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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荒原

2016-05-14林肖

上海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英国文学哈代荒原

林肖

英国天气之阴冷独具一格,故而绅士风度成之有其先天条件,谦然、款款然,换了角度看,又与保守、拘谨结伴而行。投射于文学,也多是朔风暴雪、阴霾寒雾在纸上与自然作等量齐观。所幸的是,英国文学虽冷,却凭了几位文学家得以于米字旗、工业革命和坚船利炮外使英国一直光华昭彰。

“一个莎士比亚足可使英国永远亡不了国”,这是向前看;而一个托马斯·哈代使英国文学拥有了真正的未来,这又是向后看。莎士比亚是古典的巅峰,哈代是现代的起步,两个伟大的支点撑起了英国文学不败的图景,这恐怕是英国人自己也不曾料想到的。

对于哈代,小说家的哈代,我不想吝啬称颂之词,尽管他那副谨小慎微的小官僚模样与伟大的文学似乎并无瓜葛。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英国人素来不及法国人潇洒,亦非胆汁质过剩的俄国人,他们的文学小心翼翼轻拿轻放,笑声是隐隐的,泪影也只能淡淡的,声响稍大些,就会吵扰了绅士淑女们闲雅的心境。只有这个秃顶老头,一门心思营构凄凉的社会画面,屡屡以失败和死亡戳破人生的表象,显得非常不应景。但遍览同时代的英国文学,读罢也就过去,唯独哈代的七部“荒原小说”,退远了看,是闪耀寒空的孤星;近而视之,是嶙峋的怪石,叫人对之愀然若有所负。抨击在所难免,一场暴风骤雨几乎将哈代吞没,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哈代在讨伐声浪中竟然罢写小说而转行诗歌了,从此息事宁人,终老于缪斯怀抱。小说家有小说可写时煎熬不堪,无小说写时却一天天安然活着,这是小说的错,还是英国本无桀傲者存活的土壤,一触及“极端”,便自行隐去?至今人们惯于闲谈哈代不为世之所容,其实他是无意参与人间战争。他只说了一句:“呼唤者与被呼唤者很少互相答应。”此语道出多少悲伤,说破多少人间惨史。

这样算是水落石出了:诗人的哈代平常,小说家的哈代伟大。

地处英格兰西南部,爱斯顿荒原历来不是柔媚艳丽之地,威塞克斯古国之余威早已演变成一种风光,简洁中见其郑重,淳朴中见其宏伟。这个哈代小说的原型地,举目望不尽苍郁灌莽和荒山旷野,抬头一样凄迷苍茫,灰白的浮云遮断了青天,帐篷一般,将荒原牢牢笼住。这万古如斯的宿命的网,纵然沉睡,也比现代文明更具摧毁人的力量,它的荒芜恰恰证明正视人的生存问题是一桩更接近宇宙本质的事。自然与命运对照,想想有些荒谬,再想想又颇协调。所谓荒谬与协调,终归是主客体暗中距离的精神感知,弃而不顾有其理由,欲顾无术也能敷衍一二,冥契无间则是与灵对话——那是大自然的粗犷无华上升到了卓越处,乃与人心相呼应。然而,试图揭示自然弄人的神秘底相是件微而不妙的事,常人始料不及,便只有轻之鄙之。转视哈代引以动衷的向度扩张,皆直指爱斯顿荒原与人的息息相生相克,其能证明“荒原之隐”,已非“预见”,而是“定见”。换言之,人格化的自然,才与人同在,何况绾连的是荒原上迂回行过的为命运而生而死的普通男女。

普通人的生活,哈代乐于落墨的一而二、二而三的主题,自菲尔丁开创以来,已然是英国小说的传统。“强化表现事物的力度,以便使其内涵清晰可见。”谁来强化呢?现实主义者所标榜的“内涵”原本不成其为哈代的“专利”,一旦沦为某种主观偏好的粉饰对象,它才被反证为“本质”。而粉饰者,专以愚人愚己为能事,久而久之,也就模糊了繁荣和凄惨的泾渭分别,丧失了判断生活本相的意识。其结果之一就是,执意于描述普通生活的哈代被贴上了“魔鬼一派”的标签,甚至无法见容于他的妻子。这就不难理解,当哈代瞄准荒原上的生存困境和心理创痛时,一向气定神闲的英国人为何如此惴惴不安了。

