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涌流

2016-05-14李达伟

湖南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老祖庙宇村寨

李达伟

再次来到那个村落时,是某个冬日的正午。阳光不再燠热,那时我是清醒的,略微慵懒的清醒。在这之前,我已经多次进入那个村落。我知道自己将进入怎样的一个世界。有关生命普遍存在的困境,以及由生命的困境带来的精神上的困境,以及那个世界的静美,将会在进入那个世界的过程中一一呈现。

第一次进入那个村落的情形一直印象深刻,那是自己又一次被命运的不可捉摸性抛到了一个陌生之地。那回跟我一起来的还有三个女的。在那之前,我们不曾想过也不曾希望去一个乡村教书,我们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留在城市。而最终命运对我们进行了狠狠一击,似乎是对我们私念的惩罚。但来那个村落一段时间后,这样的想法早已荡然无存,至少我是这样。生命的无法轻易定义便这样呈现着。坐着客车经过了一段尘土飞扬的土路后,我们抵达了那个村落。客车继续扬尘而去。我们的情绪都坏到了极点,我们的情绪相互感染着,有点点失落,我们面露忧惧之色,有那么一会我们沉默不语。我们强烈感觉到了阳光的存在,燠热昏沉,阳光对我们的判断产生了影响。从此我一直敏感于这样的阳光,也一直想抗拒这样的阳光。我们拖着行李从那个村子的小街上穿过,那时我只是一瞥而没仔细观察那条街道,街道稍显凌乱萧条荒败。到了那个村寨的街才发现,街道的荒败以及寥落只是假象,那只是平时蛰伏时的模样。由于阳光的作用,那时我忽略了一个侏儒症患者,也忽略了在古榕树下坐着的那群老人,还忽略了种种其他。在那之后的三四年时间里,我们的生活往往无法绕开那条貌似并不起眼的街道,我们的苦与乐曾多次毫不掩饰地表露在那条街上,有时就是大街上,有时是大街上的那些小饭馆里。我们所表露出来的作为个体的人性如此真实。在那个村落的更多时间里,我们经常陷入自我之中,而很少让自己挣脱那些狭隘的自我而进入更为丰富的世界。我急切期望着被打开。生命需要不断被打开,或者是自觉地打开。随着慢慢把自己打开,抑或更为准确的是被眼前的世界打开之后,我开始注意到了侏儒症患者,不止一个,我注意到了在古榕树下坐着的那群老人,我同时还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古榕树上。然后,我离开了这个村落,里面所潜藏着的种种矛盾曾多次被我轻描淡写,只有自己才知道那样轻描淡写背后潜藏着太多东西。

“芒棒”这个村落名被我写下,写下这个地名时,内心里一些复杂的念想交错,甚至出现了一些惊悸与不安。在这个特定的地名背后,潜藏着太多生命所面临的普遍困境。当村落存在普遍的问题时,地名只有地理上的标识作用。地名在标识地理环境和生活环境时又极其重要,这时地名不可轻易忽略。我便是在这样复杂的心境下写下了这个地名。芒棒。当把这个地名写下,很多在这个村落经历的事情接连闪现。纷繁的世界以及纷繁复杂的人群,碎片式的纷繁。在面对着这个我生活了好几年的村落时,有很多碎念喷涌而出,这将是我有意对自己所熟稔的世界的再次审视,以前几乎不曾有过这样有意的审视。

一提起这个村落,我会想到很多学生,学生甲辍学,原因不明;学生乙辍学。外出打工;学生丙辍学,下落不明;学生丁,出车祸死亡;学生戊,学生己……他们的世界可以说是又一个典型的生命群像,如果我通过打听,我将会了解到那个群像的现状,我只是随意打听了一下便了解到:学生戊正在外省打工,已经有好几年没回来,已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戊根本没有跟家人联系,家人很担心,甚至去到戊原来打工的地方找,但没人知道戊的去处,戊下落不明;学生己也出了车祸,己没有摩托车驾照,只得与人私了,车祸之后,己的记忆力衰退得厉害,有时表现得记忆混杂,己已经无法清晰述说自己曾经的生命轨迹;还有学生庚,学生辛……他们中的很多人早已不是学生,他们的身份变得很复杂,他们的身份正不断被细化,他们的生活各有不同。但这次我来的主要目的不是他们。

