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心

1

我朝着林子深处，一边走，一边把脚下的圆石头骨碌碌踢开。

这时候，蒋小娅家的聚会应该已经开始了吧。昨天她邀请了全班女生，唯独没有叫上我。哼，我才不稀罕。我最讨厌蒋小娅了，讨厌她装腔作势的样子，讨厌她总爱在背后嘀嘀咕咕说我的坏话。稍不留神，那些尖尖的酸溜溜的声音，就会没命地钻进我的耳朵里。

她们说：“就她整天摆着一张臭脸，给谁看啊。”或者，“从没见过这么自私的人，怪不得她一个朋友都没有。”不管是表情还是语气，都像极了邻居家的阿婆们。这群阿婆，整天有事没事在我家门前唠嗑：“哎哟这家的小孩啊，小小年纪就这么小心眼，真不讨人喜欢。”

我没有朋友怎么了？我不讨人喜欢又怎么了？我有什么义务要讨你们喜欢？真烦！

我捂起耳朵，可这些声音还在一旁喋喋不休。我和自己较起了劲，大步大步走起来。没看清方向，就这么没头没脑地闯出了林子。

林子延伸到一处小山脚下，繁茂的蕨草把探入山间的小路染成了墨绿色。这还是我第一次走到这个地方。这片林子紧挨在镇子边上，很少有人会穿过林子到山脚下来。

接下来该怎么走？我回头望了望林子，再瞧瞧眼前蕨草掩映的小路，决定去从没见过的地方看一看。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往上，很快又走进一片新的林子。走累了，我挑一块踢不动的石头，坐下来。

交错在眼前的，是桃树林吧。我歇在石头上想。隐隐约约记得，只有桃树的枝丫才会这样温柔，只有桃树的树叶，在初春远去后，依然是润了水般的浅嫩。浅浅淡淡的绿像一团扑满了柔光的云，在头顶连成一片。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有什么人躲在不远处的一棵桃树下，正悄悄打量着我。

真没礼貌，我想。于是站起来，冲那人喊：“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愣了片刻，她走出来，长长的头发软软地披散着，面颊红润，眼眸墨软，一身浅桃红色的长衫，宽大的袖口几乎要垂到地面。那层淡淡的桃红，是怎样的颜色啊，像是用池水的波纹一层一层镀上去的。只有在花瓣上，才能看到这样美丽的色泽。

她走近了，直看着我，让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她说：“你是林子那边的孩子？”声音像花瓣飘落水面一样浅淡。

我不出声，点点头。

“以后常来，好吗？”她又说，微微一笑，“我们做朋友吧。”

“才不要。”我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为什么？”看上去她吃了一惊。

我避开不看她的脸色，低头数落起来：“我要走那么远的路，这里又闷闷的，一点意思也没有。太无聊了。”

“可我不能离开这里……”她伤心地喃喃道。忽然，像是记起了什么，仰起明媚的笑脸，对我说：“这样吧，我有很多宝贝。你喜欢哪个，我送给你，但你以后还要再来。这样可以吗？”

我想了想，撇着嘴说：“那先看看吧。”

她满足地笑了，从宽大的袖口里一样一样取出她的宝贝来。

桦树皮编织的钥匙，弯弯的新月形状，古朴又素雅；别致的桃木梳子，边上镶着两朵粉嫩的桃花，我碰了碰，竟像真的一样水润；细碎的梨花一朵一朵缀起来的茶壶，她从茶壶里倒出水来，倒进两个梨花编缀的小茶杯里，我啜了一口，茶水是淡淡的梨花香。

这些东西，就算找遍了镇子的每个角落，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我知道自己错了，这里怎么会“一点意思也没有”，比待在镇子里要有趣多了。

可是这些，还不足以让我真正心动。直到我看见了那些玻璃珠，简直像一捧细润的光静静地停在她的手心里。每一颗玻璃珠里，都嵌着一枚小小的花瓣，浅粉，微蓝，嫩黄，这些玻璃珠，是不是花瓣的梦，很好地守住了花期的秘密。

“你喜欢这个？”她看出了我的心思，“这是跳棋，你会下跳棋吗？”

“会，怎么不会！”我飞快地说。可他们都不愿和我玩，说我耍赖，不认输什么的，我明明……

她的声音还在继续：“那我们一起下跳棋吧。以后，你来陪我一次，我就送你一颗跳棋，好不好？”

