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上海·金建云

公公的心事

◎文上海·金建云

1

作为陈家媳妇，我最怕的事儿是给公公送钱。

老公是留美的法学博士，大名鼎鼎的陈律师；公公是退休的高级工程师，不缺钱花的知识分子。按理说，给老人孝敬钱，皆大欢喜。然而，这事儿在我们家就变了味儿。

老公与公公性格相似，内热外冷、不善表达情感。他们在外人面前能说会道、长袖善舞；与家人沟通却不经雕琢、直接粗暴。婆婆去世后，他们更如两只骄傲孤独的公兽，相处时总感别扭。大多数时候，他俩聚一起就喝闷酒，喝醉了也默默无声……

这种微妙的关系，要归咎于当年老公出国的学费。听说，公公从一开始就坚决反对。老公哭泣跪求，最终立下欠条才得到第一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欠条我偷看过，上面写：

“陈晓刚出国读书，向父亲大人陈菁华借款6万，五年为限，利息与银行同等。若借款用完之后，陈晓刚仍未获得奖学金，陈菁华可勒令其回国就业……”

可以说，这张欠条颠覆了老公的“三观”。“勒令回国就业”如悬在头顶的利刃，让老公一改懒散的习性，玩命地读书打工，奠定了勤勉认真的品格和事业发展的根基。然而，他却从此对父亲冷淡起来。他知道父亲是为他好，所以努力做“孝子”，隔三差五花钱送物、报答亲恩。然而，他又对父亲怀有莫名的疏离感，一股冷冷的敌意常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事后，公公特意去查了房价。得知这个小套的房价与他给我们的钱数几乎同等时，他郁闷极了，一连几个月都不跟我们联系。

2

说实话，我很理解公公。

工薪的家庭，在二十年前将孩子送出国，无疑是“倾家荡产”的投资。公公知道，很多纨绔子弟在国外不学无术、花天酒地，所以他才出此狠招，逼儿子发奋。

公公的目的达到了，却失落了更重要的父子之情。不善言辞的他，从不向人吐露自己的失落与后悔。他一次次将我们孝敬他的钱再加上若干，偷偷给我，认真地说：“这是我给孙子出国的学费，你存起来，千万别让晓刚知道。”

我老公则做得更绝。无论老爷子给我们什么，他立刻换算成人民币，用出国旅游、购买保险、馈赠礼物等多种方式“还回去”。他常在老爷子面前“炫富”，有意无意地说：“我买了多少教育金，你孙子将来留学足够了！”老公很喜欢忆苦思甜，给儿子讲述自己当年“在国外的苦日子”。每次他一提旧事，公公就拂袖而去。老公还教儿子：“男子汉不能占别人家的便宜，要礼尚往来，以多报少。”从老公保存当年“欠条”一事，我就看出他没走出当年的伤害。不知不觉中，他将父亲归入“别人家”的行列，锱铢必较。

一天，我们母子俩到公公家吃饭。公公的老同事上门拜访。多年的交情让他们无话不谈，老同事诉说儿子是“啃老族”：“吃我们的、喝我们的、孩子让我们养、把我们当保姆使唤，还以为这一切是理所应当的！这不，最近又要我们给换大房子……老陈，还是你教子有方！这年头，像陈大律师这么能干又孝顺的孩子，真是万人中难找一个啊！”

公公嘴上应承着，却露出苦笑。很快，他将话题引到了老同事与儿子媳妇相处的幸福生活。听到动情之处，公公不经意间说：“至少，‘啃你’说明小辈需要你、信任你、说明你这把老骨头还有用啊！”

田送女人到城区的时候，女人请他停车说要下去走走，她的胸闷得慌。田便停了车，问她以后还能一块吃饭聊天吗？女人说你们这些男人啊，没他妈一个好东西。

两个老人笑起来。我看出：老同事嘴上牢骚，心里却快乐。而公公呢？貌似事事如意，心中却有说不出的痛。或许，公公多少意识到自己当年的“欠条”有些过头，但他不知道如何弥补。

这两个我最亲近的男人，都像绝大多数中国男人一样，即使是错和伤，也只会“咬碎银牙和血吞”，绝不道歉，更不会承认自己受过伤。

3

所以，这个世界需要女人。在两个硬邦邦的男人之间，我要像去世前的婆婆一样，扮演“水”般柔软滋润的角色。

在老公出差的日子，我更多地让公公接孩子、买菜做饭、辅导功课。有时候，我们母子在他家里过夜。时不时的，我刻意地让公公出钱：一起逛超市他买单、儿子兴趣班他付费、逢年过节他给儿子老师们送红包……每次花钱的时候，公公脸上都浮现出“扬眉吐气”的喜悦。