你是为了什么而来,或者是简单的一句:你来找谁?这样的问题常常会让我局促不安,这无疑就是在提醒自己与一个村落之间的距离。这回,我把眼前的这个村落当成古村落来看。但又不只是一个古村落,这还是一个我在其中生活了好几年的古村落。当我在那张纸上写下那些古村落时,我一开始是想思考一下古村落存在的意义,我重点是想触及古村落以及在其中生活的物与人所面临的困境,而丝毫没有因看不到未来而把目光往回看的想法,但我深知必须要先解决自身的困境与局限。古村落存在的意义,在我脑海中一直是混沌的,我经常会让进入那些村落的理由变得简单。我们在那些古村落里各取所需,有时是很粗暴很偏狭的各取所需。

那个坐在一棵粗壮的古树下的老人朝我望了望,他在树的阴影下站了起来,眼神里面有着一些复杂的东西,透出某种模糊的诡异与不安,或者其实很简单很纯净,只是在白内障的浑浊中,这些纯净纯粹的东西都已经被吞噬,也可能早已退隐到内部。我到了他跟前,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怀疑他看到我了吗?或者是他真正感觉到了我的靠近了吗?他还不是一个很严重的白内障患者,但那只是时间的问题,如果不去医院,他必然要面对视力的不断减弱,甚至还将有失明的可能。我的小奶奶在某个早上突然发现双眼失明了,后面动手术只有一只复明,但依然不是特别清晰。很多老人,用一双模糊的双眼看世界,用一只模糊的眼睛看世界。那个老人,真就问了我这个问题,你来找谁?这样的问题,我很熟悉,我曾在进入很多村寨时被问到。那个老人旁边还有一群老人,他们朝我望了一眼,就再次把头转了回去。我略微有点失望,难道他们所有人的视力都已经在衰退,难道他们对于熟悉的人的记忆已经退化到如此严重的地步,我不禁一惊,我轻易就被一个世界遗忘了。

那个老人问我之前,古树下面的那些老人很安静。那样的静谧会让人想起密林中的寂静,那里刚好有一棵古树,又刚好是浓荫蔽日的狭小世界,他们享受着由古树和自身(都是时间的堆叠)营造的安静与清凉。他们之间会进行着属于他们的对话,但日复一日的绝大部分重复会让他们多少有些疲乏,我感觉到了那个老人口中吐出来的疲乏。那个老人一问完便激动起来,他认出了我。我熟悉那些老人。他们也认出了我。他们短暂地表现出了兴奋与激动。那一刻,我感觉不到那个群体释放出来的倦怠感。他们对着我微笑着,微笑的慈祥和绵软却有力地在那里涌动着。每次进入那个村落,都能遇见这样的笑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去这个村落了,曾经经常出现在里面,我们彼此熟悉。看到这些慈祥的微笑,我又开始怀念那些微笑了。我仔细看了看,老人中少了两个我熟悉的,我知道自己不能问他们那两个老人的下落,我们彼此都害怕这个问题。我再仔细地看了看他们,是少了两个没错,然后才开始和他们闲聊。我们之间的闲聊一直很愉快。

那是在别人的讲述中,有个老人被自家的牛拱死,那头牛一直被他呵护着,那头牛平时一直表现得很温顺,和那个老人的关系也一直很好(很多人经常羡慕他与那头牛的关系),这个老人的遭遇给村寨带来了恐慌;有个老人晚上喝了一盅酒,第二天就僵死在了床上,这同样给那个村落带来了恐慌;有个老人从那个村落走失,离家出走的原因不详,有人在另外一个村落见到了她,她被带回到那个村落,但那时她已经精神失常,至少在人们看来,那就是精神涣散的模样;另外一个老人突然消失了,人们到处找他,找了一天没找到,还以为她也离家出走了,第二天却在一个沟里见到了那个僵化的尸体……这些都是在别人口中了解到的,这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这只是发生在我离开那个村落的短短两年时间里,这还只是属于老人这个群体的一部分。但在那棵古树下,我不敢问他们那两个老人不在场的原因,我不敢问有我的理由,我不敢面对这么多的意外与苦难,特别是有关那些我们彼此熟悉的人。那些老人一定也在避讳别人很冒失地向他们提起那些老人的下落。一群老人的荒诞与悲情与幸福就那样交错着。

