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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外的歌声

2016-05-14李宅瑭

青春岁月 2016年8期

李宅瑭

【摘要】外公外婆相孺以沫多年,外公是位受尊敬的教师,外公挑灯夜读,外婆为他倒茶,几十年如一日。外公后来积劳成疾,瘁然长逝,外婆仍守着他们的秘密,期待着两人的约定,而在一天午后,我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秘密……

【关键词】相孺以沫;生离死别;秘密约定

我发现外婆的秘密是在一日的午后,那天,房子里静悄悄的,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窗照进屋子,家里充满了温暖的、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息,我好像听到了一丝断断续续的歌声和并不圆熟的琴声,我循着声音轻轻地走在木质地板上,像是在一所宫殿里里漫步一样,我看见了外婆的房门,轻轻地推开门进去……

外婆娘家在乡下,外婆做姑娘时家中十分贫困,也因为重男轻女,外婆并不识字,很小就开始帮家里干活,她是个勤快姑娘,颇得乡邻们的好评。外婆二十岁那年,经一个媒人介绍,认识了我外公并很快喜结连理。

我外公打小在城里长大,以他中学时的成绩,当年本可以就读于清华大学,但家里实在是太穷了,供外公和我大姑奶奶读了中学,已经是元气大伤,更何况下面还有四个弟弟妹妹呢!外公只好选择读了本地旳师范,当了一名语文教师,由于平台有限,外公的才华被埋没了一生,当我后来翻阅外公的书籍时,发现他的短短几句批阅真是针针见血,比一些名著解读不知要精辟多少,可见外公的文学素养极高。

外婆非常贤惠,是少有的贤妻良母,嫁到我家后,相夫教子,将里里外外打理的紧紧有条。起先,几个小姑子还对这个乡下嫂子有所怀疑,但一段时间之后,就完全磨合成一家人了。外婆十分识大体而且心地善良,对姑子小叔的关心与宽容真是做到了“长嫂为母”。老婆婆(外公的母亲)非常嫌弃、轻视这个乡下儿媳,外婆嫁过去的第一年的大年三十,老婆婆不许外婆上桌吃饭。外婆没露出一丝愤怒的情绪,只是默默地在厨房边流泪边做年夜饭给一家人吃,到了晚上十二点,外婆拿出三个用红纸包的一元钱,把大姑奶奶的三个孩子(当时只有大姑奶奶有孩子)叫过去塞给他们,外婆做这件事时并未刻意做给谁看,钱也是她自己攒了许多日子的,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对这些孩子好。

后来几个姑奶奶和二爹(外公的弟弟)都相继成家有了孩子,外婆视他们的孩子如己出,因此大家都益发喜欢她。老婆婆晚年病重时,不能照料自己,外婆没有记她的仇,反而每天为她擦洗、喂饭,没有一丝怠慢,老婆婆从那时起直到临终都一直不停地流着泪向外婆忏悔,忏悔自己没对她好、没对她的两个孩子好,外婆安慰她说:“都过去了。”也是从那时起,全家人都对外婆肃然起敬、更加的爱戴她。

也许在外人看来,外公外婆文化水平相差极大,应该会由于没什么共同语言而很难相处,但事实上,他们一生从没拌过一次嘴、生过一次气,是人人羡慕的模范夫妻,在多年前照的几张少有的合影上,外公外婆的脸上泛着发自心底的幸福的微笑,仿佛在向我诉说这那早己逝去了风华年代。

妈妈曾对我说,以前她最盼望过年,一到过年,就有许多好吃的。那时候学生们都兴给老师送一些自家的年货,和现在不同的是,那个年代的人都特别的单纯,送年货完全不带半毫厉害。而外公又特别受人尊敬,所以自家后院满满几十缸都是各类的鱼,外公外婆自己也会买一些其他的年货,大年二十九的晚上,外公外婆会忙碌整整一个通宵,外婆把食材切的整整齐齐递给外公,外公笑嘻嘻的接过去、放在油锅里,锅里哗啦啦地炸开了,浓浓的香气在狭小的屋子蔓延开,妈妈和舅舅假装睡觉,一边探头探脑地望着厨房,馋的口水都流出来了,便再也忍不不住、跑下床去,外公突然发现刚刚炸出的鱼块被他们偷吃了,哈哈大笑起来,外婆对外公温柔的笑了,两人你看看我、又看看孩子,无比满足。妈妈说,她永远也忘不了,大年二十九晚上那昏暗的厨房,外公外婆那充满爱意的双眼和笑容。

