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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头

2016-05-14安勇

上海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小玉舌头老头

安勇

1

中巴车一直在爬坡,尾部传来“吭吭”的咳嗽声,隔一会儿吐出一股黑烟。山势越来越陡。树枝不时刮在车顶上,发出“噼啪”的响声。司机光着膀子,嘴里叼着烟,掉落的烟灰被汗水黏到肩膀和前胸上。售票员是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垮着一张脸,骑坐在条凳上,拧着身子往机盖上摆纸牌,过一会就沮丧地叹口气,埋怨自己的命越算越苦。

这是盛夏一个星期日的上午,刚刚十一点钟,天气已经热得像蒸笼,满山的蝉鸣穿透车顶和车窗,回荡在车厢里。车里坐着二十几个乘客,再加上烟臭味、汗臭味和脚臭味,把车厢挤得满满当当。大部分人打起了瞌睡,脑袋像皮球似的在靠背上滚过来滚过去。在车厢过道临时增加的一张塑料凳子上,坐着一个六十几岁的老女人。她穿一套黑色土布衣服,戴一顶绿帽子,后背和帽檐上印出一圈圈白色的汗渍。一条蓝围巾从头顶裹下来,在下巴系了一只疙瘩。粗看之下,她好像一直都在笑,但仔细看看,却发现她根本就没有笑,而是一脸的木然。她始终坐得端端正正,不向旁边看,也不和别人说话。几小时前上车时,她背着一只竹背篓,因为妨碍了后面的乘客,她把它摘下来搂进了怀里。背篓里露出竹笋黄褐色的尖顶,散发出一股新鲜的竹子味。一胖一瘦两个老头隔着她说话,语调拉得很长,慢得像马上要停下来的钟摆。

转过山口,汽车开始下坡,速度跟着快起来。车窗玻璃发出“嗡嗡”的响声,路边的山猛地扑过来,又一下退到后面去。有两只脑袋撞在一起,发出“咣”的一声响。老女人腾出一只手,抓住左侧座位靠背,两只脚也分开了些,尽量保持住身体平衡。

“你老三还在城里掂大勺?”瘦老头矮下身子,把一支烟从她胳膊下送过来,让给胖老头。胖老头不接烟,也不搭腔,秃脑袋歪向另一边,已经扯起了鼾声。瘦老头收回烟,划着火柴点燃,把烟雾吐在前面乘客的后脑勺上。

“今年雨水足,笋子发得旺。”瘦老头眼望前面,话说给老女人。老女人毫无反应,似乎根本没听到他的话。

“大妹子,你这是要进城?”瘦老头等了一会儿,把裤子上的一截烟灰掸掉,向她偏了偏头问。老女人目视前方,仍然毫无反应。瘦老头转过身去,看到一张木然的脸,眼睛不时眨一下,并没有睡着。他顺着她的目光向前面看,汽车已经到达山脚,转过一道慢弯后,土黄色的砂石路变成黑色的沥青路,两边现出大片碧绿的稻田。

“去城里卖笋?”瘦老头弯下腰,把烟头送到脚下,用鞋底捻死,又问。

老女人把拄着靠背的手收回去,重新搂住背篓,仍然没有答话。好多乘客都醒了过来,伸胳膊扔腿打哈欠,准备吃午饭。正睡着的胖老头放了个响屁,惹起一团笑声,车里炙人的热浪似乎荡开了些。只有老女人没有笑,她似乎根本没察觉周围发生了什么。

“山里出来的?”瘦老头用手背碰碰老女人肩膀问。这个地区说到山,指的就是大黑山,那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老女人身体一抖,好像刚从梦里惊醒过来,看一眼瘦老头,疑惑地摇摇脑袋,喉咙里沙哑地“啊”了一声。

“还真是山里的,怪不得听不懂我说话。”瘦老头很响地拍下巴掌,两只脚互相踩着把鞋脱掉,像猴子似的蹲在座位上,一股脚臭味轰地蹿起来。老女人坐直身子,恢复了木然的神情。中巴车减低速度,停在一排挂着幌子的白房子前面。乘客们纷纷起身下车。瘦老头用脚找到鞋,趿拉着站起来,拍拍老女人肩膀说:“大妹子,下去吃饭放水。”

