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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妃湖传奇

2016-05-05高歌

北极光 2016年3期
关键词:老苏安邦吉姆

高歌

我叫皮皮,也有人叫我老妖。我喜欢皮皮这个名字,讨厌别人叫我老妖,每次听见有人喊我老妖的时候,我都恨不得冲上去咬他两口。

其实我是一只狗,一只白色的狗,我身上除了褐色的眼睛、黑黑的鼻子以外,都披着长长的雪白色的毛,两个大大的耳朵在脑门上直直地挺立着,比羊圈里大壮的犄角还威武。

大壮是羊群的头儿,身形健硕,彪悍有力,羊群里的其他六只公羊都在它的面前战战兢兢,不敢和母羊们有丝毫的亲热举动,就连有一次老苏喝醉了,拽着它的两只羊角摔跤,一不留神硬是被它顶翻了一个跟头,一瘸一拐了三四天。

说实话,老苏可不是一个吃素的人,他是二十六站的驿官,四十七八岁的年纪,黝黑的脸膛,杂草一样的胡子,眼睛瞪圆了比牛的眼睛还要大,而且他长得虎背熊腰,一身的疙瘩肉,逢人总爱说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后代,每天都很认真地练习摔跤,当遇见年轻力壮、争强好胜的难免要比试较量,据说还从来没有输过。

大壮能把老苏顶翻,可不全是由于那天老苏喝多了酒,太过轻敌,它的确强壮得像一头牤牛。

可是大壮却是我的手下败将,有一天傍晚,我跟着小妹去驿站前面的湖边轰赶羊群回圈,因为羊群走得慢,小妹用柔嫩的柳树条抽了领头的大壮一下,或许这让大壮在它的十几个同伴前很没有面子,大壮竟然抖抖长胡子,翘起刷子一样的短尾巴,后腿猛蹬,前蹄跃起,用坚硬的犄角向她撞来,当时小妹吓得花容失色,连惊叫声都来不及发出,关键时刻,显然大壮忽视了我的忠诚,更轻视了我的身手,当时我只敏捷地斜刺里一个猛扑,大壮就四脚朝天摔了出去,滚落到路边的灌木杂草丛里,没等它挣扎着爬起来,愤怒的我又像离弦的箭一般窜了过去,锋利的牙齿直奔它的脖子咬去,大壮一骨碌身子躲开,它来不及起身,只能四个蹄子朝着我乱蹬乱踢,忙乱中尖利的羊角被横七竖八长着的一大丛稠李子树死死地卡住,动弹不得。

就在我准备再次咬向它的咽喉的时候,突然听见从惊吓中缓过神来的小妹在高声喊叫着,让我不要伤害它,我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坚定地咬向了它的耳朵,因为我必须要给敢于攻击我的主人的家伙一点血的教训,就这样,大壮成了一只独耳的头羊,也从此对我俯首称臣,唯命是从。

小妹是我真正的主人,更是我心中的女神,她身材高挑,体态轻盈,面容清秀,白皙如玉,弯弯的眉毛仿佛二月春风刚刚剪出的柳叶,炯炯有神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明亮,比二十六站门前那两汪清澈的湖水还深邃。我每天都愿意跟在她身边,摇着长长的尾巴跑前跑后,像一个贴身的侍卫。

小妹似乎有很多的心事,常常独自在额木尔河边发呆,有时还暗自流泪,每当这时候,我的心情也会变得异常沉重。草丛里呼朋引伴、高声鸣叫的大肚子绿蝈蝈,身边飞来飞去、翩翩起舞的花花绿绿的蝴蝶,都勾不起我去嬉戏追逐的欲望,我只有依偎着她,任她柔软的手抚摸着我的脖颈,偶尔伸出长长的舌头,舔拭去她脸颊上的眼泪。要是她一天都无法从忧郁中挣脱出来,我也会一天都无精打采,甚至连晚上打猎回来的老苏丢过来的野猪、狍子或是雪兔的内脏都吃不下去。

老苏外出打猎从来不带着我,虽然他知道我是一只多么出色的猎犬。

我知道他一直不喜欢我,他总对小妹唠叨,说老辈人都说白狗老了就会成精,给主人带来灾祸,有时喝多了酒还扬言要宰了我吃肉,可是他敬畏小妹,小妹说我通灵性,就像是她的孩子一样,他就不敢真的对我动手了,只是背地里经常骂我老妖,所以,我从不把老苏当成是自己的主人,我只愿意为小妹一个人赴汤蹈火。

大兴安岭,山高林密,河道纵横,猎人打猎离不开马匹和猎犬。快马驮着猎人穿山越岭,爬坡过河,追踪野兽,打猎回来时还要驮着沉重的猎物;猎犬凭借超常的嗅觉和听觉发现野兽,优秀的猎犬还能够把雪兔、野鸡这样小一点的动物直接追逐回来献给主人,对罕达犴、狍子等个头大的动物和野猪、黑熊等凶猛的野兽找到踪迹后及时狂吠报警,在主人赶到前还要与其周旋缠住它们,等主人到来后张弓搭箭,或用火枪射杀,遇到受伤逃跑的,会冲上去堵截,或者找到机会扑倒,撕咬咽喉使之毙命。

二十六站有马,除了我没有别的狗,所以老苏总是和鄂伦春老猎手吉若搭伙狩猎。吉若五十多岁,养着五六条狗,都是很了不起的猎犬,但和我比起来它们差得很远。

老苏不领着我去打猎,我就自己出去捕猎,我喜欢在夜晚野兽休息的时候去偷袭它们,只要沿着额木尔河走,寻觅到野兽傍晚时到河边饮水的足迹,从它们留下的气味便能判断出是野猪还是狍子,然后根据踩过的脚印一路去追踪,就能找到我想要的猎物。每次我晚上顶着满天星星出去,跑过几道山岭,天不亮赶回来,小妹和老苏早晨起来推开门,就会看见一只狍子或是一只膘肥体壮的野猪躺在那里。我不喜欢去追扑雪兔、水獭那样的小猎物,那刺激不起我的欲望。

去年冬天的一个午夜,一头身躯巨大的罕达犴不知道怎么转悠到了附近的树林里,被我警觉地发现了。当它猛然见到我的时候,那个家伙吓坏了,想要飞奔逃走,我拼命地吠叫,向老苏示警,可是呜呜呼啸的西北风把我的声音吹到了相反方向。对付这个庞然大物光靠我自己的力量是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平素一向独来独往的我又没有任何帮手,而放弃这次机会我又不甘心,于是我只能紧紧地缠住它,不让它溜之大吉,最后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把那头犴圈到了冰冻的湖面上,我知道那里有一处老苏白天打鱼刨开的冰窟窿,上面的冰现在冻得还不够结实,禁不住犴的巨大体重。犴肥大的鼻子呼呼地吐着粗气,肥厚的嘴唇挂着长长的粘涎,拼了命地用铲子一样的大角和我对抗,妄想逃走,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引诱它的一只前腿踩进了冰窟窿,它的腿骨咔嚓一声被扭断了,巨大的躯体像座小山一样倒塌下来,比马脸还长的大脑袋一下子栽倒在雪里,只能任由我宰割了,我咬下犴的尾巴,跑回驿站,放到了小妹的门前。第二天早晨,小妹和老苏循着踪迹来到那里,简直被眼前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树丛中、草塘里和湖面上的积雪上留下了我与犴搏斗时的杂乱足迹,老苏和小妹由此揣测出了我狩猎的整个过程,小妹心疼地搂住了我,而老苏却瞪着眼睛凶巴巴地看了我半天,然后又悄悄地骂了一句老妖。

我打猎的本领确实不同寻常,最让小妹和老苏始终想不通的一件事情,我是怎样把那些狍子、野猪叼回来或者拖回来的,它们的体重比我大得那样多。实际上每次我捕获到那些野兽的时候,不会当时就咬死,我会咬住它们的脖子,用尾巴像鞭子一样驱赶着回来,再咬上一口让它丧命,不明究竟的老苏由此更加坚定地叫我老妖。

老苏每次和吉若骑马打猎的时候,总要翻来覆去地谈起我,讲述我的神奇本领,诉说他对我的困惑和恐惧,寻求吉若能给他一些安慰,因为事实上吉若本来才应该是我的主人。

两年前的春天,漫山遍野的达子香花刚刚盛开,扑鼻的清香飘满了山山岭岭,沟沟壑壑,正是捕猎公鹿的好时候。春天的公鹿长着一副毛茸茸的嫩角,山外的人们非常愿意花费大把的金银买走那些新鲜的鹿茸,这些金银也会给猎人们换来烈酒、粮食、咸盐和子弹。可是吉若却无心去猎鹿,他最心爱的猎狗宝日坎这几天要生崽了,在心焦若焚的等待中,一天宝日坎在吉若的撮罗子里生下了九只活蹦乱跳的小狗崽。俗话说九犬出一獒,吉若确信在这窝小狗崽里一定有一只与众不同的狗,它长大后会成为百里挑一的猎犬,吉若因此乐得合不拢嘴。

可是最后吉若犹豫半晌,决定只留下其中的八只小狗,他准备把最后出生的那只通体雪白的狗崽扔出去埋掉,因为他认为养白狗不吉利,而且这只小白狗一生下来就睁着眼睛,浑身透着古怪。他拎着小白狗端详了好久,看见它体型最小,确定它绝不会成为獒犬,于是也就下定了决心,就在他用猎刀挖好了一个土坑,把小白狗放进去,捧起土要填上的时候,没想到小白狗竟然一下子从坑底跳了出来,刺溜一声钻进了达子香丛中。一只刚出生的小狗崽竟有如此力气,让吉若很是惊奇,他不再忍心继续埋掉它,准备任它自生自灭。他以为没有狗妈妈的照顾,这只小白狗不被饿死,也必定被料峭的春寒冻死。

两天后的中午,一个面目粗犷、健壮魁梧的男人和一个眉清目秀、身材修长的女人骑着马穿过一片落叶松林。五月的落叶松刚刚从严冬中醒过神来,灰褐色的鱼鳞状树皮微微泛出丝丝的暗红,一簇簇娇嫩的松针挂满枝头,散发出浓郁的清香;一颗颗宝塔一样的紫红色松塔密密麻麻地长在松针丛里,像一朵朵娇艳欲滴的鲜花。男人用高亢的嗓音哼唱着悠扬的长调,引起女人不时地发出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男人的马背上还驮着一个大草包,里面包裹着一副完整的黑熊骨架。突然,他们听见不远处树林下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那声音像拼命的呼喊,像痛苦的呻吟,像婴儿的啼哭。

那是我在灌木丛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拼命发出的哀鸣,我知道那是我生存下去的唯一希望。

在从吉若手里死里逃生以后,我不辨东西南北,只是一路跌跌撞撞地狂奔,不知道哪里才是我能落脚的地方。早春的山林里,小草刚刚露出一点头,年复一年堆积起来的枯枝败叶仍然蛮横地霸占着荒野。我白天挪动着幼小而虚弱的身躯笨拙地奔跑逃命,渴了喝一口水沟里融化的雪水,饿了只能强忍着肚子的咕咕鸣叫,还要想尽办法躲避天上的鹰隼和林间凶猛的紫貂。夜晚我钻进枯叶底下,刺骨的寒冷让我瑟瑟地发抖,野狼、夜枭的嚎叫更是让我胆战心惊。昨天夜里一条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大蛇嗅到了我的气息,它吐着细长的舌头,悄无声息地溜了过来,准备把我当做它春天里的第一顿美餐,我尽管已经筋疲力竭,但求生的欲望促使我本能地继续亡命。

我在黑漆漆的夜幕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不时被横卧的树枝绊倒,刺玫果树干上多如牛毛的尖刺扎得我遍体鳞伤,跑着跑着,猛然间头上一阵风响,我霎时四脚腾空,身体忽忽悠悠地在树枝间飞了起来,原来我被当做了一只肥硕的老鼠,成为了一只猫头鹰的猎物。我不甘心束手待毙,张开嘴用力嘶叫,四肢不住挣扎尾巴胡乱抽打,猫头鹰没有遇见过这样的老鼠,飞了一阵后,一慌神把我掉了下来。我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地躲进旁边一个树洞,猫头鹰盘旋了半天,最后悻悻地飞走了。

天亮后,我鼓足勇气爬出树洞,想找一些东西吃,我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甚至感觉到生命正一点一点脱离自己的身体。自从从母亲的肚子里出来后,我还没有吃过一口食物,我也不知道该吃什么,我吞下一片枯黄的桦树叶,怎么也无法嚼烂;我又试着咬下几棵柔嫩的青草咽下去,竟然卡住喉咙几乎把我噎死;我想吃鲜嫩的达子香花瓣,可是费尽力气也够不到,后来我再也没有力气折腾了,我迷迷糊糊地昏睡了过去,我知道我不会再醒过来,我的灵魂已经出窍,它飘飘悠悠仿佛又飞回到了母亲温暖的怀里……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让我一生都忘不了的那银铃般的笑声和高亢的歌声。

小妹和老苏发现了我,小妹跳下马捧起我,心疼地拂去满身的尘土、尖刺和枯叶,我感觉她的手温暖得像母亲的怀抱,我小小的舌头下意识地舔舐着她的指头,仿佛吸吮着母亲的乳房。我听到她的心跳一瞬间加剧起来,看见她的眼睛里流淌出了无尽的慈爱。

“一定是哪个猎人遗弃的小白狗。”老苏淡淡地说道。

“他们为什么不养白狗呢?”小妹问道。

“因为在猎人中流传着白狗能成精的说法,养白狗不吉祥。”老苏回答道。

“我不怕这些,我要收养它。”小妹对老苏说:“它在流眼泪,像是哀求我们不要再抛弃它。”

她把我捧到老苏眼前:“你看它多么落魄,多么可怜,像我当年四处漂泊时一样。”

老苏皱了一下眉头,道:“它太虚弱了,养不活的。”

小妹坚决地下了决定:“你自己去风葬那只熊吧,我先回去救这个小家伙,它挺不到晚上了。”

听到这里,我知道我得救了,精疲力竭的我再也坚持不住,头枕着小妹的臂弯,不知是沉沉地睡去,还是深深地昏了过去。

就这样,小妹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成为了我永远的主人。

我能有幸遇见小妹,似乎是上天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原来那年快入冬的时候,老苏和吉若入山布下陷阱猎捕罕达犴,却意外地捕到了一只公熊,那只公熊掉入陷坑时被一段树枝刺中了胸丧,跪在一株大树前虔诚地向山神祷告了半晌。自从几年前他上山捕猎,留下老婆一个人看守撮罗子,等到他捕获到一只大熊后兴冲冲地回来时,发现老婆已经突发急症死去了,他认为这是“雅亚”对他的惩罚,发誓从此再不猎熊。

原来鄂伦春人崇拜熊的图腾,称呼公熊为“雅亚”,即祖父的意思;母熊为“太帖”,即祖母的意思,他们认为人是由熊变的,熊是他们的祖先,所以他们不轻易猎熊。吉若那时由于醉酒摔伤了胳膊,不能外出打猎,受到了其他猎人的嘲笑,于是一向争强好胜的他带着老婆赌气离开了“乌力楞”,发誓自己和老婆要自食其力,让其他猎人见识一下他的真正本领。他们夫妻二人在深山里艰难地度过了几个月,后来吉若的子弹用光了,只能依靠挖陷阱、下猎套,捕获猎物糊口,在这种情况下,吉若对唾手可得的黑熊当然不能放过,而老婆的不幸离世,却让他对自己的鲁莽行为懊悔不已,从此以后他对熊愈发地敬畏。