我仔细看了看,老祖不在那群人中,老祖一直闲不下来,我知道那时的老祖一定又在庙宇里(庙宇在村落背后,那里有一片密林。因老祖所呈现的生命的没落与不屈感,以及那片密林本身庞杂不竭的生命质感,老祖应该是一直被密林的生命力感染着)。记得那几年时间里,老祖一直坚持的是每天去一下庙宇,老祖有时来到庙宇前种一些花草树木,有时是来清理那些被落叶填满的沟渠。提起老祖,我想起了她的剪纸,最原始的剪纸,用剪刀剪的,古拙精美。古拙与精美,貌似很矛盾,但在亲眼见到那些民间艺术时,就会发现这样的表达同样是准确的,很多民间艺术就是如此这般既精美又朴拙。那些剪纸往往是被用于祭祀逝去的生命。某一天老祖可能会留下一些用于祭祀自己的剪纸,那些剪纸可能依然一贯地精美朴拙。有时我会偶尔疑惑老祖为何还不加入到那群老人中,加入他们便意味着让肉身长久停歇,也可以说是让生命在快速转动之后舒缓。看着老祖那瘦弱不堪的身子,以及那些已经把脸纠成一团的皱纹,我觉得老祖是应该休息了,像老祖一样闲不住的还有好些老人,他们依然劳作着,他们依然用劳作对抗着衰老。有些人是无奈地继续劳作着,而老祖其实并不需要这样,他们是以不停地运动来对抗着。他们都是在对抗衰老,只是对抗的方式不一样。老祖所代表的是一种方式,在古树下坐着的那群人所代表的又是另外一种方式,我告别了其中一种方式,我要去见见老祖,我必须要见见老祖。

你为何而来?或者是你找谁?在很多地方我被人这样问着,在那些群山的褶皱中,在那些旧城中,在那些古村落中。我不断出现在这些角落,我多少显得步履匆匆。更多时间,我只是一个人。更多时间里,我只是随意看看,我就是对这样的古村落感兴趣。矫情一点的说法,我想在那些建筑群体里找寻有关某些生命形态的感觉。我曾认真思考过,但每当真正面对着这个问题时,我又开始感觉到突兀和不安,我还真说不清楚自己深入那些村落的真正目的。而这次进入芒棒这个村寨是例外,至少我清楚了来其中的一些目的。我每一次进入一个村寨,或多或少都有着一些渴念在里面,我不是为了那个古村落的落后而来,我更多时候可能只是冲着那个表象而来,能一眼就能见到的,像那些村落的布局、村落的建筑形式所呈现出来的不竭美感,以及里面的人们的生活现场。一些东西是需要从表象进入的,有时甚至可以抛开那个表象。那应该从粗粝到精细的一种感觉过程。

