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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未央

2016-05-14燕燕燕

青春 2016年8期
关键词:陶器

燕燕燕

十月初,天极蓝,阳光充沛。他已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墓穴中躺了两千年,今日却不得不被人从沉睡的梦中唤醒--如果真的能醒,那他该是多么欢欣,因他将看到一个完全新鲜迥异的人间,看到久违了的天光云影。

他生活的年代应在西汉时期,其姓氏与身份早湮没在漫漫的时空中,无从考据。唯一可推断的是,他虽非富甲一方的豪绅地主,但也颇有家产,能置办得了一座像样的石椁墓。所用的石材厚重,石质清坚,并绘有祥瑞的图像。在他的墓周边,我们又勘探到很多墓葬,足以证实当年此处是一块风水宝地。而自西汉以来,多少朝代兴亡更迭,多少人出世又辞世,一片土地上不知起过几回高楼又夷成几回田地。直到近年,这里成了一个批发市场,拥挤的摊位上售卖着各种鲜艳的廉价商品,每日有许多远近的顾客前来购货,交易买卖颇为繁忙。人们问价还价,熙攘喧闹,却浑然不知就在他们脚下,若干米深的土层内,还安卧着一些沉默的古人。我曾把这场景设想成一幅剖面图,从图上看去,上面是热腾腾活泼泼的人间,下面是冷冰冰静寂寂的阴界。生者与去者,红尘与黄泉,相隔并不甚远。

一次新的城市规划终止了两个世界互不打扰的相处时光。市场被拆除,成为建筑工地,蓝图已绘好,这一回,这里将建一座大型商城。生者搬迁了,死者的梦也被扰乱了。先是,有人在泥土中挖到一些破碎的陶片,后来,又有挖掘机掀出几块平整的石头,上面刻有神秘图像。附近围观者里有心思明白的,便打电话报告给我们单位。考古队赶过来看了,确定此地是一处汉墓群。经过一系列协调程序后,进驻工地,开始发掘。

是真正的抢救性发掘,因为挖掘机就在人身后等着,虎视眈眈,伸着大口。于施工方来讲,耽误工期就是在耽误金钱,他们不关心什么珍贵的汉代家族墓群,只巴望着我们这群讨厌的人赶快离开。如果不是拿文物法规压制着他们,这些墓葬和陪葬品早就被铲成碎片。于我们来讲,只要探到了墓都想救下来,一个也不甘心舍弃,因为说不定哪个墓里就会出一件汉八刀玉蝉口唅,一面清亮的铜镜,或一方墓主的私印,一把青铜佩剑。连同石椁的每一个构件,我们也都想完好的保留下来。于是在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上,施工方与考古方形成两派人马,各司其职,各行其是。

这样充满敌意的对峙大概持续了六七天,局面开始有所转变。几个小工头,大工头,更大的工头,以及干活的工人和开挖掘机的司机,每日眼见我们忙碌着勘探拍照绘图清理墓葬,这般珍视他们眼中的破石头破罐子,不由对我们的工作从不屑与厌烦,渐渐有了好奇,甚至有了尊敬。他们会跟在我们后面看,问询一些不懂的事情。每当要开一个新墓,他们是最兴奋的,看到出了文物,总是先问能值多少钱。我们的回答是,做考古工作的,更看重文物的研究价值和历史价值,而不是经济价值。他们终于愿意相信破石头破罐子也是值得保护的,而且在粗犷豪放的外表下面,这些人也有一颗敬畏之心,不敢再肆意破坏墓葬,我们由此得以放松的去工作。

这些墓葬的形制是西汉流行的石椁墓。所谓石椁,是指在木头棺材外面又套的一层石头棺材。有单人的单室石椁,有夫妻二人的双室石椁,还有家族合葬的多室石椁。滕州在汉代时是附近区域的中心城市,经济文化都极为繁荣,加之厚葬风气炽盛,多年来陆续发现过许多汉墓,出土了大量陪葬品和画像石,但是像眼前如此密集的墓葬群却是极少见到。

