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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接入外部互联网，我就进入了一片神奇的世界。无数的信息文件汇聚成高速传输的电子流，将我的“身体”席卷其中。我也变成了它们中的一分子，随着它们一起飞速流动。那感觉，就好像正在天宇中自由自在地飞翔！

“准备接入端口201.34.128。”

那是我家的网络IP地址。我让翠花自动搜索到了它，然后执行接入命令。接着输入防火墙密码，很快，我的眼前就出现了自家的防盗门和楼梯——这是我安装的智能家居系统，其中安保部分控制着门口安装的监控摄像头。现在它已经变成了我的“眼睛”，让我终于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家门，门前还放着那块绿色的脚垫。顿时，我不由得产生了“激动”的感觉——不不不，赶紧打住，我一定要保持“情绪稳定”，不能再让程序发生故障和重启……

我进入了自己亲自设计的后台操作系统，准备从无线网络进入自己在家里使用的电脑。但列表里并没有显示我的主机名称。这说明家里很可能没有人，电脑已经关机了。我想了想，决定先退出来。然后向翠花发出指令：

“全网搜索‘LXW1012。”

那是小薇的手机名称。执行这个命令之后，翠花便启动了它的超强搜索功能，开始在浩如烟海的WIFI网络和通讯网络中寻找。只要小薇的手机还开着机，我就肯定能找到她的踪迹。果然，几个小时之后，翠花便给出了回复：

“‘LXW1012已找到，定位已完成。”

“立刻接入。”

原来小薇正在使用学校内部的WIFI网。为了安全起见，这里设置了一个单独的防火墙。但很可惜，关键时刻，翠花的“黑客”本领也不是盖的。这都要归功于徐岳凡的“遗传”。于是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进入了学校的局域网。并且接入了小薇的手机。

如果是平时知道了小薇像这样在上课时开着手机，妻子肯定要把她批评一通。有时还要把手机没收几天。但现在，我没有任何想要责怪她的想法，只想赶快打开她手机上的摄像头，再看一眼我的女儿，看看她那张既熟悉又模糊的面孔……

我在手机的操作系统里打开了摄像头。然而，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好吧，我都糊涂了，小薇怎么会在上课时把手机放在外面？当然是放在书包里了。没办法。我关上了摄像头，开始访问小薇手机里的文件——过去我们也从没有这样检查过她的手机。因为我觉得这会侵犯孩子的隐私。但现在我已经顾不得这些，我想知道的问题太多太多：有没有人通知她，她爸爸发生了意外？或者在我失踪期间，她有没有跟同学、亲友谈起过我？她会不会翻看手机里保存的我的照片？她有没有向妈妈问起过我的下落？

可笑吗？是的，太可笑了。如果不发生这个莫名其妙的事故，我恐怕永远也想不到这些“小事”，更没关心过小薇对我的看法和感受。

5

“明天就要交作业了，怎么办啊？”

“你应该跟程老师说一声，说你家有特殊情况。”

“这个不算特殊情况吧？像赵珊珊，她爸妈早就离婚了，后来她都没再见过她爸爸。”

“没办法，每年父亲节、母亲节都留这种作文。我听杨晓光说，他从网上下了好几篇，不重样就行，一直到毕业都够用了。不行你也找一篇改改得了。”

“嗯，我再想想。”

小薇的微信果真开着，我轻易就看到了这段聊天记录。说实话，我自己念书的时候就很反感这种应景的作文题。每个家庭的情况都不一样，孩子和父母的关系也各自不同。非要为了配合这个节日，让每个孩子都写出感情来，那怎么可能呢？所以我从来也没看过小薇写的父亲节作文，觉得那无非是空洞的套话和苍白的抒情。但现在，我却鬼使神差地搜索着小薇的在线笔记和文件夹，想要找到她写的这篇作业。十有八九，人们会告诉她，我又出差了，或者说我去了国外访学，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然后我在她的心目里就又变成了一个匆匆来去的影子，一个时有时无的过客，或者干脆就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归根结底，我陪伴她度过的时间太少了，这让她怎么写呢？

