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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吴均诗歌的不遇主题

2016-05-14程兴丽谯云云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6年8期
关键词:诗歌

程兴丽 谯云云

摘 要:南朝浙江诗人吴均虽然以边塞诗和“吴均体”诗歌而著名,但是他更多的诗歌主题是抒发自己的怀才不遇。追求功名的早期,他自信于自己的才华,乐观地等待机遇的出现。当受挫之后,也曾通过吟咏归隐来缓解愁闷。冷峻的现实最终让吴均写出富于批判的诗篇,抱怨命运、批评友人、批判小人。吴均以不遇为主题的诗歌回漾着希冀、痴想、失望、激愤、悲壮,丰富了他的诗歌风貌。

关键词:吴均 不遇 诗歌

南朝许多文士虽宦途偃蹇,但其祖上有尚可称道之人以垂光后嗣,如《陈书·阴铿传》“武威阴铿,字子坚,梁左卫将军子春之子”[1]。但吴均很可悲,《梁书·吴均传》[2]《南史·吴均传》[3]《通志·吴均传》谈到吴均家世时,都仅有一句——“家世寒贱”!缺少祖辈的荣光,他欲跻身于上流社会的努力将远比他人艰难,远逾自己的预料。

一、自豪的等待

吴均是寒门子弟,在门阀等级森严难破的魏晋时期本无高步云衢、进入上流社会的机会,但他幸运地出生于寒族势力上升的南朝,如齐代的茹法亮,势倾天下,连“江左风流宰相”王俭也只能感叹“我虽有大位,权寄岂及茹公”(《南史·恩倖·茹法亮传》)。同样出自于《南史·恩倖》的记载,齐代刘系宗乃寒人,但齐武帝称赞曰“学士辈不堪经国,唯大读书耳。经国,一刘系宗足矣。沈约、王融数百人,于事何用”。

当晋升的希望若夜云中的明月闪现于前方时,追逐功名之人是不乏壮志的,吴均便是自豪乐观地等待着璀璨朗朗的前途。说他自豪,是因为他实在在史学与文学上有卓荦不凡的才华。《南史·吴均传》记载:

均注范晔《后汉书》九十卷,著《齐春秋》三十卷,《庙记》十卷,《十二州记》十六卷,《钱塘先贤传》五卷,《续文释》五卷,文集二十卷。

依据这份记述,他是绝对当得上“著作宏富”这四个字的。怀着对自我才华的自负、对仕途的期许,他的诗歌吟唱出乐观的气氛。

《山中杂诗》其二[4]

绿竹可充实,女萝可代裙。

山中自有宅,桂树笼青云。

从“女萝可代裙”一句可以窥出,吴均此诗是写一位高洁的女子,这位隐栖幽山,萝裙竹实的女子,无疑象征了才高志峻的吴均自己。这与杜甫《佳人》诗以“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佳人来象征杜甫自己的凌霜挺秀品格,手法是一致的。吴均诗中的佳人外表高情绝尘,可“桂树笼青云”透露出他心中实是欲有所为的。

吴均对仕途乐观的氛调又往往寄托于高挺劲拔的植物形象而壮大:

《绿竹》[5]

婵娟鄣绮殿,绕弱拂春漪。

何当逢采拾,为君笙与篪。

还是先言自己的秀质,再发渴望见赏之情,从“何当”二字可以细味出作者对这种见赏是多么迫不及待。

《咏慈姥矶石上松》[6]

根为石所蟠,枝为风所碎。

赖我有贞心,终凌细草辈。

这首诗应是诗人仕途受挫的哀怨之作,诗人像“根为石所蟠,枝为风所碎”的苍松一样,伤痕累累,但他仍壮志不减,他有“贞心”,贞心即坚贞不移之心,也便是刘祯“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之“本性”。他所受的压迫摧折让他越挫越勇——“终凌细草辈”,颇有唐代刘禹锡《再游玄都观》“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的乐观。这种不为物移,不随时间渝变的忠贞之心,他一再陈说:

《夹树》[7]

