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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姐

2016-04-29庞威

北方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串儿二姐妈妈

庞威

那年冬天我还很小,刚刚有家里的小铁炉那么高,那天雪很大,被舅背着送回家,觉着风都把雪吹进裤筒里了,好在家里的小铁炉烧得正旺。我拿出鞋垫儿放在炕头儿,二姐说那儿最热乎,然后搬来板凳儿,坐在火炉旁烤脚丫儿,烤到火炉上的水壶呼呼地冒了热气儿。

“水开了。”

我喊妈妈,妈妈没应声,我又喊姐姐,姐姐也没应声,我又喊二姐,二姐也没应声。

“水壶里的水冒出来了。”

我接着喊妈妈,喊姐姐。还是没人应声。

眼看着水壶里的水都溢到了火炉上,我着急了,大声喊:“水就要把炉子给浇爆炸了。”

还是没有人来。

我就拿来了暖壶,我的小手儿伸向了水壶,我想把开水灌到暖壶里,可是水壶盖儿和水壶嘴儿冒出的热气儿一下就烫疼了我的小手,我松开水壶。整壶滚开的水就落到了我的脚上。接下来就是一声声的惨叫。许是这次我的声音足够大了,声音穿过了大风雪,终于叫回了在邻居家串门儿的妈妈和姐姐们,二姐是第一个跑来我身边的,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二姐立马参加到了我的“世界毁灭”中。那天二姐的哭声比我的哭声更惨烈。妈妈情急之下拽掉了我的棉裤,也就一起脱掉了我右脚面烫离了肉的皮,即刻,我的右脚面一片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等爸爸下班回家的时候,我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了,看着父亲,眼泪滴答滴答地掉,上牙和下牙咯咯地碰撞着。爸爸一整夜都抱着瑟瑟发抖的我,那晚二姐也一整夜都抱着我那只受伤比较轻的脚丫儿。

第二天,爸爸的嗓子就哑了,二姐的嗓子也哑了。

心疼我的二姐也和父亲一样,把嗓子疼得说不出话来了。那以后,我便知道了,二姐是除了父母之外最疼我的人。

而我知道心疼二姐的时候却是在二姐那次的大病之后。

因为妈妈意外怀了我,只吃了不足半年奶水的二姐从小就瘦弱。二姐五岁那年,一次重感冒,烧出了脑膜炎的二姐被送去了医院,眼巴巴等二姐回家的那些个夜里,我很想二姐,习惯每天被二姐哄着睡觉的我,没有二姐胳膊摸着睡觉,我很害怕。出院后的二姐虽然还跟以前一样的护着我,心疼我,但是二姐却变得安静了,常常一个人坐着不出声儿。就连邻居刘宝玉也说二姐变成大傻子了。

捉迷藏我与大姐一伙,二姐与大哥一伙。我和大姐很快就找到了头扎在柴草垛里的二姐,顾头不顾尾,一眼便能看见,根本就没有技术含量,被找到的二姐说:“告诉你俩,大哥可没有藏到碗架子里。”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与大姐便在妈妈放到院子里刷干净的空碗架子里翻出了大哥。

大哥和大姐对我说:“这回知道了吧?你二姐不是大傻子,那谁是?”

妈妈要做的家务太多了,妈妈忙不过来的时候吩咐我们帮着分担家务是常有的事儿。妈妈公平,这次让你剁猪食了,那下次就让他剁,谁也累不着,但哪个也别想偷懒。可是由于大哥大姐的擅自主张,妈妈的原意却背离了妈妈的想法,结果不管是妈妈安排了大姐还是大哥剁猪食,那么最后就都变成了二姐的事儿了。妈妈真的是太忙了,顾不上监督,也就纵容了一些偷奸耍滑的行为愈演愈烈。我看着心疼,替二姐抱不平。我对二姐说:“凭啥替他们干活儿?他们这是欺负你老实。”二姐说:“你们都有作业,我不用做作业。”