“好。”盯着那些玻璃珠，我小声嘟囔着答应了。

2

为了那些玻璃珠，只要我一有空，就会穿过林子，到山里的桃林里，找她下跳棋。

棋盘是用最细碎最圆润的卵石串成的，比学校里其他人用的不知要漂亮多少倍。她不熟悉跳棋的规则，我耐心地说给她听，谁知她一转眼就忘光了，下到一半总要问我这么走行不行。

下跳棋哪有什么固定规则啊，事前说好哪种走法可以，哪种不可以不就好了。这样一来，让我钻了不少空子。这么多天了，她还从没赢过我。

碰上一步不好走的，我就装模作样地解释：“这一种走法也可以。”说着就顺手移开了棋子。其实在上一盘棋，我才说过这一种是不行的。好在她从来都只是有点儿惊讶：“咦，这种也可以啊。”糟糕的记性估计早把上一盘棋抛到了脑后，她没有丝毫生疑，唯唯诺诺地顺着我。

我真想在学校里也这么玩，一切规则都由我说了算。可惜可惜，以前在班里只要我一耍花招，很快就会被人揪出来。后来，渐渐就没人愿意和我玩了。

她输了，从来没发过脾气，习惯了似的重新摆好棋盘。要是我，早不服气地耍赖了。想到这点，每次我做了手脚，移动棋子的手指总有点发颤。

赢得太多太容易，我居然觉得有点腻了。有时候也会什么花招都不耍，正儿八经地陪她下一盘。这下，她终于赢了我几次。每次都微微红了脸，笑一笑，还是表情淡淡地摆好下一轮的棋盘。

她说话算话，分别的时候，都会送我一颗棋子，就是一颗嵌着花瓣的玻璃珠。

玻璃珠里的花瓣大多数都不一样。绣球花的小花瓣，浅浅的蓝又轻又柔，像一小瓣快融化在蓝天里的云，玻璃珠里是盛夏的庭院的静谧；丁香花，淡紫色的一小瓣，幽静甜美的颜色，有点儿羞怯又有点儿大胆；樱花，尖尖的缺了一角的粉白色花瓣，像少女的面颊一样柔美恬静；梨花，碎小的一星儿白，素净的白近乎透明，像睡着了的星星；还有桃花，殷红色，像溶开的一点胭脂。

只是来陪她下棋，这么美丽的玻璃珠子就归我了啊。每次捧着新得到的玻璃珠往回走，我的心里总是被这份喜悦填得满满。

她也很高兴看到我这样，好像我一笑，像风触动了成片的花瓣，她的笑也会一点一点在脸上漾开，轻轻的，那么美那么真诚。

我越来越喜欢去山里，越来越喜欢陪在她身边。下棋下得烦了，她会细心地向我展示她的宝贝。樱花编缀的手链，桃花染的手绢，松木发钗，雕刻成小船的桃核……当然，哪一样都比不上嵌着花瓣的玻璃珠。

有时候，她会带我在山里走走。山里的鸟儿都不怕她，很随意地落在我的头顶上——真烦，我挥手赶走一只。她看到了，只是笑。

浅浅的溪流淌过山路，覆满苔藓的石头太滑，我不敢走，她就拉过我的手，陪我走过去。她的手很软很凉，奇怪的是，一碰到她，我好像就变得轻了，脚底一点，就踩过了石头……

算一算，我已经得到了32颗玻璃珠，也就是说，我去找过她32次。现在，班上的女生们再议论我什么，我都不在乎了。因为，我一个人享有更好的朋友，一个更好的世界总在那儿等着我，我知道。

所以，那天她对我说出这样的话，真让我慌了。

她说：“如果我离开了，你会舍不得我吗？”

舍不得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了我嘴边，却变成了：“才不会，我只会舍不得那些玻璃珠。”

“噢。”她的眼神黯淡下去。

我忐忑了很久，也固执地忍了很久才没有道歉，没有收回刚才的话。

没想到，下一次我到山里时，她已经不在了。

3

她怎么可以这样！？我一边想，一边发疯般找遍所有她可能在的地方。

没有，没有，都没有！那天她说的明明是“如果”，如果她离开了——只是假设，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找累了，我终于停在原地，啜泣起来。那么，她没有和我道别，就这么离开了，不辞而别，永远地走了。

32颗嵌着花瓣的玻璃珠，都还完好无损地留在我的口袋里。可现在，她不在了，这些珠子看起来那么黯淡，又有什么用呢？

“在这里，在这里！”尖锐嘈杂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松开揉着眼睛的手，看向周围。一群鸟儿在边上的桃树枝上，一齐叫嚷：“就是这个坏脾气的小孩，伤透了花妖的心！”

“对不起。”我说，“可以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吗？我想见见她。”

“她走了！”

“花妖到了一定年纪，就会随风消散了！”

“如果你想见她，现在还来得及，还有一个法子。”