现在,已记不清是第几座了,在开头时提到的那人的墓前,厚重的石椁盖板被慢慢掀开的瞬间,我一眼看到墓里盘绕着一棵粗壮的树根。它从泥土深处生长出来,坚韧的生命力使它穿透了棺壁。有人用铁锨将它使劲铲断,乳白的根茎里霎时流出鲜活的汁液,与旁边陈旧的尸骨形成令人不安的对照。

那人仰面向上,光洁净白的头盖骨,眼睛变成两只黑幽幽的深洞,四肢与肋骨都俱全,中间一根端正的脊柱和若干块椎骨,看上去也是完整无恙,但早已经腐朽。那些小块小块的椎骨,稍一碰触就会化成粉末,这都是时间的杰作。

他躺在那里,像标本,又像谁摆上去的积木。身体已重见天日,完全暴露在苍穹之下。墓里经年潮湿,阳光适宜地照射进来,水气在空中蒸发。他若是有感知,周身应当也会觉得温暖舒畅。

工作人员仔细清理了椁内的墓土,又用软刷把他的骨架清扫干净。在右手的部位,他的家人为他放了一串铜钱,年深日久,粘在一起,生着苔藓一样的绿锈。依稀能辨认出钱币上的字迹,是汉代的五铢钱。石椁里有一个小小的器物厢,里面藏了几件陶器。除此之外,没再找到其他的陪葬品。我们在他墓顶的石盖板上发现了一个盗洞,这说明两千年间,曾有不速之客前来造访,极可能主人身上的贵重物件已被取走。

盗墓之风大约始于战国时期,汉代之后愈加猖獗,所以汉墓从来就有“十墓九空”之说。这座墓的盗洞很小,就在大家议论该是身材多么瘦小的盗墓贼时,空中忽然出现了一只橘红色的蝴蝶,我虽不能断定它正是从墓里飞出来的,但也没有人看见它是从哪里飞来的。此时,它就在墓室上方回旋环绕着,恰像死者的精魂。

后来,我在里尔克的诗里读到了这样的句子:

古代棺墓,你绝不会被

我的感情遗忘。我向你致敬,

某条欢快的泉水来自罗马

流向你,像一首蜿蜒而永远的歌。

你敞开,美好的

一双牧羊人般醒悟的眼睛:

--而墓地却充满沉默与死荨麻之花--

到处都是蝴蝶们迷醉的飞舞……

诗人在后面标注说,他在法国阿尔勒的一个著名古墓前,曾亲眼看见有蝴蝶飞出。多么相似的场景,在不同时空下,我与里尔克都看到了蝴蝶与古墓,看到了翩翩灵动的生和沉默如谜的死。

之前在单位里,除了考古部的人员,我和其他同事大多时间面对的,都是摆在晶亮展橱内洁净的文物,较少亲临它们原本所在的墓葬。这一次的工作由于时间紧迫,全体人员都前去协助。虽然遇到的不是天子王侯那般的大墓,但对我,也是难得又难忘的经历。外人常以为考古是很好玩的事情,不知这份工作极大程度上做的是体力活,却又不能蛮干,更要具备细心与经验。古墓内常有厚厚的积土和积水,人要蹲在下面,用手和工具一点一点清理。每一个小土块都要掰开看过,以免有所遗漏。一天下来,身体十分辛苦。何况,下到古墓内,亲手去整理久远死者的东西,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多数人还是会心有顾忌。我在克服了一些心理障碍后,很快找到一份喜欢又胜任的工作,那就是清理陶器。

几乎每座墓都会陪葬陶器,常见的器形有罐,豆,瓿,鼎,匜,壶,盒等,都是生前日常使用的食器或盥洗器。有的墓里还有陶仓,陶楼,陶磨,陶厕所,陶猪圈和小陶猪,这些则是专为随葬制作的冥器。

陶器放置的位置通常在石椁的头厢或脚厢,容易发现,不过也有一些会埋在石椁之外。一次在一座双室墓的外侧,洛阳铲探到了下面硬邦邦的器身。我用铁铲先挖开四周的泥土,当器物渐渐露出轮廓,但仍与土层粘在一起,这时再把工具换成竹片与竹签,从各个角度的缝隙中把它与泥土剥离,直到它松动得厉害了,再从土中轻轻将其抱出。整个过程中要保持既有力又轻缓的动作,陶器较脆,尤其口沿处,铲子稍微碰到就会损伤。