是不是每家的父母都偏心哪?与我一样喜欢读书的二姐却只念到小学五年级就被妈妈叫回家帮着做家务了。

在学校,比别的孩子都蔫儿的二姐没有朋友。也难怪,二姐有我这么个每天都与人打架,天天都给她惹事儿的妹妹忙都忙不过来哪,还哪来的工夫儿去找别的同学玩儿?大概是因为没有朋友,所以二姐就更显得发蔫儿,除了跟我在一起,二姐就独来独往,学习成绩也就不好,尤其是算术,每次考试二姐都不及格。

不让二姐去上学的决定是妈妈提出来的,爸爸没有过多地反对,二姐好像也没说不愿意,二姐连我的话都言听计从,更何况妈妈的话了?我那时候还太小,还不懂得二姐不上学有什么不好?如今倒是很后悔,觉得二姐早早地离开学校真的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二姐能继续上学,懂得多一些,那么二姐后来的命运会不会不一样呢?如今说什么已然都没有用了。父亲在世时说:“人各有命。懂得少,心就不累,这对你二姐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是为了起“战争”的时候叫着解气,我们兄妹相互起外号儿。

我们管大姐叫“大阎王”,叫二姐“二绵羊”,她们叫我“三尖子(还是三奸子?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事事要尖儿。因为那个时候爸爸在,就连妈妈也是要给爸爸面子的,我惹祸的时候,妈妈都会碍于爸爸偏向我的原因,便不希的收拾我)。

王老四管“这”叫“介”。王老四捋着胡子,眯着眼睛,一副闯荡江湖,见多识广的架势,说:“介几个外号起得好,‘大阎王,‘二绵羊,‘三尖子,像,起得好。”

我撇嘴,却不觉得二姐的介个“二绵羊”起得多有水平。

不止我家,铁蛋家也一样,妈妈和爸爸都不在家时,剩下一帮“猴子”在家就“大闹天宫”,起“战争”算是最和谐的了,没把房子点着算是好的,“战争”都是以弱势一方惨败而暂告结束,不服可以随时再战。我家除了比我小六岁的妹妹不参加战斗外,我是“兄妹大战”中注定惨败的那个,而倔强的我不服气,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也就一次比一次败得惨烈,竟然还在一次混战中被撞掉了门牙,二姐当然是向着我的,可是还没有我胖的二姐和我一般高,就算我俩绑一块儿,也打不过一个大哥和一个大姐。每次哄我不要再哭的二姐都对我说:“下回我拿铁锹拍他俩。”令我没想到的是,心疼我的二姐还真认真了。又一次的“兄妹大战”中,二姐拿铁锹果真要拍大姐,结果把大姐吓跑了,大哥也被吓跑了。为此,我就更不服气王老四的说法儿了。“大阎王”和霸道的大哥都被二姐吓得溜溜跑了,还介个“二绵羊”外号儿取得好,像。哪像?净瞎胡说。

王老四,是妈妈的侄子(我姥爷是家里的老七,王老四是我姥爷大哥的大孙子。王老四比我妈妈大差不多二十岁,我们叫他四哥)。

王老四刚来东北的时候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领来了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儿子。

那时刚五十多岁的王老四就已经是个邋里邋遢的老头儿了,头发胡子“碧连天”,分不出边界,一抓一大把,洗脸从不洗胡子,洗头发捎带着洗胡子,头发胡子风吹日晒,埋里埋汰。和王老四一起来的王四嫂倒是个利落人儿,花白的头发挽在脑后,露着个小光脑门儿,眼睛笑眯眯的,是小孩儿喜欢的那种老太太,看着亲。

初来乍到,王四嫂家只有妈妈一个亲人,王四嫂没事儿就踮着小脚儿往我家跑,与妈妈唠着唠着就开始嘀咕,我大概听明白了:他们带来东北的那二十多岁的儿子并不是王四嫂和王四哥亲生的,是早年被王四哥捡来的,捡来的时候那个孩子才五六岁,瘦得麻秆儿一样,带回来没几天又得了伤寒,差点儿死了。王四嫂说:“别看现今儿娃儿长得壮实,养起来可操了不少心哪,命苦的娃儿,也不知道人家爹娘咋想娃儿呢。”每每念叨,王四嫂都会抹几把眼泪,妈妈也都会劝一会儿:“摊上了你这心善的娘也是这孩子的福气了,他亲爹亲娘要是知道也就放心了。”