误捕了公熊后,吉若把整只熊都给了老苏,并千叮咛万嘱咐老苏,吃熊肉前要先叩头,还要学乌鸦叫,告诉山神是乌鸦在偷吃熊肉;不要让他老婆吃熊前半身的肉,这样会被熊抓走;不要让女人坐在熊皮上,这样怀了孩子会流产,末了,吉若一再要求老苏,要把吃剩的熊骨头一根不剩地收集起来,第二年春天用草包裹好,去捕到熊的地方挂在树上风葬,否则明年打猎什么都打不到。

老苏是个讲信用的人,多年跟随吉若打猎,自然而然也对山神产生了敬畏,啃过的熊骨头于是都被完整地保留下来。

刚一开春,老苏几次张罗着要去给熊举行风葬,都因为这事或者那事没有成行。那天赶巧有空,小妹也缠着要去见识一下山里猎人们的习俗,在路上老苏要走另外一条近路,小妹非要绕道走这条路,她听说从这边走要路过一片白桦林,白桦林下茂密的达子香花有半人多高,火红一片,像天上飘落的彩霞,老苏拗不过她,于是我的命运从此发生了改变。

我能听懂人们说话,应该是我天生的本领,一开始我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与众不同,以为所有的狗都能做到这样,直到半年后我已长成一只威武漂亮的大狗。一天,吉若带着我的几个哥哥姐姐游猎路过这里,吉若带来了几只棒鸡和一只狍子,老苏留下吉若一起喝酒。小妹把棒鸡炖进锅里,放入刚采回来的蘑菇;老苏把狍子剥了皮,鲜肉烤在火上,骨头扔给我们,当我看到一起出生的几个兄弟姐妹呆头呆脑,乱咬乱叫,见到骨头垂涎三尺、你争我夺的样子,才知道我是世间独一无二的。

那天吉若看到我,第一眼就认了出来,尽管我已经长得高高大大,但老猎人对动物的感觉天生就敏锐得无与伦比,他的眼睛立即充满了惊讶和恐惧,他告诉老苏我的来历,祈求老苏不要破坏猎人们不养白狗的规矩,老苏答应了他,却遭到小妹的坚决反对。

他们争吵,怄气,直到三天后小妹收拾行囊要带着我离开这里,老苏又是作揖又是赔笑,此事才算作罢,但从此他开始叫我老妖,始终不改。

为什么我能听懂人们说的话,我不知道。

小妹说过,在遇见我的头一天夜里,她曾经梦见一个长着三只眼睛的金甲神人下凡,把自己的哮天犬送给了她,那只狗全身洁白,本领非凡,能上天入地,能幻化人形,能辨妖除魔,所以,她一直视我为上天赐予她的礼物。

哮天犬的故事我听一个被称为师爷的白胡子老者讲过。有一次一队士兵保护一位官员路经二十六站住宿,夜晚士兵们围着篝火喝酒,师爷给他们讲故事,说一个叫二郎真君的神仙如何帮助武王伐纣、如何率领梅山七怪除妖斩魔、如何带着他的爱犬擒获一个大闹天宫的猴子。

我当时听得入了迷,哮天犬的本领让我羡慕不已,我真希望自己就是哮天犬下凡转世!

老苏爱泼冷水,他说年轻时在卜奎城的番子房当守卫,一次在大人做寿时看过一个皮影戏《劈山救母》,戏里二郎神的哮天犬是黑色的小妹说这世道乾坤己然颠倒,是非早已混淆,更何况黑白?老苏听不懂她深奥的话,事实上小妹说的很多话他都听不懂,这让他常常自惭形秽。

能娶上模样俊俏,又识文断字、温柔可人的小妹做老婆,是老苏前半辈子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他这样一个粗人,一个一文不名的穷汉,一个在深山老林里守护着驿站的小卒,老家草原上那些死了男人的半老寡妇都看不上他,但傻人有傻福,上天硬是把仙女一样的小妹送给了他做老婆。

事实上,小妹是老苏打赌赢来的。老苏和小妹当年的故事,我听老苏喝醉酒时和吉若讲过一次。

三年前小妹到卜奎城投亲,不料亲友刚刚病故,盘缠又被仆人拐走,小妹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无奈栖身客栈,典当仅剩的几件衣服、首饰勉强度日,煞是可怜。

卜奎有一个名叫牛二的无赖,经营着几间店铺,平日里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专靠勾结官府、好勇斗狠、欺行霸市为生。牛二家里已有三房妻妾,但仍淫心不足,一日在街头偶见小妹,不禁色心大动,听闻其无依无靠,于是打起了歪主意。第二天,他召集一帮街头混混二三十人,抬着花轿,敲锣打鼓,一路来到客栈,欲强行迎娶小妹做妾,吓得小妹紧闭房门,无计可施,几欲用剪子自戕。

恰巧老苏奉命押送文书到卜奎,事情办完后,一时手痒,到客栈隔壁赌场豪赌,听说街上发生此事,与一帮赌客出来围观。老苏见牛二如此蛮横,气愤不过,出头打抱不平,二人话不投机,针尖遇上了麦芒,最后老苏要与牛二拼命。

“兄弟,她与你沾亲还是带故?”牛二气急,挑衅地问道。

“非亲非故,那又怎地?”老苏反问。

“那你是朝堂皇帝,还是官府老爷,有什么资格不许老子纳妾?”牛二气汹汹地又问。

“自古男女成婚要有媒人提亲,双方你情我愿,再择日娶亲,哪有这么明火执仗地霸王硬上弓之理?”老苏毫不示弱。

“我今天就是先求亲、再娶亲,老子性子急,两件事情一块办!”牛二又对手下混混们挥挥手:“兄弟们,哪条王法规定不能同一天提亲、同一天娶亲了?”

混混们七嘴八舌,高声起哄:“大哥说的对,我们都是大哥的媒人。”“王八羔子,敢破坏大哥的好事,在卜奎城我们大哥说的话就是王法!”

老苏上来了犟劲:“照你如此说法,那么老子现在也可以自己给自己做媒人,光明正大地向这位姑娘求亲,所以今天谁要是敢和俺老苏抢老婆,肯定是着急上阎王爷那里报到!”

牛二没有想到外表粗犷的老苏是一个粗中有细之人,关键时刻竟然会想出求亲这招撒手锏,使他无法狡辩说老苏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因此一下子愣住了,混混们的谄笑也一时凝固在了脸上,尴尬不已。

过了一会儿,牛二忽然对门里喊道:“小美人儿,俺牛二家里开了两间烟馆、三个赌场、一个棺材铺,嫁给俺吃香的喝辣的,穿绫罗披绸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老苏也对门里喊道:“姑娘,俺是个酒鬼、赌鬼、穷鬼,可是俺喝酒常醉,从不胡为;逢赌常输,从不赖账;身无分文,从不偷抢。嫁给俺吃糠咽菜,穿布衣蹬草鞋,却比嫁给欺男霸女、早晚必遭天谴的家伙心里踏实。”

牛二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比比划划得意洋洋地喊道:“俺牛二在卜奎城跺一跺脚,将军府里的老爷也得给几分面子,嫁给俺做小妾你在卜奎城里横着膀子逛街,没有人敢欺负。”

老苏双手抱膀,不紧不慢地说道:“姑娘,俺老苏无权无势,在大山里看守驿站,压根就没期望谁能看得上咱这个粗人,可是无论如何,你也不能屈服于恃强凌弱的歹人,凡事自有俺给你出头做主!”

两人就这样较上了劲。混混们倚仗着人多,纷纷撸胳膊挽袖子,蠢蠢欲动,但见老苏黑铁塔一般的身躯,腰里别着雪亮的板斧,一个个又难免打怵,只是高声叫嚣,不敢轻易动手。

这时附近的男女老幼纷纷闻讯而来,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比赶集看戏还热闹。

牛二见难以下台,提出打赌定胜负,谁输谁退出。牛二让一个混混拿出暗中灌了铅的骰子,他用这种无赖手段不知赢过多少钱,害得多少人在赌场里倾家荡产。

老苏岂能被他的伎俩唬住,只见他哈哈一笑,高声说道:“要玩就玩爷们一点的,大丈夫婆婆妈妈岂不让人笑话!”

老苏要客栈伙计抱来两坛酒,拿来两只瓷碗,他伸手从一混混手里抢过一把尖刀,插向自己左胸,刀锋深入肌肤半寸,鲜血汩汩而出。老苏抄起一只碗接着,待血流半碗,扬手倒进一坛酒里,抓起一把炉灰往伤口上胡乱一抹,不待血止住,返过身举起酒坛,仰头痛饮。红红的一坛血酒一口气喝干后,他用力将坛子摔到地上,坛子裂成无数碎片。

见此情景,不仅牛二和混混们目瞪口呆,围观的人群也顿时鸦雀无声。

老苏把尖刀抛向牛二脚下,眼光环顾混混们一周,朗声说道:“老子当年在科尔沁草原身中马匪五箭,斩杀马匪一十七人,眉头也没皱一下!”说完睥睨着眼睛看着牛二。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牛二遇见老苏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愣汉,领教了这么一种舍我其谁的不要命气势,心里早已打起了退堂鼓,可是一个平素吆五喝六、趾高气扬惯了的人,怎肯当众认栽?即使已经颜面扫地,也得打肿脸充胖子,嘴上不能不逞强一下。

他抱拳一揖,故作豪爽地道:“各位父老相亲,今天兄弟不是怕了这位好汉,只是见其对这位姑娘如此情深,实在不忍夺人之美,俺牛二虽非丞相之才,但也能肚子里撑船,故此今天就不与这位兄弟争了。”

说完一挥手,故作豪迈地领着手下混混们要离开,走了几步,见围观人群喜笑颜开,不禁心生暗恨,猛然间又想出一个鬼主意。

牛二顺势走到客栈门前的磨盘边,一纵身跃了上去,大声说道:“这位仁兄如此倾慕这个娘们,想必这个娘们也会对其一见钟情,下面就让我们这位‘三鬼兄当众向她求亲,咱们也好凑趣讨一杯喜酒如何?”

混混们早已听出牛二话中以退为进之意,立即乱哄哄地附和道“好呀,好呀,谁都不能走,大家一起喝喜酒,谁不喝不仅是不给这位‘三鬼兄捧场,也是不给我们牛爷面子!”

围观的人群刚才目睹了老苏让不可一世的牛二栽了一个大跟头,无不心里暗暗称快,此刻见牛二如此阴毒,不禁又暗暗为老苏担心。

这可害苦了老苏,原本不过是逞一时之气,谁知却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不当众求婚,等于认软服输;真的去求婚,谁又愿意嫁给他这个穷汉?就算姑娘答应了,又哪来的钱请这么多人喝喜酒?看来今天注定要当众出丑。

就在此时,让老苏一辈子铭心刻骨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二十五六岁,面容虽然略带憔悴,但却掩饰不住天生丽质的女子迈着轻盈的脚步走出房门,将一个碧绿的翡翠镯子交到客栈老板手中,用如同朱玉一般动听的声音说道:“麻烦大叔将这个镯子当掉,所得银两用来置办酒席,请在场所有的宾客和四邻街坊喝我和相公的喜酒。”说完走过去拉着老苏的手,一起来到牛二面前,道了一个万福,不卑不亢地说道:“多谢牛爷成全,牛爷牵线搭桥之恩,小女子和相公没齿难忘。”

牛二气急败坏,黑着脸甩袖而去。

这个女子就是小妹。

从小妹一出来,那高挑的身影,清秀的面庞,就让老苏心跳加快,几乎要窒息过去,尤其小妹那细腻温润的手牵着他粗糙的大手,这是老苏生平头一次与一个女人如此亲近,而且还是这样一个容颜倾城的女人,老苏立刻感觉到刚才灌下去的烈酒涌了上来,脑袋陷入晕晕乎乎状态,不仅仅是酒醉,更是心醉。

后来,无论老苏怎样述说自己生活的窘困,小妹都坚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死活都要跟着老苏走。于是,他们一起回到了杳无人烟的二十六站。

二十六站在大兴安岭莽莽林海深处。驿舍简陋,不过是七八间木刻楞房子。房子是就地取材,用整根剥掉树皮的松木搭成,再在外面糊上一层搅拌着青草的黄泥保暖,屋顶覆盖着麦秸和青草。驿舍门前是一片田地,种着小麦、玉米、白菜,萝卜和土豆。驿舍左侧是一溜马棚,右侧是三间柴房。驿舍后面白桦林中有一处地窨子,是小妹和老苏的家。地窨子的边上用胳膊一样粗的杨树、桦树枝干做篱笆圈起来一个羊圈,养着十几只羊。

从驿舍出来,绕过麦田不过三五百步,有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人们叫它额木尔河。河水蜿蜒曲折,两岸绿树成荫,夏季常有成群的野鸭在河水里嬉戏,母鸭带着它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地觅食,鸭子们喜欢一个猛子钻进水下,灵巧得像迅捷的狸猫,直扑向它们最爱吃的华子鱼。

驿舍背靠连绵的大山,大山脚下有一大一小两汪清澈的湖,湖中水草茂盛,滋养着无数的鲫鱼、嘎牙子鱼和细小的柳根鱼、川丁子鱼。数量最多的是葫芦子鱼,个头比小妹从窝瓜里掏出的种子大不了多少。湖岸长着婀娜的垂柳,树影倒映在湖中,仿佛一幅淡妆浓抹的水墨画。围着两个湖是一大片塔头地,生长着半人多高的草,风一吹过,草浪翻滚,清新的草香沁人心脾。秋天老苏抡着长长的弯弯的扇刀把它们割下来,堆成一个个小山丘,等着一点点风干,冬天下雪前再套上马车拉回来,在马棚后面堆成一个高高的大草垛,备足马和羊冬季的粮草,在天气最寒冷的日子里我也常常钻到里面去过夜。

这两个湖没有名字,老苏管它们叫大水泡子、小水泡子,小妹笑他俗气,说等哪天想好了给两个湖分别取一个好听的名字,没想好之前就先叫大湖、小湖。

小湖是小妹的乐园,大湖是老苏的乐园。

夏天的时候,小妹常常在午后到小湖里沐浴,我在岸上做她的警卫。小妹的胴体像缎子一样光滑,黑黑的秀发像瀑布一样柔顺,那丰满的乳峰,纤细的腰肢,修长的美腿,让鱼儿都忘记了摆尾,深深地沉入水底;让飞过的野鸭都忘记了扇动翅膀,几乎要跌落草丛。

老苏从来不让马儿和羊群到小湖里饮水,他说这是仙女的浴池。

大湖里的鱼多,似乎怎么都捕不完,老苏没耐心钓鱼,他总是用网捕鱼。夏天里他划着吉若帮他做的桦树皮船,在湖心撒下一片片细丝编织的鱼网,一会儿功夫就能收获满满一水桶的鱼。吃不完的鱼,小妹就用细嫩的柳枝从鱼腮穿过,一条一条串起来,挂在屋檐下晾成鱼干。

老苏冬天捕鱼更有趣味,用铁钎在湖面刨出几个大洞,有时等鱼探出头来吸气时,用削尖的木棍一扎,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就被捕获上来;有时把鱼网从洞口探入冰层下面,第二天再破除新冻的冰,把渔网一点一点慢慢地拉出水面,网里肯定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各种鱼。