那个老人,真就问了我这个问题,你来找谁?我愣了愣,然后我猛然醒悟过来,我赶紧面露微笑,掏出了衣兜里早就备好的烟。老人接过了烟,还有别的几个也接过了我递过去的烟,其中有一个老太太,她也接过了我手中的烟。我们就在那棵古树下面把烟点燃。我们根本就不曾想过,在那个古旧的木质世界里点燃一根烟会不会有危险。我为了一个村落的古旧而来,这可以算是准确的,又应该不是,我不应该只是为了它的残破以及继续残破而来。如果我与这些老人不熟悉的话,如果那是我第一次来到那个村落的话,我将会跟那些老人说起自己只是随意来看看,我会跟那些老人说起我是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知道了这个村落,那是在那些有着强烈新闻味道的文字里,我知道了这个村落,它的历史,它里面依然存在一些古建筑,以及它里面的一些鲜活的文化。我慕名而来。鲜活,太过重要了。我迷恋那些鲜活。而现在于眼前的这个村落而言,我对它很熟悉,我曾经是它的一部分。这个村落,存活着那些依然鲜活的生活现场,以及木质世界本身的鲜活的精美艺术(但更多只是局部,毕竟这个村落与竹子联系更为密切,他们在运用竹子上面表现得更为成熟,这样木制的世界似乎只是无心为之的,但这样的无心为之又制造了一些无尽的美感)。生命的美感,在这些建筑上得到了延续。生命的美感,这样的表述是模糊的笼统的,而应该具体到建筑的整体、建筑的细微之处以及里面生活的那些人,这样美感才会变得明晰而具体。“营造出美感需要有三个要素:首先是完整或完美,因此我们认为丑恶的东西往往是残缺不全的;其次是比例适当,或叫和谐;最后是清澈和明亮,确实是这样,我们把色彩亮丽的东西视作美。由于美蕴含着安宁、善良和美好,我们的欲望也同样能用安宁、善良和美好来调节。”(翁贝托·埃科《玫瑰的名字》)而那些古村落,美感往往是碎片化的,往往不是比例适当的,也往往不是清澈和明亮的。碎片化的美感,同时也是让人备感无奈的美感。我也曾用僵化的美学思想,对一个古村落在美学上所体现出来的美感一一进行了对号入座,有很多局限和粗暴。很多村落,保留得很完整,这就已经足以让我感到艳羡不已了,我目睹了太多残暴的拆毁,我耳闻了太多不可思议的遗弃。那些粗暴到处渗透着,已经渗透到了出生地。出生地已经足够偏僻,那是被群山围困的世界,但出生地异常破败。在出生地,有一些年代久远的坟墓的存在,但与那个时间相匹配的建筑却几乎没有留下来,除了那些坟墓,我还通过一些人知道了那两个现在有点破旧的庙宇,曾经建得宏大精美。庙宇本身的建筑,以及庙宇内部的雕塑,我们可以暂时抛开它的宗教性而直抵它的美感。在眼前的这个世界里,我就已经感觉到了来自那些建筑本身的美感。我还多次进入了那个村寨的庙宇中,我看到了各种塑像,那些由建筑以及塑像释放出来的美感让人无法轻易抗拒。出生地与眼前的地域,我在努力缝合二者之间的距离,似乎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是可以把它们缝合在一起的。老人。脑海中瞬间跳出的是“某些老人”,确实这些老人有一些相类似的生活体验,他们都要面对一些精神上的困境,同时一些民间艺人(像老祖一样的人)都要面对他们制造的民间艺术的生命力问题。眼前的这个村落无疑是很幸运的,它天然的美得益于在群山之间。我罗列的名单里的村落基本都是在群山之间。一些东西没能翻过群山,一些东西没来得及翻过群山,如果那些东西翻过了群山,一些惨败又必将不可避免。古村落依然存在,至少是建筑保留得很完整,美学的个体,以及美学的群体。古村落里还有着一群人生活着,即便我看到更多的是老人,这应该就是那个古村落至少在那一刻的生活现场。在很多古村落里,经常能见到古树下的老人。我每到一个村落,我首先要面对的就是这群人,但我乐于和这群人交谈,其实我更喜欢和这群人进行交谈。我们畅谈着,我们无所顾忌地畅谈着。我首先要交代我的来历。每次进入任何一个村寨,我都要至少和一些人交代我的来历。他们一定很拒斥来历不明的人。他们可能并不会去介意我的下落不明。每次我把自己的来历向他们说明之后,我们的交谈就更为和谐舒畅。而这次在过了差不多两年的时间后,我再次回到这个村落,我们之间的交谈依旧和谐舒畅,几乎没有人问我在这差不多两年的时间里的生活现场,我们就像才分开了一个中午、或者一个下午一样。

除了为了那些附着在建筑上面的久远时间,我还为了里面的一些民间艺人,一些正没落的民间艺人,或者一些找寻到了继续存在的理由与必要的民间艺人。这些民间艺人,往往就是老人,只是与那些古树下的老人略有不同的是他们依然忙碌着。我离开了那棵古树以及古树下几乎每天都在重复的生活现场。于那些民间艺人,山水是重要的。那些民间艺人更多时间里给我暗示的便是山水的重要,他们不断在山水中获取灵感,他们不断让自己成为山水的一部分。生命是山水的一部分,某些艺术的生命便是山水。他们敏锐地感知着山水,同样山水也在给他们不竭的敏锐。就像我的小叔,随着他年纪的日渐增长,他对于木头的要求就更高,他只需要通过观察一些木头,就能知道什么样的木头是最适合木匠的。

我在那个村寨门口看到一棵大树,古树的年龄远远超过了它底下坐着的那些人的年龄,但那棵古树的年龄很有可能是那个村寨的年龄,没有人对那棵树动过念头。见到古树之前,要穿过一个寨门,那个寨门现在变得很简单,从寨门经过的不只是活着的人,还有逝去的人以及飘荡的亡魂。那些老人就在那棵古树下坐着,他们可以看到进入村寨的人,他们还可以看到与村寨擦肩而过的人。我在未到那个寨子门口的时候,一直战战兢兢,我的目的很明确,但可能会碰到那个村寨把寨门封起的情形,有好几个村子就曾把寨子封起,做一些祭祀活动,那时外来人绝对不能进入其中。我来的时候,寨门是敞开的,一些人在寨门穿行,但人的数量并不是很多。这样,我便遇见了那群老人。一个寨门并不简单或纯粹就是一个寨门,而承载着太多的信息量。只有在那个生活现场生活的人才会知道,寨门被丰富与被简化,寨门简化得只剩下两根粗壮的木头,而把与寨门有关的种种传统展开的话,又不只剩下门那么简单。寨门就那样敞开着。

