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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阿来《尘埃落定》的悲剧色彩

2016-05-14窦宏芳

青春岁月 2016年8期

窦宏芳

【摘要】阿来《尘埃落定》的笔调具有诗意与灵动的美感,符合他诗人的身份特征。他用平淡但是极有力的文字,将并不复杂的情节描绘得丰富而曲折、从容而多变,富有一种传奇浪漫神秘的色彩。作者静静的讲述关于西藏的往事,以情致来拨动人的心弦,这样的意境给人一种静穆庄严、和谐宁静的美,体现了一种悲剧性的美学意识。第一点是小说透露出来的人性观念,第二点是神秘苍凉的色彩,第三点是小说渗透的藏族时间观念。

【关键词】人性观念;神秘苍凉的色彩;藏族时间观念

一、人性观念的剖析

阿来在创作谈《落不定的尘埃》中这样说道:“欢乐与悲伤,幸福与痛苦,获得与失落,所有这些需要,从它们让感情承载的重荷来看,生活在此处与别处,生活在此时与彼时,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因为故事里面的角色与我们大家有同样的名字:人。”由此可见作家对人性、人的命运的关注。

这主要体现在作品刻画的最主要也是最出色的人物形象:麦其家二少爷身上。这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个为数不多的形象,具有既“傻”又“不傻”的特征。文中的一些描写,一方面透露出二少爷聪慧神奇的特点,另一方面去显示出有点装神弄鬼的倾向。比如他自己说到,在别人以为我傻的时候要表现出聪明的一面,当他们真的以为我其实很聪明时,又要表现的很傻。表面看起来这个人能有这样的想法,其实根本就是在戏耍与玩弄所有的人。然而,作者这样写的用意就只是如此吗?先来探究一下,为什么二少爷会被认为既傻又不傻,在这里,傻与不傻的标准又是什么?所谓的“傻”或“不傻”,完全是一种功利的世俗观念;一旦丧失了功利的平衡,也就向着“傻者不傻”或“不傻者傻”的状态倾斜了。二少爷的“傻”,体现在他的不识时务、不谙功利、不入世俗、一切顺从天性的方面,其中也包括了他对于性的选择以及对于人事的好恶,而他那种被证实的、客观上的“不傻”,往往是超越了功利逻辑之后的“傻”的结果:“傻”使他进入了“大智若愚”的境界,即那种非自觉的、无深思熟虑可言的、高度服从情性与直觉的境界。例如是种罂粟还是种粮食,便是一个绝好的例证。

再者是文中的两个小厮:索郎泽郎和尔依,两个所谓的“家奴”。在小的时候,他们是没有“辖日”——骨头的观念的,所以二少爷和奴隶小厮们混在一起玩耍,索郎泽郎也敢于挑战二少爷的权威,“故意把雪踢到我脸上”。然而,他触犯了上等人,即土司的规矩而得到了一顿鞭子,便灌输给了他“奴隶”的观念;在尔依家阁楼上,这个少年的一句玩笑话,招来二少爷的警告:“你这句话先记在我脑子里。要知道你不是在跟我玩,而是在服侍我。”这句话让尔依惊讶又恐惧的傻傻的张大了嘴巴,成长过程中的种种,让这个少年渐渐意识到,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有的人生来高贵,比如二少爷;有的人生来就是低贱的奴隶,比如自己。索郎泽郎从一个敢于和少爷一起无所顾忌地嬉闹,到逐渐意识到自己的家奴身份,再到安于做一个奴隶为主人卖命,不惜丢掉一条手臂,甚至终于为主人真的卖了命,他的生命历程,正是人性被奴性消磨的过程。尔依也是一样,从最初的认为杀人是很痛苦的,认为被杀的人里也有冤枉的,再到要自己亲自动手,脸上出现少女一样的红晕。因为行刑人是命定的,世代相传的,一个不愿意杀人的人,终于主动走上了这个杀人的位置,也异化了自己的生命,扼杀了自己人性,堕落到奴性的漩涡里无法自拔。