冬天,一个一整天都有阳光的日子,王四嫂把家里布置得喜气洋洋,被褥,窗帘,幔帐,新的洗脸盆儿,新的擦脸毛巾,新媳妇儿和新郎官儿穿的新棉袄、新棉裤,还有儿子洞房墙上贴的报纸、牛皮纸,都是王四嫂一点一点准备了好几年才积攒齐备的。每准备好一件,王四嫂都会乐颠颠地跑来我家念叨念叨:“娃儿都二十多了,得早点准备了……”盼着儿子长大,盼着儿子娶媳妇,是所有当娘的心愿。终于,王四嫂的儿子娶上媳妇了。那天儿媳妇甜甜地叫她“娘”了。王四嫂喜悦的泪止也止不住。

转过年儿的秋天,我家炕边儿和篱笆旁一下就安静了,不见了王四嫂踮着小脚儿和妈妈嘀咕了。妈妈说王四嫂得孙子了,忙着哪。

那年冬天,我八岁,二姐九岁。我和二姐都很忙。我忙是我想到处跑着玩儿,二姐忙是因为二姐要天天陪我到处跑着玩儿,护着我不被别人欺负,还得负责帮我穿戴严实,避免感冒,更主要的原因是:二姐是怕迷迷糊糊的我一个人跑丢了。

如今我也和小时候一样,蒙头转向。曾经住在一个房子都长得一样的小区里,半夜回家,拿钥匙开门,咣当咣当,把邻居吵醒,出来问,咋了?还有一次一大早出去买早餐,噔噔上楼,发现走时忘关门了,进屋,发现床上躺着的不是自己家的老爷们儿,蒙了,还好人家媳妇及时从厨房跑出来解围,方知道走错了门洞儿,进错了屋。多吓人,私闯民宅。

现在仍如此迷糊的我,可见我小时候该有多迷糊了。也不知道是哪次的迷糊惊到了二姐,把二姐吓着了,于是二姐就把看好我当成一件大事儿了。

又下雪了,我裹上围巾,垫上二姐给我缝的鞋垫儿,系好鞋带,此刻二姐也已经穿戴好等着了。妈妈说她二姑娘手巧。我却不这么认为,不说二姐给我用花布缝的那个座垫儿如何如何了,单说二姐给我缝的这两只鞋垫儿,一只大,一只小,一只薄,一只厚,我想我现在走路有点晃,病根没准儿就出在当年二姐给我做的那双鞋垫儿上呢。

刘婶说“二串儿”还要照看妹妹,不能和我们出去玩儿了。

“二串儿”的爸爸很想要儿子,生到“二串儿”就不耐烦了,把这个二丫头起名儿叫“二串儿”,盼着接下来能串来个儿子。要说没文化多可怕?“串儿”,是个啥意思都没弄懂,就敢瞎叫?结果“二串儿”不但没给爹串来个儿子,倒是给她自己串来了一帮的妹妹来,到我们小学毕业的时候,“二串儿”已经有了四妹妹了。“二串儿”的爸爸气得整日里哇哇叫,打孩子,骂老婆。“二串儿”一直都没有个弟弟,她娘也就一辈子没敢和他爹犟嘴,在男人那受气的“二串儿”娘也把气撒在了“二串儿”身上了,“二串儿”的娘固执地认为,她那一大帮的丫头不是被自己生出来的,而是被这个“二串儿”一个个地给串儿来的,便死看不上这个丫头,不顺心就骂“二串儿”。因为“二串儿”的娘脾气大,总骂“二串儿”,就很少有小孩儿找她玩儿,二姐却愿意找“二串儿”玩儿,二姐对我说,“二串儿”多可怜啊,咱俩和她玩儿还能帮她看妹妹,这样她妈就不会骂她了。我也觉得“二串儿”挺可怜的。我爸爸也喜欢儿子,我是爸爸的第三个女儿,爸爸不但没有嫌弃我,还最偏向我,看着“二串儿”剁猪食累红肿了的小手儿,我庆幸自己生在了爸爸家。