“如果你深入喧闹的生活喜剧,就会看到悲剧。而反过来说,如果你对悲剧的深层问题视而不见,就会发现闹剧。”哈代站在世纪之交的门槛上说这话是有深意的。如同三复斯言等同于梦呓,喜剧和悲剧,看似两回事,而在一片叫骂声中,又不过是一回事——唯闹剧而已。顾彼维多利亚时代,貌似繁荣,实则只剩脆弱的神经,举凡“严酷”,皆以为是道德沦丧和对宗教的大不敬而出之。痛苦的呻吟、忧伤的绝望和凄凉的命运,都属步步摧毁“美好生活”范畴,只有以“异端”等而视之。故而,那些挣扎着实现自身价值的人,到了不觉其挣扎时,也就行将毁灭。美丽的苔丝姑娘一步步遭受诸神的戏弄,无法逃离那一小片泥潭;试图突围的裘德和淑,其失败也是令人扼腕相叹的;别忘了之前还有屡屡失陷于偶然而痛不欲生的享察德,以及“朝秦暮楚”的游苔莎。设想命运绽放温情的笑容,那是徒劳,诸律轮回的刀锋总是轻轻划过,甚至不见血光。传统和现实在噬杀了命运后,便异化为另一种命运,并显得面目堂堂言之凿凿,让人以为传统的运行和现实的消长仅是诸律之一律,乃自然而然的事。

悲剧,无疑使文学更具震撼力。这个罗曼蒂克的观点,曾使无数西方哲人文豪为之欲生欲死,盖以悲为美,俯首听令于一种酷烈的意志。亚里士多德之论悲剧博其宏大壮美,尼采则重“快感”,以“形而上的慰藉”炫耀个体的痛苦与毁灭,像是端着掺入血液的酒杯,欣赏血丝一缕缕绽开。哈代一以贯之的悲剧命题则是“有价值的事物受到不可逃避的环境的扼杀”。这个“哈代模式”,实证在纸上荒原,就是环境与性格互为作用。人每每以“非常”对抗一种“反常”,另一种“反常”便接踵而来,一路的颠沛坎坷挣扎沉浮,直至步入深渊。

克林·姚伯的摆脱繁华回归荒原与游苔莎的向往繁华脱离荒原,本身就是无解的冲突。以社会背叛者面目出现的淑,经不住环境的重压背离了自我,也把自己引向了悲剧。苔丝自失身于亚雷·德伯起,就无法掌控走向深渊的命运……爱斯顿荒原上发生的一幕幕悲剧就是一座座迷宫,苦了迷失其间的人们,也苦了百般煎熬的读者。读者尚可临门却步或中途抽身,荒原上的男男女女却只能受控于巨大的引力,运行着相似的命运轨迹:起于美好愿望—困于严酷的囚笼—出则又返—一线希望复燃—希望熄灭—悲惨而死。有人将此论作“居心叵测的神或上帝造成的”,那是依附于普遍调门的滥俗说法。所谓“上帝”、“命运”不过是艺术表现的手段,非悲剧之功之过;哈代悲剧的成因始终是人与荒原相缠斗相绞杀,若非要说“命运”,那也是无所不在的人类演进和人类设置的双重关系。归根结底也还是一个“人”字。“不论世道本身是善还是恶,有一点很清楚,人使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糟糕。”哈代再三感叹没人懂得这个难以言喻的谛旨,有置身空谷之感。事实上,人们先是大惊小怪,而后在将信将疑中将其遗忘,仿佛以色列先知在坛上振振其词,而台下的听众一边低头一边狡黠地笑着……

更迷乱的是,关于哈代的悲剧和悲观主义之争沸沸扬扬,于百年之后的今日而言,仍然不可解。哈代认为,悲剧作家的能事在于唤起“同情”,而非单纯“揭示”,一出“仁爱”的悲剧,该是彰显悲剧人物“寻求自我实现中表现出的人的尊严和人的价值”。同情心是悲剧创作的情感所依,徒以“揭示”为手段,那是泛泛不求其解。“所谓的悲观主义,实际上只是在探索现实中提出的‘疑问,而这正是精神改善,也是实际生活改善的第一步。”哈代无疑是辛苦的,屡屡欲在悲剧和悲观主义之间辨出明析,又屡屡被密集的语言枪弹淹没。先行的文学与世界势难和睦,这世界又从不谦让,文学还是留住一份自己的隐秘为好,人亦然之。有隐秘,才会有世界。

英国文学的“现代观念”怎么会是由哈代来启示呢?这个陌生的观念经哈代显露时,便大胆突兀得使评论家们惊愕不已,其后的痛加鞭挞,反倒助使哈代完成其支点意义。倒是不少追踪者,因缘于哈代式的理念气质,也个个在文学上造就了自己的风范。由此想及文学有如谜语,谜底无论如何不会先于谜面,又或每个时代在众说纷纭后,也总是以几个人或符号作为结束。哈代就不必为自己的顾左右而难以措辞苦恼了,他笔下有的是在荒原的凄风苦雨里倥偬了百年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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