老苏是二十六站的驿官,也是这里的驿卒,因为这里只有他一个人。当初刚开始建站的时候,老苏手下还有四个兵丁,后来由于忍受不了大山里的孤寂和艰苦,陆续当了逃兵。

老苏对此却是不以为意,只要有小妹做伴,哪里都是天堂。

虽然一个人操持一个驿站,放马、牧羊、割草、劈柴、打猎、捕鱼、种地、挑水、修葺房屋,给路经此处的官员、押运黄金的士兵和传递公文的信使做饭,偶尔还要亲自骑马把公文递交下一个驿站,每天忙的不可开交,有时一天下来筋骨似乎都要散了架,但老苏是个闲不住的人,从不吝惜力气,他总说自己一身比熊还多、比牛还壮的力气不使用了可惜,用尽了睡一宿觉明天又补了回来。

二十六站是从墨尔根到漠河老沟金矿“黄金之路”上三十三个驿站中的一个。关于这条穿梭在高山峻岭,连接着京城和黑龙江边陲的神奇驿路,小妹知道的比老苏还多。

老苏只知道那是五年前,慈禧太后委派李金镛大人为漠河矿务局总办,到漠河老沟一带开采黄金。李大人率领五百索伦兵和上千名发配边关的囚犯,在当地鄂伦春族人的帮助下,沿着黑龙江北上,一路上劈山伐木,涉水搭桥,每隔三五十里修建一个驿站,派兵丁驻守。老苏作为从卜奎参加索伦兵中的一员,憨厚朴实,吃苦耐劳,得到上司信任,被留在二十六站做了一个驿官。

小妹却告诉他,其实早在二百多年以前就有这条驿路,当年雅克萨之战打败了老毛子,捷报经过驿路传递只用十一天便到达了京师。后来战事平息,驿路逐渐荒芜,重新长满了遮天蔽日的树木。李大人正是沿着当年驿路旧迹前行,并新辟八个驿站,到达漠河老沟,开辟金矿,并将采金点延伸到恩和哈达。听到小妹说二十六站是“黄金之路”在古驿路基础上向北拓展的第一站,老苏很是洋洋得意,干起活来愈发卖力。

老苏弄不清楚康熙帝是谁,只知道他是当今皇帝的祖宗,但他心里一百个不服气,他总想搞清楚是不是康熙皇帝比自己的祖先成吉思汗勇武。

实际上老苏弄不明白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对小妹的身世,他也并不完全了解,他也曾多次询问小妹家里的情况,小妹并不推三阻四,而是坦诚地告诉他不要刨根问底,如果真的有一清二楚的那天,那么他们的缘分也许就到了尽头。

小妹身上总是透露着一种神秘,这种神秘让老苏的心里时常生出莫名的忧虑,这种感觉源自小妹时常暗自神伤流泪,还有那次老苏发现的一个秘密。

平日里小妹从不喝酒,无论老苏一个人寡然无趣地痛饮时怎么劝酒,也不会喝上一口,可是有一次却是例外,唯一的一次例外。

那天小妹一个人在额木尔河边牧羊,不知为什么心事重重,闷闷不乐,晚上驿站没有过往行人,老苏早早做好晚饭,他烀了一锅羊骨头,做了一盘野猪肉炒黄花菜、一盘狍子肉炒蕨菜、一盘炒土豆丝老山芹,都是小妹平时最爱吃的。每次小妹心情不好时,老苏都会默默地做一桌子佳肴来安慰。

吃饭时老苏从锅里捞出一大块羊骨头扔给我,他虽然不喜欢我,但从不吝惜给我最好的食物。老苏自己盛起一大碗玉米粥,一语不发,刺溜刺溜地喝了起来。

小妹诧异地问他:“今天这么丰盛的饭菜,怎么不喝酒了呢?”

老苏摇摇头,道:“有些累了。”

看着老苏疲惫落寞的神态,小妹一下子心疼起来,她起身去厨房捧过来酒坛,又摆上两只酒碗,轻声地说:“我想喝一点,你陪我吗?”

老苏愁云顿时一扫而光,兴奋地接过酒坛,往两只碗里倒满酒,端起酒碗和小妹一碰,仰头一口饮尽,小妹只是浅浅一口,两朵红云立即飞上了脸颊。

老苏又倒上一碗,憨憨地一笑,说道:“娘子,难得你想喝酒,俺回敬你一碗。”

小妹端起酒碗,凑到嘴边又饮了一口,就这样你来我往,小妹慢慢地把一碗酒喝了个底朝天,不知不觉醉了,酒后的小妹杏眼含春,脸色红如桃花,愈发地妩媚。

老苏简直看呆了,痴痴地说道:“娘子,你真美,皇宫里的娘娘也比不上你,能娶了你做老婆,俺老苏比皇帝都幸运。”

小妹醉意迷蒙,秋波流媚,伸出兰花指在老苏的额头点了一下,笑道:“我从前是皇帝亲自下旨册封的娘娘,你本来就比皇帝幸运!”

说完身子向前一倾,扑倒在桌上昏昏欲睡,嘴里兀自喃喃地说道:“皇上,你说要迎我入宫,要与我长相厮守,可是你都没有做到,更不会想到你的爱妃会流落边关吧?”

啪的一声,老苏的酒碗掉在了桌子上,溅起的酒和菜汤弄得满身都是,老苏的酒一下子醒了,脑子却也一下子懵了。

当时我看见老苏惊讶地呆愣了半晌,使劲摇了一摇头,又掐了自己一下,似乎弄明白了不是在做梦,随后老苏走过去抱起小妹,轻轻地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

看着熟睡的小妹,老苏犹豫了好大一会儿,然后从小妹腰里摸出一串钥匙,打开床边的木柜,从里面掏出一个蓝布包裹。我跑到床前,咬着老苏的裤脚往外拽,想要阻止他打开那个包裹,我知道这个包裹小妹从来不让老苏看,里面似乎装着她的秘密和所有的心事。老苏猛地转过身,我急忙松开口向后退了一步,准备躲开他踢过来的一脚。出乎意料的是老苏并没有踢我的意思,而是伸出手指放在嘴边嘘了一声,不让我吠叫,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又指了一下床上的小妹,眼睛里满是祈求的神色。

一瞬间,我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任由老苏打开了那个包裹。

包裹里面是一件女式黄色绣缎长袍,长袍上绣着八只彩凤和几朵牡丹,两肩上各有一条金龙,袖口和衣襟纹着五色云。老苏提起长袍,里面掉出一块绣着祥云的七色绢布,上面写满了字,还盖着一个大大的朱红印章。老苏不认识字,不知道究竟写了什么,他把那件绣着龙凤的长袍翻过来调过去琢磨了半天,似乎与戏台上娘娘穿的风袍一模一样。

老苏把长袍和绢布重新包裹起来,放进柜里。他又倒了一碗酒,一口一口慢慢饮尽,然后长叹一声,自己去到驿舍胡乱睡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无论他再怎么追问小妹,小妹都以酒后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应对,至于那件凤袍,小妹说是当年流落到盛京,在一个王府里服侍格格,后来王府遭难,被人诬陷,圣旨勒令返京受审,王妃在临别时因其殷勤服侍格格,将自己的衣衫赠与给她。

对此老苏将信将疑,却也不再刨根问底,可是从此心里算是结下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后来有一天老苏外出送公文时,我看见小妹抱着那件华丽的风袍痛哭一场,然后塞进灶坑里烧掉了。那幅绢布小妹斟酌良久,最终没有舍得烧掉,而是用油纸包起来,放在小湖边上一个树洞里藏了起来。

日升日落,花开花谢,在大山深处、茫茫驿路中的二十六站,小妹和老苏的日子平平淡淡、忙忙碌碌地一天一天度过,转眼又到了秋高气爽时节。大山里的花草树木对秋天的讯息格外敏感,立秋刚过,秋风就迫不及待地袭来,吹来了晶莹剔透的霜花,吹黄了青杨、白桦,吹红了稠李子树、刺玫果树,吹得落叶松开始脱去绿装,吹得樟子松、鱼鳞松也失去了往日的鲜亮,吹得起伏连绵的群山一片五彩斑斓。

小妹开始把旧棉花重新弹松,为老苏缝制过冬的棉衣棉裤,又把鞣质好的羊皮、狍皮做成大衣和棉帽。老苏收割了小麦,推着碾子把麦粒磨成了面粉;田里的土豆从土里刨出来,晾去湿气后贮存到驿舍的地窖里;萝卜埋进菜窖的沙土里,保持水分,大白菜洗净后放进水缸,撒上咸盐,开始腌渍酸菜。

小妹有几天不爱吃饭,时常头晕、呕吐,总让老苏去采红红的、软软的、酸酸的山丁子,一捧一捧地吃。老苏很是担心,张罗着让过往的人们从老沟捎药回来。小妹笑他呆傻,羞红着脸告诉他自己怀孕了,老苏立刻快乐得像个淘气的孩子,每天把耳朵贴在小妹的肚子上听。他不让小妹干活,小妹在他外出时洗了几件衣服,他回来都要生气。他还和小妹商量给孩子取个什么样的名字,他说自己没有读过书,要小妹给孩子想一个像“铁木真”一样赫亮的名字。

秋意渐浓,每天都有从漠河金矿过来的人经过二十六站,他们怀揣着一个夏天劳作的收入,陆续返回故乡,等着寒冬过后,明年再来这里淘金。拉着一箱箱金砂的马车,在挎着刀扛着火枪的士兵的护卫下,三天两头过来一伙,从驿站前的山路去向遥远的京城,有时赶上天晚,他们就在二十六站休息。

这个时候的老苏很忙,每天小心翼翼地迎来送往,不敢有丝毫懈怠。

一天黄昏时分,一支五十多人的车队来到二十六站,领队的把总黄千昔日曾是老苏的上司,因为当年在科尔沁草原追剿马匪战斗时老苏替他挡过一支射来的暗箭,救了他一命,后来他们结拜为异姓兄弟。黄千这次押运黄金进京路过这里,特意给老苏带来几坛酒。由于兄弟之间几年未见,今日能够在此相聚,老苏由衷地高兴,他宰了两只羊,热情地招待黄把总一行。黄千行伍出身,喜欢强弓骏马,见我仪表不凡,孤傲不群,直夸是一只好犬,不断用手摩挲我的脖颈。

吃饭的时候,黄千对老苏传达上级指令,要求“黄金之路”沿途各驿站协同缉拿一男一女两名逃犯。据黄千讲,几天前胭脂沟发生了一起离奇的杀人案件,飞红阁一个叫贵妃的妓女,用剪子刺死了一个前来嫖娼的俄国商人,引发黑龙江对岸俄国阿穆尔省官员照会,要求限期缉拿归案。那个妓女杀人后,与一青年男子潜逃至深山,至今不知下落。

末了黄千问老苏:“你猜和妓女贵妃一同逃走的青年是谁?”

老苏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黄千面色沉重:“谁都不会想到,是袁总办的儿子袁安邦!”

老苏一下子呆住了。

黄千和老苏对话的时候,我就蹲坐在屋角听着。每次有南来北往的人们在二十六站歇脚或住宿的时候,我都要倾听他们讲述外面发生的故事,我很喜欢通过他们了解外面的世界。看见老苏如此表情,我不禁纳闷起来,何以老苏会对袁安邦这个名字如此震惊?后来,他们接着说下去,我逐渐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袁总办名叫袁大化,自从李金镛大人因筹办建矿,万事劳神,三年前不幸咳血离世之后,接任总办一职。他兴利除弊,整顿矿务,使漠河金矿日益鼎盛。其子袁安邦年方二十四五岁,去年夏天跟随叔父袁大杰从老家安徽涡阳前往漠河投亲,曾在二十六站住宿一晚。当时因为是金矿总办的胞弟和公子驾临,老苏格外悉心照料。那袁大杰言行粗俗,甚是骄横,倒是总办公子戴着一副黑框近视眼镜,不仅相貌英俊,为人更是彬彬有礼,说话谈吐十分清雅睿智,给老苏留下了深刻印象。

近年来随着开矿规模的扩大,老沟金厂、洛古河金厂、奇乾河金厂、奇乾河西北沟金厂等相继开工,并往达音河、洼希利沟、观音山等地延伸,老沟一带已经云集数万人之多,商贾接踵而来,大大小小的上百家妓院应运而生。妓院里那些妙龄女子每天卸妆后,洗浴的水流入老沟河,水面上漂浮一层胭脂,香飘数里之外,因此人们又把老沟叫做胭脂沟。

那杀人的妓女贵妃,乃是胭脂沟妓院飞红阁的头牌窑姐,艳名远播,在胭脂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贵妃刚刚年过三十,却依然貌如二八佳人,不仅容颜出众,更是自小读书,颇具诗情,深得李金镛和袁大化两位总办的得力幕僚屠荫堂、宋小濂、刘臣五等一般文人赏识。

贵妃虽然人在青楼,但自视甚高,日常交往的都是高官富商,或是饱读诗书的才俊,等闲人等任你肯出多少钱,也难有机缘一亲芳泽。金矿的淘金汉们因此赠其贵妃的雅号,至于本名反倒无人知晓了。

那时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们讲述那个才貌双全的贵妃,我脑海里呈现出的贵妃形象竟然是小妹的模样。

老苏听不懂诗,也无心关注风花雪月之事,只是追问一个窑姐缘何会杀了人,袁公子又怎么会和一个妓女搅在一起。可惜黄千官职低微,并不知晓具体细节,只是告诉老苏,事件发生后俄国人非常嚣张,试图借机破坏边境协议,发兵入境,达到吞并金矿目的。幸亏袁大人左右斡旋,答应尽快将凶手缉拿严惩,才暂时遏制了事态的进一步扩大。袁大人大义灭亲,下令缉拿贵妃和自己的亲生儿子,且下令如有反抗,可就地正法。

听完黄千的叙述,老苏直为袁公子感叹不已,大骂贵妃是个下贱婊子,红颜祸水,勾引带坏了良家公子,也连累了袁大人。

每次有官府人员来二十六站,小妹都避而不见。她对老苏说,她讨厌官府人员,个个尔虞我诈。老苏大大咧咧地以为女人都害羞见生人,也就不以为意。这次黄千一行前来也是如此。

小妹独自在地窨子里吃过晚饭,燃起油灯,接着读一本叫做《石头记》的书,那是小妹让老苏托一个私交甚密的信使借赴京传递公文之便,几天前才从京城捎回来的。当时老苏兴致勃勃地让小妹读给他听,只读了几章,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之间卿卿我我、儿女情长的故事就让他昏昏欲睡,只有小妹津津有味地爱不释手。小妹读这本书的时候,经常泪眼汪汪,唉声叹气,是不是也有她对自己命运的很多感悟和感叹呢?