桂树夹长陂,复值清风吹。

氛氲揉芳叶,连绵交密枝。

能迎春露点,不逐秋风移。

愿君长惠爱,当使岁寒知。

“能迎春露点,不逐秋风移”只不过是他《咏慈姥矶石上松》“赖我有贞心”另一种形式的表陈。

让我们印象深刻的是,虽然一生坎壈,襟抱未遂,但是吴均诗集中处处有“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忠耿之心:

《城上麻》[8]

麻生满城头,麻叶落城沟。

麻茎左右披,沟水东西流。

少年感恩命,奉剑事西周。

但令直心尽,何用返封侯。

“何用返封侯”一句类似晋人左思《咏史》诗中的:“吾慕鲁仲连,谈笑却秦军。当世贵不羁,遭难能解纷。功成耻受赏,高节卓不群”,吴均此时所在乎的仅是“但令直心尽”,让其报君之心能被君王认同,至于立功受爵,已不奢望。在更极端的时候,吴均竟到了不惜以死博得青睐,

《雉朝飞操》[9]

二月雉朝飞,横行傍垅归。

斜看水外翟,侧听岭南翚。

躞蹀恒欲战,耿耿恃强威。

当令君见赏,何辞碎锦衣。

《论语·乡党》中有这样一段关于雉的记载:“色斯举矣,翔而后集。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论语》中的雉是聪明的智鸟,邢昺云:“见颜色不善,则于斯举动而去之。将所依就,则必回翔审观而后下止”[10]大异其趣的是,吴均笔下的雉却像一个剑客,一名游侠,重威名而轻身躯,重“勇”而轻“智”,为了见赏于君,它不惜“碎锦衣”,在与别的雉的相斗中,即使彩色的羽毛连肉拔筋斗碎也不惜!为了求恩遇,比死更显得可悲的是把尊严踩在自己的脚下,《梅花》:“故作负霜花,欲使绮罗见。但愿深相知,早催非所恋”。“绮罗”自然指贵人,这首诗楮墨之中、言辞之外充盈了冷如铁暗如漆的悲凉意味。

江南烟雨冷,遥寄清霄月。当对前路憧憬之情难以遽然实现的时候,吴均还通过想象中的飞黄腾达来弥补现实的缺憾:

《行路难》其一[11]

洞庭水上一株桐,经霜触浪困严风。

昔时抽心耀白日,今旦卧死黄沙中。

洛阳名工见咨嗟,一翦一刻作琵琶。

白璧规心学明月,珊瑚映面作风花。

帝王见赏不见忘,提携把握登建章。

掩抑摧藏张女弹,殷勤促柱楚明光。

年年月月对君王,遥遥夜夜宿未央。

未央綵女弃鸣篪,争先拂拭生光仪。

茱萸锦衣玉作匣,安念昔日枯树枝。

不学衡山南岭桂,至今千载犹未知。

一株处幽地困霜风的桐树,因为“洛阳名工”翦刻为琵琶,从而见赏于“帝王”,不特“遥遥夜夜宿未央”,而且其风头掩盖了其他乐器——“未央綵女弃鸣篪,争先拂拭生光仪”,当这一切的美好浮盈在身上时,那不得已的隐居生活早就没有了意义——“不学衡山南岭桂,至今千载犹未知”!这句话像极了《古诗十九首》的“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常苦辛”。

吴均不仅要在咏物的诗里寄托自己这近乎痴人说梦的呓语,他还通过咏女性来再三申述。

《行路难》其四[12]

君不见长安客舍门,倡家少女名桃根。贫穷夜纺无灯烛,何言一朝奉至尊。至尊离宫百馀处,千门万户不知曙。唯闻哑哑城上乌,玉栏金井牵辘轳。丹梁翠柱飞流苏,香薪桂火炊雕胡。当年翻覆无常定,薄命为女何必粗。

同是状写贫仄窘迫之境,《行路难》其一云“经霜触浪困严风”,此诗云“贫穷夜纺无灯烛”,《行路难》其一云“帝王见赏不见忘”,此诗云“何言一朝奉至尊”。桐树与“桃根”都经历了由穷到贵,这是吴均为自己设计的理想之路,宋人王令《送春》诗云“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吴均像啼血的杜鹃一样,一声声一次次在诗中诉说着自己待遇的心境。