从“二串儿”家出来,风吹着雪灌进了脖子里,路过王四嫂家窗前,听见窗户纸呼呼地响,忽然想去看看王四嫂,我和二姐进到王四嫂屋里时吓了一跳,手电筒照见王四嫂一动不动地钉在炕上。点着煤油灯,炕中间泥盆里的草灰早就凉透了。王四嫂说:“儿子儿媳妇抱着孙子回关里家了,回儿媳妇娘家那儿过日子去了,说不回来了。不要我这要死的老太太了。抱养的儿不能养老啊……”

外面的雪铺天盖地,风吹进来冻冷了王四嫂的小屋,王四嫂的话儿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进了我的耳朵里,我冷得直打寒战。

那晚我和二姐在王四嫂家待到很晚,一直待到二姐把王四嫂家的炕烧热乎,二姐才领着困得不行的我回家。天漆黑漆黑的了,风停了,雪也停了。二姐走在前面,手电筒照着后面的我,我的脚踩进二姐踩过的脚窝儿里。我说:“王四嫂多可怜,她儿子和媳妇抱着孩子跑了,王老四出去‘要饭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就剩王四嫂一个人,她又生病了,不能饿死吧?”走在我前面的二姐只顾着给我往雪地里踩雪窝儿,我的话二姐好像没听见。

王四嫂儿子结婚时过给女方的彩礼钱是借我家的,王老四为了能早点还上,农闲的时候就出去讨饭。要来的米面换钱,要来的干粮留着吃,省下地里的粮食也卖钱。爸爸和妈妈跟王老四都说过好多次了,说钱不用还了,一大把年纪的人了,别出去折腾了,可王老四不听,说借的钱一定得还,平时姑父和姑就没少照顾了,不能再“沓钱”了。还别说,王老四还真干啥像啥,每次与王老四一起走去讨饭的徐老头儿就不如王老四背回来的干粮多,并且徐老头儿也要不到粮票和“钢儿”,徐老头儿说王老四能说会道,一张巧嘴儿走四方。王老四对我妈说:“姑,照这样再跑上个两三年儿,沓下的钱就能还上了。”

在外讨饭的王老四肯定还不知道儿子和儿媳妇抱着孙子跑了这件事儿,要不然早就赶回来了。

雪停停下下,风却一直在刮。要过年了,妈妈忙着发面,我和大姐挑豆儿,王娘跑来帮着妈妈蒸豆包了,王娘说:“抱养的哪能指望上养老,可怜老四家的,掏心掏肺地对待那个狼心狗肺的兔崽子了……”豆包被一排排地摆好,挤着,热气腾腾地从锅里拿出来的时候,最爱吃豆包的二姐却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一连几天的大雪,从来都是看着我怕我跑丢了的二姐竟然不管我了,二姐每天早上爬起来就跑去王四嫂家,到吃饭的时候才回来,装好她和王四嫂的饭就走。有天晚上二姐说:“王四嫂太可怜了,屋里可冷了,等明年有树叶的时候,我帮王四嫂多弄点儿存着。”

没有了二姐的管束,我获得了自由,与刘宝玉拽着雪爬犁漫街地跑,把天拉黑了才肯回家。雪在鞋里被脚丫儿化成了水,被妈妈骂,爸爸的身边儿安全,我趴着,火炕烙着肚子。

爸爸正在与刚刚回来的王老四唠嗑。王老四说:“不中用了,怕是熬不过年儿了。”父亲说:“岁数大了,经不起事儿了,该准备的就开始准备吧,缺啥就跟你姑说,人这一辈子,好坏都不容易,临了了别亏待着人家……”