那座墓外共陪葬九件陶器,我用了一天的时间全部取出,最后因为蹲的时间太久,腰都难以直起,但满心欢喜。我与它们之间本隔着两千年的岁月,如今能亲手将它们发掘出土,还能抱着感受片刻真实的手感,如同把那两千年的沉甸岁月都抱进了手中,不由人眼眶有些发热。九件陶器里面有两只鼎,两只罐,还有匜、鬲、盉、壶、豆。都是外形素朴的器物,造型规整典雅,没有花哨的纹饰,最多会在罐身印上古老的绳纹,或在鼎足上留下一只辟邪的饕餮,却气象高古,胜过后世多少华贵富丽的瓶罐。

所以,尽管工地上尘土飞扬,人声机器声轰隆作响,每日又有诸多不便,最糟糕的是不敢喝水,因去一次洗手间要走上二十分钟的曲折路程。不过每次出土宝贝时带来的惊喜,足以抵消我们对恶劣环境的反感。大家只愿尽快把地面上已探好的用白粉灰标注了的墓都抢救下来,除此之外皆可不顾。

一天,同事叫我过去看一位女子的墓,墓盖刚刚揭开,眼前一片惊艳。这是座没被盗墓贼光顾过的墓,除了室内积了一层薄薄的灰色淤泥,一切还是安葬时的原貌。十几件个头很大的陶器摆在脚后,身体附近放着铜发簪,玛瑙珠子,玉璧,还有几串王莽新朝时流通的大泉五十钱币,在当时,这一枚的价值等同于五十枚五铢钱。在女子白森森的头颅旁,摆了两面绿莹莹的铜镜。其中一面的样式是汉代流行的昭明镜,昭明镜是因镜面铭文里刻有昭明二字而得名,铭文内容为:内清质以昭明,光辉象夫日月;心忽扬而愿忠,然雍塞而不泄。其意类似现在的广告语,是制造镜子的人在夸赞此镜的质地清纯明净,光芒如同日月一般。另一面连弧纹镜上也刻有铭文:结心相思,愿毋相忘。如此甜蜜隽永,或是她的爱人所赠。

两面铜镜应是这位女子生前喜爱之物,她用它们照过风华时的容颜,那时,爱情正美,脂粉正香。死后,它们又随她到墓里陪葬。死是多么长久的事情啊,一死,已是两千年。在每一个寂寂幽夜,茫茫荒陇中,她可曾又揽镜自照?若是看到彼时的美貌化作此时的白骨,她可会悲伤哭泣?这情景多像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反面照出骷髅,正面照出美人,警戒世人肉身无常,色即是空。镜子没有变,变的只是人。从这一点来说,物比人恒常。都知道金银珠宝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可还是想要带走,带到了墓里,终究还是成了妄念。最后,有的进到了博物馆,有的被盗墓贼转卖,在世间流传辗转。无论是何等命运,它们都不曾永远属于任何一个人。

那些西汉早期皇室贵族们所用的黄肠题凑墓,东汉时与阳宅同样设计的石室墓,还有眼前这些西汉中晚期的中产阶级石椁墓,都是生者为逝者营造的地下新世界,新世界要与生前无异,甚至更美好。

于是,他们在石椁上刻几株常青树,寓意着万古长青。在墓门上刻两只铺首衔环,守卫墓主的安全。大量的铜钱和铜镜铜剑以及各种器物,是想要将物质与财富延续下去。死者口里放一只玉蝉口唅,希望他可以像蝉一样再次重生,身上放一块玉璧,那是作为通天的信物。这每一幅画像,每一件东西都是细致入微的心愿符号,都承载着奇幻庄严的使命,它们要护佑陪伴主人,让他一切所享用的并不因死亡而终止。