我不愿意听老苏的唠唠叨叨,就来到小妹这里。

暗淡的灯影里,小妹读书的样子折射到墙上,连影子都是那么俏丽。炉灶边的墙缝里有一只蛐蛐在唧唧吱、唧唧吱地鸣叫着,在寂静的秋夜里显得格外刺耳。我不愿意它的呢哝打扰小妹,便顺着声音找到它,用爪子抠出来,驱赶着从门槛下跳出了门去。

后来,我迷迷糊糊打起了瞌睡,直到半夜时分老苏醉醺醺地回来,才到门外自己的窝里安然入睡。沉睡中我还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个漂亮的女子和一个年轻的公子骑着一匹马在森林里奔跑,树枝刮破了他们的衣衫,野兽的嚎叫让他们惊慌失措,他们迷了路,饥肠辘辘,精神憔悴,骑着的那匹马也早已疲惫不堪……

恍惚间,那个美女的样子竟然变成了小妹,我心疼地奔跑过去,想要引导他们走出森林,摆脱困境,可是小妹却认不出我,他们把我当成了一只饿狼,举着棍子拼命地打。

我恨上天造物不公,既然给予了我听懂人们说话的能力,为什么不把说话的本领一并赐予给我。

我悲哀地吠叫着,任由他们的棍棒一下比一下重地打在我身上。我伤痕累累,可是比伤口更痛的却是彻骨的心痛,就在我即将奄奄一息之际,突然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细微的马鸣。

我猛地清醒过来,嗖地一下窜出窝,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奔去。

我的耳朵一向十分灵敏,极远处野猪或是狍子的一点点响动,甚至水中鱼儿游动的声音,草丛里青蛙跳动的声音,树上鸟儿筑巢的声音,都逃不过去。我奔过大湖,绕过小湖,越过草丛,钻进树林,来到声音发出之处。

这时天色已经微明,林中飘满了白白的雾气,草叶上挂满了寒霜。借着淡淡的晨光,我看见林中一匹黑马筋疲力竭地跌倒在地,口吐白沫,再也爬不起来。一个穿着青色马褂的年轻男子晕倒在一旁,一个身着浅黄色短衫、宝石蓝色绸裤的女子抱着男子的头,正在呼唤他醒过来,刺骨的秋寒,冻得她穿着单簿衣衫的身体瑟瑟地发抖。

听见有动静,那个女子转过头来,一瞬间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女子杏眼弯眉,身材婀娜,分明是我的主人小妹,可是敏锐的嗅觉和出色的直觉告诉我,她绝对不是小妹,世间竟有容貌如此相像之人,我不禁呆住了。

荒郊野岭里猛然见到我的到来,那个像小妹的女子又惊又吓,竟然也晕了过去。

一向平静的二十六站,自从那个年轻男子和像小妹一样的女子到来之后,突然变得波涛汹涌,空气中仿佛都充满了火药味,一点点火星都可能引起巨大的爆炸。

老苏和黄千在大湖边发生了争吵,甚至几乎动起手来。

我现在十分后悔我的莽撞,如果我不报警,也许后来的事情都会是另外一种结果。

发现了那对昏迷的青年男女后,我心里万分焦急,尤其是那个和小妹一样容貌娇美的女子,让我由衷地惦记,无论如何都想要帮助他们。我向着驿站方向大声吠叫,不一会儿,老苏骑着马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老苏看见躺在地上的两个人,跳下马来,扶起那个男子,左右端详了一番,大声呼喊起来“袁公子,你怎么了?快醒醒!”

那个男子微微睁开眼,吃力地说:“不要管我,求求你快救那位姑娘。”说完眼睛一闭,又昏迷过去。

老苏伸手要去抱那个女子,突然又像摸到火炭一样把手缩了回来,他也被女子与小妹惊人相似的容貌惊呆了,他使劲揉揉眼睛,确信自己没有眼花,他又抬头看了一眼我,我无奈地摇摇尾巴。老苏犹豫了半晌,还是把那个女子抱到马上,自己背起那个男子,满腹心事地牵着马小心翼翼地向驿站走去。

此时我已经明白,那个男子就是袁安邦,那个女子就是胭脂沟名妓贵妃,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贵妃和小妹几乎长得一模一样。

老苏和我在大湖边上遇见了急匆匆骑马过来的黄千,听到有紧急情况,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抄起武器,团团围住马车,做好迎战准备,黄千指挥停当之后,自己才骑马过来寻找老苏。

看见贵妃和袁公子,黄千欣喜异常,大声地说道:“他们正是袁总办要抓的逃犯,马上逮捕他们!”

老苏说道:“甭管他们是谁,先回去救活再说吧。”

“那就先把他们捆起来,免得再跑掉。”黄千说完,解下袁安邦的腰带,把他反手绑了起来,然后扔上马背,肚子朝下趴着。

“这个袁公子虽是白面书生,但是也算有几分能耐,竟然能够穿越密林从金矿跑到这里,所以我们不能不防着点。”黄千说完,紧接着又要捆那个女子。

老苏拦住了他:“女子就算了吧?”

“不行,对身负命案的逃犯绝不能心慈手软。”黄千态度坚决,说完从马上扯下贵妃,伸手抽出系在她腰上的布带,随着布带的松开,贵妃的裤子脱落下来,露出雪白修长的腿。

这时贵妃突然清醒过来,惊慌地拉住裤子,黄千毫无怜香惜玉之意,拽过来她的手,就要用布带捆绑,贵妃纤细的胳膊几乎要被扭断。

看着那张和小妹一样俊秀的脸庞,看着那双惊恐无助的眼睛,老苏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勇气,猛地冲上前去抓住了黄千的手,大声说道“你不能这样对待她,她是个女子!”

黄千见老苏敢和他对抗,吃了一惊。他怒斥道:“你疯了吗?袁大人可是有令,对包庇逃犯者一律同罪!”

老苏心里抽搐了一下,但依然昂着脑袋坚决地说道:“她一条命已经没了半条,先抢救过来再任你处置不迟。”

黄千是个急脾气,见平素憨厚的老苏竟然敢与他顶嘴,恼羞之下猛地举起马鞭,朝着老苏抽来,老苏扬手抓住鞭梢,两人撕扯着马鞭,谁都不肯放手。

突然,我汪汪两声吠叫,吓得黄千急忙松开手,捡起一根树枝准备抵御我的进攻,谁知我却冲过去朝着树林里继续叫着,老苏和黄千停下手,一起朝着我吠叫的方向察看。

不一会儿,他们也听见了一阵剧烈的犬吠和马蹄声,声音越来越近,渐渐朝着这个方向奔来,最后从树林里跑出五匹马,马背上的骑者都是金发碧眼的洋人,戴着圆顶阔檐高帽,足蹬牛皮马靴,端着长长短短的洋枪,牵着两只凶巴巴的黑背大狼狗。

老苏抽出腰里的斧子,黄千拔出腰里的火枪,摆出迎战姿势,和那几个洋人对峙起来。

黄千大声呵斥道:“你们是干什么的?这里可是大清国的土地!”

洋人们见状纷纷举起枪,枪口对着老苏和黄千,一个二十多岁、面庞瘦削的洋人跃马出来,抬手推开同伙的枪,一边示意他们把枪收起来,一边笑着对老苏和黄千说道:“朋友,有话好好说,我们来这里没有恶意。”

一个五十多岁又高又胖的洋人对他并不理会,而是气势汹汹地喊道:“放下你们的武器,否则没有好果子吃!”

这两个洋人说话的语调奇特,总是胡乱拐弯,要很吃力才能听明白。

老苏一声冷笑,对黄千道:“大哥,洋鬼子以为咱们是被吓大的呢!”

黄千低声道:“兄弟,不要轻易动手,先弄清楚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那个年轻的洋人见局面剑拔弩张,返身和那几个洋人乌里哇啦地交流着,他们说的应该是一种奇怪的语言,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后来有三个洋人迟疑着收起了手里的枪,只有那个又高又胖的洋人嘴里兀自嘟囔着,显然并不甘心放下武器,那个年轻的洋人不得不伸手抢过了他的枪,强行插进他腰间的枪套里。

那两只大狼狗嗷嗷叫着,龇牙咧嘴想要挣脱绳索扑向我,我不怕它们,却也不愿意无缘由地与它们打架,于是弓起健壮的身体,拉开迎战的架势,把锋利如刀的牙齿毫不隐藏地暴露在对手的眼睛里,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眼睛里喷着气汹汹的火焰,高傲地盯着它们。果然,一个对手被我的气势威慑住了,它低鸣一声,往后退了几步,冲着我摇起尾巴示好,另一个见状也斗志全无。

“瓦吉姆叔叔,你看它真是一只了不起的狗!”那个年轻的洋人指着我说道。

那个又高又胖的洋人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他盯着倒在地上的贵妃,突然眉开眼笑地喊道:“伊凡,那个杀了你哥哥的婊子在那里,我们终于追上她了。”说完,他转身对另几个同伴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话,似乎在告诉他们这里的情况。

其他三个洋人也都面露喜色,嘴里乌里哇啦兴奋地欢呼着,这时我明白了,除了那个叫伊凡和瓦吉姆的洋人会说和老苏他们一样的语言之外,另外三个人看来只会他们自己的母语。

黄千这时已经明白了对方的身份,高声说道:“我是漠河金矿火器营小北沟大营的把总,那个女人杀了你们的亲人,但现在是我的囚犯,我要把她送交漠河矿务局总办袁大化大人那里受审,接受应有惩罚,外国人无权在我国境内寻仇。”

老苏也缓过神来,明白这几个洋毛子一定是在胭脂沟被杀的俄国商人的同伙,他们为了报仇,牵着狗一路追踪着贵妃和袁公子,于是他也跟着一声吆喝:“对,大清国人犯罪自有大清国法律制裁!”

瓦吉姆耸一耸肩,傲慢地说道:“你们中国人有一句古话,叫做‘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个女人杀了我的侄儿谢尔盖,我们要亲手处决她,为我的侄儿报仇。我不相信你们中国人,你们的官府太腐败了。”说完策马朝着贵妃走去,掏出手枪举了起来。

伊凡急忙拉住他,说道:“叔叔,我们此行目的是抓住杀害我哥哥的凶手,交给袁大化来进行公正处理,我们不能私自行刑,这样做有违两国合约。”

瓦吉姆说道:“亲爱的伊凡,你太天真了,看来你在莫斯科大学里学到的东西都是书本上的条条框框,你根本不了解现实的残酷,这次和这个下贱婊子一起逃跑的是袁大化的亲生儿子,也许杀害你哥哥就是袁大化暗中指使的,你怎么能指望那个袁大化会公正审判呢?”

没等伊凡回答,黄千抢先说道:“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们袁大人一向光明磊落,绝不会姑息任何人作奸犯科,即便是他的亲生儿子也不会例外!”

老苏并不管他们的争论,也不管那几个洋毛子腰里的长枪短炮,走上前扶起贵妃骑到马上,牵起缰绳就走,嘴里大声说道:“不管这个女子和袁公子犯了什么罪,我们都要先救活他们,再送交袁大人判决,在二十六站断无外国人肆意胡为之理!”

瓦吉姆举起枪瞄准老苏,猛然间瞧见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原来是黄千的副将派出士兵前来接应。

瓦吉姆无奈地把枪收进枪套,故作轻松地说:“好吧,那我们就相信这些中国人一次。”然后对黄千说道:“不过我们要跟着你们一起把囚犯押到袁大化那里,防止你们私下放跑他们。”

一行人刚走出几步,贵妃突然从马上滚落下来,纵身跃进湖里。马上的袁安邦双手被绑,无法跟着跳下来,急得嘴里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

所有的人都一下子惊呆了,我在贵妃跃入大湖前率先冲过去,咬住了她的衣襟,可是强大的下坠力量把我也一起拉进了水中。

冰冷的湖水很快浸透我浓密的毛,刀锋一样的冰碴划着我的皮肤,四肢几乎冻僵。贵妃的身体己经沉入湖中,只有几缕头发漂浮在水面,一串串气泡从湖底冒了上来。我迅即游过去叼住她的发髻,把她的头拽出水面,她双手用力将我推开,眼看又要下沉。这时有两个人已经跳进湖中赶了过来,他们一左一右抓住贵妃,把她托出水面,一起向岸边游去。

这两个人一个是老苏,另一个赫然竟是那个金发碧眼的伊凡。

吵闹声早已惊动了小妹,她焦急地和那些士兵在驿站门前张望着,妹的脸上遮着黑色的面纱,只露出两只水灵灵的眼睛。远远地看到我们平安回来,小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虽然这时我们与小妹还隔着一大片收割后的麦地,但我依然感觉到了她经历了一番焦虑后的惊喜。

刚才老苏和伊凡已经在湖边换上了干爽的衣服,衣服是伊凡从他的马驮着的包裹里拿出来的,他自己选了一套,又挑出一套肥大一些的抛给了老苏。老苏原本要拒绝,但见到伊凡又拿出一件厚厚的大衣裹在了贵妃的身上,心里对这个外国小伙子的敌意也就不那么强烈了,于是也就不客气地脱下湿漉漉的衣裳,把伊凡的衣服换上了。

我见到小妹站在一群五大三粗的士兵中间,身影愈发地婀娜,不禁想起夜里的梦境,于是就放开脚步,穿过麦地,一溜小跑地来到小妹跟前,将老苏他们甩在了后边。我湿漉漉、冷瑟瑟的样子让她心疼不已,她顾不得弄清这几个外国人为什么要来到这里,而是径直把我领回地窨子,给我擦净皮毛上的水,又急忙把一锅骨头汤放在灶台上加热,掰碎几个玉米面饼子和雪白的馒头放进去,然后倒在一个木盆里端给我。我看见汤里面还有几大块带着筋肉的骨头,心里霎时变得暖融融地,又冷又累又饿的我立即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这时驿站那边袁安邦在一个劲儿地吵闹着,他要挣脱绑缚在身上的绳索,去照顾昏沉沉的贵妃,黄千自然不同意,袁安邦就骂他冷血,甚至声嘶力竭。老苏一声不哼,他将贵妃抱进一间驿舍,出来时将门上了锁,然后大声道:“这间屋子,男人谁都不得进去!”然后冲着袁安邦道:“我去找我家娘子来照顾她。”黄千知道老苏上来了倔脾气,也就尴尬地笑笑,并不阻拦他。

老苏进门召唤小妹,要她帮忙去照顾贵妃,小妹一听说驿站竟然来了一个女人,就接过老苏手里的钥匙,急匆匆地走出了地窨子。老苏犹豫了一下,似乎有话要问小妹,但最终却忍住了。小妹走后,老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赞赏地抚摸了一下我的头,然后从墙角拎起一袋鱼干,扛起一袋米,也走了出去。

当我吃饱后跑回到驿站时,小妹已经给贵妃擦净身体,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贵妃一直昏迷着,小妹端着一碗热粥喂她,怎么也喂不进去,最后只得给她盖上棉被,又往炕下灶洞里添上几块干柴,待火苗越来越旺后,才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

那时,我看见小妹露在面纱外的眼睛红红的,似乎哭过。

我来到院子里,见到袁安邦被囚禁在另一间驿舍,老苏也给他端来了热粥。

袁安邦感激地对老苏说道:“谢谢大叔,谢谢你救了她的命。”

老苏长叹一声,道:“袁公子,你何苦为一个青楼女子葬送大好前程?”

袁安邦苦笑一声,幽幽地道:“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老苏听不明白,只得摇摇头,放下饭菜走了出去。

伊凡已经吃过早饭,正在驿站院子里逗引着那两只大狼狗。见到老苏,伊凡高兴地道“嗨,先生,你的那只狗叫什么名字,它太了不起了!”

老苏没有回答,而是瓮声瓮气地问道:“你也很了不起,为什么你的中国话说得这么好?”