正说王四嫂死呀活呀的事儿呢,屋门竟忽然被人撞开了,屋里的人都被吓一跳。

冲进屋来的二姐被我的小板凳儿绊倒,绊倒的二姐对着父亲哇哇地哭。我奇怪了,一般都是我被绊倒了,然后看见爸爸在,就哇哇哭的。二姐咋也学我撒娇了?二姐大哭:“我四嫂不动了,我四嫂死了。”

一年之后,王老四背着老伴儿的骨头回河北了,说是老伴儿的遗愿,要回家去。王老四再次来东北的时候就是一个人了,也就来我家了。

长大了一些的我们却越来越不懂事儿了。应该叫王老四四哥的,可是却因为他管的闲事儿太多,说我,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不应该往墙上爬什么的,所以讨厌他,姐姐和哥哥也都讨厌他,因为讨厌他,平时叫他“王老四”,这还是给妈妈面子的,妈妈不在的时候我们都叫他“溜须匠”,因为他就知道讨好爸爸妈妈,帮着妈妈监督我们,告我们的状。

王老四有行李卷儿,整天卷着,一定是怕自己在行李卷儿里“养的”那些虱子爬出来吧?王老四的行李卷儿是臭的,每次都会把我们放在他行李卷儿里面的虫子给熏死,所以我们从来也听不见王老四说被虫子咬了,也看不见被虫子咬了的王老四胡乱抓挠的。又一天,一条更大的虫子,我放哨,大哥把虫子又放进了王老四的被卷儿里(我的主意),然后我们跑掉。饿了,猜妈妈蒸的馒头应该出锅儿了,我跑回了家,发现二姐打开了王老四的被卷儿,找出了大虫子,弄死了。

二姐说:“王老四多可怜啊,不能再让虫子咬了。”

八年后的冬天,已经很老了的王四哥足足病了一个冬天,春天好转之后的王四哥就吵着要回关里家,任凭我爸妈怎么留都没能留住。王四哥走的前几天一直都在忙,忙着把我家的里里外外都收拾干净,该修的修,该钉的钉,也修好了我的小板凳儿,也把他住的小屋收拾干净了,老四哥只装了一个提包的东西,其余的衣服和鞋子都拿到村外烧掉了。我爸对我妈说:“多给老四拿点钱。”可是妈妈给王四哥拿的钱却在王四哥走之后在妈妈的衣兜里被发现了。

王四哥回家的两个月后,我们接到了王四哥儿子来的信,信上王四哥的儿子说,俺爹咽气的时候说:“俺给姑父姑磕头了,大恩大德,侄儿来世再报……”父亲看完信后就把信让我们看了,我们都看完之后,二姐就把信收起来了,后来有几次我发现二姐看着那封信发呆。

我开始与老师对抗的时候,一向听话的二姐也开始与妈妈犟嘴了。我叛逆期的表现是在学校气老师,回家气妈妈,而妈妈与老师都是对我了如指掌的人,与他们作对,我是在自找苦吃,我已经够烦的了,二姐此刻却火上加油。二姐跟吃错了药似的,见我学习就找茬儿,扔我书包,撕我作业本。更可气的一回,父亲给我钱让我给自己和二姐买手表,商店里只剩下两块“坤表”了,我买了回来,回家之前把那只带日历的手表戴在了自己的手腕儿上了,回家把那块没有日历的手表给了二姐,于是便激怒了二姐,二姐大吵大闹,并上前抢已经被我戴在手腕儿上的那块手表,一场争执最后被父亲制止了,父亲说:“你妹妹上学需要看日历。”哪知道那次竟埋下了定时炸弹,二姐一想起我上学就得用好的这件事就生气,那段时间,我甚至不敢大模大样地坐在家里写作业。二姐在青春叛逆时期变得不可理喻了。往往是,脾气不好的人要是遇见了脾气更不好的人就变得脾气好了。因此,我以最快的速度结束了我的“叛逆期”。