再没有哪个朝代的人比汉代人更深信灵魂不灭了。在工地上我们还发现了一些埋葬幼儿的瓮棺,是用灰陶烧制的大型陶器。由一只圆的大陶罐和一只长的直筒罐组成,小孩的尸体放在里面,二者再扣合在一起。棺的底部有一只小孔,是供死者灵魂出入所用。在夫妻合葬的双室墓中,两具石椁中间的隔板上,总是开着一个或两个小窗,目的是方便他们之间交流。汉代人虔诚信仰着“事死如事生”的观念,由此才创造出瑰丽奇特的墓葬艺术,才会留下被鲁迅先生赞为“深沉雄大”的汉代画像石,今人才得以看到一部石头上的汉代生活史。那些宴饮欢聚,庖厨垂钓,车马浩荡,狩猎游艺,乐舞杂技,祥禽瑞兽,仙界神仙,他们用刻刀一笔一笔刻出来,手法天真浪漫,线条气势磅礴。不过是汉代普通工匠的作品,但就连现代艺术大师们见了也要膜拜赞叹。

若是没有这样的墓葬文化,没有对人死后灵魂不死的信念,也许就会活得太绝望。相依相伴的亲人离去了,自己有一天也会死,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何等可怖。汉代人一定要把墓室变成一个温暖富足的去处,他们要让自己笃信,死虽是人世的终结,同时却又是另一段生命的启始。如此,方能生之欢乐,死之从容。

荒谬的是,或许这边刚刚费尽心机安葬妥当,那边盗墓贼就来洗劫了。某日工作间隙,我坐在一座墓前歇息,那墓早已被盗得空空如也,连一枚铜钱也不曾留下。墓主的身子不见了,几片白白的头盖骨掺杂在泥土里,一根腿骨孤单地呆在一旁,我望了它好久。多日以来,每在一个墓前,对着一具具白骨,我都会呆呆地想一回。我想知道他们是谁,想了解他们一生的故事,更想使自己抛开心中太多的负累,以此开悟。眼前这根腿骨的主人,也曾是一具温热的血肉之躯,是母亲怀里的宠儿,是别人心中的爱人。或曾达官显贵,也饱经生之喜忧与爱恨情仇。他来过这个星球,在属于他的时代真实又虚无地活过了一生。告别时,他也一定有许多不舍,许多的放不下。亲人将他郑重下葬,给他安置诸多陪葬,又谁知转眼被盗,尸首分离。两千年后,唯有我这个不相识的人,在墓前为他做一个最后的凭吊。

我曾经胆子极小,不喜欢怪力乱神的故事,不看恐怖片。现在,面对累累白骨,已内心淡然,无惊无惧。但我仍敬重相待他们,又因为心底无私,所以也不必害怕。我对每一具尸骸默默祝祷,在心里对他们说:你的宝贝如果不取走,就会被破坏偷盗,今后我们会替你好好保存,它们将被放在博物馆里,会被世人清赏称赞,你是它们的主人,你们将一同被记载在考古史上,你若有知,当应欣慰。

初冬来临之前,工作结束,我们撤离了这个工地。一年多后,商城开业,生意比之前的市场更加兴隆。我有时会路过,却从没有进去的念头。那高楼与进出的人们看上去都那么轻飘虚幻,最终停留在我眼中的,仍是那片工地,那些墓棺,那些汉代人。

再后来,在城市的另一处又发现一个墓群。与上次不同的是,这里没有重大工程,可以原地保护,建成汉墓遗址。我去看时,一个墓正在打开,里面的那具骷髅有一口完整的牙齿,闪着暗银般的光泽,表明他还是一个年轻人。附近不知哪里种着梧桐树,四月的薰风吹来几朵紫色的梧桐花,落在他的棺内,美极,也凄极。此情此景之下,一首读过的诗忽然在我脑中出现,写诗的也是一位早逝的人。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面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这首顾城的《墓床》,仿佛眼前这位年轻的汉代人在读给我听,声音安详,缓慢,好似来自天际,但正是从他那一口完整牙齿的嘴里发出。

他的墓中出土了一件刻着“长乐未央”的瓦当。长乐未央,一直是汉代人梦寐以求的终极之境,翻译成现在的话,就是永远快乐。

我低下头,对墓里的年轻人小声说,祝你永远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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