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写物或人前后迥异的命运差别,对后世影响如川河而对绵延不绝,譬如唐人王维的《西施咏》,与吴均的《行路难》(其四)[13](P80)有巨大的相似:

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

朝为越溪女,暮作吴宫妃。

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

邀人傅脂粉,不自著罗衣。

君宠益娇态,君怜无是非。

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

持谢邻家子,效颦安可希。

《论语·子罕》载:“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匵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 沽之哉!我待贾者也”,[14]非常的迫不及待。从孔子到吴均再到王维,文人笔下从未断绝过对金印紫绶的希慕。

《重赠临蒸郭某诗》[15]

英英者桂,结景嵩华。

润以碧沼,萦以紫霞。

葐蒀其气,晻映其华。

终朝顾止,载挹载嗟。

英英者桂,亦好其音。

爰雕爰剖,为此瑟琴。

缀以清玉,镂以白金。

终朝顾止,悠悠我心。

蔽茀小草,亦呈其节。

华不堪献,条不堪结。

娈彼芳辉,怜此冥灭。

终朝顾止,心焉如咽。

此诗写正值风华之桂,首段写其处高岳,润碧沼,萦紫霞,葐蒀其气,晻映其华。这一切,无非是吴均自况之辞,写其有横跨同侪之俊才。次段写桂树因为自己的“好其音”,为识者所顾,雕为名器,出入不弃,哪有班婕妤“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的凄愁啊!此诗前两段并不足为奇,最奇的是末段。笔者曾仔细揣摩,后豁然开悟,末段乃吴均想象自己飞黄腾达,曳金带紫之后,用那时意气风发的吴均的目光去怜悯现在沉郁下位的寒贱的吴均,自己都觉得心酸不忍,于是有“怜此冥灭”“心焉如咽”之叹,中国文学史简直就是一部“士不遇史”!

二、不真诚的归隐表述

怀才总是难遇,所以左思《咏史》的“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英雄有迍邅,由来自古昔。何世无奇才,遗之在草泽”能引起久远而深广的共鸣。期待一番作为的愿望,总会受到挫折与压制:

《共赋韵咏庭中桐》[16]

龙门有奇价,自言梧桐枝。

华晖实掩映,细叶能披离。

不降周王子,空待岁时移。

严风忽交劲,遂使无人知。

此诗前四句与《重赠临蒸郭某诗》的“英英者桂,结景嵩华。润以碧沼,萦以紫霞。葐蒀其气,晻映其华”颇类似,以“物”的非凡品质比况自己。“不降周王子”之“降”乃“赐予”之意,不能以此优秀的品质赢得周王的青睐,只能“空待岁时移”,白白地耗尽青春,以致如他《春怨》所云“积愁落芳鬓,长啼坏美目”。诗的末句“严风忽交劲,遂使无人知”, 意蕴同于《发湘州赠亲故别》其三的“无由得共赏,山川间白云”“严风”与“白云”,按照文学史上常出现的模式,在很大的可信度上是暗指谗间他之人。

当遇到无法预先料度的挫折,吴均失望之余,便生出归隐的念头。但仅仅是念头而已,吟赏山间烟霞的描写背后,总是暗含着对庙堂事业不甘心不放手的希冀。《文心雕龙·神思》的“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17]正足以形容吴均“归隐”口号下的矛盾心境:

《寿阳还与亲故别》[18]

故人来送别,帐酒临行阡。

露繁秋色慢,气怆蟪声煎。

雁渡章华国,叶乱洞庭天。

复有向隅泪,中肠皆涕涟。

但愿千丈松,结景云之峰。

山高日华早,枝多风彩重。

我还爱芳杜,群住揖骊龙。

本诗所咏的“但愿千丈松,结景云之峰。山高日华早,枝多风彩重”,已不再是自己的理想,而是他对亲友仕途的祝福,“山高日华早”即他希望亲友“近水楼台先得月”,侍君之侧以“福履绥之”(《诗经·樛木》)。“枝多风彩重”是希望亲友多获恩宠,“介尔景福”(《诗经·既醉》),而诗人给自己留下的是一个“我还爱芳杜”的无可奈何于命运的“零余者”之背影。