父亲的离去,令我震惊,我开始想:人,为什么会这么快地就离开?看着那块表,我分分秒秒地想念我的父亲。大姐不小心弄丢了我的手表,我哭得很伤心,觉得父亲这回是真的没了,我连看着时间想念父亲的机会都没有了。二姐哄我:“等赶明儿我给你买一块儿一样的。”二姐变回了原来的二姐了,比父亲在的时候更疼我了。

父亲得了癌症之后,照顾父亲最好的人是二姐。二姐每日里除了帮妈妈做她所有能干动和她那些她干不动的家务外,二姐还要给得了食道癌吃不下食物的父亲做吃的。我老舅奶说:“小二儿真是个孝顺的孩子,不管你爸能不能吃下,小二儿就是一门心思地做饭给你爸吃,这孩子孝顺啊……”

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在外地上学。

老舅奶说:“你爸没那天,你爸他们单位来了很多人,亲戚们也都来了,那天,你二姐蹲在门后,没哭,浑身发抖。”

很多年了,我一想起这件事心就疼得流血。每次我难过和无助的时候都是二姐安慰我,在我身边的,可是我的二姐难过的时候,我在哪里?

我绝不能原谅我自己!

就在父亲去世的那年冬天,二姐的第一个丈夫来接二姐去结婚了。我问:“家具什么的都准备好了?”答:“都准备好了。”我说:“回去办婚礼的时候多照几张相片,我二姐最喜欢照相了。”说:“旅行结婚,一切从简。”我问:“新衣服也不买了吗?”说:“以后随时买。”

要不是父亲去世前已经看好了我这个二姐夫,那次二姐的婚肯定结不成。

我生气了,领着二姐和二姐夫去买新衣服,尽管二姐夫不太高兴,但是我说了,你没钱给我二姐买,那我给我二姐买,你看见哪家新结婚的媳妇是穿旧衣服结婚的?(其实我根本就没有钱)最后我把二姐打扮得漂漂亮亮地送上了火车。

二姐的新家离我读书的学校有五十里路。第一次看了二姐的新家,我心里很难受,报纸糊了满墙,两床新被褥,其余都是婆婆拿来的。可二姐却很开心,说有地种就饿不着。

还真是像二姐说的那样,很会节省,很勤快的二姐,种地,家务都是一把好手,很快二姐家就买了新四轮,有了存钱。可是姐夫说,你二姐也不知道咋了?整晚不睡觉,喊浑身疼。然后又听姐夫说:“你二姐到处借书了,从一年级一直借到六年级,借回了一大箱子,黑白看,头不梳脸不洗,衣服泡在盆里都臭了也不管,啥时候饿了再做饭吃,我这一天累够呛,你二姐也不问不管。”

姐夫在对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家正在一场浩劫中。爱人正接二连三地手术中,我根本顾不上二姐的事。等我回过神儿来的时候,我的姐姐已经不能与我好好地唠嗑了。二姐只说她浑身疼。

忽然有一天,二姐坐车跑来我家,说不和那个人过了。劝二姐,二姐却狠狠地说:“回去我也把他杀了。”我叫来姐夫,姐夫也说不能过下去了。姐夫说:“孩子放假回家炖了肉给孩子吃,一大盘子,一气儿都被你二姐吃光了,连孩子都不心疼了,这日子真是没法儿再过了……”我去姐夫的父母家说让劝劝,可那位曾经夸二姐勤快,会过日子的婆婆那天对我撇嘴:“又懒,又馋,日子还咋过?”好容易劝着姐夫把二姐接了回去,结果没几天二姐却丢了。二婶来说:“你二姐夫给了你二姐四百块钱,你二姐背了一丝袋子的衣服,在铁轨上坐了一整天,天黑的时候上火车走了。”

心疼。

心疼是个怎样的感觉?

心疼就是你胸口那颗活跳着的心,忽地从身体里跳了出来,你措手不及,双手捧着,看着它跳,看着它在你眼前流血,你想把它安回到身体里,却安不回去。

我不能理解。

二姐在铁轨上坐那一整天的时候,曾有人劝姐夫把二姐领回去,可是听说那个与二姐生活了十年的男人说:“爱哪去就哪去吧,给她钱了。”

给她钱了?给了多少?十年,一句给她钱了,十年的夫妻情义就能轻描淡写地抹去了吗?

