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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失格》映射的人格面具

2016-05-14张凝

文教资料 2016年9期

张凝

摘 要: 《人间失格》是日本小说家太宰治的绝笔之作,具有自传属性,作者将自我映射于主人公大庭叶藏身上。叶藏从小便洞悉人类世界社交的虚伪与欺诈,为求与外界建立联系和自保,便一直隐藏真实内心戴着面具生活。但是人格面具必定会与真实个性冲突,造成个体的压抑与痛苦,这种矛盾实质上反映了人与人之间、人与自我之间的冲突。

关键词: 太宰治 人格面具 《人间失格》

太宰治(1909-1948),日本小说家,与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齐名,日本战后“无赖派文学”主要作家之一。本名津岛修治,太宰治是其笔名。太宰治自幼便显露出艺术天赋,中学阶段开始进行文学创作,至三十九岁离世,在不满二十年的创作生涯中,留下了多部作品,皆为经典。中篇小说《人间失格》是太宰治的绝笔之作,全书由作者序言、后记以及主人公大庭叶藏的三个手札组成,描写了主角从孩提时代直至中年时期的生命历程。叶藏认为人类的生活难以捉摸,充斥着虚伪的面孔和实用功利价值取向,为了能够安然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只能戴着面具生活,用搞笑形式也就是丑角精神的演绎来谋求与外界的和谐一致。但长期心里苦闷与压抑促使他寻求释放的途径与方式,他参加共产主义运动、酗酒、在女性身上找寻爱与依赖、自杀、服用药物,最终种种所为却使得他变成了他人眼中的“狂人”,丧失了为人的资格。太宰治完成该部作品之后,便投水自尽,以决绝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可以说,《人间失格》是太宰治自传性作品,这篇小说映射着作者的影子。本文以这篇自传性极强的小说《人间失格》作为研究模本,借由荣格的人格面具理论分析主人公大庭叶藏(或者说作者太宰治)短暂的人生历程和内心体验,进而探讨人个体性实现与现代社会群体规则之间的关系这一学术话题。

一、作者的自我映射

之所以说这篇小说是太宰治的自传性作品,首先是因为其所采用的“私小说”形式。久米正雄对私小说进行了界定,其中最显著的特质是作者将自己毫无掩饰地、直截了当地暴露出来,《人间失格》全篇都在以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自我告白的方式讲述主人公(也可以说是作者太宰治)对生活的不安和生存中浓郁的危机感。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和自我告白可以让读者轻松地进入到作品之中,但也会将主人公和作者的内心世界重叠。主人公是太宰治剖析内心世界的载体,其人生轨迹也是其思想发展的轨迹。

其次,主人公大庭叶藏和太宰治有着太多相似的地方。太宰治出身于津轻地区首屈一指的地主之家,富有而粗鄙。其父津岛原右卫门在政商两界均有一定建树,曾任众议院议员、贵族院议员,并垄断着津轻的银行和铁路,而其母体弱多病,太宰治是在叔母和保姆抚养照看下长大的。父亲忙碌无暇照看孩子,母亲体弱无力照看孩子,再加之太宰治是家里的第六个儿子,作者从小便敏感多思,常常感到一种被世界抛弃了的悲哀,只能独自生活在孤独寂寞的世界里,不能与现实社会和他人发生有机的联系。主人公叶藏也同样生长在不愁吃穿的富贵人家,从幼小时起,就常常被人们称之为幸福之人,可是他却总觉得自己深陷于地狱之中。之后叶藏在中学时代远赴他乡求学,后遵从父命考入东京的高中,在浮华伪善的帝都,渐渐明白了酒、香烟和妓女乃是能帮助他暂时忘却对人恐惧的绝妙手段,因此大受女性欢迎。主人公的这些经历都可以在作者身上找到相似的对应。

无论是主人公还是作者都成了“同志”,加入了共产主义运动。但是并非是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和信仰使其折服,而是革命运动的外壳更符合其口味,破坏自己、灭亡自己、全面批判现实社会都应和了作者的心理,这也是为什么太宰治没有成为一个革命家的原因。他投入运动的方式是成为批判的对象、成为叛徒,以此为新的时代、为他人尽自己作为破灭者的努力,进而最终得到一种自我价值的肯定,而非是迎来一个全面解放的共产主义社会。正源于此,同志和运动在主人公叶藏的生活中只停留了很短的时间。除此之外,就连自杀的地点与相关细节,主人公也与作者相重叠。第一次实践自杀是与银座酒吧女招待一起投河,结果女招待死亡,“我”却活了下来,之后“我”又多次尝试用安眠药结束生命。