阿来还说过:“在一种形态到另一种形态的过渡时期,社会总是显得卑俗;从一种文明过渡到另一种文明,人心萎琐而浑浊。”这段话让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门巴喇嘛、济嘎活佛与从圣城远道而来的翁波意西。这里所说的“卑俗”和“人心萎琐而浑浊”,连本来应该纯洁无暇的门巴喇嘛与济嘎活佛也无法例外。英雄时代过去了,整个社会开始腐败坍塌,土司们也变得无所事事,全面的崩溃无法阻挡。于是,智慧变成愚蠢,“傻”与“不傻”的衡量尺度开始走向颠倒,人的价值也就趋于无足轻重。在这样一个愚昧的时代,翁波意西这样一个具有殉道意味的人物形象,便具有了英雄与智者的意味与色彩。分析翁波意西的两次割舍之祸便可以看出。第一次是与济嘎活佛的辩论,他坚持自己观点,认为土司应该从这片土地上被清除掉。第二次是参与了麦其土司继承者的争论,坚持认为二少爷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应该继承土司,但是他的关于聪明与愚蠢的观点,违背了土司的意志。这两次都是因为介入了他其实无法干预的土司政治,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最终因为勇于直言而献身,这位新教僧人身上浓重的悲剧色彩,使他成为一个悲剧。翁波意西其实是一个文化符号,一个彰显了人性之真的文化符号。

二、神秘苍凉的色彩

阿来汲取了本土民族文化资源中的空寂神秘思想,并将其注入到作品中,使《尘埃落定》中的诸多意象及人物形象都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这既是对人类本真状态的真实描写,又是对人类本质的深切关照。阿来试图用一种神秘主义叙事对藏族土司时代做一个文化总结,这不仅是受研究者普遍注意到的魔幻现实主义思潮的影响,而且更多的是源于作家对本土民族文化的积淀。作品立足于深厚的民族文化土壤,向我们展示了土司时代各阶层人们的生存状态,以及在这种生存状态背后隐含着的复杂的空寂神秘观念。

关于猎杀狼群的描写。狼群愤怒了,长嗥声在黄昏的空中凄厉地响起。骨头在广场右边燃烧。广场左侧,行刑柱上拴着两只羊,在狼群的嗥叫声里哀哀地叫唤。一只只狼在枪声里,倒在了两只羊的面前。这样过了三天,山上再也没有狼下来,燃烧骨头的气味也渐渐飘散。

关于罂粟花果实的描写。鲜艳的花朵全部凋谢了,绿叶之上,托出的是一个个和尚脑袋一样青乎乎的圆球。土司笑了,说:“真像你手下小和尚们的脑袋啊。”说着,一挥佩刀,青色的果子就碌碌地滚了一地。

解放军带着二少爷向西行进的路上,看见一道旋风,“旋风越旋越高,最后,在很高的地方炸开了。里面,看不见的东西上到了天界,看得见的是尘埃,又从半空里跌落下来,罩住了那些累累的乱石。但尘埃毕竟是尘埃,最后还是重新落进了石头缝里,只剩寂静的阳光在废墟上闪烁了。我看见麦其土司的精灵已经变成一股旋风飞到天上,剩下的尘埃落下来,融入大地。是的,上天叫我看见,叫我听见,叫我置身其中,又叫我超然物外。上天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让我看起来像个傻子的。”

这些描写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不动声色,在不动声色之中,描写了或神秘,或悲惨,或惊悚,或凄凉场景,传达出深刻的宗教神秘意味。阿来以其独特的艺术视角赋予了作品神秘、奇幻、苍凉的风格,强烈的民族意识不仅使作品带有浓厚的地方民族色彩,也使作品蒙上了深深的悲剧色彩。

三、藏族的时间意识与命定观念

藏族传统的时间观念表现出两个相互矛盾又统一的特征。第一,藏族先民通过对自然界在时空上呈现出周期性重复出现的各种物候现象和天象(如昼夜交替、月亮圆缺、季节变迁和草木荣衰等)的观察和体验,催生出他们对于时间循环性和持续性的认知,而印度佛教的传入深化了这一观念,从而形成生死轮回的循环时间观,认为时间是无限循环的、持续不断的、无始无终的。第二,藏族先民通过对生命体存在的有限寿命的体验,以及对自然现象和历史人文不可逆性的感悟,建构出时间的流逝性,即认为时间是有方向的,具有不可逆性和非对称性的特点。