有一次，我撺掇公公带我们旅游。我故意装穷说：“好贵啊，真舍不得！”公公一拍胸脯：“贵什么？有我呢。”我给儿子挤挤眼睛：“还好有爷爷在，你才能跟着我们享福啊！”在孙子的赞美声中，公公开心极了。在周末的旅行中，公公好像重新找回了“当家做主”的感觉。他拿行李、抢位子、拍照收拾、安顿住宿……我从来没见到公公如此精神焕发，好像忽然年轻了十岁！

老公依旧忙碌。这些年来，他习惯于用职场的成功感来遮盖内心的脆弱与伤痛，习惯用“忙”做借口来逃避与父亲间尴尬生疏的关系。我不能戳破、更不能明说，只能寻找时机来对他“潜移默化”。

张艺谋的电影《归来》上映时，我拉他陪我去“情侣包厢”看电影。黑暗中，他落泪了。包厢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他不用伪装和掩饰，肆无忌惮地宣泄自己的情感。在伟大电影对心灵的震撼中，我感到他像一只箭猪，逐渐收起了全副武装的尖刺，面对柔软而真实的内心之痛。

电影散场后，我们步行回家。一边走老公一边追念婆婆。他讲到自己的少年、青年时母亲无微不至的呵护和竭尽全力的付出。他后来谈到海外留学的艰苦，谈到自己对往事的不能释怀。我抓着他的手，默默祈祷他能够领悟到人生的短暂、亲情的无价。

当他讲完之后，我恰到好处地提了一句：“其实，咱爸心里也蛮痛，他一直很后悔当初让你写借条。”

老公沉默着，没有像从前一样避开这个话题。于是，我将公公内心的挣扎和痛苦，一点点讲给他听。我告诉他公公多么羡慕同事儿女的“啃老”，所以他一次次给我们钱，希望缓和关系……然而，我们却将钱退回，如同给老人家伤口上撒盐……

最后，我将公公最近的体检结果告诉老公：“医生说，咱爸已有帕金森综合症的症状。过不了多久，他会记不住新的事情，活在记忆里……趁着，还有一点点时间，咱们也‘啃啃老’吧。让爸知道，他仍被我们需要？仍对我们很重要？”

老公始终没说话，他紧握我的手，边走边思索。这夜，老公辗转难眠。半夜时，我听到他起来，进了书房……

第二天，我在书房的垃圾桶里看到了被撕成碎纸的“欠条”——我好高兴啊！这张多年来，一直被老公当“耻辱记号”和“励志神器”的欠条，寿终正寝了！

4

几天后，老公出差。公公却在凌晨1点时敲开我家的门！他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大叫：“快把卡号告诉我，晓刚发短信……”

拿过公公的手机，我看到一条短信：

“爸：最近我手头有点紧，能借点吗？”

我的心砰砰跳动着，泪水险些夺眶而出。显然，老公在忙碌了一天之后，发了这条短信。公公一收到短信，就打车直奔我家。

我从来没有看到他这么开心，面庞簇拥成一朵菊花，皱纹里写满了骄傲：“我就知道你们需要我帮忙，傻孩子，缺钱当然要找我！我不帮你们谁帮你们？我那么多退休工资，不都是给你们攒的……

公公絮叨个没完，我好劝一通，他才在客房睡下。第二天早晨，送好儿子之后，他拉着我去银行转账。

银行还没开，一群抢购理财产品的老头老太已经在门口排队。闲聊起来，公公容光焕发地告诉人家，他是来给儿子转账的。老人们发出一通啧啧声，开始抱怨起儿女们“啃老”。公公一边听，一边点头，他也加入了讨论：

“甜蜜的负担，你说是不是？谁叫我们能挣会省呢？钱不给儿孙花，难道还带进棺材不成？……”

公公的话，引来老人们的声声附和。一张张不停抱怨的嘴唇上，多少写着一点点的骄傲和幸福。看到这一幕，我心里感到踏实和温暖。或许，这就是“中国老人”的心声——“孩子，不要啃我。不要不啃我。算了，还是再啃我一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