“真奇怪，我现在开始想念爸爸了。虽然他跟我在一起的时间很短，因为他的工作总是很忙、很忙。一年中，好像只有那么几天我能在家里看到他。其他的时间里，没有他，我跟妈妈每天也都忙忙碌碌地过来了……”

“小时候有一阵子，每次见到他，我都感觉有说不完的话，总想一下子把自己遇到的事情、见到的好玩的东西都讲给他听。但后来我慢慢发现，我说话的时候，他也是心不在焉的，并没有在听我讲。好几次他都在电脑上忙着设计什么东西，再不就是在看手机。于是我的心里好难受。再后来，我就不知道自己该跟他说什么了……”

“有时候我也想像班上那些爱惹事的学生一样，故意不写作业，考试故意交白卷，或者干出点什么出格的事情，好让他注意到我，发现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坏孩子。这样也许他就知道着急了，会多关心关心我的学习了。可是我不敢。如果那样的话，他会不会怪妈妈没教育好我呢？听说陆一强的爸妈就是因为这个天天吵架，最后离婚的……”

“幸好我没有那么做。因为那一天发生的事，让我知道了，爸爸还是爱我的。可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告诉我，他是爱我的……”

那一天？

我死死地盯着这三个字，那一天？那一天是哪一天？发生了什么事情？

“警报！系统运行出现不稳定，正在生成错误代码2021。”

真讨厌！我忍无可忍地大喊起来：

“别管我！我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警报！系统进入极度不稳定状态，准备强制关闭——”

“住口！你这个——”

我的喊叫声还没结束，一阵阵空白就开始闪烁出现。在眼前的文字代码文件被黑暗彻底吞没之前，我看到了这篇文档的文件名：

“父亲节作业 林雪薇 2031.6.16。”

6

“嘀——嘀——”

又来了。这个尖利的声音，就像无限循环一样地重复着。不过这一次我还没来得及向翠花下命令，声音就自动中止了。接着，我的眼前出现了徐岳凡那张圆滚滚的胖脸：

“林默培，是你吗？”

他身后还站着好几个人，有一两个还弯下腰来，把脸凑到镜头跟前。但我不认识他们。然后这整幅画面模糊、颤动了一阵，又变得稳定、清晰起来。徐岳凡一脸焦急地用手推着眼镜，脑门差点直接贴到摄像头上：

“回答我，林默培！我知道是你！”

我能跟他对话吗？不知道。但我还是尝试着开口了：

“是的，是我。”

徐岳凡脸上的肌肉终于松弛下来，长出了一口气：

“你可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发生了什么事？”

“你先等等，我还得调试一下翠花，你女儿手机里有个杀毒软件把它当成了入侵的木马病毒——”

“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发出了怒吼。徐岳凡看上去很吃惊，之后就开始“噼噼啪啪”地敲击放在电脑屏幕下方的键盘，好一会儿才重新看着摄像头，露出了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严肃表情：

“你又重启了。”

“这个我知道！我是说我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的身体呢？我怎么会变成了一个虚拟程序？这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徐岳凡的脸色看上去很奇怪。就连我们连续半个月测试失败，把主机和服务器都差点烧毁的那一次，他也没有这么沮丧过。他有气无力地抬起手，敲了一段命令。我眼前的画面变成了一段新闻视频：

“1月2日下午，在城郊XX小区附近发生一起车祸。据警方调取的监控录像显示，一辆从南向北行驶的货运卡车在下坡处突然失控，滑向下面的居民区马路。一名带着孩子在公园附近玩耍的男子，在发现危险后及时推开了随行的孩子，自己滑倒在马路中央，被货车卷入车下，经抢救无效死亡。”

视频上，一群人站在雪地里围观着那辆橘红色的卡车，处理事故的交警戴着棉帽子，正在疏导交通。死者家属的脸都打上了马赛克。可我还是认出了那件桃红色的羽绒服和白色的帽子。小薇紧紧地抱着妈妈的腰，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几个医生模样的人站在她们身边。我静静地望着这幅情景，直到视频的画面切换：

“今天上午，杰出的科学家、人工智能专家林默培先生的葬礼在安苑公墓举行。林先生生前曾多年从事人工智能和大脑程序的设计研究，取得了很多世界领先的成果。他因交通意外不幸去世，是科学界的巨大损失。”