二姐那个时候的脑子已经不是很清楚了,和她生活了十年的那个人就不怕二姐出事吗?

二姐在铁轨上坐了一整天。我可怜的二姐一整天都在想什么呢?

那一刻,傻二姐是在舍不得离开那个她曾经想一辈子都待在那里的家吗?可是那个和二姐生活了十年的人在二姐离开后,是怎么舍得关上家门的?

在我得到二姐走丢的消息还没能赶回老家的时候,老家的姑姑却打来了电话,说二姐回家了。二姑说:“是你老舅奶一大早看见你二姐背着一个丝袋子在你家的老房子前转悠的。”二姑说,问你二姐咋回来了?你二姐说:“我回来看看我爸,我想我爸了。”

一个人,在最无助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那个人肯定就是她最亲的人。可是我的傻二姐,我们的父亲他如今又在哪里?

同样是离开家乡若干年,同样是漂泊无依,同样是想唤醒父亲再与他说说话的我,千里之外,泣不成声。

也就是那次二姐的出走,吓坏了家里人,妈妈领着二姐到医院检查的结果是:精神边缘人。

边缘人?

医生说:他们活在社会的边缘地带,不为人知,很多人以为他们完全是疯子,或者就是脑子出问题了,这绝对是一个很大的误区。他们有的生活状况很不好,并不是物质上的,而是精神上的痛苦,由于他们的思想情感长期得不到倾诉,没有朋友,始终被孤独侵袭,甚至绝望,最后可能会走上自杀或者杀人的道路,造成严重的社会危害。如果社会能多一点爱,多一些目光关注这些受伤的人群,相信他们会过得更好,会慢慢康复,但中国目前的现实是很多人瞧不起精神病患者,甚至远离他们,精神病患者得不到尊重。

二姐当年看着我,怕我走丢,我却没能看好二姐,把二姐弄丢了,使二姐的世界偏离了我们的世界了。我很难过。我去了书店,查阅了大量的有关精神障碍和精神治疗方面的书籍,我需要一个科学的方式,走进二姐关闭了很久的心,去了解二姐的世界,好去安慰她,唤醒她。

最后还是在医生的话里我找到了答案——这个病很多是在青少年时期发病, 对青少年的心理健康造成极大伤害的事,导致了疾病的发生。

早早就辍学的二姐,是多么的想读书,可是一向听话的她却没有勇气说不。越来越多,越来越遥遥无期的家务生活,渐渐地使二姐厌恶了,导致青春叛逆期的二姐对我这个整日里优哉游哉读书的妹妹痛恶至极,扬言要把我的书包给烧掉了才解恨。而后是因为二姐孩子背着书包去上学,爆发了二姐一直以来积压在心里辍学的失落、自卑的抑郁情绪,所以二姐去借书,这在旁人眼里,显然就是个精神病。

那次被我接回家的二姐竟发现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二姐说想吃肉,我买了回来,做给二姐吃,看着二姐狼吞虎咽,一旁的我欲哭无泪。

人要是不知道疼自己了,那是一件很悲惨的事。

傻二姐是因为怀孕害喜想吃肉,自己却不知道,和他生活了十年的人也不知道,最后因害喜吃了一盘子的肉的二姐被撵出了家门。

二姐的确是精神出了问题,但是二姐的脑子还是好使的。我问,还回去吗?二姐说,死都不回去了。

二姐很快就离了婚。

二姐再婚的时候,我对那个人说,我只有两个条件,一,永远不要带着我二姐去别处生活;二,我二姐不能给你生孩子。

我这样做,对二姐的丈夫来说显然是不公平的,但是我只想好好地看住我的姐姐,让我的姐姐好好地养好身体。

那个人很认真地答应了我的条件。

再婚后的二姐,身体和精神有了明显的好转。我的心渐渐地放下来了。

可就在二姐再婚后的半年之后,二姐被那个人领来告诉我,说我二姐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了。我一夜不能入睡,爱人劝我说:“婚姻里哪能没有孩子,再说以后二姐也有个依靠。”