《发湘州赠亲故别》其二:[19]

云生晓霭霭,花落夜霏霏。

问余何意别,答言倦游归。

徒劳易水布,空负洛阳衣。

怀金无人别,抱玉遂成非。

安得久留滞,商山饶白薇。

唐人崔涂的《春夕》云:“自是不归归便得,五湖烟景有谁争”,这是潇洒的归隐心态;孟浩然诗云:“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故人既“不我以”“不我与”(《诗经·江有汜》),且又不为明君所擢拔赏识,以致“欲济无舟楫,徒有羡鱼情”(《临洞庭湖赠张丞相》),所以孟浩然含恨而隐。吴均的心态和孟夫子是相似的。既然“怀金无人别,抱玉遂成非”,那么“安得久留滞”呢!吕望伊尹之鸿勋本不可图,欲为班固、司马迁以史垂名,又被萧衍沉重地撕碎了良史之梦,欲以文邀名,又落得“吴均不均”的结果(《南史·何逊传》),可以说,一切通往金阙紫殿的道路均已对他关闭,他只有含恨地归隐,“安得久留滞”之“安得”二字折射出诗人欲进无梯梁,欲退不甘心的纠结。

三、绝望与抱怨

王锺陵《中国中古诗歌史》说寒人欲跻身上流社会的道路,“在当时只有两条:一是军功,一是恩倖。” [20]而追求恩倖更需要的是时运,个中艰辛即是唐代罗隐《筹笔驿》诗说的:“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茹法亮、刘系宗是命运的宠儿,连吴均的故人周兴嗣也因受遇于谢腓而仕途腾达了,而吴均自己还是“运去英雄不自由”之人,他像秋日的寒蛩,作酸人腑肠的悲泣,悲泣着他的怀才不遇。首先是对“才士常坎坷”普遍命运的控诉:

《发湘州赠亲故别》其一[21]

相送出江浔,泪下沾衣襟。

何用叙离别,临歧赠好音。

敬通才如此,君山学复深。

明哲遂无赏,文华空见沉。

古来非一日,无事更劳心。

他自比冯衍、桓谭。冯衍,东汉辞赋家,京兆杜陵人,幼有奇才,九岁能诵《诗》,至二十博通群书,然怀才不遇,屡以谗言废。桓谭乃东汉思想家、文学家,沛国湘(今安徽濉溪)人,好音律,善鼓琴,博学多通,遍习五经,数从刘歆、杨雄辨析疑异。力抵谶纬之说,触怒光武帝,将杀之,谭叩头流血,方解龙怒。吴均以此二人比况自己,是因为吴均与冯衍、桓谭有两点相同:一是三人都性格耿介。《南史·吴均传》:“(吴均)私撰《齐春秋》奏之。书称帝为齐明帝佐命,帝恶其实录,以其书不实,使中书舍人刘之遴诘问数十条,竟支离无对,敕付省焚之,坐免职。”梁武帝在齐朝曾甚受齐武帝信赖,可后来竟帮助齐明帝萧鸾大肆屠杀齐武帝的子孙,这对萧衍来说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可是吴均耿介不讳用董狐与司马迁一样的实录精神、用豪侠梗概的性格去做史书的工作,硬是揭自己君上萧衍的老伤,不可谓不“勇”。第二点相同之处是,吴均与冯衍桓谭都是饱餍篇籍外散华彩的俊彦之士,桓谭与冯衍之才华已经介绍于前,吴均的才学在本文第一部分亦已提及。我们应该明白在上面的诗中,他自比冯敬通、桓君山是包含着自负、自傲与自嘲、自怜的。自负自傲的是“文华”,自嘲自怜的是多舛的命运。于是,在吴均的《发湘州赠亲故别》诗歌的最后,自怜的悲哀陡然喷薄出来——“明哲遂无赏,文华空见沈”!犹如李白《夜泊牛渚怀古》的那句“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看似平淡,却满满的包裹绝望与控诉。他欲强作排遣,“古来非一日,无事更劳心”,这不就是鲍照的“古来圣贤皆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李白的“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吗?故作宽慰,故作麻木,可自己明白,伤口在抽搐,在撕裂!他的《初至寿春作》也是借冯、桓二人浇自己的垒块的,此不烦举。