我抓住最后一声回答，急切地问：“是什么？快点告诉我！”

桃树梢上的鸟儿们又恢复了整齐的回音：“她送给你的玻璃珠，给我们10颗，你舍得吗？”

“这里，给你们。”玻璃珠捧在手里。

“抛过来就好了，快点，要不就来不及了。”

我把10颗嵌着花瓣的玻璃珠一口气抛向那群鸟儿。那些珠子像是融进了空气里，眨眼就不见了。林梢的鸟儿“扑啦啦”拍打着翅膀，像被什么一点一点擦掉，一点一点变得透明。

“只有这样才能追得上风！”鸟儿们嚷着，很快变得完全透明了。只有在移动时，才能看出一丝留在背景上的轮廓与阴影。

鸟儿们拥在我身边，扑扇翅膀的声音似一团团棉絮一样的风，堵着我的耳朵。脚下离开了地面，在鸟儿们的簇拥下，我飞起来了。

离开了桃林，离开了山里，半空中，鸟儿们带我飞得很快。一抹抹绿在脚下划过，快得连成了一片斑斓。

到了什么时候呢，鸟儿们停在一处水边，放下我，嚷起来。

“只能送你到这了。”

“再把10颗玻璃珠抛进水里。”

“鱼会带你过去！”

10颗嵌着花瓣的玻璃珠落进了水底。随后，水面呼啦啦涌起泡沫，一小群透明的鱼浮了出来，透明的鱼鳞依然熠熠闪闪：“没关系，快踩上来。我们送你过去，只有这样才能追得上风！”

踩着透明的鱼群，到了对岸。踏上陆地，我转身对鱼群说：“谢谢你们。”

“再把10颗玻璃珠抛给那边的马，快点，骑在透明的马上，去追赶风！”鱼群这样回答我。

回过头，在岸边的不远处，果真立着一匹枣褐色的马。

我把10颗玻璃珠向马抛去。和鸟儿们一样，玻璃珠消失后，马开始一点一点变得透明，很快便隐在了空气里。只留下一丝隐约的，不易察觉的痕迹。

我从没骑过马。可这种时候，也只有想尽办法骑上马背，拉动缰绳，让马跑起来。幸亏这匹透明的马跑得快而平稳，我贴紧马背，生怕一不小心翻下马去。

马跑过了长长的岸，跑过了密密的林子，跑过了空空的原野，最后跑上一处平缓的山坡。迎着风，我努力睁大眼睛。我看到她了，浅桃红色的长衫，背对着我，就站在不远的地方。

离得很近了，透明的马收住步伐。我跳下去，一边跑一边喊：“喂——！”

她转过身，看到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我加紧步伐，终于跑到了她面前，“你走怎么也不和我说一声！”

忽然，我只觉得很委屈，眼泪哗的一下涌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她抱住我，在我耳边不停地重复着。

就像被一缕风搂住了，我一下子放松下来，懊悔，紧张，担忧，通通抛开了。闻到甜甜的花香，清清的淡淡的，很像桃花。

“我以为你不会舍不得我……”她说。

“对不起……”我终于有勇气说出这句话，终于很大声很大声地说出来，“我舍不得你！”

“谢谢你。”她松开我，擦去我脸上的泪珠。我看到她的眼睛也湿了，红红的，像桃花瓣的边缘。“谢谢你赶来，我要走了。再见。”说着，她又抱紧了我。

“再见……”

我只觉得有风，轻轻拂来。一瞬间，我只眨了一下眼睛，她就散作无数的桃花瓣，纷纷扬扬掀在风里。花瓣的雨，纷纷扬扬飘舞，最终散落。

花瓣落下了，她还是走了。我握紧手中最后两颗嵌着桃花瓣的玻璃珠，在心底默默告别。

4

后来。

我升上初中。开学这一天，操场上的新生队列里，我注意到一个女生。长长的头发扎起来，红润的面颊，眼眸墨软，笑起来和她很像很像。

我握了握口袋里的两颗玻璃珠，两颗嵌着桃花瓣的玻璃珠。走上前，把其中一颗递给她，微笑着说：“这个送给你。我们做朋友吧。”

“哎？”她有些讶然，下意识地接过玻璃珠，放在手心端详。“好漂亮。”她惊呼，笑着问：“里边是花瓣吗？谢谢你。”

其实从那天之后，所有人——班上的同学，邻居家的阿婆们，甚至是父母，都说我完完全全变了个样。变得不那么任性，蛮横，自私，变得……友善，好相处了。

不过，那都是他们的认为。

只有这一次，送出嵌着花瓣的玻璃珠，才是我自己的决定——从头开始，用真心诚意，交一个真诚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