老女人仍然坐着不动,好像根本不想下去。后面的乘客等得不耐烦,纷纷发出催促声。老女人扭头看了看,终于明白自己挡了别人的路,抱着背篓向外走。两个抹了红嘴唇的小姑娘正等在车门口,拉着乘客们的胳膊往房子走,似乎料定老女人不会花钱吃饭,没有人上来拉她。

天气更热了,公路上方浮动着一片水波般的热浪,空气中一股融化的沥青味。一条黄狗从路边的水沟里爬上来,讨好地冲人们摇尾巴,舌头吐出老长,“哈哧哈哧”喘粗气。老女人在车旁站了一会,迈步走向几棵白杨树。她把背篓放在树荫里,用手缓慢地拍打衣服,拍过上衣,又拍裤子,一股股灰尘从她身上腾起来。清理过衣服后,她又解开围巾摘下帽子,在膝盖上轻轻拍打。满头白发和一张古铜色的脸露出来,还有两只布满血丝的颧骨。老女人戴上帽子,正正帽檐,重新系好围巾。她的目光越过公路,默默看了一会儿无边无际的稻田,随后弯下身子,把手伸进背篓里,拿出一只红薯。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用双手捧着红薯,慢慢地吃起来。

瘦老头和胖老头从饭店里走出来,边剔牙边谈论饭菜的优劣。瘦老头看到了老女人,向杨树下指着说:“她也是从山里来的。”胖老头来了兴致,拉着瘦老头向树下走。老女人已经吃完了,扬起头把手上掉的红薯渣倒进嘴里。胖老头笑眯眯地看看她,用山里话向她打招呼。老女人喉咙里咕噜一声,把最后一口红薯咽下去,用山里话应答。两个人言来语往交谈起来,胖老头说得多,老女人说得少。瘦老头听不懂山里话,急得抓耳挠腮,扯住胖老头胳膊问他们说了什么。胖老头告诉他,我问她吃过没,她说吃的红薯;我又问她搭车前走了多久山路,她说走了一天一夜。瘦老头翻翻眼睛说:“你问问她到城里干什么,是不是去卖竹笋?”

胖老头摇摇头,似乎对瘦老头的好奇心无可奈何,随即提出了这个问题。老女人表情木然,双眼直视着远处的稻田,回答了他的问话。胖老头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向后退了两步,似乎被什么东西吓到了。瘦老头催了好半天,他才自言自语般说:“她说,她儿子死了,她要去城里讨一件东西。”瘦老头愣了愣,闭紧了嘴巴不再说话。老女人却主动开了口。

“她又说了什么?”瘦老头等了一会,问胖老头。

“她说,她儿子是个好孩子,性情比大姑娘还温顺,从没害过任何人。”胖老头说。

2

宿舍里热得像火炉,十几分钟前男友进门时就把房门关上了,他还打算关窗子,小玉没有同意。男友脸上有些不高兴,松了松衬衫上的领结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让别人听到罢了。”男友是个出色的年轻人,从山里出来这些年,一直靠自己的能力在打拚,如今已经是这家工厂生产部的主管助理,管着三个车间,二十几条流水线。很多人,包括小玉自己,都对她说过,这是个非常合适的结婚对象。

男友没有坐在她旁边,而是坐在她对面的床上,他们之间隔着一张白色的铁桌子。往日他可不是这样的,他就像一块牛皮糖似的,一有机会就往她身上贴。他们的每次见面都是一场攻守大战,男友攻,小玉守。小玉守得很辛苦,但也很成功,迄今为止相处一年了,还没有被突破最后一道防线。男友不止一次抱怨她不尽人情,都什么年代了,还这样老脑筋。只有小玉自己知道,这件事和她的脑筋无关,她只是有些不甘心,总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在这座城市,而是在另外一个什么地方。她不知道自己的远行什么时候能起程,但似乎不和男友发生实质性的关系,就会存在一丝希望。

宿舍里摆着四张上下铺铁床,一共住了八个人。听到男友在外面敲门,姐妹们就找借口跑了出去。二层铺的床板有些低,男友坐下去后,只得歪着脖子。挂在墙上的电风扇出了毛病,转着转着就自己停了下来,就好像是在偷懒。男友抓起晾衣服的铁叉敲打几下,它又慢慢转动起来。

“下夜班不回宿舍,你还出去干什么?”男友把铁叉靠在桌子边,没有看小玉,盯着桌面上一道很长的划痕问。划痕是某件硬物留下来的,从桌子中间开始,画出一道弧线后,被一座石英钟和几只搪瓷缸遮挡住。

