆的厚草帘里,他沉沉地睡着了!

老婆子感到一丝满足,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来,眯起那对冷漠的细眼睛。

即使累成这样,善良的哑牛还是去做一些与他毫不相干的事情。这天,他给一个大伯家送完白菜,骑车路过一幢大高楼时,只见一位头发苍白的老奶奶还守着一堆白菜,坐在大门口。他把车停下,嗷嗷地叫着,问老奶奶怎么不把菜弄回家去。奶奶用手指比划着告诉他,她住在六楼,而她就一个人。好哑牛,他把车锁上,把大白菜装进筐里,一鼓腮帮子,把筐扛到肩上,叫奶奶在前面引路。三筐菜,六层楼,七八十级台阶,上上下下,这对一个十六岁的孩子来说,是多么艰难的攀登呀!当他把最后一筐菜扛进奶奶的门时,他的脸脱色了,两条腿直哆嗦。老奶奶心疼地扶他坐下,给他冲了一杯牛奶,“喝了吧,孩子。”他端起杯子,刚想喝,突然想起老婆子那对狠巴巴的眼睛,连忙放下杯子,“嗵嗵嗵”地跑下楼去,跳上车,直往菜场蹬。

老婆子早像一尊凶神似的立在门口,见他回来,两手插在滚圆的腰间问:“你死到哪里去玩啦?”随即一顿臭骂,最后,她说:“你一天玩到晚,这个月,没你的奖金!”

哑牛颤动嘴唇,一声不吭,运菜皮去了。

没过多久,那个大伯来了,找到老婆子,说她称的菜差五十斤。老婆子态度真坏。大伯生气了,找了辆板车,把大白菜又拉了回来,要老婆子重新过秤。老婆子把手一挥,“没那闲工夫!你当时干什么的?”大伯火了,冲着老婆子吵。这时,买白菜和过路的人纷纷围了过来。他们中间,不少人用愤怒的目光看着老婆子,终于有人克制不住地说话了:“你缺斤少两,不是一天两日了!”老婆子脸红了,心慌了,说了声:“甭废话!当时不说,现在放屁,连点味都没有!”对那大伯摆摆手:“重称吧!”

大伯当然没有诓骗:整差五十斤。

人们的眼睛一齐盯着老婆子。老婆子真可以,把算盘往台子上一扔,满脸怒气地叫着:“哑巴,过来!”

哑牛丢下铁锨走过来。

“好呀,哑巴!你说,你送一趟菜,怎么那么长时间?”老婆子大声问。

哑牛叫着,比划着,可是,并不能让人明白。

“你说,你回家了没有?”

哑牛摇着头,着急地望着众人。可是谁能来为他证明呢?

“没有回家?那五十斤大白菜飞上天啦?老婆子手指头戳了一下哑牛的鼻子,厌恶地,“早就看出来,你手脚不干净!”

哑牛急得直转,向他向你地叫着。

叫吧,叫吧!你又能叫出什么?她又用手指头在哑牛的脑门子上使劲顶了一下,“你说,是不是把白菜拉回家啦?”

哑牛望着她,向后退着。

“菜场的名声都让你败坏了!你说呀,向众人说呀!”

哑牛紧缩着身子,哆嗦着,眼睛里蒙着耻辱的泪水。

“不说,我今天饶不了你!”老婆子索性凶到底了。

哑牛颤着嘴唇,用那裂开道道血口的手捂着脸,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跺脚,扯着头发。

人们沉默着。只有哑牛嗷嗷的嚎叫声。

一个小哑巴的哭声,更能撕碎人心。人们的脸上,带着怜悯和同情,带着不平和愤恨!哑牛脱下围裙,狠劲撕扯着。嘶啦!嘶啦!围裙被撕成一条条布带。

沉默的人群爆发了。人们围着老婆子,指着她的扁脸,“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了!你还有一点人味吗?你把他当畜牲!”“太不像话,把孩子搞成什么样子了?人心不是肉做的吗?”“是个哑巴,反正不会说话,脏水往他身上泼!他就不是人吗?”……

大伯站了出来,“老婆子,你别往哑巴身上栽。这车菜,是我和他一道送回去的!”

那个老奶奶来了。她用拐棍拨开人群,“人,不能太恶呀!”她把哑牛帮她搬菜的事告诉在场的人。老人家哭了,“多好的一个孩子!”她走过去,撩起衣角,给小哑牛擦着眼泪。

骂声、发问声、斥责声一起抛向老婆子。

发抖的老婆子突然发现了老经理,叫了起来:“你还管不管!”

老经理的脸冷得像块冰,那对灼人的目光从镜架上方射了出来,“当然要管!”

老婆子一看老经理神色不对,又朝婶子们说:“是非曲直,你们怎么不开口,嘴封起来啦?”

一个老婶子把一碗水端到哑牛面前,转过脸来,鄙视地乜了老婆子一眼,没答理她。

老婆子孤孤单单一个人,坐到墙角的凳子上。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这一带的人们发现,哑牛又像刚到菜场那样了。原来,老婆子丢下几份检查,再也待不下去,提前退休了。小哑牛得到所有人的关心和照顾,不,更重要的是,他和所有的人是一样的。他可以独自一人蹬着一车蔬菜串街卖菜去。他的脸色红润了,眼睛明亮了。他仍然把那辆车蹬得飞快,拐弯的时候,一侧的轮子悬空着。孩子们又开始追逐他的三轮板车了,不过,谁也不再向他扔东西。他也仍然常常请他们吃冰棍,然后,载着他们兜圈。他的屁股离开座凳,抓着那顶破草帽,在蓝蓝的天空下挥舞着:嗷,嗷……

(首发于《少年文艺》1982年第12期,选入《少年文艺》创刊40周年特别纪念系列丛书《时光隧道的另一头》)

猜你喜欢

老婆子婶子婶婶
一只叫乖乖的老鸭
拜年有鲤
傻给你看
躲债
宽容是棵枣树
脚下踩着泥土
奇方童子尿
奇方童子尿
神算的秘诀
婶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