除了经历与过往的重叠与相似之外,两个人最一致的地方是其内心世界一直存在的惶恐不安,以及为了避免成为异类而采取的戴面具方式,掩饰内心的真实想法,屈从于外界的法则,只为了能够与现实世界和他人发生有机的联系。掩饰自我而呈现出的这副面具即是荣格所谓的“人格面具”。

二、人格面具的呈现

荣格在《心理类型》一书中提出,人格面具源自古代演员所戴的面具,即为个体适应外界而隐藏真实个性以将最好的特质呈现给外界的工具,主要强调个体在戴面具的过程中所引致的内外不一致的非单一性。个体为迎合外在世界不得不强迫自己戴上一副违背己身心意的人格面具,那么可想而知,其内在意愿与外在表现之间的差距甚是不同,但是无论是内在意愿还是外在表现都是个体的个性展现,差别在于前者是个体的真实个性,而后者是个体违背真实意愿而假装出来的个性。个体要兼顾内在个性与外在个性的共存性,意味着个体的内在与外在之间多少会产生不一致,即人格面具指示个体在适应外在世界时,不得不舍弃其内在意愿,以便与外在世界的准则保持一致,则人格面具使个体在表现自己时产生冲突性。

《人间失格》序言中就描写了主人公的三张照片,分别对应主人公的幼年时代、学生时代和青年时期,所得的评价是“从没看到过哪个孩子的表情有如此诡异”、“从没有看到过如此怪异的英俊青年”、“从没有见到过像他这样诡异的脸”。之所以用“怪异”、“诡异”这种词汇来评价叶藏,是因为这个人身上没有透露出生气,没有半点那种活生生的人的充实感。这是一个为了迎合外在世界强迫自己戴上人格面具的形象,小小的孩童在照相的时候竟然攥着拳头微笑,所谓的微笑只是往脸上挤满了丑陋的皱纹而已。书中有多处细节可以看出叶藏呈现给众人与外在世界的是违背其真实意愿而假装出来的个性。有一年炎炎夏日,叶藏故意在浴袍里套了一件鲜红的毛衣,然后在家人面前走来走去,惹得他们捧腹大笑。之后主人公就进行了内心独白,说自己无论怎么说都不是那种不知冷热、以至于会在大热天里裹着毛衣四处乱窜的怪人。明明内心是不情愿的,可为了能够与外界建立良好和谐的关系,“我”只能隐藏自己真实人格拼命地搞笑。慢慢地,主人公一步一步地变成了具有乐天外表专事搞笑的畸形人,而将精神上的不安、不满与过度忧思都深藏起来。他会为了迎合父亲的意思讨其高兴而向父亲索要自己根本不喜欢的狮子面具,因为父亲期待给他这份礼物;他也会故意在火车通道上的痰盂里大胆地撒尿,只为了炫耀小孩子的天真无邪。然而事实上,“我”的本性与所呈现的面具效果是截然相反的。小说中自我告白的剖露展示的是主人公无尽的痛苦与绝望。“对人感到过分恐惧”,“教室、宿舍不啻被扭曲了性欲的垃圾堆”,“我会对售票员犯怵,根本无法独自在东京街头漫步”,“我一直过着地狱般的生活”,类似的句子充斥于作品之中。

人格面具毕竟是个人违背真实心意伪装出来的个性,这种伪装个性必然会与真实个性产生冲突,这种冲突性与不一致会导致自我内心压抑和痛苦,同时也易被他人窥见。叶藏的面具把戏被人看穿了两次,一次是在上体操课练习单杠的时候,他用一本正经的表情纵身一跃,结果一屁股摔在了沙地上,引得众人捧腹大笑。本来这是一次预先计划好的失败,但被同学竹一戳破是故意的。自此之后,主人公每天都生活在恐惧和不安之中。第二次是在警察局接受检察官的审讯,叶藏希望借由夸张的假咳作为一种筹码引起他人同情,好讨价还价,但是当检察官微笑着质疑“你是在真咳吗”时,“我”顿时宁愿接受被判处十年牢狱之刑的惩罚。