伊凡回答道:“我从前在莫斯科大学学的是东方文化研究,我很喜欢中国的古老文化,所以就专门学习了汉语。这次听说哥哥出事,我坐火车从正在修建的西伯利亚铁路赶了过来。我的主要目的是督促贵国政府能够公正处理事件,不要因此酿成两国外交纠纷,引发军事冲突。”

老苏朝着他竖起大拇指,道:“你是个值得俺敬重的好汉,只可惜你是个俄国人,否则我一定与你结拜为兄弟。”

这时士兵们也已经吃过早饭,黄千派人飞马驰回漠河金矿去报信,并命令副将带领队伍押着金车继续赶路,自己则率领随身的三个卫兵留在二十六站,看守着贵妃和袁安邦,等待漠河那边来人,用囚车押回受审。

瓦吉姆和三个俄国人聚集在一间屋中,鬼鬼祟祟地压低着嗓音用我听不懂的语言说着话,似乎正在商量着什么,后来一个人出来,骑马沿着驿路向北疾驰而去,瓦吉姆对黄千说也是派人回去报信。

忙完了驿站的事务,老苏心急火燎地回到地窨子,想要问小妹为什么那个贵妃和她如此相像,我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刚一进门,就见小妹突然扑过来,跪在他的脚下,眼泪一串串珍珠一般洒落,呜咽着说道:“相公,快想办法救救我的姐姐!”

老苏吃了一惊,惊慌失措得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他急忙拉起小妹,小妹边哭边向老苏讲述了一段故事,这个故事匪夷所思得如果不是我亲耳听到,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听完这个故事,我的心像被千百支箭射到一样疼痛,虽然我只是一只狗……

咸丰十一年七月,为躲避英法联军侵入北京而逃往热河避难的咸丰皇帝病入沉疴,因为“火烧圆明园”事件早已使其焦头烂额,临终前,他下旨立六岁的载淳为皇太子,并著派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等“顾命八大臣”尽心辅弼,赞襄一切政务。

此时的朝廷,围绕皇权之争已是风云暗涌,最终经过一番血雨腥风,在东太后慈安的首肯下,西太后慈禧与恭亲王奕诉密谋发动了“辛酉政变”,控制了政局,他们辅助载淳正式登基,改年号为同治。鉴于同治皇帝年纪尚幼,两宫皇太后开始垂帘听政,在斗争中失利的“顾命八大臣”则被处死的处死,削职的削职,发配的发配。

被赐死的郑亲王瑞华乃太祖努尔哈赤弟弟舒尔哈齐的后代。瑞华膝下育有两女,长女嫁给文华殿大学士、科举状元崇绮,生女名为小枝;次女嫁给“顾命八大臣”中军机大臣杜翰之子杜庭璞,孪生一对女儿,乳名分别唤作双儿、小妹。

崇绮工诗善画,多才多艺,小枝受父亲的教导和熏陶,淑静端慧,习书达理,书法精湛,尤善左手书写大字。她19岁被选入宫,嫁给17岁的同治皇帝,册为孝哲毅皇后,深受宠爱。然而慈禧原本拟定员外郎风秀之女富察氏为后,却未能如愿,只被立为慧妃,因此对皇后怀恨在心,处处刁难。皇帝与皇后恩爱情笃,慧妃遭到冷落,慈禧对此十分不满,于是便在宫中广布心腹密探,监视皇帝和皇后言行,阻止皇帝与皇后亲近。

同治皇帝年轻气盛,赌气独宿养心殿,每日寂寞寡欢,后来,干脆偷偷溜出宫去,流连于酒肆、戏馆,甚至寻花问柳。孝哲毅皇后听闻后心痛不已,每日以泪洗面,却也无可奈何。

双儿和小妹也是一对苦命女,她们的父亲杜庭璞受“顾命八大臣”案件牵连,仕途坎坷,只在礼部谋得一个小官,甚不得意,后来竟然染上烟瘾,抽起了鸦片,使得家境日益窘迫。

一天黄昏,同治皇帝又乔装改扮成一个富家子弟,领着两个心腹太监来到烟花柳巷,巧遇杜庭璞遭人追债,正被痛打,旁边十六岁的女儿小妹哭成了泪人,同治见那哭泣的少女犹如梨花带雨,楚楚可怜,不禁怦然心动,于是出资替杜庭璞偿还了大烟债,使得他感激涕零。

同治由于对母亲慈禧太后的专权十分不满,常以自己不过是皮影戏中的傀儡自喻,故每次乔装出宫都自称姓皮,后来,同治暗中遣人买了一所宅院,以“皮家少爷”身份拿着厚重的聘礼去杜家向小妹求亲,穷困潦倒的杜庭璞自然是双手赞成。

当时小妹正是情窦初开年纪,对这个年少风流、仗义疏财的少年早已芳心暗许,就这样,一对儿神仙一样的伴侣你恩我爱,如胶似漆。同治沉醉于平民百姓这种毫无拘束的男欢女爱,打情骂俏时经常要小妹称呼他皮皮,在小妹这里他似乎找到了在宫里从未有过的自由与快乐。

孝哲毅皇后和双儿、小妹三个表姐妹自幼要好,情同亲生姊妹,年少时经常在一起读书。皇后入宫后,很是惦念她们,一日寂寞无聊,就派身边太监请她们入宫叙旧,以解心中苦闷。小妹和姐姐双儿来到储秀宫,见过皇后,三人正在亲热地叙话,正赶上同治皇帝御驾前来与皇后同进午膳。小妹和同治一见面,皇帝惊慌无措,找借口急匆匆离去,小妹更是惶恐不安,仿佛是在梦中。皇后发现异状,一再追问,小妹年少,不知此事的严重后果,竟然向皇后道出实情,谁料皇后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甚是欣慰,她认为皇帝在外面找一个良家女儿,总比与那些风尘女子厮混要好,她叮嘱小妹要细心照顾服侍好同治。

事情明了之后,小妹曾劝同治专心治国,不要再出宫游荡,任性胡为,有损帝王威严,自己宁愿出家为尼,独守青灯黄卷,同治无奈告诉小妹自己空负皇帝之名,实无皇帝之权的事实,使得小妹唏嘘不已,由此对同治百般安慰,恩爱愈加,不久小妹暗结龙胎,同治喜不自禁,悄悄与皇后商议,准备封小妹为睿贵妃,并对小妹许诺,将来掌握权柄之后,堂堂正正迎其入宫。

孰料慈禧对权力越来越迷恋,竟然逐渐培植自己势力,置慈安太后于不顾,独揽朝纲。慈禧的专权使得一天天长大起来,不愿再做傀儡,渴望独自处理朝政,但却无力改变命运的同治皇帝愈发郁闷。急火攻心之下,同治后来不幸染上天花,卧床不起,一天,同治借故支走身边服侍的太监,亲笔写了一道圣谕,言明小妹乃是明媒正娶,并册封小妹为睿贵妃,要求将来任何人不得非议和为难她。

这天孝哲毅皇后前来探望皇帝病情,同治就委托她保管圣旨,看到皇帝病入膏肓,皇后泪流满面,同治安慰她说:“卿暂忍耐,终有出头日也。”不料被尾随而来的慈禧听到,闯进来抓住皇后头发,边打边骂:“妖婢,此时尔犹狐媚,必欲死尔夫耶?”并扬言要杖责皇后,同治又急又气,又惊又吓,病情加重,第二天傍晚撒手归天。

失去了皇帝的庇护,皇后备受慈禧的虐待和凌辱,在偷偷派人把同治生前拟好的圣旨交给小妹后,皇后吞金自尽,被抢救过来后又无奈绝食,最终在皇帝死去两个多月后也含恨离世,就这样,同治皇帝和他的皇后终于摆脱了慈禧的牵制,在另一个世界里团聚了,而小妹一家却从此陷入了苦难的深渊。

在皇后备受欺凌期间,慈禧听闻同治在宫外私自封妃之事,急忙派人追查。当她得知小妹已经怀有身孕,担心如果生下龙子,按照皇家祖训应该继承皇位,这样孝哲毅皇后则顺理成章成为皇太后,自己就不能再垂帘听政,于是下令满门抄斩,以除后患。幸得同治生前对其有恩的一个小太监冒死报信,杜庭璞举家连夜逃出京城,准备向北到茫茫草原上躲避一时,等风头过后再到盛京投靠亲友,途中杜庭璞和夫人惊吓过度,相继患病过世,只剩下双儿和小妹相依为命。

一对姐妹女扮男装,四处躲避追捕,奔波之中小妹不幸流产。她们与牧民为伴,东躲西藏,三年后才历尽艰难来到盛京,投奔到钟郡王府。钟郡王大贝勒的福晋是双儿和小妹的亲姑姑,在这里她们总算过上了几年安稳日子,但由于特殊身份,姑姑始终不敢给她们谈婚论嫁。

时光悠悠,转眼又过了五年。这天有家丁禀报,连日来王府附近总有形迹可疑的陌生人转来转去,大贝勒判断那些人是慈禧太后派来的密探,随后连夜派人带着姐妹二人逃往卜奎,投奔在黑龙江将军府任副都统的一个心腹。她们走后的第二天,王府果然遭到搜查,没有找到小妹,那些来自大内的捕快一面派人回京上报,一面向北跟踪追来,数次与小妹她们擦肩而过,小妹和双儿几次死里逃生。

最危险的一次,两个捕快抓到双儿,双儿一口咬定自己就是小妹,捕快如获至宝,也无心再去搜捕那个“双儿”。小妹闻讯后赶来,要换出姐姐,姐妹同生共死之情让一个捕快唏嘘不已,当他见到藏在小妹身上的圣旨,更加同情这对孪生姐妹的遭遇,于是找机会杀死了另一个捕快,放走了小妹和双儿。后来她们逃到大兴安岭南麓、科尔沁草原腹地的老爷庙附近,遇到官兵在追剿一伙马匪,小妹和双儿在混乱中被冲散,从此天各一方,生死不明。

小妹和一个仆人辗转一年多,来到卜奎城,不料要投奔的那个副都统已于数月前病逝,正是屋漏偏遇连阴雨,仆人受一窑姐诱惑,拐走金银逃走,留下小妹沦落卜奎,幸亏后来遇见了老苏。

有道是天威不违,今天在这大山深处的二十六站,小妹竟然再次遇见了失散六年多的姐姐双儿!

十一

我不明白人世间为何会有你争我夺、尔虞我诈,也不明白红尘里为何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演绎着一幕幕恩恩怨怨、悲欢离合,但我知道了小妹曾经受过那么多的苦难,还有她的同胞姐姐双儿的惨痛经历,心里似乎有一股无名之火烧得我抓心挠肝地难受。

老苏是个钢刀架在脖子上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汉子,此刻也眼泪滴湿了衣襟,我看见他握紧了拳头,我知道为了小妹,他敢上刀山,敢下火海,敢面对世上一切艰难。他安抚小妹,让她放心,他说有他的命在就有双儿的命在,随后老苏走出了地窨子,我知道他要去找黄千,立即跟了过去。

时间已经快到中午。秋天的阳光依然刺眼,透过稀疏的枝叶洒在身上,暖洋洋地舒坦,但我感觉老苏心里似乎没有一丝暖意,他满腹心事,步履沉重,小径上的落叶踩上去沙沙地作响。

走进驿站院子,我远远地听见伊凡和瓦吉姆他们正压低了声音用俄语争辩着什么,语气中透露着恼怒,见到老苏过来,他们立即闭上嘴,似乎害怕老苏听到。黄千的一个卫兵正在厨房里生火做饭,另外两个端着枪,分别在关押着双儿和袁安邦的房门前站岗。

黄千正在与袁安邦说话,老苏在门外喊他,黄千出来把嘴贴在老苏耳边说了几句话,老苏回应了几句,然后黄千拉着老苏走进屋去,他们的声音很低,可是我机灵的耳朵听得一清二楚。

黄千对老苏说:“金矿那边的人最快也得晚上能到,那几个老毛子一直在暗暗地争吵,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好像心怀不轨,我们现在必须要通过袁公子搞清楚那个被杀的老毛子是干什么的,才能知道这几个家伙是什么来路,以防不测。”

老苏道:“除了那个叫伊凡的,我看其余几个家伙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早知道如此,早上应该多留下几个兄弟。”

黄千道:“押运金车是大事,人手少了更是不行,这里有你我兄弟在,那几个洋鬼子占不了什么便宜。”

老苏恳切地说道:“大哥,我有紧急事情要和你商量。”

黄千摆摆手,道:“别的事情过一会儿再说,眼前当务之急是先从袁公子那里探听情报。”

房门关上了,我蹲坐在门外,里面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我的耳朵。

袁安邦在讲述着他和双儿的故事,声音低沉。

去年春天,在京参加春闱会试的袁安邦考过三场,自认为妙笔生花,孰料发榜后却名落孙山,后来经人指点,才知道是由于父亲为人正直,没有四处打点,自然无人推荐他。袁安邦一向心高气傲,竟然因此大病一场,后来他接到父亲袁大化的书信,说身边缺少得力人手,要他前往漠河协助办事。失意中的袁安邦顿生好男儿投笔从戎、建功立业的豪气,随着叔叔来到漠河金矿。

初到之时,父亲袁大化安排他到洛古河金厂任职,每天忙忙碌碌,学到很多管理经验,领悟到了发展实业方能兴国的真谛,始知自己当年沉溺于四书五经,是多么陈腐可笑,今年春天,他又来到老沟金厂,在这里,每天早晚时候,袁安邦常常一个人到老沟河边散步。

盛夏的一个早晨,他刚来到河边,听见有人在唱:“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歌声婉转,凄美撩人。

袁安邦循声望去,一个俏丽的女子正在河边洗着衣服。清晨的老沟河,温暖的阳光洒满河面,波光粼粼,河岸边绿树芳草,姿态娇媚,清香宜人。眼见如此美景,听闻如此歌声,袁安邦不禁呆住了,突然,一件红色衣衫从女子手中滑落,顺流漂走,女子不知所措,袁安邦急忙跳进过膝深的水里,把衣服捞了回来,那女子跑过来,冲着袁安邦嫣然一笑,道了一个万福,然后接过衣服,转身端着木盆离开河边朝着街市走去。袁安邦一年多来每天面对的都是一帮采金汉子,猛然在这里见到如此明眸皓齿、风姿绰约的佳人,年少的心不禁怦然而动,如同中魔一般不可自己,鬼使神差,不顾身上湿漉漉的竟然尾随着那女子,直到看着她走进飞红阁。他明白了女子的身份,心里不由得怅然若失,牵挂不已,从此他每天早晚早早来到河边,期盼再次遇到那个女子,一睹芳容,却总是空欢喜一场。

直到一个多月后的一天,袁安邦与几个年纪相仿的同僚饮酒,众人因其是总办公子,格外殷勤劝酒,袁安邦不知不觉大醉,连他们张罗要去逛窑子也不知道,竟稀里糊涂被架到了飞红阁。

待到酒醒时,嗅到扑鼻的胭脂香气,发现自己身处女人房中,睡在一张松软的床上,举目巡视,只见一个女子正坐在灯下翻着一卷书,细一端详,正是魂牵梦绕的那个女子。昏黄灯光下,女子发髻蓬松,粉红色衣衫随意地披在身上,慵懒淡漠,别是一番风韵。

袁安邦慌忙爬起来,找到鞋子穿上,口里不安地说道:“我怎么会在这里?一定是喝多了,酒后误事,酒后误事,如果对姑娘有所冒犯,该死该死。”边说边往外走,咣地一声,脑袋竟然撞在了门框上。

那女子淡淡地说道:“过夜钱你的同伴们已经交给了柜上,外边正下着大雨,天黑路滑,还是天亮再走吧。”

果然外边风雨大作,电闪雷鸣,袁安邦只得退回到桌边坐下。那女子脱下外边褂子,只穿着小衣钻进蚊帐,职业性地等着袁安邦,袁安邦尴尬万分,突然瞥见女子放在桌上的书,是一本还初道人的《菜根谭》,不禁尤为诧异。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姑娘竟读此书,难得难得。”

女子哼了一声,说道:“不过是偶尔消遣而己,一个下贱的青楼女子,哪有雅兴品味正心修身、养性育德的大道理。”

顿了一下,又道:“依公子之见,青楼女子是不是只配读那些滥调艳词,唱那些肉麻小曲呢?”