虽然如此,文化水平相差极大却实实在在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美中不足,比如,外公每每挑灯夜读时,外婆只能为他倒茶、往灯里加油,而不能在外公有所感叹或疑问时来聊聊古今中外,这种情况,外婆只能呆坐着,外公则干脆让外婆早点睡;每到过年,外公用毛笔在春联上写下苍劲的大字,贴好后,心满意足地笑笑,用典故中的吉祥话来讨个好兆头,而外婆就又傻了眼;外公心情舒畅时,总会拉拉小提琴、手风琴、二胡,或是弹弹钢琴,从外公的手指间洋溢出的音乐让人如痴如醉,不仅外婆、妈妈、舅舅喜欢,连家里的猫这时也乖乖地蹲着欣赏,而这总是外公的独奏会。

外婆也想学些文化,她总梦想着能与外公在灯下畅谈,亦或是在黄昏时,忙完了一天的辛苦的工作,外公拉着琴,她和着帕子舒缓的歌唱,在脉脉含情中,紫色的晚霞轻抚着两人的脸——外婆对我说起她以前的梦想时总会流泪,她以前老想着外公在退休以后,真正得了空,不像上班时那样,每天都要忙到深夜,礼拜天又给成绩不好的学生义务补课,还经常去外地参加教研会等活动,一年到头都没空,可以教她识识乐谱、唱唱歌。外公也许下教外婆识谱唱歌的承诺。退了休,两人可以在家里、不再过问尘世间的杂事,就静静地肩靠肩、膝并膝地坐在一起,你弹着钢琴,我轻轻的唱着……

事与愿违,在外公退休的前两年的时候,外公开始咳血,被查出了肺癌晚期,并被医生断定最多只能活三个月,当检查结果送到外婆手上时,外婆完全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事实,当场昏了过去。舅舅将真实病情向外公瞒了起来,但外公其实什么都看出来了,他只是没揭穿舅舅善意的谎言罢了。几十年沉重的责任,一个人撑着养活这个四口之家、让两个孩子读完大学、呕心沥血的培养了千百的学生、为社会输送了无数的人才,真正彻底的、毫无回天余力地压垮了这个正直的、坚毅的丈夫、父亲和人民教师。外公不愿意撇下外婆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生活在这人来人往的世界上,他靠意志苦苦支撑,坚决地动了几次大手术,每动完一次手术,外公都会痛的在病床上直扯床单,甚至到最后连想杜冷丁、吗啡这样的止疼药都完全不起效了,连医生都看不下去了,一次查房看到这情景蹲在地上就哭了。

可这样撑了二十个月之后,外公还是走了,外公走的那天是2002年8月20日,从早上开始,他所有的生命特征都急剧下降,苍白如死灰一般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了好多好多血,毎呕出一口血都仿佛用尽了这个将死之人的最后的一丝力气,外公甚至连呻吟都发不出声了。医生慌忙通知了所有的亲人,外婆、舅舅、妈妈本是整天在病床前守着的,几个姑奶奶、二爹、外公的外甥和侄子们都哭着赶来,外公早已没有半分力气去说什么,只是缓缓移动脑袋挨个挨个地凝视着每一个亲人,看了一遍又一遍,大家都万分悲伤地望着外公,生怕错过了这最后一次凝视的任何一个细节,最后,外公生命中最后的深情的目光落到外婆泪流满面的面庞上,外公突然动了一下,像深秋枯干的树枝一样发黑的手探出被褥,外婆抓住他的手帮他移到他想碰的地方,这个地方是外婆的眼角,外公想为外婆试泪,可他竟是如此的无力了!外婆痛哭着说:“以后我都不会哭,我不会,我不会……”外婆突然感到了异样,是外公的手冷了,外公也在刹那间合上了双眼。