小玉的目光始终望着窗外,自从出事后,她就有些害怕和男友对视。三楼的窗边长着一棵老槐树,一个多月前,枝头还开满白花,如今花已经落尽了,但楼下的马路边还能看到干枯的花瓣,像雪花似的,散发着一股淡淡的香气。从工厂的后门出去,沿着这条马路向前走几百米,就有一个很大的休闲广场,每天晚上都有好多人在那里唱歌跳舞锻炼身体。事情就发生在广场边的一条林荫路上。小玉为什么要出去呢?其实是因为月亮。那天晚上走出车间时,她看见天上的月亮又圆又亮,似乎在对她发出邀请。她抗拒了一会,到底没能抵挡住那种诱惑,就悄悄从下工的队伍里溜了出去。从小她就有这个毛病,面对风花雪月无能为力。但这些话却不能和男友说,说了他也不会理解。

“我夜宵吃多了,撑得睡不着觉,只好出去走走。”夜宵是厂里给夜班工人的一项福利,有时候是面条,有时候是饺子。这个借口站不住脚,但却中规中矩。

“我看你也是吃多了撑的,没事找事。”男友看一眼小玉,气哼哼地说。电风扇又停了下来,男友抄起铁叉重重来了一下,打得风扇头歪向另一侧,叶轮又缓缓转动起来。

“真他妈欠打。”男友说。

一只白猫顺着树干爬上来,弓着腰翘着尾巴,沿着一条横伸的树枝走到窗口边,坐下来静静地和小玉对视。猫是门卫张嫂养的,自从张嫂生了孩子后,就顾不上再喂它,它就经常在各间宿舍里蹿来蹿去讨要食物。小玉看见白猫一只眼睛天蓝色,另一只眼睛却是墨绿色的。这让她疑惑不解,甚至顾不上理会男友的指桑骂槐。她的态度激怒了男友,他忽地从床上站起来,脑袋“咣”地撞在床板上。白猫“喵”地叫一声,纵身一跳躲进了茂密的枝叶里。

“那个家伙,你是不是早就认识他?”男友皱着眉头,在地上来回走着问。

小玉回头看一眼男友。他长得又瘦又高,穿着紧绷绷的韩版牛仔裤的两条腿在胯部向两侧分开,让他看上去就像一只扬场用的二齿木叉。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的问题。那个人突然从树后跳出来抱住她时,她根本没认出他是谁。直到那人逃走时,她才从背影辨认出他是对面那家鞋厂的一名工人。她没有和他说过话,也没有打过交道,同车间的一位姐妹和他认识,她只知道他和男友一样都是山里人。

“我不认识他。”小玉摇摇头说。

“他到底对你干了什么?”男友在地上走了几个来回后问。他的语气不再那么严厉,掺杂进了悲伤和痛苦的成分。小玉知道他会这么问,几天里这句话一直就堵在他喉咙口,今天终于说了出来。好多人关心的其实都是这件事,办案的警察,来采访的记者,同宿舍的姐妹,还有她的父母,都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没干什么。”小玉平淡地说。一只鸟落在槐树上,听得到鸟叫声,却看不到在哪里。

“没干什么?那警察为什么要把他抓起来?”男友冷冷地哼一声说。

“他抱了我。”

“除了抱,他还干了什么?”

“他还把手伸进了我衣服里。”小玉感觉自己被剥光了,正赤身裸体坐在男友面前。

“上衣还是裤子?”男友费力地咽口唾沫又问。

小玉猛然站起来,一巴掌甩在男友脸上,指着房门厉声说:“你他妈给我滚出去。”——这只是她的想像,自从出事后她就失去了这样的勇气,她发现自己还坐在床上,双臂紧紧抱着肩膀,抖动的身体不时撞在通向二层铺的铁梯子上。她听见一个满含屈辱的声音回答说:“是上衣,后背。”

树上突然一阵响动,随即是一声凄厉的鸟叫,白猫嘴里叼着一只鸟飞快地向树下蹿去。

3

小玉从桌子上醒过来时,男友已经不在了。石英钟上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她心里有一些沮丧,这个休息日很快就要过去了。电风扇彻底停了下来,宿舍里仍然非常闷热。她的一条胳膊压麻了,从肘部向下失去了知觉,好像已经不复存在。她抬起另一只手从额头抹下一把汗水,甩到漆成红色的地面上。汗水在地上闪着光,好像是一滴滴血。头脑一片空白,想不起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男友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只记得自己哭过,然后恍惚中有人在她后背上拍过两下,她觉得那是男友在安慰她,自从他们开始相处起,他一直都很照顾她。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她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偷跑出去看月亮。