为了能使二姐平安生产,我开始努力地工作,那时我的缝纫店的生意已经不景气了,只能靠修修剪剪和洗衣服维持,我把积攒的一千元钱拿给那个人说给二姐去医院生孩子用,又拿出两百元钱说给孩子买些衣服什么的。可是,就在我计算着二姐预产期,正打算把二姐送到医院去的时候,半夜里那个人来我家敲门,说你二姐生了,生了一个小子。我赶到时,二姐躺在她家的炕上,身体虚弱得吓人。问,咋没去医院?回答,已经不赶趟儿了。二姐说:“叫他说去医院,就是不听,从天没黑就开始肚子疼,差点儿没死了。”

虽然感谢老天的造化,让二姐平安。但是那天我还是发了很大的脾气,我实在是不想再让二姐受一点儿委屈,受一点儿苦了。

产子两个月之后,二姐突然又走了。一天一夜地找,我简直都要疯了。最后,早起钓鱼的李良老师发现了二姐,给我送了回来。又一次刀砍一样的疼痛,我失去了理智,我再一次向那个人发了脾气:“早都跟你说过了,生孩子会导致我二姐发病,你是答应我的,要是再看不好我二姐,可别说我没告诉你,我就领回来自己看着……”

一个月后,我二姐又走丢了。找了一天一夜还没找到二姐的我完全崩溃了。我一个人走在荒郊野外,觉得天地虽大,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因为有了后来的那些好朋友,也是因为那回大家与我一起担心二姐,与我一起找二姐的原因。华姐两口子说:“一定能找到,咱们这么多人呢。”波,一向大大咧咧的家伙,想到的是她的阿威吃东西了没,买了方便面找我。朱大姐说:“找二姐的时候别哭,不然自己就挺不住了。”

我这辈子真的要感激很多人。

一处沙场。我二姐头枕着手,仰面,遥看天上的云彩。那位领着我找到二姐的大哥说:“一看就是走丢的,脚上的鞋都没了,给她鞋和吃的时候,很客气,直说谢谢。”

领回二姐,问为啥走?说心里憋屈。问为啥憋屈?说,再不听话,惹你妹妹骂我,就打死你。

血液至亲,有时会令人昏了头脑。

我把二姐领回了家,对那个人说:“我怕我二姐被你打死,我怕我二姐再丢了我找不到。”

没想到,我的偏执,吓到了那个打了半辈子光棍儿的二姐的丈夫。忽然有一天二姐来我家,说房子已经卖了,家具也都托运走了,她明天就和孩子他爸搬到婆婆那儿去了。

我又一次失去了想好好照顾二姐的机会。是不是老天故意惩罚我,不让我好好地回报二姐曾经对我的好?

时间是最好的心理医生。无论是造化弄人还是世事难料,苦也罢,怨也罢,忧愁也罢,快乐也罢,时间从不因此而停留,一切都待走过,路过,经历过,之后使你细细思量。如今,渐渐放下一些心结的二姐,精神状况大好。

自家的房前屋后的田园便是二姐的乐园,播种种子,收获果实,是二姐的乐事。

冬天,大雪封路,街上商旅不见,二姐挽袖入自家地窖,乐呵呵捧出红薯,说是自己种的。

依旧还是那样儿的小火炉,添柴,点燃,便就火红火热。

当小火炉上的烤地瓜的香味儿溢满二姐的小屋的时候,屋外的雪停了,二姐说:“二姐明年给你种花生,到时候你来拿。”

答应妈妈要好好照顾二姐的同时,也答应了二姐等老了的时候带着她一起生活。

日日祈祷二姐平安的同时,也时时告诉自己要努力生活和工作,等到二姐老了的时候能好好地看着她,给她做吃的,哄着她玩儿。

老了的时候,是什么时候?是二姐需要我的时候,今天,或者是明天,随时。

责任编辑 韦健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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