袁安邦无话回答,只能安静地坐着,那女子也不再出声。屋里只有轰隆隆的雷声和哗啦啦的雨声。

油灯火焰越来越小,最后竟然灭了,那女子叹一口气,仍旧不说话,袁安邦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不知过了多久,风停雨住,窗外露出一丝光亮,袁安邦道一声打扰,急匆匆走出门去,可是没走出几步,分明听见那个女子呜呜咽咽的抽泣声。

第二天,几个同僚见面,纷纷打趣道:“春宵一刻值千金,袁兄感觉滋味如何?那个贵妃可是咱胭脂沟当之无愧的花魁啊!”

这时,袁安邦才知道那个女子叫贵妃。

从此,袁安邦吃饭不香,睡觉不困,脑海里萦绕的都是贵妃的影子,身体日渐消瘦。一天,他听说在金矿身居要职的刘臣五,娶的妻子是一个俄国女人,名叫娥丽娜,乃是李金镛在世时帮助刘臣五从胭脂沟一家俄罗斯妓院赎身的,夫妻恩爱,在胭脂沟传为佳话,于是,他也鼓足勇气来到飞红阁,找到贵妃,表明自己绝非狂蜂乱蝶,发誓要为她赎身。

贵妃早已知道袁安邦的身份,对其如此情深虽有感激,却仍不为所动,只是劝他不要少年心性,感情用事,她说自古跳出青楼从良之人,几人遇到真心知己?最终遭遇皆如杜十娘、玉堂春一样,四处碰壁,难破世俗困扰,不过闹个鸡飞狗跳,惹人耻笑而己。

袁安邦回去向父亲袁大化袒露心迹,果然遭到一顿责骂,并被罚去瑗珲公干。袁安邦乘着租来的俄罗斯轮船,顺黑龙江而下,来到瑗珲。匆匆两个月后,袁安邦回到胭脂沟,刚下船,就听说贵妃出事了,她竟然杀了一个俄国商人。

袁安邦非常着急,四处打听贵妃的踪迹,这天听见有人向袁大化禀报,说几个入山采蘑菇的人在观音山里见到过贵妃,请求派人进山搜捕。袁安邦骑马抢先跑到观音山,在一处山坳找到贵妃,正赶上搜山的士兵也发现了他们,慌不择路,两人骑着一匹马不分东西地跑进了深山老林,开始了逃亡生涯。

说到这里,我听见袁安邦声音中流露出喜悦:“在逃亡的路上,我终于赢得了她的芳心,我不后悔我的选择,我觉得这些天虽然忍饥挨饿、吃苦受冻,但和她在一起才是我最幸福、最快乐的日子!”

黄千有些着急,说道:“袁公子,我们不是来听你讲故事的,快告诉我们贵妃为什么要杀那个俄国人,那个俄国人究竟是干什么的?”

“贵妃?谁是贵妃?她真正的名字叫双儿,以后谁也不许再叫她贵妃!”袁安邦大声说道。

听到这里,我知道袁安邦确实已经得到了双儿的完全信任,他们的心已经紧紧地连在了一起。

袁安邦不管黄千是否着急,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那个俄国老毛子该杀,换成哪个良心未泯的人,都会杀了那个乌龟王八蛋!”

十二

心焦如焚的小妹依旧戴着黑色面纱走了过来,她走进了关押着袁安邦的屋子,我想要跟着进去,却突然看见瓦吉姆从窗子里露出的脑袋,两个眼睛死死地盯着小妹婀娜的背影,满是贪婪淫荡的神色,我便停下来,继续在门前守卫。我听见屋内黄千说着弟妹不要客气之类的话,又听见老苏搬凳子让小妹坐下。

袁安邦接着讲双儿的故事。

连日在深山里东躲西藏,找不到出山的路,他和双儿仅靠都柿、牙格达和蘑菇果腹,又冻又饿,以为一定会死在山里,双儿把她的身世一股脑地告诉了他,他们只恨相见太晚。

据双儿讲,她被抓到后,是慈禧亲批放逐漠河,充为妓女的。

被双儿杀死的俄国人叫谢尔盖,他的父亲安德烈早年在老沟一带挖矿淘金,赚了不少钱。李金镛成立漠河矿务局,收复被外国人占领的金矿,安德烈就回国了,留下助手瓦吉姆和自己的儿子谢尔盖经营着几艘货轮,在黑龙江上跑运输。瓦吉姆是个吃喝嫖赌的恶棍,引诱谢尔盖混迹于胭脂沟的妓院,他们花天酒地,欠了很多债,于是开始偷偷地贩卖鸦片。许多矿工染上烟瘾后,血汗钱就流入了谢尔盖和瓦吉姆的腰包,他们劳作一年,两手空空,无法返乡。

李金镛、袁大化一直严禁矿工们吸食鸦片,曾经两次抓住瓦西姆和谢尔盖私自贩运烟土,并按照中俄两国和约规定,送交俄方处理。可是每次都过了不久,瓦吉姆和谢尔盖又返回胭脂沟,继续偷偷地从事着肮脏勾当,矿工们对他们恨之入骨,称他们为“乌鸦”。

这两个“乌鸦”酗酒成性,时常酒后胡作非为,几天前的傍晚,他们酩酊大醉,领着几个俄国流氓去妓院,路上遇见双儿和几个姐妹。流氓们欺负她们是青楼女子,当街肆意调戏,稍有反抗,就拳脚相加,谢尔盖兽性大发,把一个叫含烟的妓女按在地上,扯下衣服,就要强行侮辱,含烟在他的脸上抓了一把,挠出几道血痕,谢尔盖气急败坏,用力掐住含烟脖子,把头往地上撞,含烟白眼上翻,鲜血横流,眼看即将丧命,双儿见到情况危急,拼命前来搭救,却被瓦吉姆纠缠着,双儿持着始终随身携带的剪子自卫,被瓦吉姆飞起一脚,踢倒在地,跌倒时凑巧撞在谢尔盖身上,剪子戳进了他的左胸。

“该死,该死!”老苏和黄千几乎异口同声地喊道。

扑通一声,我听见袁安邦跪下的声音,他恳切地说道:“两位叔叔,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求你们放了双儿吧,我愿意回去向父亲领罪。”

黄千长叹一声,道:“听了事情经过,我何尝不想放了那个姑娘?可是她误杀的是俄国人,这是严重的外交事件,俄国人正在以此事大做文章,如果处理不好,就要引发两国刀兵相见!”

一阵沉默。突然,屋里又传来扑通一声跪下的声音。

我听见小妹哭着说道:“黄大人,我姐姐这些年遭受的屈辱太多了,她不该再受此磨难,我愿意顶替我姐姐去接受袁大人的审判,用我的命换回姐姐的命。”小妹又对老苏说道:“相公,请你原谅我的决定,你我恩爱数载,小妹此生足矣,你的情深意重,小妹唯有来生回报。”

老苏着急道:“我们应该再想想,看一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黄千对此莫名其妙,后来听声音,应该是小妹摘下了面纱,黄千和袁安邦看到她的模样,都愣住了。

黄千对老苏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她是弟妹还是贵妃?啊,不对,她是弟妹还是那个双儿?”

老苏道:“大哥,那个双儿是你弟妹的孪生姐姐。”

黄千似乎不敢相信,他对门口的卫兵喊道:“看看那个双儿,就是那个贵妃清醒过来没有?把她押过来,我要审问。”

那个卫兵答应一声,走到隔壁房间与门口的卫兵交流后,一同架着刚刚醒过来的双儿走了过来,门一打开,我随着双儿走了进去,我想亲眼目睹这对命运多舛的孪生姐妹生死离别后再度重逢的感人场面。

我走进屋门,是我犯下的最严重的一个错误。如果上天能够让时间倒转,我一定老老实实地守在门前,也许那样整个事情就会是另外一个结果。

双儿和小妹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似乎怕谁再把她们无端地分开,她们彼此盯着对方的脸,眼睛一眨不眨,似乎闭上眼睛面前的她就会消失。许久,她们都没有说话,只有眼角慢慢地流下了晶莹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一串接着一串……

袁安邦忍不住鼻子发酸,流的眼泪比双儿和小妹还多。

黄千疑惑地看着老苏,老苏怕自己口拙,拉了袁安邦一下,示意他来告诉黄千。

袁安邦已经明白了一切,于是把双儿在逃亡路上告诉他的关于她和小妹的不幸遭遇,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半辈子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黄千也被故事的离奇曲折惊呆了。

他呆立半晌,才问小妹道:“先皇所赐的诏书现在在哪里?”

没等小妹回答,我猛然嗅见屋外传来的一阵阵血腥之气,隐约听见有人倒地的声音。我赶紧跳了起来,朝着门外吠叫。屋里的人吓了一跳,只有行伍出身的老苏和黄千的反应快,一个从腰里抽出了斧子,一个拔出了火枪,对视一眼,一先一后形成交叉掩护阵势,准备开门出去。

门猛地开了,伸进来的是几只火枪的枪口。枪握在凶神恶煞一样的瓦吉姆和三个俄罗斯人手中,伊凡不见踪影。屋外,黄干的三个卫兵一个倒在厨房里,两个栽倒在门口,胸口上都插着尖刀,枪扔在一旁,眼见已经没了命。

“你们要干什么?”老苏问道。

“反了天了,光天化日竟敢在大清国的国土上逞凶!”黄干大声呵斥道。

瓦吉姆没有理会他们,手中的枪指着蓄势待发、嗷嗷吠叫的我,朝着老苏喊道:“快点拴住这只狗,否则我就打死它!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家伙,我真的不忍心让它死在我的枪口下。”

老苏看着瑟瑟发抖的双儿和小妹,无奈地放下斧子,从墙上摘下一根绳子,套在我的脖颈上,绳子的另一头系在了床脚。

瓦吉姆劈手抢过黄千的枪,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在屋子中央的凳子上,翘起二郎腿,得意洋洋地说道:“女士们、先生们,你们没有想到这样的结果吧?”

见没有人吱声,瓦吉姆色迷迷的眼睛贪婪地打量着双儿和小妹,高兴地道:“兄弟们,太好了!世上竟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美人,我们要走桃花运了。”

老苏把小妹拉到自己身后,袁安邦握住了双儿的手,他们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女人随时准备拼命的架势。

瓦吉姆把玩着手里的火枪,接着说道:“不用再幻想袁大化派人来了,你们派去送信的人已经被他在半路上送去见了上帝。”他指了指那个早晨骑马出去的俄罗斯人,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黄千眼中狂喷怒火,说道:“大胆恶徒,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瓦吉姆说道:“不要徒劳地发火,我会让你们死得明明白白。”

他耸了耸肩,接着说道:“十几年前,我们俄罗斯帝国率先在胭脂沟发现了金矿,开始建厂采金。那些年我们的金厂日进斗金,我们也都腰缠万贯,无数的美女围着我们转,我们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可是一切都被李金镛破坏了,他率领军队驱赶我们,夺走了金矿。”

老苏反驳道:“呸,明明是一个鄂伦春猎人埋葬猎马时,发现了金苗,你们才闻风而上,侵入我国境内肆意盗采。”

瓦吉姆并不与他争辩,接着说道:“谁都改变不了我们俄罗斯帝国最先占领胭脂沟一带金矿的事实,如今我们不甘心失去金矿,我们要找机会夺回来属于我们的财富,感谢上帝,这次终于给了我们一个绝佳机会,这个女人杀死了俄罗斯帝国的公民,我们要借此出兵,独占黑龙江,把金矿重新变成我们的钱袋子,所以,我们不会允许袁大化找到这个杀了谢尔盖的女人。”

黄千问道:“你说的你们除了你和这几个家伙,还有谁?”

“阿穆尔省副总督莫洛斯,想不到吧,这次我们就是奉他的命令,抢在袁大化前面,除掉这个女人,给我们出兵漠河制造借口。”瓦吉姆回答道。

这时,黄千突然用俄语和瓦吉姆交流起来。老苏和袁安邦都吃惊地看着他,他们想不到黄千会说俄语,更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黄千语气越来越激烈,后来瓦吉姆似乎被说得心动,甚至嘴角流露出微笑,我正要舒一口气,可是瓦吉姆竟突然跳了起来,举起枪对准了老苏的脑袋。小妹立即奋不顾身地挺身过来,挡在前边。

“美人儿,现在还不是你死的时候,我对女人从来都是先奸后杀。”瓦吉姆一脸淫笑,无耻地道。

老苏把小妹推到一旁,大声道:“兔崽子,冲老子一个人来吧,谁敢欺负女人,老子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他,有种的就和我一对一地较量!”

瓦吉姆道:“死到临头,不要再硬充好汉啦,在我这个俄罗斯远东地区重量级拳王面前,一拳打死你这个黑大个儿,就像捏死一只麻雀。”

老苏轻蔑地说道:“吹牛皮说大话,竟然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

话音刚落,老苏猛地一偏头,避过枪口,伸右手抓住瓦吉姆的手腕一拽,把枪抢到手中,紧接着左臂顺势夹住他的脖子,右手的枪对准了他的脑袋。

一霎间,我不禁由衷赞叹老苏迅捷凌厉的手脚,这个蒙古勇士平素勤于苦练的摔跤功夫终于派上了用场。

老苏对着门口的三个俄罗斯人大声喊道:“快把枪放下,否则我打死他!”

瓦吉姆吓得面色发绿,大声用俄语喊着,估计也是要他们放下手里的枪,那三个人迟疑着,相互商量几句,纷纷弯下腰做出要放下枪的姿势,突然一个人猛地挺起身,举枪就射,呼的一声,子弹朝着老苏头部而来,老苏手疾眼快,胳膊夹着瓦吉姆一挡,子弹打在又高又胖的瓦吉姆肩上,瓦吉姆一声惨叫,紧接着老苏的枪响了,开枪的那个俄国人应声倒地,随后老苏把瓦吉姆向前一推,紧接着飞起一脚,踹在瓦吉姆腰上,瓦吉姆一个跟头摔过去,壮大的身子与一个正要开枪的俄国人迎面撞到一块,两人咔嚓一声撞破屋门,一起从门口滚了出去,这时第三个俄国人一枪打中了老苏的右臂,老苏手里的枪掉在地上,那个俄国人举枪又要射击,电石火光之际,突然呼的一声清脆的枪响,他自己却一头栽倒在地,后脑勺上鲜血汩汩而流。

子弹是从外面射来,开枪的竟然是伊凡!