她站起身,把脸凑到挂在床边的一面镜子前。她不属于那种非常漂亮的女孩,但她皮肤白皙,每个细部都很耐看,组合到一起后又增添了几分韵味。左侧脸颊上多了一条浅浅的印痕,看上去像一道痊愈后的伤口,她猜想,刚才睡着时脸大概压在了桌面那道划痕上。用不着担心,这样的痕迹很快就会消失。她对着镜子梳好头发。身上裹了一层黏腻的热汗,把衬衫贴在后背上,男友应该不会再来了,她准备出去洗个澡。

外面比屋里还要热,推开门似乎就撞到一团火。小玉戴了一顶白色的软檐帽,塌下来的帽檐遮住了半边脸。她锁了门,沿着三楼长长的外走廊向前走,炙热的阳光凝结在身边漆成蓝色的栏杆上,跟随着她的脚步在眼前跳动。经过一间间宿舍门口时,她没有听到半点动静,不知道别人都在干些什么。织布机的声音越过眼前一幢灰色的楼房从生产区传过来,就像是无数只鸣叫的苍蝇。自从进入这家纺织厂后,小玉耳边就始终响着这样的声音。

张嫂在门卫室旁的一把藤椅里睡着了,四肢难看地摊开,一件花背心堆在脖颈下,露出两坨肥硕的胸脯,嘴巴张得老大,打着响亮的呼噜。半岁大的婴儿还醒着,正趴在张嫂肚皮上,嘴巴叼着一只奶头,手里抓着另一只。那只白猫蜷缩成一团,睡在藤椅下的阴影里。小玉看一眼张嫂,身体就突然一抖,她不知道自己将来会不会就是这副模样。张哥笑着冲小玉点点头,告诉她来得刚巧,省得他再打电话了,外面有人正在找她,随后用剩下的那根拇指启动了开门的按钮。张哥原来是厂里的检修工,在一次事故中丢掉了右手的四根手指,老板很仁义,没有赶他走,安排他们夫妻做了门卫。

小玉疑惑地走出大门,不知道谁会来找自己。门外却没有人,工厂的白墙刺痛了她的眼睛。小玉摇摇头,怀疑是张哥搞错了。她穿过马路,打算沿着路边的树荫向浴室走。有一个人突然从树后跳出来,拦在她面前。小玉愣了一下,向后退两步,她想,这大概就是那个要找自己的人。面前站着一个老女人,身穿黑色的土布衣服,头上裹着一条蓝围巾,露出绿色的帽檐,后背上背着一只竹背篓。小玉并不认识这个人。

“你找我?”小玉把帽子向上推了推,让眼睛露出来。

老女人不答话,一直盯着小玉看,脸上似乎在笑,但仔细看看,却发现根本没有笑。

一辆出租车停下来,鸣着喇叭问她们是否乘车。小玉抬起一只手摇了摇,又向树下走了两步。司机嘟囔一句什么,加速离开了,甩下一团呛人的黑烟。小玉看到老女人的嘴瘪下去,随后又鼓起来,看上去是有话要说。小玉就耐心地等着。不知为什么,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这真的有些奇怪,除了都是老女人,她们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老女人张开了嘴,但只发出一个单音节的“呸”字,一口痰跟着落在小玉左侧脸颊上。有一瞬间,小玉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她愣愣地看着对方,老女人的表情毫无变化,似乎她什么都没有做。那口痰顺着脸颊流到了下巴,小玉才突然醒过来。

“你在干什么?