外公的葬礼很隆重,我那时还很小,但我任然记得出殡时的场景,整条大街上从头到尾都是来吊丧的人,连警察都不得不禁止车辆通过我们所经过的地方,每个人举着一个花圈表示哀悼,我们自家人都披着重孝走在最前面护着棺材,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哀乐声中沉默着,从中时不时传来断断续续的抽噎声,不停地有不远万里赶来参加葬礼的学生跑到棺材前鞠躬、磕头,路旁一个陌生人说:“这一定是个受人尊敬的好人。”送葬送到了殡仪馆,所有人都伫立在怒号的风中,与外公永别。外婆未老先衰的脸上涌泪如泉涌,几乎哭死过去。

我知道,外公和外婆还有一个约定。

外公去世后,外公的侄子们并未与我家减少来往,他们念着外婆的好,每年都会千里迢迢回到家乡来拜年,每次都心疼的说,外婆老的太快了。

最近几年,外婆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做过肠胃手术、中过风、腿行动非常不方便,我们都非常担心……

我发现外婆秘密的那日午后,阳光透过明晃晃的玻璃窗,落在外婆的脸上,外婆歪在床边,一个乐谱架立在她面前,她膝上放着一架凤凰琴,这场景,美得像一幅油画。

外婆正反复练习一个易错处,并不圆熟的琴声和歌声断断续续,我惊呆了。外婆发现了我,她的脸像一个被发现了秘密的小姑娘似的羞红了。

我难以置信的开了开口:“您在弹琴、唱歌呢,您——认识这乐谱吗?”我的表情让外婆有些自豪,她说:“我自己瞎糊弄呢,有时候在‘老年福上看一些教人唱歌的那啥,没事就练。”我看到一本小学音乐课本摊在床头柜上,上面有许多铅笔的划痕。

我又问:“这,这,这……?”

外婆笑了:“上头的字我还多少认得,以前你外公成天写字,我也认识了几个。”

说罢,外婆从乐谱架上拿下一本书,递给我,我接过来,这是一册适用于小孩子的凤凰琴教材,通俗易懂到一年级的小学生都能看懂,可这对于外婆这个从没上过学的人来说,即使勉强把汉字看懂了,学这五线谱和弹琴的指法又是何其难啊!

外婆继续说道:“我学琴唱歌没别的想法,就想啊,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了,将来去见你外公,可以和他一起弹琴,一起唱歌。”

我回忆起了外公外婆的约定,愣住了。外婆说:“听听我唱的歌咋样啊?”这是外婆对外公无比深沉的爱呀!

我的眼里噙满了泪花:“外婆,外婆……”

弹片划过琴弦,泛起一串凄美的音符,外婆轻轻唱了起来,外婆演奏的是《梁祝》,她的高低音处理得不太好,琴声也卡了几次,但在我看来,这世上,哪有比这更动人的音乐?哪有比这更深情的演奏?哪有比这更感人的追思?

一曲奏罢,外婆的头转向窗外,望着远方,又转而望着我,我的脸上划过清凉的泪水,我抱住外婆,吻了吻她的前额,颤抖着说:“真好,真好,真好……”

在那日的午后,在太阳的光辉的照耀下,在外婆的满头银丝间,在外婆那镶嵌在布满皱纹的脸上的明亮的大眼睛里,我看见了一种超越生死的力量,在暮年,这种力量令我深受感动、令我崇敬、令我折服。

在红尘游戏的令人俗不可耐、昏头涨脑的烟雾在一瞬间散开时,我们的心弦总会被一串婉转低回的琴乐打动,我们会觉得整个身心都浸泡在若有若无的追忆中,远离了尘世。当我们又不得不回到繁忙的日常工作中时,我的耳畔任然回荡着外婆所弹奏的《梁祝》的最后一丝温柔的、如泣如诉的乐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