高山峡谷,峡谷之中是汤汤流淌的江河,然后是藏在一些密林中的庙宇,庙宇安静优雅,被庙宇本身以及庙宇四周的环境过滤,时间感既清晰又混沌。山谷之中。河流之中。潞江坝的山水。山水。进入那些山水,进入那些村寨,然后突然眼前就是一群奄奄一息、垂垂老矣的老人,他们的气息正弱,他们正渐渐散失随意使用力气的能力。我看到了一个拄着拐杖走着碎步的老人,在地上拖出的声音很响,生命力的苟延残喘,我多望了他一眼,他停下脚步,朝我望着,那是异常复杂的一望,我甚至在里面看到类似狐疑与不屈的东西,这样的东西足以让我落荒而逃,我逃离了那个老人,我才发现与那个老人并不熟。我离开了那群老人,我逃离了那个老人,眼前出现另外一些老人。

我离开了那棵古树以及古树下几乎每天都在重复的生活现场。这些老人有自己的一门技艺,他们一伙人在使着类似的技艺,在他们使用的技艺以及工具上我们可以清晰看到时间,时间就是刀斧在木质器具上的凿痕,时间就是老人脸上的刻痕,清晰可见的刻痕,而真正技艺的持续却苟延残喘。在那些山水之间,在那个天高地狭的世界里,技艺正在继续,我们能清晰听到斧凿的声音,我们听到了木匠用刀切开竹子的声音,我们听到了泥巴被揉搓的声音。古树下的那群老人,那是一群拿着拐杖的老人,那是大部分已经拿不动锄把和斧凿的老人,那些人早已无法对抗时间对肉身的侵蚀,他们的出现似乎是无可奈何地承认身体的垮塌。而老祖,还在坚持着,丈夫过早离世,老祖早已习惯了天地的隆起,老祖早已习惯了在天地间不仅为了生存而活,还有很多种方式为别的物事人活着,或者最直观的是她为了庙宇而活着,或者是为了心安而活着,老祖离开了人群,老祖先是在家做了一些剪纸,有些剪纸是用来纳鞋底,有些剪纸是拿到庙宇里挂着,我在进入那个庙宇中时,看到了许多剪纸就在庙宇中零碎地散落着。有那么一次,我就跪在了那些剪纸上,那是我又一次认真注视那些剪纸。剪纸的图案,各种各样的图案,更多是有关植物的剪纸,植物世界的丰富就在我眼前散落着。我们在那个庙宇中就是为了探讨灵魂,我的跪拜就是在审视灵魂,我们是需要那样的方式的,每年我们都或多或少要举行那样的仪式。老祖就那样一直做着剪纸。老祖在面对着我们时,竟然有一点点羞赧,她手足无措地举起了手中的剪纸。我就想记录下来,那些虽然是异常精妙的剪纸,但那些很薄的纸张与那些必将老去的人一样无法对抗时间,它们存在的时间不能持续很长,它们破碎,腐烂,消失,这与那些老人一样,只是他们的消失还能留下一些骨头,而剪纸会彻底消失,了无踪影。老祖,在我们面前很熟练地剪纸,不需要任何的描画,那些图案早已在老祖的心中驻扎,而且扎得很深。剪纸,要面对大地,要面对古木,要面对河流。很多老祖的剪纸被烧掉,然后放到某条河流里冲走,有些剪纸不用被烧掉,只是被放在古木之中任其腐烂。剪纸是为了生命,是为了大地上的一切生命,里面有着类似安魂的作用。我也要面对大地,面对古木,面对河流。而那时,我要面对的是一个村落的一群老人。

我离开了那个村落,我离开了那群老人,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迟暮感,似乎就只有迟暮感。有时迟暮感是可怕的。我在面对着那群老人时,我确实是被那种由集体所释放出来的迟暮感震动了。如果叙述以跳跃的方式往前跳动的话,那个患有白内障的老人最终并没有去医院,而是后来跌了一跤就再也没有起来,那个接过我手中的烟的老太太(曾是一个巫师),也患病离世了,一些人还在苟延残喘,一些我那次去看到的民间艺人也来到了那棵古树下,老祖依然在坚持着,但我知道她早晚会加入到那个群体中。也许,又有一些老人离开人世,但那棵古树下的迟暮感并没有因为其中一些人的离世而变得稀薄,而是至少就那样保持着。古树与那些老人组构的世界,成了一个世界的隐喻,老人们朝寨门望着,一些熟悉与不熟悉的人进入寨子,一些熟悉与不熟悉的人从寨门口经过。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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