”她胃里泛起一股恶心,抓下帽子把痰擦掉,随手把帽子扔在地上。

老女人嘴里说出几句她听不懂的话,扑上来撕扯她。小玉一只手里提着装洗浴用品的塑料篮子,她抬起另一只胳膊抵挡着,不停地向后退。事情来得莫明其妙,让她觉得非常不真实。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小玉问。

她已经退到了树荫外面,阳光像热水似的当头浇下来,让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穿过这几行树是一条铺着方砖的人行道,然后是水泥墁成的一片空地,紧接着就是一家家临街的门市——饭店、食杂店、理发店、修车铺等等,小玉发现已经有人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她心里一阵慌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老女人突然停了下来,不再继续向她身上扑,一只手在空中比画着,另一只手伸到小玉面前,嘴里又说了几句什么。小玉知道此时最好的选择就是赶紧离开,否则她就会成为别人的笑柄。她没有半点犹豫,转身穿过树丛,向马路上跑。她跑到路对面时,听到身后传来老女人的喊声。一辆拉货的汽车刚好通过大门,小玉跟着跑进了院子里。她似乎听到张哥问了句什么,但她没顾得上回答。

4

小玉一直在跑,耳边刮起呼呼的风声,宣传橱窗、一座织女雕塑和一排排厂房不断向身后退过去,直到看见宿舍楼红色的彩钢瓦房顶,她才慢下了步子。她把手压在胸口上,感觉心跳得像一只兔子,好像要撞开胸膛蹦出来。她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停了停,用手理理头发,调整一下呼吸,让自己尽量显得若无其事。但她没有去碰左侧的脸颊,那口痰留下的痕迹让皮肤紧绷绷的,好像是趴着一只毛毛虫。

离宿舍楼还有二十几米时,小玉看见了男友。他背对着她坐在楼前的花坛上,眼睛看着宿舍楼口。小玉猜想男友正在等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上去敲门,或许他是因为刚才的问话而不好意思,想制造一个不期而遇的假象。听到脚步声,男友转过了头,有些尴尬地冲小玉笑了笑,问她去了哪里。小玉抬了抬手里的塑料篮子,从男友身边擦过去向楼口走,她听到男友的脚步声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门仍然锁着,宿舍里的姐妹还都没有回。小玉打开房门,那只白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在他们前面进了宿舍。小玉没有招呼男友。他做着赶猫的手势走进宿舍里。白猫在地上跑了几步,弓起身子跳上桌子,“喵”地叫一声,从敞开的窗口逃到了槐树上。

“对不起,我不该问你那些事。”男友低着脑袋,看着脚上的皮鞋说。

小玉没有理他,抓起脸盆出门去水房。和她同车间的一个姐妹正在洗衣服,笑着冲她打招呼,问她为什么没出去玩。小玉勉强冲对方笑了笑,说自己头疼一直在宿舍里睡觉,端着盆绕到洗脸池的另一侧。她用香皂洗了一遍脸,倒掉盆里的水,感觉痰的痕迹还留在脸上,又重新接了水,洗了第二遍。洗衣服的姐妹从水泥隔墙后探出脑袋喊她帮忙。她们抓住床单两端时,那位姐妹兴奋地冲她挤挤眼睛说:“小刘在楼下呢,你是不是该喊人家上来?”小玉不想和她多说下去,平淡地说他已经上来了,正在宿舍里。她手上用力拧床单,想尽快从水房离开,但却和对方拧到了一个方向,床单垂下来,险些落到水池边沿。

小玉回到宿舍时,男友正抱着膀子站在屋地上,脸冲着窗口出神。小玉绕过他,把脸盆放在床底下,毛巾搭在床侧面的栏杆上。小玉在床边坐下,两只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双手托住下巴。墙上的电扇转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又挨了男友打。已经是傍晚时分,屋子里稍稍凉了下来,但仍然很闷。

“咱们出去吃饭好不好?”男友走到近前,有些讨好地向她弯下腰。

“刚才在大门外,我碰到一个人,”小玉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她的身体正在不停地发抖。“她往我脸上吐口水,又扑上来撕扯我。”

“那个人有没有打伤你?”男友吃了一惊,随后把手放在她肩膀上,关心地问。

小玉摇摇头,把身体向床的另一侧挪了挪,男友就势在她身边坐下来。

“是个啥样的人?她是不是认错了你,或者神经不正常?”男友皱起眉头问。

“我也说不清怎么回事。她是个老女人,可能从山里来的,我听不懂她说的话。张哥说她是特意来找我的。”小玉还在发抖,她感觉自己说出的话都打着颤。

“我要出去看看,问问她干嘛要这样做。”

男友站起到一半时,被小玉拉住了,“还是算了,咱们犯不着再招惹她。”

男友挣扎一下,有些愤愤不平地重新在床上坐下来,拉住小玉的手说:“张哥当时在干什么,为什么没帮你?他听得懂山里话。”

“我是在马路对面撞见她的,路上车来车往的,张哥大概没有看见。”小玉的手转了个方向,和男友的手握在一起,男友用胳膊搂住她,小玉就势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那只白猫又跳进屋子,弓着腰竖起尾巴,无声无息地在桌子上走,身后留下一串梅花形状的泥脚印。男友刚抬起手,它就从桌子上跳下去,躲进对面的床底下。

“她好像要向我讨什么东西。”小玉若有所思地说。

“她要讨什么东西?”