开头写的“那是个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听见一群野画眉在窗子外边声声叫唤。”作者用这句话铺开了这部小说的宏伟画卷。同样,作者又用这种相似的画面,“我听到了画眉的叫声,还听到了百灵和绿嘴小山雀的叫声。”“鸟鸣声清脆悦耳,好像时间从来就没有流动,生命还停留在好多好多年前。”宣告了小说即将结尾,引出了尘埃落定,合上了画卷。首尾照应是小说的一种写作方式,然而除此之外,它还包含了更多的意味和价值。否则,就是太低估了这两段景物描写。还有作者颇有意味的点出的那句话,“好像时间从来就没有流动,生命还停留在好多好多年前。”然而时间终究是向前的,于是,我们经由一个精神原乡的“文化亡灵”,或一个历史进程的旁观者的回忆,即通过“既傻又不傻”的二少爷的极富人性本相的真挚讲述,从诗意的传达中感受到了一种真正属于历史的生动过程,一种社会嬗变的波折起伏,一种命定的循环,一种人的生存景况或生命形式的描述,一种永远使智慧与愚昧处于失衡或模糊状态的命运规则,甚至倾听到了一种历史与现实相互碰撞而终于难分彼此的沉重声音。

其次是关于土司二太太的描写所表露出来的生命的回环意识。文章告诉我们土司太太的由来,“我的母亲是一个毛皮药材商买来送给土司的。”“进得大门,仰脸就看见母亲立在楼上一张严厉的脸俯视着下面。那几个小家奴就在她的目光下颤抖起来。”“而她牙痛似的捧着脸腮说:“你身上长着的可不是下贱的骨头”“土司太太以为儿子已经后悔了,摸摸我的脑袋,说:‘儿子阿,你要记住,你可以把他们当马骑,当狗打,就是不能把他们当人看”。“我的母亲是一个出身贫贱的女子。她到了麦其家后却非常在乎这些东西。她总是想用一大堆这种东西塞满傻瓜儿子的脑袋。”在文章的结尾,土司太太却这样坦然的对“我”——麦其家的二少爷说:“在今天要死去的人里面,我这一辈子是最值得的……我还从一个下贱的女人变成了土司太太,变成了一个正经女人。”母亲吐露了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她做过妓女。

土司太太的一生的确是值得的,即按她的说法,从下贱的人变成了高贵的上等人。开始时,土司太太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出身卑微,并且厌恶下等人,竭力显示自己尊贵的身份,然而在生命将结束时,她终于承认了自己的出身,吐露了秘密后离开这个世界。或许死的时候,她还在为自己作为土司太太的身份而自矜高傲,或许她已经忘却了所谓的什么身份。但是作者终究是还是让她用自己的口说出了真实的自己。从生到死,从死到生,土司太太还是还原了自己,体现了生命的回环意识。

再次是关于父亲的描写。除去回忆性质的描写,父亲,即麦其土司的正式出场是与一场战争有关,也与汉人有关。麦其土司去中华民国四川军政府告状,请来了黄特派员,与汪波土司展开了一场战斗,结果是汪波土司的战败。小说的结尾也描写了一场战争,是麦其土司与汉人——有色汉人的战争。麦其土司和白色汉人一起,与红色喊人展开了一场战斗,结果是麦其官寨的坍塌。这应该可以看出渗透在作家思想里的循环意识,然而生命终究会终结,纵然会有下一世的轮回,人还是要无可避免地走向死亡。所以麦其土司通过发动战争强大起来,也因为战争而丧命。

这种关于命运的解释,人的命运、历史的命运、社会群落的命运、文化精神的命运、乃至亲情与爱情的命运,无论是怎样的命运结局、怎样的命运规则,都只是真实又客观地垂示了命运的过程。一种被作者感觉到了的关于历史与人性或“人的过程”的旋律:“尘埃”徐徐升起,“尘埃”缓缓落下,优美而又残酷,既是人为又是命定。人是尘埃、人生是尘埃、战争是尘埃、情欲是尘埃、财富是尘埃,而历史进程的每一个环节也同样是尘埃。像尘埃那样升腾、飞扬、散落,始于大地而终于大地,寂静之后便又响起新的旋律。这便是茫茫宇宙的无休无止的苍凉而让又让人感到痛楚的歌唱。

【参考文献】

[1] 阿 来. 落不定的尘埃[J]. 小说选刊·增刊, 1997(2).

[2] 阿 来. 尘埃落定[M].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