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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黄花

2016-04-25王凤国

吐鲁番 2016年1期
关键词:黄家老者油菜花

王凤国



漫天黄花

王凤国

我写这篇小说的时候,程改革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其实,我不认识程改革,更没有见过程改革。我是一名民俗爱好者,在一次旅行中,认识了程强,他是程改革的儿子。他在一张过期的身份证里知道了父亲是黄家寨村人。他告诉我,他以前不知道自己的根。在他记忆中,他生下来就住在大城市租来的廉价房里。这是他对家最初的印象。他说父亲在那个城市出卖着低廉的劳动力过活。他告诉我,他记事的时候,曾经问父亲,他们的家在什么地方?

程改革说,这个不就是我们的家吗?

他说,不是这个家,是老家。听说我们老家在一个遥远的农村。

程改革说,放屁!谁告诉你的?谁说我们家在农村?这个地方就是我们的家。以后我们还会有一个很大很大的房子,以后再也不准提家在农村。你就是这个大城市的孩子,知道吗?那个该死的地方,那个该死的地方。绝不允许你再提!程改革那一天超乎寻常的冲动,愤怒。

程强说,父亲可以告诉他所有和这座城市有关的事儿,好像这个城市的事儿程改革全知道。程改革是多么爱这个城市啊!好像程改革在这个城市的存在比任何人都重要,像个市长。程改革向来勤俭节约,那天家里突然像过年一样,买鸡买鱼的,还买了蛋糕。他百思不得其解,谁过生日呢?

程改革说,猜猜!他说,妈妈。程改革摇头。

他说,我的生日我知道。肯定是妈妈。

程改革说,错了,看来是猜不到了,我知道你们不会猜到。那就由我来告诉你们吧!今天是我们市长的生日。

程强好迷惑,市长过生日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不过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市长的生日你怎么会知道?

程改革说,孩子!你要爱这个城市,你是城里的一员。市长是我们的父母官,是这个城市的皇帝。他老人家日理万机,多忙啊!市长,不,我们的皇帝,肯定把自己的生日忘记了。我们没机会见市长,就在家里祝福他,祝福他老人家身体健康。至于我怎么知道市长生日的,很简单,我看报纸上登过我们市长的简历。你以后也要多多看报纸,要知道我们市每天发生的事,这样才是合格的老百姓,不,是市民。

他问程改革,市民和老百姓这两个词还有本质区别吗?程改革说,当然有,种地的农民才是老百姓,我们是这个城市的人,城市的人可以称作市民。

程改革想让程强成为真正的城市人。这是程改革最伟大的梦想。程强告诉我,当时,父亲还喜欢往家里带流行休闲杂志。说,这个是城市人的生活方向。程改革要跟上这个方向。程改革有时候,还给老婆买一些花花绿绿的性感内衣和乳罩。有意让程强看到,程改革还说,儿子,怎么样?你母亲就是城里人。只有城里女人才这样穿,只有城里女人才有资格这样穿。

那天,他母亲穿着性感的衣服,有些害羞,又有些生气,不知道这个老不正经的,为什么让她穿这样的东西,在她看来,只有那些不正经的女人才会穿这样的内衣。她觉得自己男人有些变态,但内心深处不知怎么还有一点甜丝丝的东西,她说,那是一种玉米秆子的味道。她偷偷问程改革,你怎么样知道城市的女人穿这样的内衣?

程改革说,我去人家家里搞装修,发现城里人家阳台上晒的内衣都是这样的。

她说,穿上这样的内衣就是城里人了?就算给羊披上狼皮,骨子里还是个吃草的角色。天注定,程改革你这一辈子就是只羊。

程改革当时感觉头很痛,程改革抱着头愤怒说,我就是要把羊变成狼,难道不行吗?

程强说,父亲做梦都想做个城市人。程改革在外面,谁说他是个农民。程改革回来就一脸地不悦,回来喝闷酒。后来想明白了,自己是农民就农民吧!让儿子成为一名合格的城市人,是程改革美好的梦想。程改革不允许他去农民工家庭找他的同学。程改革对他同学的身份是很看重的,让他多交城里的同学。程改革看到城里人的孩子穿什么衣服,就是三天不吃饭,也要让他穿上。

一次程强和程改革在街上走着,对面来了一位外乡人。外乡人看到他们父子,就停下脚步,说,这位大哥像是黄家寨人。

程改革听后满脸抗议,愤怒,他看到程改革的脸像钢筋一样扭曲变形。程改革大吼一声,滚。

外乡人吓坏了,说,对不起,大哥!对不起大哥!然后撒腿就跑。

程改革开始自言自语骂起来,这个该死的乡巴佬,真不懂规矩。黄家寨这个鬼地方!鬼地方!那天本来是去吃肯德基,结果,走到半路,父亲了无兴趣,就回来了。

程强说,他就是在父亲的影响下长大的。程改革临终的时候口中喃喃自语,油菜花!油菜花。他问程改革,你说什么?程改革说,好香的油菜花。好黄的油菜花。把天都染黄了。

程强一头雾水,什么油菜花?他问父亲,什么油菜花?什么好香的油菜花?