“我不知道,只是有这么一种感觉,我听不懂她的话。”小玉摇摇头说。

身上的抖动平息下来,男友瘦削的肩膀硌疼了她的脸,但她没有把头抬起来。男友的呼吸痒痒地吹在她头顶上,手从她肩膀滑下去,像蛇似的在她后背上游弋。她嗅到一股浓烈的青草味,她知道那是男友的味道,那种味道正像沼泽似的弥漫开来。这让她感觉到了某种危险。从前,她总是尽量避免这种亲昵的举动。远方似乎总有个声音在向她发出召唤,她害怕陷入到这种味道里而无法自拔。小玉挣扎着抬起头,装作梳理头发,就势离男友远一点。男友没有再贴上来。她似乎听到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男友站起身说:“咱们还是出去吃饭吧!”

5

外面起了一层薄雾,天气闷得很厉害,一大群红蜻蜓在楼前穿梭飞行,就要撞到人时才突然改变方向,擦着人脸颊飞过去。他们走到宿舍楼旁边的阅报栏时,小玉忽然停下了脚步。男友看穿了她的心思,轻轻在她后背拍拍说:“咱们从后门出去,不会遇到那个人的,再说了,有我在,你还怕什么?”

小玉挽起男友的胳膊,继续向前走。

“我还巴不得碰上呢,问问她到底搞什么鬼名堂。”走出十几米后,男友又说。几个男青工迎面走过来,恭敬地向男友问好,男友有些傲慢地点点头,他喜欢在小玉面前展示自己的权威。

纺织厂的后门只是一个小角门,没有门卫把守,在地面上横着两根半人高弯曲的铁管,拦截住车辆,只允许行人通过。男友和小玉侧着身子,一前一后走出门口。通过最后一道转弯时,小玉的心里突然有些不安,自从出事以后,她就没再从这里出去过。

后门外是卖菜的市场,也聚集了一些快餐和小吃部,他们商量了一下,准备去一家川菜馆吃酸菜鱼。穿过马路后,小玉突然用力扯了扯男友的手,脑袋向侧后方摆了摆。男友停下脚步,顺着她指示的方向看过去。一个老女人正蹲在不远处工厂的白墙下,面前放着一只竹背篓,手里捧着什么东西在吃。

“就是这个人?我要过去问问她。”男友说。

“还是算了,犯不着再招惹她。”小玉拉住男友的手说。

这时候,那个老女人看到了小玉,把吃到一半的东西放进背篓里,扎煞着两只手跑过来。

“你想干什么?”男友把小玉护在身后,上前一步挡住老女人。

老女人绕着他转圈子,冲小玉伸出一只手,嘴里发出一阵喊声。

“她说什么?”小玉躲在男友身后,紧紧抱住他的胳膊。

“她让你还她东西。”男友说。

“我欠她什么东西?”小玉疑惑地问。

老女人又说了句什么,伸出一只手,想要抓住小玉。

男友抬起胳膊挡住她的手,对小玉说:“舌头,她要的是舌头。”

“什么舌头?你让她把话说清楚,我什么时候欠过她舌头?”小玉的身体又开始发抖。身后的小吃部里伸出了探询的脑袋。远处传来一阵雷声,就像一辆载重汽车轰隆隆从天边碾压过去。风起来了,空气中有了一丝雨的味道。

男友用山里话对老女人说了几句。老女人安静了些,不再追着小玉跑,但一只手仍然伸向她,嘴里发出一串音节。小玉看见她的手干瘦黑硬,就像一只风干的鸡爪。

“她儿子的舌头。”男友说。

“我没拿过她儿子的舌头,她是不是找错人了?”小玉抖得更厉害,两条腿软得像面条。

男友又和老女人说了几句,随后把目光转向小玉,“她没找错,她儿子就是几天前非礼你的那个流氓,她说你咬掉了他的舌头。”

小玉似乎听到男友叹了口气,她抬起头,看到了他眼神里的责怪和沮丧。观望的人又多了些,还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小玉知道他们认出了自己,那件事发生后本市的报纸采访过她。

