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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恩师贺友直1

2016-05-05吕敬人

连环画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老师

吕敬人

恩师走了,我怎么也不敢相信。前几个月我和二兄吉人、四兄达人造访,与贺老师相谈甚欢,话间不时开着玩笑,没大没小。在把我和国良视同儿子的贺老师面前,我毫无顾忌,好事糗事都愿意与他分享,专业上更不分时辰,一个电话,一封信函相求,立马授教,点拨迷津,四十余年从未间断。

1973年,我在北大荒幸运邂逅正在挨批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贺老师,那时五十岁的贺老师正值创作高峰期,他创作的《山乡巨变》连环画可以说影响覆盖了整个美术界。“文革”伊始,戛然终止了他的创作权利,瞬间成了整日挨斗的“牛鬼蛇神”,接着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多年后被派到北疆与工农兵三结合,监督利用,以观后效。就这样在我下放的农场的天上突降下来一个我们学画时特别崇拜的贺“姥姥”,(如同《红楼梦》中宝玉慕盼天上掉下来一个林妹妹),让我们这帮绘画青年乐得屁颠屁颠的。我与齐齐哈尔知青侯国良、上海知青刘宇廉(已故)、天津知青赵国经(后去天津美院上学,很舍不得地离开小组)有幸成为三结合创作组的成员,开始了与这位“黑帮分子”同吃、同住、同劳动、同创作的朝夕相处的日子。三百六十五个日日夜夜,下生产队体验生活、收集素材、研讨脚本、塑造人物、构想情节、制定手法、完成画稿。一年后,一部《江畔朝阳》连环画出版了,从此我们成了贺老师名副其实的学生。贺老师的艺术追求、细微的生活观察、严谨的创作方法,使我们这些没有经历专业训练的绘画青年茅塞顿开。他勤于思辨、认真做事的态度,他疾恶如仇、端正做人的秉性,成了我们人生正道上的指引者,受用至今。几十年来他像我的父辈,亦是良师益友,更成了心灵沟通的莫逆之交。

三十年前我为一部小说画了一套插图,寄给贺老师请提意见,不久收到回信,启封一看,让我惊呆而感动,严整的笔迹,长长的点评,亲手绘制的范例,他将插图的要点、立意、方法论,深入浅出地道来,针对我的缺陷与不足也不失尖锐的批评。下面摘录一段:“画插图,内容要选得准,一是从前到后要介绍概貌,关键章节都要有图;二是插图的地方也是内容比较重要的地方:三是内容最能刻画人物或最能产生绘画效果之处:四是统体考虑,插图要有轻重繁简,使节奏有起伏变化……画画要显示三种功力:一构思,二处理,三技术。用线描,先要理解线的特点。线的特点一是程式,二是疏密节奏处理。这两者是相互关联的。程式包括线本身的形及线的组织,疏密节奏既是与程式有关,更是与从内容的情调、意境出发,二者都是统一于内容和形式感的要求。线的勾描不仅要符合内容对象的要求,还反映作品的气质(也是作者本身的)。线的勾描要舒展、大方,或凝练、厚重,或清秀、明快。这属于感觉,似乎抽象,但一结合作品,却又是具体的。如何提高,多多研究好的东西。我的气质也不高,这不是客气。”我的书籍设计生涯就是这样在贺老师长年累月的言传身教中熏陶觉悟过来。

记得2012年的11月21日,正巧是贺老师的九十岁生日,与二哥约好在巨鹿路贺老师家门口会合。巨鹿路没太多变化,房子没拆,还是那种情调、那股味道,只是临街的店铺,开了关,关了开,老店主、新伙计,新老板、老伙计,风水年年转。而住在这里的贺老师饶有兴趣地用一双犀利的眼睛观察着社会的千人万相,世态炎凉,他那一幅幅上海风情画里,用画笔描绘出人生百态。拐角一家生意兴隆的“咸亨酒家”不知何故关了门,原本每次探望,我都会在这里买一坛贺老师喜欢的绍兴花雕,真扫兴,这回买不成酒,换了束“务虚”的鲜花。沿街的两条斜向小弄堂都可进,两直线交叉夹角的一栋,拾级而上就是贺老师的家门。推开门迎面就是直通二层的楼梯,陡陡的,举眼看不见二楼的门。没有玄关,开门拾步就上第一个台阶,共十八级,贺老师每天上下楼不知走多少回,半个多世纪走下来,不知攀登多少回珠峰,九十高龄的他仍健步上上下下、进进出出不在话下,脚劲活络,可谓奇迹,也在理中。