在惊心动魄的激战过程中,我一直用力试图挣断绳索,我要冲上去帮助老苏,保护小妹,可是粗大结实的绳索勒得我的脖子几乎断掉。老苏受伤后就地一滚,左手抄起斧子,抡过来砍断绳索,我失去了羁绊,猛虎一样一跃而起。被瓦西姆撞倒的俄国人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正要举枪向伊凡射击,又被我像袭击野猪一样扑倒在地,死死咬住他握抢的手腕,他的骨头咯吱咯吱地作响,他丢掉手里的枪,身子一个翻滚用力甩开了我,刚要起身,却突然嗷地一声惨叫,老苏的斧子像长了眼睛一样准确无误地飞过来,砍在了他的脑袋上。

我怒吼着冲向瓦吉姆,我饶不了那个可恶的坏蛋,老苏一声吆喝,制止住了我,此时的瓦吉姆面如死灰,呆立在院子里,伊凡的枪口顶在了他的头上。

“你这个恶棍、流氓,干了这么多坏事,不怕上帝惩罚你吗?”伊凡怒斥道。

瓦吉姆讪笑着道:“伊凡,我这样做是为了我们俄罗斯帝国的利益。”

伊凡道:“胡说八道,你和莫洛斯相互勾结,妄图侵吞中国的金矿,发个人不义之财,你们为了一己私欲,不惜把帝国拉入战争泥潭,沙皇知道了一定会绞死你们。”

这时,黄千才从惊恐中缓过神来,急忙走过来帮助伊凡将瓦吉姆用绳子捆了起来。

小妹手忙脚乱地给老苏包扎好伤口,好在子弹只是划破皮肉,并未伤及骨头,老苏将几具俄罗斯人的尸体拖到远处树林里埋掉,把黄千三个卫兵的尸体搬到马棚里。

伊凡从怀中摸出一支插着羽毛的笔,在一张纸上写满字,把瓦西姆松开,让他签上名字,刺破手指画上押,然后又绑了起来。

时间已是午后。

伊凡牵着马走过来,朝着黄千、老苏等人深鞠一躬,说道:“这几个恶棍杀了四个中国人,我向你们道歉。我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整个经过,瓦吉姆和那几个恶棍商量怎样对付你们时,被我听到的。我不允许他们胡作非为,他们就打晕了我。”

他又对双儿说道:“漂亮的女士,现在我不再恨你杀死了我的哥哥谢尔盖,他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你们不必回去接受审判,你们根本没有犯罪。”

袁安邦激动万分,拉住伊凡的手不住地摇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伊凡笑着对袁安邦道:“我很羡慕你,用你们中国话来形容,你和你的心上人是郎才女貌,珠联璧合。”话音一转,又道:“不过你读过小仲马先生的《茶花女》吗?”

袁安邦摇一摇头。

伊凡接着道:“那是一部法国小说,写的是巴黎上流社会一个青年爱上一个风尘女子的故事,由于遭到父亲的反对,他们最后劳燕分飞,像白茶花那样纯洁美丽的少女抑郁而终,你的境遇和那个故事颇有相似之处,我希望你们的命运不要像他们一样,希望你们能够拥有永恒的爱情,如果有机会再见,我会送给你一本《茶花女》。”

袁安邦似懂非懂,但却坚定地说:“你读过汉乐府诗《上邪》吗?那就是我对双儿的誓言!”

伊凡道:“太好了!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祝福你们,你们永远是我的朋友,现在我要立刻去见袁大化,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让他撤销通缉令,这样就没有人再为难你的心上人了。”

袁安邦激动得几乎要哽咽。

伊凡拍拍他的肩旁,说道:“我还要赶回斯科沃罗季诺,把瓦吉姆的供状交给阿穆尔省总督廓尔孚,他目前正在那里集结军队,我要向他当面揭穿莫洛斯和瓦吉姆的阴谋,决不能让他们发动战争。”

黄千问道:“廓尔孚会听你的吗?”

伊凡答道:“我是沙皇亚历山大三世加特契纳行宫的机要秘书,必要时我可以向沙皇亲自禀报,相信廓尔孚不敢得罪于我。”

众人舒了一口气,挥手送伊凡策马而去。

我也终于从紧张中放松下来,不由得要为人世间充满着正义的人们喝彩!

十三

月明星稀,秋虫呢喃。

我伏在地上打着瞌睡,辛苦了一天,我感到疲倦了,但我的耳朵仍在捕捉着周围的一切信息。

昏黄的油灯下,袁安邦牵着双儿的手,对小妹和老苏说道:“依照我对父亲的了解,伊凡向他说明事情经过,给他看过瓦吉姆的供状后,父亲一定会撤销对双儿的缉捕。”

众人很是欣慰。唯有小妹心有疑虑,沉吟之后问道:“你们婚姻之事怎么办?今后你和姐姐准备返回金矿,还是怎样?”

袁安邦道:“我们回老家去,奶奶最心疼我,只要回到大袁庄去求她老人家,一定会同意我和双儿的婚事,那样父亲也就不会再反对了!”

老苏道:“大袁庄远在安徽涡阳,路途艰辛,你们打算何时启程?”

袁安邦道:“事不宜迟,明天天不亮就走。我估计父亲虽然不会再为难双儿,但一定要派人捉我回去,进行严厉责罚,按照伊凡启程去往金矿的时间推算,他们的人马应该早晨到来,如果被捉回去,我们就要费一番周折了!”

袁安邦话刚落音,黄千从门外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坛酒,道:“好啊,我也明天起早走,去追赶押运黄金的车队,咱们可以结伴而行,你们乔装成我的卫兵,追来的人不会怀疑到我这里,我一直护送你们到京城。”

小妹敛衽下拜,道:“长途万里,姐姐就拜托黄大人照应了。”

黄千道:“弟妹说哪里话来,都是自家兄弟姐妹,哪有那么多客套。”

袁安邦道:“黄大人不仅侠肝义胆,俄语竟然也说得如此之好,着实令人钦佩!”

黄千道:“过奖过奖,不过是这几年常和老毛子接触,学到一些皮毛而己。”顿了一下,又道:“白天我见瓦吉姆包藏祸心,那几个老毛子又蠢蠢欲动,只好用俄语与他们对话,要他们不要轻举妄动,孰料那个瓦吉姆竟然油盐不进,对老苏突下杀心,幸亏我这兄弟身怀绝技,才使得我们反败为胜。”

说完拉着老苏,道:“今夜你我兄弟痛饮一醉如何?”

老苏连声答应。两人坐在桌边,几碗酒下肚,老苏已是微醉。

黄千忽然道:“你我三十年前一同投军,这些年情同亲生兄弟,大哥可曾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吗?”

老苏道:“大哥虽为长官,始终视我为兄弟一般,从未当成下属呼来唤去,不知此话何来?”

黄千道:“当年在草原剿匪,匪首哈尔巴拉暗中射我一箭,你以身为盾,救我一命,每当想起此事,都不知该如何回报。”

老苏道:“你我是兄弟,何曾期盼过回报!”

黄千道:“后来你身中五箭,仍力战哈尔巴拉,将其枭首,却将功劳上报在我的名下,使我得以升迁,此事至今想起来仍让人感到惭愧。”

老苏道:“我不是做官的料,只愿上阵杀敌,保民平安,尽一个男儿本色,大哥拖家带口,需要建立军功,升迁官职,养家糊口。”

黄千长叹一声,道:“军功卓著又能怎样?从军至今三十年,经历大小百余次战斗,身上伤疤无数,还不过只是一个把总而己。”

老苏无语,只得端起碗喝了一口酒。

黄千接着道:“如今的朝廷,权力把持在太后老佛爷手中,只要得到她的赏识,就可平步青云,鸡犬升天。”

老苏笑道:“只怕大哥认识慈禧那个败家老娘们,她却不认识大哥。”

黄千道:“眼下就有一个得到太后赏识,向太后邀功的机会,只是不知道兄弟意下如何?”

老苏诧异道:“大哥,此话怎讲?”

黄千道:“兄弟,凭心而论,大哥不是一个坏人,更不是一个恶人,只是自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所以事到临头也怪不得大哥不讲义气了!”

老苏对黄千的一番话,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刨根问底,突然感到左边胸口一痛,一把锋利的尖刀已经插入了胸膛,外边只剩下一截刀柄。黄千松开握刀的手,向后急退一步,脸紧张得变了形。

黄千口里说道:“兄弟,对不起!我要把弟妹送给太后老佛爷,她是我升官发财的唯一希望!”

老苏苦笑一声,嘴里喷出鲜血,吃力地道:“大哥,升官发财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吗,比兄弟三十年的生死情义还重要吗?”

他抹了一把嘴角流出的血,接着道:“如果我的脑袋能换来大哥的锦绣前程,做兄弟的啥话不说,自己砍下来给你,但谁想要伤害小妹,那是痴心妄想!”

说完猛地站了起来,伸出左手朝着黄千抓去,吓得黄千急忙闪躲,却不知老苏左手乃是虚晃,右手寒气森森的板斧早已直奔面门而来。黄千身手也是不弱,他猛地向后一仰,紧接着借势后翻身贴着地面骨碌出门外,留下一只血淋淋的耳朵掉在了地上。老苏一招未果,后招接踵而至,手里的板斧像闪电一样跟着飞出门去,不偏不斜,正中黄千的后一心。随后老苏抄起酒坛,想要迈步跨出门外,却身子一晃,轰然栽倒在地,眼睛大大地睁着,里面满是怒火,光彩却在一点一点消失。

小妹和双儿几乎同时哭喊着扑过来,想要扶起老苏。

老苏苦笑了一下,断断续续地道:“我不能再照顾你们了,你们一定要好好活着。小妹,一定要照顾好……我们的……孩子,一定……”

袁安邦拎起一个板凳,要冲出门去拼命。

那时我呆住了,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眼前的一切竟然会发生,在那惊心动魄的过程中,我的脑海里似乎有一根弦发生了断裂。

老苏最后一招的力气已经明显不足,板斧只是伤到了黄千的皮肉,没能要了他的命。死里逃生的黄千惊魂未定,他忍着后背的伤痛,左手捂着掉了一只耳朵、不住流血的脸颊,右手掏出火枪,直到听见里面乱成一片,才敢探头进屋。袁安邦举起板凳就砸,黄千飞起一脚,把他踢翻在地。黄干扬手扣动扳机,朝我打来一枪。倒在地上的袁安邦拾起地上的一个酒碗掷向黄千,黄千一侧身子躲了过去,枪口一偏,子弹擦着我的头顶飞过。黄千举枪又要射击,我已经清醒了过来,跃身咬住了他握枪的胳膊,他疼痛难忍,火枪被甩了出去。我朝着黄千的身上乱咬,大腿、胳膊、后臀、腰部、脊背,每一口下去就是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我恨不得将其撕成碎片。黄千鲜血淋漓,满地打滚,拼命地和我撕扯着,我始终无法咬到他的咽喉。

“瓦吉姆,快来救我,快杀掉这个该死的畜生!”黄千朝着屋外大声喊叫。

袁安邦又抄起一个板凳,想要用力朝黄千砸来。突然屋外传来一声枪响,袁安邦身子一晃摔了出去,右边胸口流出了鲜血。

瓦吉姆举着枪闯了进来,看见屋里情况,立即把枪瞄向我,我撇开黄千,一个箭步扑了过去,张口咬住了瓦吉姆小腿,将其拽倒在地。瓦吉姆的手臂碰到门框,枪飞了出去,我咬向他的脖子,他伸出胳膊挡住,我一口咬在了他粗壮的手腕上,痛得他哇哇乱叫,瓦吉姆的另一只手握拳砸过来,正中我的脑袋。号称远东重量级拳王的这一拳力道果然不凡,我眼冒金星,头痛欲裂,但仍不顾一切地咬住他手腕,始终不肯松开,瓦吉姆一声唿哨,从屋外窜进来那两只黑背大狼狗,它们狂吠着向我冲来,一个咬住了我的后背,一个咬住了我的后颈。我只得放开瓦吉姆,和它们进行着殊死搏斗,洁白的身躯溅满了殷红的血,有我的血,有黄千的血,有瓦吉姆的血,也有那两只恶狗的血。

黄千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拾起地上的枪,推上子弹。

“皮皮,快跑,不要管我们!”小妹大声疾呼。

瓦吉姆抡起一个板凳,一下子砸在我的背上,我一个趔趄,瘫倒在地,腰似乎折断了,黄千举着枪,凶神恶煞一般走过来,恨不得一枪打碎我的脑袋。

小妹哭着喊道:“皮皮,快跑,快跑,以后再为我们报仇!”

双儿也在奋力地呼喊着,要我赶快离开险地。

小妹和双儿撕心裂肺的呼喊让我突然清醒了许多,我忍住疼痛,拼尽全力噌地一下跳了起来,朝着黄千扑去,那两只大狼狗吓得愣了神,来不及阻挡,黄千急忙闪身一躲,让出一个空档,我趁机跃上窗台,纵身跳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这时我已经全然明白,下午黄干用俄语和瓦吉姆交流的是什么内容,那一定是说服瓦吉姆与其合作,把小妹献给慈禧去邀功请赏,见到有利可图的瓦吉姆自然一拍即合,故此才会要当场举枪射杀老苏。只可惜,我对恶人的阴谋领悟得太晚了!

那两只大狼狗追了出来,狂吠着跑了一阵,见没有人跟随过来,习惯于狗仗人势的它们又胆怯地逃了回去。

我跑到额木尔河边,站在冰冷的沙滩上,孤独地仿佛无家可归的孩子,我茫然四顾,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被瓦吉姆重击的脑袋在嗡嗡作响,身上也再没有一丝力气,只得伏在硬硬的河卵石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十四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昏睡中醒来。

月影西斜,启明星高挂空中,冷森森地放着光,额木尔河哗哗地流着,似乎淌的都是眼泪。

我知道过不了多长时间,天色即将放亮。我急忙爬起来,身上被毒打的地方和被咬伤的地方穿心刺骨地疼痛,我顾不了这些,我仿佛听见小妹在痛苦地呻吟,她在呼唤我快去救她,还有她的姐姐。我抖抖身上的毛,喝了几口带着冰碴的河水,披星戴月,向着驿站悄悄地跑去。

十分万幸,那两只凶狠的大狼狗没有在院子里,而是被瓦吉姆关在了屋子里,屋子里传出瓦吉姆和黄千如雷般的齁声,此起彼伏,间或夹杂着他们翻身时身上的伤口疼痛发出的呻吟,声音干扰了那两只大狼狗的听觉,掩饰住了我潜回来的动静。

我知道黄千和瓦吉姆伤得不轻,我锋利的牙齿造成的创伤会让他们大量失血,此刻他们也许正在昏睡的状态。

我不敢掉以轻心,我脚步轻轻,仿佛一只机敏的狸猫。

我通过听觉和嗅觉判断出,小妹、双儿和老苏、袁安邦被关在了同一间屋子里。屋门从外边锁着,冰冷的铁锁就像一道生死符,阻隔着阴阳两个世界。我的心冰凉彻骨,我无法打开那个坚固的铁锁,我四处巡视一下,最后决定破釜沉舟。

我爬上马棚后堆积的小山一样高的草堆,借着草堆跳上马棚,沿着马棚的房脊小心翼翼地爬到驿舍的屋顶,钻入关押着小妹那间屋子的烟囱。烟囱的通道很窄,我勉强地爬到底下,身上沾满了黑灰,变成了一只黑黢黢的怪物。

我从炕洞里钻了出来,惊醒了小妹,小妹知道是我,虽然我变成了一只“黑狗”,主人与我之间心有灵犀。

她无声地哭了,眼泪在月光下晶莹闪烁,俏丽的脸庞充满了哀伤。我伸出长长的舌头,舔拭去她的泪水,咸咸的,苦苦的,涩涩的。

小妹和双儿被双手反绑,捆在床脚,袁安邦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右胸尚有鲜血隐隐渗出,似乎已经死去,但我隐隐约约听见他的心脏在微弱地跳动,双儿也醒了过来,她惊讶地看着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神奇地来到这里。