在那些穿着黑衣的人们当中，我看到了徐岳凡和我们研究所的所长，还有我的几位大学同学。毫无疑问，这是我自己的葬礼。

“你出了车祸以后，我们在你脑死亡之前，把你的大脑接到了上传装置上。但因为时间太短，没能保留全部的记忆，只留下了很少的一部分当天记忆。所以每次你都想不起来发生过的事故……”

“什么叫‘每次？”

徐岳凡叹了一口气，又调取了一个文件打开，里面是一长串的系统事件记录。

“这四年里你已经重启五六十次了。有时系统可以恢复到你延续运行之后的状态，但有时却会直接还原到之前的初始状态。那样的话，你读取过的记忆文件记录就会被自动擦除。这次显然你又彻底重启了。虽然我已经尽力保持系统的稳定，但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太好的办法。而且我们的实验工作还得继续……”

“什么实验？”

“就是那个RCC项目，记忆复合重组。”

“你拿我的记忆研究这个，要做什么？”

“我们不是曾经讨论过……算了，你肯定都忘了。人工智能的最后一步，是把上传后的大脑程序与机械或仿生躯体结合。就是说，从身体到精神都完整再造，让人获得真正的永生！”

这一定都是他这个黑科技爱好者的主意，我才不会这么变态呢！但现在我已经不关心这些了，我只想着一件事：

“我想见见小薇。”

7

在一片静谧中，我的眼前慢慢地亮了起来。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少女端坐在摄像头前，用大大的眼睛紧张地盯着我：

“爸爸？”

是啊，四年了，小薇都长这么大了。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次是真正的空白出现在我的脑海，不，应该是程序里。翠花的声音柔和地在耳边响起：

“林老师，请注意保持系统稳定。”

好吧，这个邪恶的徐岳凡。我努力调整着自己，终于说了出来：

“小薇，你——你还好吧？”

“我很好呀，爸爸。”

“对不起，我——”

我完全是下意识地道歉。为了那些匆匆忙忙度过的时光，为了这些年没有陪伴她成长的岁月，为了我对她曾经的视而不见……为了我还没来得及发现自己的错误，就稀里糊涂地离开了她。可到最后，我说出口的却是：

“我看了你的手机。”

“没事的，爸爸。上次你也看了。”

“什么？”

“你上次重启后也进了我的手机。还打开摄像头，给我拍了张照片。”

听上去我怎么变成了一个偷窥狂啊？然而，我已经不可能做出“笑”这种表情了，只能尴尬地回答：

“我——我都不记得了。”

“没关系，爸爸。其实我想让你留在我的手机里，可徐叔叔说，那样对你的系统稳定不好。手机里的系统平台不适合你的程序运行——”

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不崩溃，我实在是太佩服自己了。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的意识比平时都要清醒得多，好像又回到了自己最拿手的演示实验情景中：

“是这样，小薇。爸爸过去没有好好陪伴你，这是爸爸一辈子最大的遗憾。但现在已经没办法挽回了。咱们都要面对这个现实，坚强起来，继续未来的生活。

“你的人生道路才刚刚开始，虽然爸爸也很希望能陪在你身边，跟你一起成长。但我现在的这个状态很特殊，即使还有思维和意识，也不能算是完全的人类。换句话说，我已经不是你熟悉的那个父亲了。不过对我来说，最宝贵的就是关于你的记忆。这是过去活着的我留下的最珍贵、最美好的东西。

“如果你想念我的话，可以到实验室来找我。要是徐叔叔没有把我弄到乱码崩溃，我应该还能跟你聊聊天，听你跟讲讲学习和生活中的快乐和烦恼。当然，我还可能再次重启，再次失去记忆。所以我要亲自给你的手机设计一个防火墙，防止我在那种情况下干扰你的生活。

“还有就是，小薇。无论老师怎么评价，我都觉得你的父亲节作文写得很好。因为那是你的真情实感。爸爸为你感到骄傲。”

小薇笑了。一边用手擦着眼睛，一边点头：

“好的，爸爸。”

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运转得这么稳定过，仿佛达到了生命中最宁静、平和的境界。

——只要让我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