“我没见过她儿子的舌头,咱们还是快走吧。”小玉摇晃着男友的胳膊说。

男友犹豫了一下,似乎还不打算马上离开,但最后还是听从了小玉的意见,绕过老女人向马路对面跑过去。在马路中间,一辆开得飞快的摩托车鸣着喇叭擦着他们呼啸而过,甩下一串咒骂声。小玉和男友跑到门口时,身后传来老女人的喊声。小玉慌乱地正要进门,被男友扯住了,“咱们和她说清楚,你又没做错什么,没有必要怕她。”

老女人追了上来,嘴里说了几句什么,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小玉面前,两只手摊开伸向她。

“她说什么?”小玉问。她的两条腿已经失去了力气,半个身子压在男友身上才勉强没有倒下去。天色渐渐暗下来,风里的雨意越来越浓。小玉知道马路对面有好多人正在向他们看。

“她求你把舌头还给她,”男友说,“她说她儿子已经死了,她不想让他在阴间当哑巴。”

“告诉她,我没拿她儿子的舌头。”小玉说完快步跑进门里。

6

男友赶上来时,小玉正靠在路边的一棵杨树上发抖,天已经黑了,不远处的休闲广场上传来一阵锣鼓和歌曲声。男友从后面碰碰她,告诉她用不着害怕,那个老女人没有追进门。

“那个人死了?那个人怎么会死呢?”小玉紧紧搂着臂膀,还是止不住发抖,她盼望男友能过来抱住自己。

“她说是伤口感染,他没有要求救治,等到看守发现时,已经得了败血症,再想救也来不及了。”男友漫不经心地说,没有再碰她。

好一会儿他们都不说话,一道闪电划过,随后,一阵雷声从头顶上滚过去。空气中流动着一股油炸臭豆腐的气味,湿漉漉的有些沉重。

“那个人还吻了你是不是?”男友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显得遥远又陌生,“所以你才能咬掉他的舌头?”

“我不知道。”小玉就要哭出来了,她希望男友不要再问下去。

“你好好想想,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是怎么把舌头放进你嘴里去的?”

“我说了我不知道,我真的记不清了,求求你别再问了行吗?”小玉突然提高声调,歇斯底里地喊着说。离她不远的灌木丛里传来一声猫叫,黑暗中现出两团绿莹莹的光亮,那只白猫跃过低矮的树墙跑走了。

“好吧,我送你回宿舍吧!”男友的声音显得很疲惫,就像是刚刚下夜班。

小玉点点头,迈步向宿舍方向走,男友没有追上来,离开一米左右跟在后面。

在宿舍楼下的花坛边,小玉突然停住了脚,转身对男友说:“在这等一会儿好吗?我马上就下来。”

小玉从楼里跑出来时,手上拿着一只手电筒,“再陪我出去一趟行吗?”

“你要去哪里?拿这东西干什么?”男友疑惑地问,但还是跟在了小玉后面。

“到了你就知道了。”小玉说。她没有把手电筒打开,厂区里有路灯照亮,路上并不黑。他们都不再说话,沿着刚才回来的路向后门方向走。在那两根铁管前面,小玉犹豫了起来,她不知道那个老女人是否还守在外面。白猫从一棵树后闪出来,讨好地发出“喵喵”的叫声,它大概以为他们要去吃宵夜。男友绕过她先走出门,回头打着手势说:“来吧,她不在这里。”

小玉和男友沿着马路向前走,那个休闲广场很快出现在眼前,几只高大的照明灯把圆形的广场分割成几部分,做健身操的、打太极拳的、扭秧歌的、跳交谊舞的、唱革命歌曲的,分别占据了一块地盘。虽然雨意越来越浓,但人们似乎并不在意。数不清的昆虫在灯下飞舞,翅膀被灯光涂上一层金黄色,就像着了火一样。

小玉没有向广场上走,而是拐上了旁边一条铺着卵石的林荫路。这条路上没有路灯,也看不到人影,小玉打开了手电筒。一道白色的光柱劈开黑暗,投射到地面上。她在一只石凳前面停下来,辨别了一下方向,又向前走出几步,在路边弯下腰。

“你在这找什么?”男友在她身后问。

“舌头,那个人的舌头。”小玉用手分开路边的野草说,“我大概把它吐在这里了。”

白猫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无声无息地跳上石凳,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发出绿莹莹的光。