我咬断系在小妹手腕上的绳子,她伸出手摸摸我的头,以示嘉奖,她想解开双儿,可是绳子系得紧紧地,力气单薄的她无能为力,我几口咬断绳索,放开了双儿。

老苏躺在墙角,一动不动,我听不到他的心跳,知道他早已不在人世,我走过去,舔着他冰冷的脸,那一瞬间我以往对他的厌恶全都烟消云散。小妹扑过来搂住老苏,亲吻着他的脸,泪眼婆娑,她不住地抚摸着他的脸颊,老苏的眼睛怎么都不肯闭上。

双儿搂着袁安邦,也在轻声哭泣,突然,袁安邦身子动了一下,眼睛慢慢睁开。双儿和小妹又惊又喜,双儿扶着他慢慢地坐了起来。

袁安邦气喘吁吁,吃力地对双儿和小妹道:“我的伤太重,不能和你们一起走了,你们快走吧,天就要亮了。”

双儿焦急地道:“要走一起走,要死一块死,我不能留下你不管。”

袁安邦道:“你们留下来,正中黄千下怀,他明天就会押送你们去京城邀功请赏,为了让老苏死得瞑目,你们也不能让黄千这个败类称心如意。”

喘了一口气,袁安邦接着说道:“黄千以为我已经死了,才没有再给我一枪,杀掉我灭口,老天有眼,让我醒过来再看你一眼,我已经死而无憾了。天一亮,金矿的人就到了,那时候黄千对他们信口雌黄,说我是被老苏和你们串通起来所杀,你们就没有机会逃走了。”

双儿道:“让小妹自己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袁安邦苦笑着道:“小妹已有身孕,需要你照顾,老苏说得对,你们应该好好活着,别人越是想要你们死,你们越是要好好活着,不能让那些坏人遂意。”

说完,袁安邦一阵咳嗽,嘴里不住地喷出鲜血。

他吃力地抬起手,推开双儿,用微弱的声音道:“我不行了,也许活不到天亮,你们快走,快走!记住,你们一定要好好活着,人死了如果真的有魂灵,那么我和老苏在九泉之下也会保护着你们的。”

袁安邦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手臂垂了下来,一动不动了。

双儿强忍住悲伤,贴在袁安邦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和你一起逃亡的那几天,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光。”

双儿和小妹相互搀扶着去推房门,发现门被紧紧地锁着,她们焦急地看着我,我跑到窗前,她们跟了过来。小妹去推窗户,窗户也被人从外边关得死死地。

霎时我万念俱灰,恨自己再也无能为力。

十五

“他妈的,这两个娘们的鞋在这里,一定是投湖自尽了。”黄千气急败坏地喊道,他身上缠满了白布,有的地方被渗出的血染得通红。

此时的大湖边上聚集了三十多骑人马,都是连夜从漠河金矿赶过来的。瓦吉姆骑着马,牵着那两只大狼狗,它们正围着湖边的两只女鞋不住地嗅着。

清晨的阳光灿烂明媚,红色的朝霞绚烂多姿,我坐在不远处的树林下,观察着这里的动静。

瓦吉姆道:“这的确是那两个婊子的鞋,可是也许是她们不小心遗落在这里的,让我的狗再四处搜索一下,只要有我的德国牧羊犬,任她们跑到天边也逃不出咱们的手心。”

说完,瓦吉姆放开牵在手里的绳子,那两只狗四处搜寻一遍,径直朝我隐藏的方向奔来。

一只狗跑的较快,它刚靠近我用来藏身的一丛枯草,我猛地扑上去,像饿虎扑食一样,径直咬住它的脖子,它连哼一声都没有来得及,就一命呜呼了,另一只狗见情况不妙,夹起尾巴往回跑。

呼呼呼,密如炒豆的枪声响起,子弹嗖嗖地在我身边乱窜,我急忙跑进树林,又躲藏了起来。那些士兵骑着马端着枪四处巡视了半天,谁也没有发现我的踪迹,剩下的那只大狼狗瑟瑟地发着抖,任瓦吉姆怎么驱赶,也不敢再走进树林里一步。

黄千道:“那只该死的白狗也在这里,看来那两个臭娘们一定是死在湖里了,否则那只狗一定会随着她们一起逃走。”

我心里不禁得意地暗笑。

“弟兄们,那个贵妃的妹妹是太后老佛爷十几年前下令通缉的逃犯,她就隐匿在二十六站,昨天被我抓住,却不知为何半夜里竟逃了出来,估计是因为她们的男人已经死去,走投无路之下自尽在了湖里。现在只要我们捞出她的尸体,割下首级交给朝廷,太后一定会重赏我们,人人都能升官发财。”黄千高声地道。

有人命令道:“你们几个人到驿站把桦树皮船抬来,下河打捞,务必找到那两个女人的尸体。”

我蹲伏在树荫里,听着他们乱哄哄地忙碌着。

我要坚守在这里,防止那只大狼狗嗅到小妹的踪迹,只要它敢带路过来,我宁愿被黄干他们打死,也要咬死它。

日上三竿,阳光愈加温暖,我的肚子开始咕咕地叫,可是还不是我离开去找小妹的时候,我在这里多守护一会儿,小妹就会跑的远一些,危险就会减少一分。

我对我的嗅觉一向自信,山再高,林再密,路再远,我也一定会循着小妹留下的气息找到她,等到中午时候,我就去找小妹,与我的主人一道远走高飞。

现在,我必须坚守在这里!

那些士兵还在湖里忙着。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人喊道:“报告黄把总,袁安邦公子怎么处理?”

黄千道:“袁公子受那贵妃媚惑,一时糊涂,曾犯下大错,好在后来迷途知返,坚决要法办逃犯,谁料竟遭到老苏的突然袭击,不幸中枪身亡。我没有保护好袁公子,实在是有愧于袁总办啊,备一辆马车,将袁公子的尸身好好运回胭脂沟,不得有误。”

那人答应一声,骑马去了。

一股悲哀涌上我的心头,我真想冲出去咬死黄千,还有那个瓦吉姆。

有人道:“那个老苏看起来十分忠厚,谁知竟会向文质彬彬的袁公子下此毒手。”

黄千道:“这小子为了狐狸精一样娇媚的逃犯老婆,什么事情不敢做?连三个俄罗斯勇士,也都惨死在他的手中。”

“老苏当年在战场上勇猛无比,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竟还如此强悍,真是红颜祸水,英雄难过美人关,倒可惜了一条好汉。”有人说道。

黄千呸了一声,道:“要不是那个伊凡被老苏的狐狸精老婆和妓女贵妃迷惑得五迷三道,从中作梗捣乱,老苏倒也未必得手,也不知那个伊凡伪造供状逃走后,向袁总办说了瓦吉姆和我一些什么坏话,此事回去倒要好好向袁总办解释一番才是。”

我几乎要呕吐出来,人世间竟有如此无耻之徒,真不知苍天的眼睛长在了那里?

我眯上眼睛,静静地伏在草丛中,我要趁此机会养足体力,待一会儿去追赶小妹他们。

此刻他们跑到了哪里呢?

十六

小妹、双儿是和吉若一起走的。

那时正当我们身陷绝境,焦急万分,几欲绝望时,忽然嘎巴一声轻响,似乎有人弄断了屋外的门锁。果然门突然开了,一个人直立在门口。

我循声望去,夜色中隐约分辨出那个人是老苏的好朋友、出色的鄂伦春猎人吉若。吉若背着猎枪,手里拿着一把砍刀。

我知道,我们的救星来了。

吉若带着小妹、双儿蹑手蹑脚地逃出驿站,来到湖边。此时天边已经露出鱼肚白,晨雾弥漫在湖面,飘散在树丛中,小妹如同见到亲人,嘤嘤地哭出声来。

吉若道:“昨天晚上我在红石砬子一带遇见一个猎人,他说午后路过二十六站附近时听见这里有枪声,我很着急,就连夜赶了过来,发现你们出了事,不知道老苏现在怎么样了?”

听见吉若提起老苏,小妹几乎晕厥过去,双儿急忙扶住她。

吉若明白了一切。

他眼里噙着泪,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咱们走我们鄂伦春人打猎的羊肠小道,只有这样才能避开那些坏人的追踪。”

吉若在一片树林里找到自己的马,把小妹和双儿扶上去,牵着马钻进茂密的树林,我在马的后面跑着,仿佛逃出牢笼的鸟儿。

我们绕过一个山头,太阳已经从山顶露出头来,透过树枝洒下清新鲜艳的光彩,但晨雾却愈发地浓重。

我们的脚步匆匆,双儿的一只鞋掉在地上,她都没有发觉,不一会儿,不知道又是什么东西从马上掉下来,砸在了我的头上,滚落到草丛中,我停住脚步,看清那是一只女鞋,从气息上判断出是小妹遗落的。

猛然问我的心揪了起来,我想到了瓦吉姆和他的那两只大狼狗。它们能够领着伊凡和瓦吉姆跟踪双儿和袁安邦找到二十六站,也一定能够继续引导黄千和瓦吉姆进行追踪。

马蹄声声,小妹他们没有注意到我停了下来,继续穿越树林疾走着,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突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叼起小妹的鞋子,沿着来时的路径返回,我找到双儿的鞋子,一起叼着往回跑。

太阳越来越高,我的脚步越来越快,我知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当我快要跑回到二十六站时,远远地听见那里已经乱成一锅粥,大约有几十骑人马喧闹着,我听见那两只大狼狗在兴奋地吠叫,一定是见到这么多人,让它们感到胆气格外地壮。

黄千高声叫道:“那个贵妃和她的妹妹跑了。瓦吉姆,快让你的狗带路,我们马上去追。她们没有动马棚里的马,步行跑不了多远,一定能够追上!”

马蹄乱响,一群人向着大湖、小湖方向跑来。

我顾不得疲倦,顾不得伤痛,顾不得树枝杂草的羁绊,跑到大湖边上,放下了那两只鞋。

这就是我给黄千和瓦吉姆,还有他们的大狼狗布下的迷魂阵。

十七

我是一只狗,一只世上独一无二的狗。

我能自己打猎,我能听懂人们说话,我会帮助主人摆脱困境,我会给敌人布置迷魂阵……

我似乎无所不能,什么都会,但是我不会算卦,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会下雨。

快到中午的时候,艳阳高照,天如碧海,朵朵白云仿佛一叶叶扁舟,突然一阵狂风,卷来层层乌云,大雨倾盆而下。

雨水淋湿我的毛发,洗净了身上滚满的烟囱里的黑灰,可是我的心却如同一颗流星,坠入了莫名深渊。

因为,雨水冲刷净了小妹留下的一切气息,我再也找不到我的主人了。

雨水哗哗地从我身上滑落,那里面不全是雨水,还有我的泪水。

我知道,从此以后我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亲人了……

十八

我成了一只流浪狗。

我白天捕猎,夜晚露宿荒山,偶尔有人见到我,都把我当成是一只狼。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时常回到二十六站,徘徊在熟悉的驿站旁,逡巡在额木尔河畔,彳亍在大湖、小湖边。我看见老苏在喂马,小妹在放羊,我朝着他们跑过去,他们又忽然不见踪影,只留下我在寒夜里孤独地哀鸣。

二十六站新来的驿卒看见雪地里的脚印,十分害怕,常常在夜里向我打冷枪。

冬去春来,冰消雪融,转眼又是达子香花盛开时节。

一天,我捕到一只獐子,吃了个饱,又回到二十六站,远远看见湖边上有几个人骑马伫立在那里,谈论着什么。

一个二十多岁、相貌俊雅的年轻人说道“小濂兄,这里就是当年胭脂沟名妓贵妃的自尽之地了。”

那个叫小濂的三十多岁,身材瘦高,留着山羊胡子,他跃下马来,整理一下衣衫,朝着湖面深深地鞠了三个躬,那个年轻人也急忙下马,跟着鞠躬。

那个叫小濂的说道:“贵妃妹子,宋小濂和刘臣五返京公干,途经此地,特意来看望你了。当年我们相聚塞鸿诗社,拈题分韵,斗险争奇,吟风弄月,赏诗作画,何等惬意,而今你香魂飘散,葬身湖底,怎不让人感叹!”

刘臣五道“前日屠荫堂吟咏你的《龙江吟》,还在唏嘘不已,只盼你来世托生在一个好人家。”

原来这两个人竟然是在金矿身居要职的宋小濂和刘臣五,我听过往二十六站的很多人提到过他们的名字。

两个人绕着湖边走着,身后随从牵马跟着。

刘臣五道:“据那黄千讲,他们打捞了整整三天,没有找到贵妃和她孪生妹妹的尸体,此事当真奇之怪之。”

宋小濂道:“世上奇怪之事,又何止此一件?黄千那些腌月赞之人,没有搅扰佳人仙逝遗梦,此乃天意!”

刘臣五恨恨地道:“该死的黄千,竟然妄想花言巧语欺骗袁大人,要不是袁公子命不该绝,回到金矿后被发现只是失血过多,深度昏迷,恰巧皇上体恤我等在边关辛劳,派太医院的王太医前来抚恤问诊,将其抢救回一条命来,道出实情,倒险些被他蒙混过关。”

宋小濂道:“自古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公道自在人心。所以黄千听闻袁公子未死,知道自己忘恩负义、卖友求荣之事再也无法掩盖,从此无颜再在金矿立足,只得连夜离开,结果路上伤口迸裂,失足坠马,头触大石而死。对于这个背信弃义奸佞宵小的如此下场,胭脂沟谁人不拍手称快?”

刘臣五道:“果真是天道昭昭,报应不爽,我还听说那个瓦吉姆被遣返给俄方后,竟然突发怪病,怕风怕水怕声,大小便失禁,逢人就疯狗一样乱咬,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了!”

一阵春风袭来,湖面荡起涟漪,残存的冰块在水面上浮浮沉沉。刘臣五随手折下一枝达子香,用手把玩着。

刘臣五道:“黄千说贵妃的妹妹乃是先皇亲自下诏册封的贵妃,倒不知此事是真是假,若真属实,两位‘贵妃同葬此湖,实乃人间罕见也。”

宋小濂道:“黄千蝇营狗苟之辈,谁会相信他的鬼话!”

我的心突然颤抖起来,我又想起了我的主人一一冰清玉洁的小妹。她不应该遭受世人的误解,她的故事也不应该湮没,我不能让小妹的秘密石沉大海,我感觉到这两个人身世不凡,值得信赖,于是我从小湖边树洞中找到小妹藏着的圣旨,用嘴衔着朝他们跑去。

“狼,狼,大人小心!”随从们发现了我,一边喊着,一边准备举枪。

宋小濂道:“大家不要慌,这好像是一只狗!”

我把油纸包放在宋小濂面前,转身跑开。

宋小濂取出绢布,看见鲜红的玉玺印章,突然把它挂在一株达子香树枝上,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才拿起来与刘臣五一同细细品读。

读罢,两人长叹一声,良久无语。

后来,宋小濂命随从将湖边一棵大树剥掉三尺多长的皮,露出雪白的树干,他取出笔墨,龙飞凤舞地书写了三个大字:双妃湖。

刘臣五抹掉眼角的泪水,然后接过笔墨,见树旁有一块大山石,于是疾书《忆江南》:

红颜苦,绛草落凡尘。

达子香花留倩影,双妃湖水葬芳魂。

阆苑舞甄神。

然后,一行人策马离去,只留下达子香花的馥郁芬芳,随着轻柔的风弥漫在湖面。

责任编辑 阿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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