程改革弥留之际,意识突然清醒了,说,把我送回故乡!把我的骨灰撒到漫天黄花里。

程强现在终于在城市扎根,成了名副其实的城里人。程强还在一个机关当了科长,有了妻儿。双亲都老后,程强还是感觉父母应该落叶归根,魂归故里。可惜他不知道父亲到底从哪里来的,父亲就是不告诉他来自哪里。他如同一个逃亡者的后裔,不知道故乡身在何处。终于在翻父亲遗物的时候他找到了线索,一个过期的身份证。从这个身份证上,他知道了黄家寨。

黄家寨!这个让他激动的地方,他心跳加快,他听到血液流动的声音。此后,每个夜晚,他都听到故乡的召唤,像有一个人在遥远的黄家寨呼喊他,回来吧!回来吧!他想,一定要去黄家寨,看看这个梦中故乡。他查了地图,知道了黄家寨在一个县城小镇上偏僻的地方。去!他终于在春暖花开的清明时节踏上了去故乡的火车。

于是,我和程强在火车上相遇。

程强告诉我,他身上背了双亲的骨灰,让父母在故乡安葬。我把父亲骨灰放在城市,心里老感觉别扭,认为故乡才是他回去的地方。梦里好像老有一种神力在召唤我。

我说,你有故乡情结,你应该听从神的召唤,那是程强的祖先在呼喊程强。

程强说,你跟我去黄家寨看看。研究研究民俗?

我欣然接受了他的邀请。

老者是黄家寨最老的一位老人了。老者目睹了黄家寨近百年的风风雨雨。这里的麻雀,狗,蚂蚁,都是老人的老朋友了。黄家寨原来是热闹的。人多,事杂,好像一大群人没地方去,就聚在了这个小地方。黄家寨无大事,都是一些鸡毛蒜皮不值得一提的事,但在黄家寨人眼中就算惊天动地了。谁家媳妇生个双胞胎;谁家孩子考上大学;谁家儿子和爹娘分家单过了,都是新闻,没有电话,黄家寨人的信息也是迅速的,快捷的。以往,他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们也不想知道,那些都和自己没关系,他们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实实在在这才是最重要的。有时候他们也像小集团一样聚在一起喝酒,下酒菜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家常菜,酒也不是什么好酒。但他们依然很兴奋,仿佛酒就是他们的话匣子,喝着喝着话就稠了,话题也就活泛了。

不知什么时候。黄家寨人开始慢慢知道了外面的世界。走出去一个,又走出去一个。一个人走出去又回来了,他开始聊外面的世界,但又不像在聊,像在做勾引和诱惑的铺垫,最后一句话,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说,兄弟,跟我出去混吧!乡下的日子太苦了。他把自己搞成了救世主的化身。在老者看来,日子过得平平淡淡,行云流水,这就很好。但那些出去的人,回来以后就变得不安分了,就喊着黄家寨日子苦,日子穷。他们像是受了黄家寨多少委屈似的。老者最后弄明白了,不是黄家寨日子苦,是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太美好。外面的世界就像一个狐狸精,专门来勾人的。黄家寨人就这样,老人一个个去了天堂,年轻人一个个去了城市。黄家寨在他们眼中,真成了逃亡的地狱。黄家寨人越来越少了。连自己的儿子也走了出去,这个混小子,出去了就没再回来,老者每天用手指头算计着儿子离开的日子,一天,一天,一天,后来是一月一月,一月,再后来就是一年一年又一年。现在老者算不清儿子离开黄家寨多少年了。年纪大了,糊涂了,只记得程改革走在阳光明媚的春日里,小路两边的油菜花那一年长得出奇地旺盛,黄色的小花开得那么张扬,霸道,把大地铺成了金黄色,仿佛也要把天染成金黄色,这灿烂的黄色照得老人睁不开眼,这花像在预兆程改革有个美好的人生,金黄灿烂的未来。程改革走到油菜花旁边停下脚步,摘下一朵花,用鼻子闻了,说了句,真他娘的香。然后就抛在了路边。