“都过去几天了,还可能找到吗?”男友哼了一声,有些不屑地说。

“我也不知道,找找看吧!这条路上很少有人来。”小玉说。

小玉找完了路右侧,又折回身寻找路左侧。一阵风突然刮过来,几颗硕大的雨滴随后落在地上。广场上的音乐声骤然停止,传来一阵散场的人声。

“马上就要下雨了,咱们也走吧,你不可能找得到。”男友催促说。

小玉没有理会他,弯着腰继续向前寻找。她蹲着身子又走出两米多远后,突然停下来喊男友,“你过来看看。”

男友弯下腰凑到小玉身边,看见手电筒的光柱停在了一棵桃树下,树下光秃秃的没有长草,似乎为了方便浇水,周围叠起了一圈矮矮的正方形土坝。一片黑褐色的痕迹像一条怪异的虫子横卧在一条边上。

“这是什么?”男友诧异地问。

“我想可能是血,”小玉说,“当时我吐了一口血,但我不知道里面有没有舌头。”

手电筒的光柱沿着那片黑褐色缓缓向前移动,在树根处停了下来。小玉和男友同时看到了一件东西,那东西同样是黑褐色的,像一块干瘪的木耳贴在根部的树干上。

“这就是那个人的舌头吗?”男友小声问,用随手捡起的一根树枝捅了捅。那东西从树干上剥离下来,在地上滚动几下后不动了。好多只硕大的黑蚂蚁从里面钻出来,惊慌地四散奔逃。

“应该是吧!”小玉说。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她感觉那些蚂蚁已经爬到自己身上。

“你想拿它怎么办?把它捡起来吗?”男友又捅了一下问。

“我不知道,”小玉向后面退了退,“我想应该把它交给那个老女人,咱们找一找有没有纸,把它包起来?”

男友和小玉同时把手伸向口袋,但谁身边也没有带纸。正在他们犹豫不决时,那只白猫从石凳上跳下地,突然从他们中间的缝隙钻过去,一口把那截舌头咬进了嘴里。小玉似乎听到它得意地笑了一声,随后看见它扬起脑袋,做出了一个吞咽的动作。小玉和男友惊叫一声,同时向猫扑过去。猫一拧身子,躲开他们的手,沿着小路飞快地向前逃跑。小玉和男友在后面紧紧追赶。雨下了起来,豆粒大的雨点砸在他们身上。白猫穿过马路,纵身跳上了纺织厂的围墙,顺着墙头跑出一段,又一纵身跳上墙边的一棵柳树,飞快地爬上枝头,又一纵身跳上了女工宿舍的房顶,随后就不见了踪影。

“咱们追不上它了。”男友停下脚步,喘着粗气说,“追上也拿不回那个东西。”

小玉也停了下来,无力地靠在墙上。他们的衣服都已经淋湿了,雨水沿着脑袋和脸颊不停地流下来。男友把小玉拉到后门的入口处,那里用石棉瓦搭起的门廊可以遮挡住一部分雨。

“还是回去吧,时间已经不早了。”停了停,男友碰碰小玉的胳膊说。

“我现在还不想回去。”小玉说,“你陪我走一走好吗?”

“什么时候?在哪里走?”男友疑惑地问。

“就是现在,在雨里走。”小玉的情绪突然一下高涨起来,挽起男友的胳膊,不由分说把他扯进了雨里。他们沿着马路一直向前走,穿过休闲广场,踏上另一条大街。小玉脱掉了鞋子,赤脚走在大街上,不时故意把脚踩进积水,嘴里发出欢快的笑声。男友几次想问她“究竟犯了什么毛病,干嘛要在雨里走?”但看到她兴高采烈的样子,到底没有问。

雨渐渐小了下来,路灯洒下一片片湿漉漉的灯光。不时有一辆出租车在他们身边减速,询问是否打车,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几乎不约而同地骂出一句“有病”。在一个家庭旅馆前面,小玉突然站住脚。这家旅馆名叫“红日升”,价格便宜,房间条件也不错,纺织厂好多情侣都到这里相会。

“你会不会永远对我好?”小玉定定地看着男友问。

“当然,我会永远对你好。”男友愣了愣,抹一把脸上的雨水说。

“那你还想不想要我?”

“什么?”男友问。

“我说,你还想不想要我?”小玉又问一遍。

“想。”男友费力地咽一口唾沫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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