既然偏离本真的人格面具让叶藏如此痛苦与不安,他为什么要执著地戴着它呢?荣格认为最主要的问题还是个体习惯性以社会标准为导向作个人选择。这也是通常所说的社会因素,具化为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叶藏在小的时候就目睹了人与人之间的虚伪,他的父亲在镇上发表演说,所有与父亲亲近的人悉数到场,演讲结束后大肆品头论足,可是当面对父亲时,竟然换成由衷的喜悦笑脸表示祝贺。还有一个微小的事例,主人公初中寄宿的主人家有个小女儿节子,经常会带朋友来他的房间玩耍,每当朋友们离去,节子必然会对朋友的不是大肆数落一番。相互欺骗的双方,貌似并没有觉察到对方的欺骗,竟可以相安无事地自在相处,这真是神奇。人与人之间彼此欺骗,却纯洁开朗而充满信心地活着。类似的例子充斥于叶藏的生活环境之中。甚至连叶藏的父母也不时向他展示出他们令人不解的部分,家庭关系是社会中最亲密最不需隐藏的关系,若连家庭关系皆是如此,更遑论与他者的关系。整个社会皆是这种相处模式,若想在这个社会中生存,主人公就只能同样戴上虚伪的面具,但又因为内心不能认同这种处事原则而格外痛苦。

人格面具除了包含人与人这个层面之外,还涉及人与自我这个层面。个体之所以会遭受痛苦,最主要的问题还是表现为个体的自我不明确。小说中叶藏一直遭受着他人的侵犯,可是他却没有一点反抗之心,甚至还担心自己的表现不够符合对方心意而倍感惶恐与不安。主人公在孩童时期就已在男女佣人的教唆下做出了可悲的丑事,并遭到了他们的侵犯。主人公面对这种最卑劣最丑恶的罪行,只能默默地忍受、软弱地苦笑,放弃了诉之于人的妄想。因为“诉之于人就是枉费心机”①。荣格指出,个体的特征不是普遍性和规律性,而是独特性,他更提醒到,如果一个人不遵从他自己的法则,因而不能获得人格,那他将无法实现自己生命的意义。可是主人公凭借敏锐的洞察力一直在迎合他人的需要,而忽视内心的声音。甚至在遭受攻击和屈辱时连当面质问和责怪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在不眠之夜席卷而来的时候呜呜呻吟。叶藏这样的屈从于外界屈从于他人除了对社会的恐惧与绝望之外,也和日本式的行事风格及贯穿生活的精神“和”有关。“和”之背后包含两种异常可怕的特质,即软弱和暴戾。叶藏的屈从也是太宰治的软弱,就软弱者本身来讲,生活抑或活下去都是艰难的,那些支撑生命的东西必须也只能仰仗周围的给予。这个世界是荒谬怪诞的,人往往无法得偿所愿,生活在这个古怪圈子里的软弱者所受到的只能是日复一日的无可奈何的痛苦,也无怪乎叶藏在未满二十七岁时便头发花白,被视为四十岁有余。

三、救赎之路与人间失格

人格面具的佩戴是以个体刻意隐藏真实个性、舍去个人意愿为前提的,那么真实自我的疏放途径在哪里呢?叶藏沉浸在酒精、香烟、吗啡中,以此来麻醉真实的自我,借此暂时忘却对人的恐惧。为了能够在世间得到救赎,主人公迫切地向女性寻求缺失的母爱。太宰治在回忆时说道,因为自小由乳母喂养、姨娘照顾长大,一直感到母爱匮乏。每当与其他女性交往时,都希求在对方身上寻求渴望已久的母爱。即使在妓院留宿,也是为了那具有母性特征的乳房而去的,并非为了寻欢作乐。太宰治认为,由绝望充斥的世界里值得追求的只有母爱,因而,女性之爱是连接此岸世界和彼岸世界的唯一一条纽带。为何作者总是选择女人而非男人一起殉情,为何主人公叶藏每遇困境都向女性寻求支援,由此可见一斑。但是女性之爱使得叶藏获得内心的平静了吗?并没有。因为女人也是人群中的一员,也是他恐惧的一员,自然也是他佩戴面具需要面对的一员。