家,被贺老师自嘲为三房一厅的三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间,其实只用柜子、布帘、床架隔成睡觉、吃饭、工作、会客的多功能的格子,自从搬进来生儿育女,五六十载未曾动过窝。在这小小的屋子里却诞生了影响几代美术人的佳作《山乡巨变》《小二黑结婚》《朝阳沟》《李双双》《十五贯》《白光》等,得奖无数,享誉世界。摘得中国“造型艺术成就奖”,文化部、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美术家终身成就奖”、法国昂古莱姆市荣誉市民等诸多荣誉。20世纪80年代被中央美术学院特聘教授,并先后出版多部理论专著。年过古稀,却精力旺盛,创作力勃发:新加坡寺庙巨型壁画、世博会上海老弄堂长卷、八十九岁为上海新落成的美术馆完成两米长宽的上海大世界,期间出版多部画作《老上海三百六十行》《贺友直自说自画》《杂碎集》。他所有的原作全部捐给上海美术馆,本可留给后代,或换得比现在好得多的住宅。他是位真正的大师,却从没有过大师腔。

楼梯有点老,踩上去嘎吱嘎吱响,抬头仰望,先见地平线上一轮圆,接着露出贺老师早已谢顶的脸,他每次都会在房门口迎接,一会儿用英语、一会儿用日语、普通话、宁波话说着欢迎的话,他是语言幽默大师,一开口笑语连珠,时间长了保证你下颚骨发酸。要不是投错行,他决不逊色于北方的相声大师侯宝林、马三立,南方滑稽戏名家姚慕双、周柏春。

桌上摆着刚完成的《上海大世界》,是凭记忆把六十多年前的大众游乐场的众生相记载下来,贺老师惊人的记忆力超越了电影胶片,他那独特的贺式视觉导演手法与生俱来的人物表演才华,把彼时、彼地、彼情、彼景一五一十、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也许一些研究社会史的学者只有从他的画面里才能寻觅到时空倒转的记忆。善于观察生活、琢磨事态的贺老师随时把摸社会的脉搏,透析人世间的美恶善丑,他的脑子从来没有停息过。我的书籍设计中应用的编辑设计和“书戏”理念何偿不受他的影响,我今天取得的些许成果都离不开恩师的悉心指点。

因师母外出,他亲自拿玻璃杯给我们泡茶,随后溜出一句:“可以免费续杯啊!”这个贺老师又把我们弄得前仰后合。笑完以后话锋一转,一本正经地谈到画小人书的趣味和价值,不羡慕人家毛笔一挥挣大钱,他却用一生的光阴白描大千世界。虽清平,不悔丁管细毫在方寸纸上耕犁百态世相。图满足,杯酒落肚、构想不断、读者喜欢,百姓乐哉。他说做事要坚定,他指了指我,“小吕若要画连环画,肯定比不过我,而他做书籍设计,认准了坚持下去才有今天的成绩。”我知道,他指的是我当年在出版社做装帧,不安心,想画画,被贺老师批评不踏实做本职的事,至今为自己浮躁又好高骛远的心气感到难为情,但能得到他的及时拨开迷雾而心怀庆幸与感恩。

在北大荒认识贺老师后的四十多年,多少封书信,多少回授艺,多少次恳谈已经记不得了。回眸一瞬间,进入古稀之年的我几经风风雨雨,坎坷与幸运,失落与收获,事业与生活的每一个关节眼上都有恩师的点拨和指引,我无法忘却。

谈得欢,故时间过得快,因有约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李社长谈书稿,我们不得不起身告辞。见我们要走,贺老师要挽留,说咱们应该出去“撮一顿”,四十年前在东北学到的土语仍然不时蹦出来。只要有空,每次不会错过品尝师母烹调的一手好菜,今天没口福。见我们谢辞,他掏了掏口袋,摸出几个硬币,说了句:“嗯?算了,算了,铜板勿够!”他给自己圆了场,又留下一片笑声。

前不久上海人民出版社交给我为贺老师做《小二黑结婚》多版本合集和《贺友直全集》的任务,怀着敬意,为老师做过《贺友直画三百六十行》《贺友直自说自画》《杂碎集》,有幸得到老师的信任。上个月我在中央电视台的读书时间栏目介绍了贺老师的绘画艺术,我怕说不好,电话告知观览待批,“毋啥好看格”。一贯低调的贺老师不屑一顾,话锋一转,“唉,小吕,手头上的活(指《小二黑结婚合集》)抓紧点,老汉,今年九十四啦……”,像往常一样我以为心中这位思维敏捷,妙语连珠,甚至活蹦乱跳的贺老师生命力还旺盛着呢,九十四?一百岁再说也不迟啊,不想他走的那么突然。内疚,心痛,我欠先生一份允诺。《小二黑结婚合集》我会继续做,总有一天,我会将这两部书当面交到您的手上,期待再次聆听到您的教诲。恩师,您捧着老酒在天国安心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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