其次,是对“苟富贵,已相忘”的友人的批评。

《迎柳吴兴道中》[22]

团团日西靡,客念已蹉跎。

长风倒危叶,轻练网寒波。

白云光彩丽,青松意气多。

所言饱恩德,忘我北山萝。

友人已经青云阔步——“白云光彩丽,青松意气多”,其踌躇得意之状,如杜甫《秋兴》所云“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衣马自轻肥”,而自己还处在“长风倒危叶”的蹉跎岁月中。吴均抱怨友人把自己这位“故人”忘怀了——“所言饱恩德,忘我北山萝”,那是因为他还没有参透:“盖皆冀交游之能富贵,而更冀其富贵而不弃置贫贱之交也。……盖人既得志,又每弃置微时故旧之失意未遇者也,二事皆人情世道之常。”[23]

再次,是对横亘在仕进道路上的小人的鞭伐。

《发湘州赠亲故别》其三[24]

君留朱门里,我至广江濆。

城高望犹见,风多听不闻。

流蘋方绕绕,落叶尚纷纷。

无由得共赏,山川间白云。

数百年后的北宋,有一位和吴均一样坎壈的文人——秦观,他乘船渐渐远离了,目光里噙着万分的不舍,因为这里有他的才华流过,这里有他的爱情淌过,于是危立于兰舟上远眺渐远的城阙,吟下了“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如清代周济《宋四家词选》所云,秦观是“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25]以发愀怆之词,吴均则独写身世不遇的深悲。他描写和秦观一样的场景——“城高望犹见,风多听不闻”,杨炯《从军行》云“风多杂鼓声”,那是风送鼓声入耳,可吴均所值之风却故意让吴均听不见这座城市的一声吆喝,一曲弦韵,看不到一剪女子的倩影。最后一句“无由得共赏,山川间白云”,看似寻常,却有着异常丰沛的韵味。“山川间白云”依笔者的观点,当是化用自《穆天子传》的卷三:

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天子答之曰:“予归东土,和治诸夏。万民平均,吾顾见汝。比及三年,将复而野。”[26]

仅存六卷的《穆天子传》没有交代周穆王是否重来践履三年的诺言,但是后来的历史是穆王姬满驾崩于公元前949年,并没有长生不死。清代的何焯一语中的:“诗云‘将子无死,尚复能来,不来则死矣!”[27]而且,后来的文人从《穆天子传》,找出了足以讽刺求仙无益的材料。唐代李商隐的《瑶池》说:

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28]

刘学锴、余恕诚先生对李商隐此诗有辨析深微的评语:

首句写西王母倚窗伫望,候穆王而不至。次句借黄竹哀歌动地,暗示穆王已死。两句一写西王母目之所接,一写西王母耳之所闻。三四则进而写西王母心之所想。斥求仙之愚妄,多从长生不可求,神仙不可遇着眼,此则翻进一层,谓即遇神仙亦无益。穆王固遇仙矣,然神仙西王母亦不能使其免于死,非特不能,并求仙者“何事不重来”亦似茫然无所知。如此神仙,亦可以休矣!如此遇仙,亦复何益![29]

抛开后来文人专注的讽刺求仙意味,吴均在内的文人确实是相信穆王终于没有“尚复能来”,没有再能与西王母觌面,那么,“道里悠远,山川间之”这句形容空间辽阔、地理迢遥的句子便附着上了生死难期的生命体验,这才是吴均《发湘州赠亲故别》“无由得共赏,山川间白云”最深沉的意蕴,乃是感慨“我之不得赏识,犹如西王母不得再遇穆王”。当然,“山川间白云”还有一种很合理的解读。东汉王逸《楚辞章句序》阐述了一种文学史上的著名模式:“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30],按照这个模式,吴均的“山川间白云”之“白云”正可以理解为“小人”,如此“山川间白云”即是说自己和明主之间的路途被善弄谗毁的小人阻隔了。