个体在建构人格面具时的基本倾向是吸纳受欢迎的特质,压抑藏匿不可接受的特质。物极必反,经年累月之下积压真实情绪,个体的健康就将付出莫大的代价,最严重的情形就是个体因为长时间的痛苦而选择自杀。叶藏就曾和银座的女招待常子一起跳进了镰仓的海里,因为这个疲惫不堪又贫穷下贱的女人让他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亲近感,都是被边缘化的社会“多余人”。之后叶藏还试图服用安眠药自杀,太宰治本人也多次试图结束自己的生命,想用死来回避一切艰难困苦。既然佩戴人格面具如此痛苦,甚至决绝地步入死亡,那为什么执意不肯摘掉它呢?作者在小说中表述道,“搞笑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②。即便叶藏对人类怀有满腹恐惧,但也无法对人类彻底死心,用“丑角”面具替代真实的本性,就像小时候用“逗笑”“装模作样”等方式取悦于他人一样,力求与他人同一化,也是自己彻底他人化,以此发展成一种“丑角精神”。太宰治的“丑角精神”实质上是一种利他精神,通过这种精神反衬外界的冷漠,凸显自己的纯粹。其扮丑这种形式既可以向人类求爱,又可以包括自身的脆弱。可是这种“丑角精神”发挥的前提是封闭内心的真实声音,掩藏内心的真实自我,所以“求爱”的宣言也只是一具空壳而已。他与外在世界建立的联系是用虚假的自我而非真实的自我赢得的,是缺乏根基的、脆弱的表面联系,这也宣告了太宰治“丑角精神”的失败。人与人之间是否存在相互理解的可能性,作者在根本上已经否认了这一点,正因如此,他才格外珍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与依赖。叶藏的妻子良子是一个由衷信赖自己并保有童贞的少女,和她在一起生活叶藏甚至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正常人,可是就是这样甘美的日子也被人破坏了。被主人公视为朋友的堀木在看到良子被人玷污的时候没有马上出面制止,反倒去招呼叶藏来观看这场表演,从此以后,良子身上纯洁无瑕的信赖之心被全然打碎,她对谁都战战兢兢、时刻防备,叶藏过正常人生活的希望也破灭了。没有人可以信任,也没有人可以依赖。

在《原始意象与集体潜意识》中,荣格对人格面具进行了阐述:“人格面具是个人适应抑或他认为所该采用的方式以对付世界的体系。……只是有个危险,即(人们)和其人格面具合而为一了。……可以稍加夸张地说,人格面具实际上并非戴面具其人,但其他人甚至连自己都认为该面具即是其自己。”③最终叶藏的真实自我和人格面具融为一体,变成了一个毫无表情毫无生气的人。在小说中有多次独白,“我已丧失了做人的资格”,“我已彻底变得不是人了”,“我已变成了一个十足的废人”。面具取代了个体本身,个体已经失去了自我,变成了一个只为迎合外界的行尸走肉。

太宰治借由《人间失格》这部自传性作品表达对于那个冷漠虚伪的社会、对于伪善的人际关系的批判与痛斥。他通过主人公叶藏的人生经历及心路历程展示了戴着人格面具的个体最后化为非人、丧失人格的可悲命运,同时也通过作品中一个个他者的遭际指明人与人本质上的相处模式就是欺骗,真诚与信赖并不存于世间。要在这个世间如常生存,要么变成与他者一样的伪善世人,变成一个忽视内心真实声音的搞笑者,要么做一个清醒的狂人,被他人唾弃、视为异类,但无论是哪种生存方式,都已丧失为人的资格,这才是太宰治的深刻之处,也是他决绝地离开世间的真正原因。

注释:

①[日]太宰治,著.杨伟,译.人间失格[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13).

②[日]太宰治,著.杨伟,译.人间失格[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7).

③[瑞士]荣格,著.刘国彬,译.荣格自传——回忆·梦·思考[M].上海:三联书店,2009,(330).

参考文献:

[1][日]太宰治,著.杨伟,译.人间失格[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5.

[2][瑞士]荣格,著.吴康,译.心理类型[M].上海:三联书店,2009.

[3][瑞士]荣格,著.刘国彬,译.荣格自传——回忆·梦·思考[M].上海:三联书店,2009.

[4][瑞士]荣格,著.陈俊松,译.人格的发展[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