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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本旧书的情缘

2016-05-05王珏

北极光 2016年3期
关键词:摊儿沈先生黄永玉

王珏

喜欢读书的人,有谁没逛过书摊儿呢?那里的书便宜不说,运气好的话还可能淘到心仪的作品。我们必须得承认,有些书只是给少数人或某个层次读者看的,所以对同一本书有人弃若敝屣,也有人一旦获得竟如相亲告成一般兴奋。逛书摊,的确是人生一乐。

几年前在齐市的一个书摊儿上,我就曾如此与一本《沈从文散文选》相遇。那书已经很旧了,纸张也有些发黄发脆,但书页还整齐平展,它与别的书叠放一起,像是在静静等待我。沈从文的作品有多种版本,以往我只读过老先生的《边城》、《湘行散记》和《湘行书简》。那些纯净的文字曾为我打开一个幽秘的世界,一件件自生自灭的湘西佚事就像浸在清溪里的卵石一样真切,我甚至可以从中嗅到混合着江水、泥土和淡淡清茶的苦味。

我景仰沈先生文白相间的笔法、俚俗且又不失华丽的表达方式,当然也更想多了解一些作者的身世与经历。想不到这本书中的“从文自传”与黄永玉的附文“沈从文与我”等章节,竟在偶然间让我得到了满足。

在书前的衬页上,还有一张作者晚年的照片。某一天,我惊讶地发现它居然是剪贴上去的,左右两端以透明胶精心粘合,细致程度几近乱真,这让我体会到主人对书的喜爱和对沈从文先生的尊敬。这个有心人是谁?我小心翼翼撬起照片,立即有两行不同的字迹暴露在眼前:一是“82.9.11于齐齐哈尔市新华书店 民”;另一人连简单的署名也没有,只写下了“2000年2月16日购于齐市旧书市场”。瞬间我明白了,贴照片的人应是书的第二位所有者,可是,既如此珍惜,又为何让它再次流落到书摊儿呢?

这本书命运多舛,在走出书店后的三十多年里已两次易手,幸运的是这期间它即没进纸浆池也未被付之丙丁。我当然还知道,绝不会因为它是本好书便能得以全身,重要的是有包括书贩在内的那些识璞之人,也正是他们让我幸运地成了这本书的第三任主人。

说起我对沈先生笔下湘西的亲切感,这里还有一个原因。四十五年前,我从长沙去他作品中多次提到的芷江和新晃,因当时还没有湘黔铁路,坐汽车整整走了三天。记得一个清晨要从黔阳过沅江西去,因无大船摆渡汽车,我们只能踏着由几十只小船并列排向对岸的、上面铺着杉木板的浮桥上通过。薄雾下黑绿的江水令行者却步,这也真的应了沈从文那句话:美丽总是愁人的。虽然,那次走马观花的湘西之行令我胆战心惊,却也让我更加渴望了解那片土地遥远的过去。

沈先生这本书告诉我,沅江滋养的湘西不仅有河山的壮美与岸芷汀兰的秀色,在黔阳、芷江、凤凰、泸西、浦市、鸭窠围……还曾有过那么多我闻所未闻的动人往事。当年生活的舞台上除了缠着头帕腰腿劲健的汉子,还有五短身材琵琶腿的戍卒屯丁、性情憨直的苗民,以及河街上白脸长身的、便是做了妓女也永远那么淳厚的女子。我甚至还记住了,在那里凡有杏花的地方必可酤酒。湘西,果真是“随意切割一块,就可成一绝好的宋人画本”的呀!

谈到辛亥革命波及边城凤凰,沈先生说“革命印象在我记忆中不能忘记的,却只是关于杀戮那几千农民的几幅颜色鲜明的图画。”官府因捉不到革命军,便押来苗民充数,每日必杀百人左右。他是如此沉着地描写那场血腥屠杀的:“每天捉来的人,差不多全是四乡的农民,既不能全部开释,也不能全部杀头,因此把犯人牵到天王庙大殿前院坪里,在神前掷筊。一仰一覆的顺筊,开释,双仰的阳筊开释;双覆的阴筊,杀头。生死取决于一掷,应死的自己向左边走,该活的自己向右边走去。因此应死的谁也不说话,就低下头走去……”

活脱脱的性命居然被如此轻易剥夺,可衙门却还自有道理:那阴筊是你自己掷出来的,你就应该去死!几千人的性命就这样被儿戏般终结。可是,那些农民又凭什么乖乖去完成赌命的一掷?面对这些引颈受戮还在叹息自己时运不济的蒙难者,难道我们心里就只有同情和怜悯?两千多年前曾在沅江畔呐喊“哀民生之多艰”的屈原,他是否知道在这片芷香淡远的土地上,也像汨罗江一样游荡着数不清的冤魂?

沈先生平静的文字深刻得令人惊心,但他当时的写作条件却十分艰难,有些作品就注明了出自“窄而霉斋”。那是他二十岁那年到北京投奔舅舅(黄永玉的祖父),由于舅舅的能力也很有限,他只能寄住在湖南会馆一问潮湿发霉的小亭子间里。

黄永玉在附文里谈到,一日北京下着大雪,屋中又没有炉子,沈先生身穿两件夹衣,用棉絮裹着腿,手指肿胀地写着小说。“此时敲门进来一位清瘦的中年人,问沈从文先生在哪里……哎呀,你就是沈从文……你原来这么小……我是郁达夫……于是邀去附近吃了顿饭,内有葱炒羊肉片,花了一元七角多。郁达夫走了,留下了他的一条浅灰色羊毛围巾和吃饭后五元钞票找回的三元二角几分钱,表叔俯在桌上哭了起来……”

让我们向郁达夫致敬吧!一个天才惺惜另一个天才,一次平常的看望、一顿便饭,便给文坛留下了一段永久的佳话。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却又是一个以文学以真情取暖的冬天,因为一个天才享受了另一个天才品格与人性的伟美光辉。

读者当然敬爱这样的天才,所以沈先生的崇拜者有千千万万。不过也有令人吃惊的例外,瑞典的马悦然是位汉学家和诺贝尔文学奖主要评委,他曾肯定1988年该奖是属于沈从文的,可是当他到中国使馆文化处询问沈先生近况时,那里的官员却回答: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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