《夹树》[31]

桂树夹长陂,复值清风吹。

氛氲揉芳叶,连绵交密枝。

能迎春露点,不逐秋风移。

愿君长惠爱,当使岁寒知。

《咏柳》[32]

细柳生堂北,长风发雁门。

秋霜常振叶,春露讵濡根。

朝作离蝉宇,暮成宿鸟园。

不为君所爱,摧折当何言。

以上两首诗放到一起,能形成有趣的比照。在《夹树》里,我们可以看到吴均的满腹憧憬,然而,当时的“能迎春露点”的希冀却是空中音、水中月,于是诗人只能在《咏柳》诗里绝望地写道“春露讵濡根”,从“能迎春露点”到“春露讵濡根”,从“愿君长惠爱,当使岁寒知”到“不为君所爱,摧折当何言”,这其中的失落是足够悲凉的。何况,“秋霜常振叶”,常有诋諆谗毁的中伤,如同秋霜使红衰翠减、万物凋伤一般。

《南史·吴均传》有一段“吴均不义”的记载:

梁天监初,柳恽为吴兴,召补主簿,日引与赋诗。……均尝不得意,赠恽诗而去,久之复来,恽遇之如故,弗之憾也。[33]

也许我们要怪吴均的弃主求荣,但若我们考虑到柳恽为吴兴太守时,吴均已经三十五岁了这一事实,我们也许会原谅他,毕竟留给吴均去追求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仔细一想,我们为了更高的学历,不得不报考其他学校的博导,从而离开现在的硕导,这其中情状,正复相类啊!

何况,吴均确实是一个重恩之人,他的《主人池前鹤》,细味其语气,应是他有离开柳恽的念头却又不忍离去时所做:

《主人池前鹤》[34]

本自乘轩者,为君阶下禽。

摧藏多好貌,清唳有奇音。

稻粱惠既重,华池遇亦深。

怀恩未忍去,非无江海心。

吴均一生坎壈,辗转求仕于吴兴太守柳恽、临川王萧宏、建安王萧伟之间,历尽委屈之途,长发篱下之叹。在他身上,折射出所有仕途蹇舛的士子悲戚的魂灵。

(基金项目:本文系陕西省社科基金项目[2014L06],汉中科技局专项[2013HZZX-09]。)

注释:

[1][唐]姚思廉:《陈书》,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版,第472页。

[2][唐]姚思廉:《梁书》,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698页。

[3][唐]李延寿:《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780页。

[4]林家骊:《吴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09页。

[5]林家骊:《吴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7页。

[6]林家骊:《吴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13页。

[7]林家骊:《吴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8页。

[8]林家骊:《吴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9页。

[9]林家骊:《吴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2页。

[10]李学勤主编:《论语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40-141页。

[11]林家骊:《吴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68-69页。

[12]林家骊:《吴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77页。

[13][清]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

[14]李学勤主编:《论语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18页。

[15]林家骊:《吴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3页。

[16]林家骊:《吴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96页。

[17]范文澜:《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493页。

[18]林家骊:《吴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33页。

[19]林家骊:《吴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24页。

[20]王锺陵:《中国中古诗歌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02页。

[21]林家骊:《吴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22页。

[22]林家骊:《吴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72页。

[23]钱锺书:《管锥编(一)》,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554页。

[24]林家骊:《吴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25页。

[25]徐培均,罗立纲:《秦观词新释集评》,北京:中国书店,2003年版,第82页。

[26]王贻樑:《穆天子传汇校集释》,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61页。

[27]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25页。

[28]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23页。

[29]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626页。

[30][宋]洪兴祖:《楚辞补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3页。

[31]林家骊:《吴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48页。

[32]林家骊:《吴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97页。

[33][唐]李延寿:《南史》,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1780页。

[34]林家骊:《吴均集校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98页。

(程兴丽,谯云云 陕西汉中 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723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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