老者走过来,拍了下程改革的肩膀,说,程改革给我记住,老者手指着油菜花远处的两个坟头,说,记住,那是你爷爷奶奶的坟,我们家的祖坟。

程改革望着两个快要让油菜花淹没的坟头,两个坟头在金黄色的海洋中,像两叶小舟。一起风,金黄色的海洋摇晃着小舟,要把小舟吞掉。程改革用手揉了揉眼,眼里有些雾气。

老者在后边把这一朵油菜花捡起来,放在鼻尖也闻了,很香,让他很陶醉,香得他舍不得丢了,就放在了上衣口袋里。那天他一直把儿子送到镇上的车站。

送走儿子,在回来的路上,老者把那朵油菜花从口袋拿出来,在鼻尖闻了闻,香。放回了口袋,一会又从口袋拿出来,闻了闻,香。就这样,老者闻了一路的油菜花香回到家。到了家,老者还舍不得把那朵油菜花丢掉,想把它放一个瓶子里,才发现,油菜花已蔫了,老者才知道,这朵油菜花的魂走了,就和人一样,剩下一具干尸,万物和人一样,都是有灵魂的。油菜花的魂就是大地啊!离开了大地,油菜花的生命也到尽头了。老者看着这朵油菜花,悲感油然而生,脸上情不自禁地爬满了泪水。

在程改革以前曾经生活的这块土地上,老者都用上“从前”这个词了,但老者心里,仿佛儿子并没走远,昨天还在他身边呢!可是有时又感觉,他像从来没有过儿子,只有他一个孤孤单单的老人,这种感觉在轮换交替。他想儿子,把头发想白了,也把胡子想白了,老者想像着儿子的现在,儿子可能混得很好,为什么呢?从儿子不回来看他,他就明白,这孩子是个心狠的角色,历史上,凡心狠手辣的角色都是可以干出一点惊天动地的事业来的,比如刘邦,在逃亡的时刻,把老婆孩子几次赶下马车,还有那个三国时期的曹操,说他可以负天下人,不能让天下人负他,够狠的角色,还有唐太宗李世民,可以杀自己的亲兄弟。儿子虽没杀他,可把他遗忘,不顾他的死活,让老者在想念中度日如年,还不如死了痛快。老者看不到儿子,就扎了一个草人,对着草人,在内心深处呼喊,程改革啊!快回来吧!

近年来,那些远离故土的漂泊者终于回来了。他们像大海中一个无助的漂流瓶,被无情的大风大浪不断风吹雨打,最后还是着了岸。他们有的是在矿上下井,遇难客死他乡;有的干建筑队,摔成了残疾人;有的被人欺骗,身心憔悴,狼狈不堪地回到故乡,还有的领老婆去城市享福,结果,老婆跟人家享福去了,自己孤孤单单的回到了故乡。这些回来的人,就常常聚在一起喝酒,聊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喝大了,都醉了,开始骂城里人险恶,人心不古,偷盗抢劫,偷肾换肝,车祸连连,贪官污吏,坑蒙拐骗,美好的城市仿佛由好变坏只需要一杯酒。能活着回故乡,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那些客死他乡的,回来的就只剩下一把骨灰了,他们的阴魂飘荡在异乡的上空。他们感叹着,异乡城市的夜空,有多少孤单的阴魂啊!

我跟程强来到了黄家寨,我们坐了二天二夜的火车,又在县城坐公交车到那个镇,然后我们下车,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了半天时间,终于到了黄家寨。这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没人认识他,更不要说我了,这个真正属于他的故乡,却无人认识他,真是一件凄凉的事儿。我跟随他打探着,我们说他父亲的大名,也就是身份证上的名字,可是无人知道程改革,知道程改革的人都落叶归根了。我们最后终于找到了程改革的父亲。老人家看到程改革的身份证,就落泪了,说,我儿回来了。我对他说,终于找到家了。他喊着爷爷。

就让这没见过面的爷孙聊去吧!我走出了那个破旧的农家小院,在村里随便走了起来,我知道,得给他们时间,他们有太多的话说。等黑夜把这个村庄全部吞掉我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老者不再这么悲伤了,他准备好了自家粮食酒,炖了农家的小笨鸡。老者说,改革这个孩子,有野心有胆量,可惜没能力。老者说,明天就把他埋了,要和祖坟埋在一起。我说,这样,一个人的一生就圆满了,了无缺憾了。

终于,程改革回到故乡了,仍然回来的只是一把灰,程改革在烈火中炼成了一把精华。程改革的本家侄子们给程改革挖好了地方,程改革应该幸福了,和祖坟在一起,和列祖列宗们在一起。程改革父亲,这位白胡子老人,他找来了一位道长,说程改革的魂还在那个城市呢!还没回来,让道长给程改革超度,把程改革的魂召唤回来。召唤魂需要在晚上。阴魂晚上才能看见天上回家的路。程改革父亲用苍老的声音喊程改革的乳名,顺子,回家了!顺子,回家了!周围的草动了,起风了,天上的云动了,弯弯的月牙儿也动了,周围的庄稼也摇动了,它们在欢迎程改革回来呢!老者喊,我看到了,看到了,我儿回来了!我儿回来了!

这时,我借助月光看到前面有一片金黄色,我走了过去,是油菜花,馥郁的浓香毫不犹豫地把我这个异乡客淹没。这时,我想起了我的故乡。听着来自天籁的召唤,我顿时感觉世界湿润了,周围也亮起来,泛着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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