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羞愧的夏天

2016-04-20巴克

文学港 2016年4期
关键词:表哥小镇

巴克

这个故事是我听来的。去年春节,几个高中同学在某一家聚会,饭后坐客厅里喝茶聊天。电视机开着,正好放一则本地新闻:县近郊某村发生了一起杀人案件,杀人者是个平素老实的村民,因为宅基地审批和村主任产生矛盾,几次争吵后矛盾激化,最后竟揣刀把村主任杀了。新闻的末尾是一位参与抓捕行动的脸宽体壮的警官出场,讲述了一些抓捕细节,然后就说些嫌犯罪大恶极,一定会被绳之以法之类的话。很快这条新闻就过去了,开始另一条新闻。而就在此时,同学阿华突然说:“嗨,突然想起来了,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大家说好。于是他开始讲了:

那年夏天我十七岁,所经历的一件事情至今记忆犹新。

那天下午,我在外面玩了回来,发现我表哥坐在客厅里,正和我爸妈聊天。昨晚上表哥是来过电话的,说明天休息,要到城里办事,会过来转转。他们聊的好像是有关表哥的婚事。他打算今年十一结婚。单位分给他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已经简单装修,还缺一些电器什么的,就来问问我爸,因为我爸在商业局上班,可能有优惠的门路。我爸满口答应,说你看好什么牌子我帮你去联系。

坐了会儿,表哥说要走了。我爸妈起身相送。临出门,表哥突然看着我说:“阿华,你反正放假没事,跟我去玩几天吧,到时候再送你回来,好不好?”

我立马说好的好的,几乎没有一丝犹豫。表哥是警察,在乡下一个派出所上班,跟我说过一些工作上的趣事,一直想去见识见识呢。反正我在家也无事,父母亲就同意了。我妈替我拿了几样换洗衣服,叮咛了几句,送我们出门。

表哥是骑了一辆白色的边三轮来的,就停在我们家楼下。车体上印着“公安”两个字,特别威风。等我坐进车斗,表哥就跨上车,一脚油门摩托车就轰然启动了。表哥是我姨妈的儿子,比我大了整整十岁,人长得虽然有些瘦,但因为是警察,感觉很威武。他从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长安派出所,一晃五六年了。女朋友在城里一家银行上班,长得还算漂亮吧,我见过几面。听我妈说,他找对象还颇费周折,不是对他人不满意,而是嫌上班地方太远。女朋友和他谈了好几年了,一直摇摆不定,最近才明确关系,因为局领导答应了,过一阵让表哥回城来。

哈哈,看着挺威风的,可实际上一点不好玩。我是说坐边三轮。因为路不好,经常是坑坑洼洼的,把我颠个半死。而路好的时候,表哥又开得飞快,那个风吹得我眼睛发痛。又担心装衣服的袋子被风吹跑,得紧紧攥着。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恐怕有一个半小时吧,我们才抵达目的地。反正离家时才三点多,到了长安镇上太阳已经躲到山背后了。从边三轮上跳下来,我既是感到屁股疼又饥肠辘辘。

在我们老家县里,长安算是比较偏僻的了。想象一下,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的小镇模样吧。就一条主街,也是过境公路,横向交叉两三条小弄。主街铺了一层柏油,但已经斑驳破碎,到处裸露出细碎的石头。店倒是不少,但尽是些门面窄小、档次很低的店。我是第一次去,有些兴奋又略感失望。当然咯,我想偏远小镇也只能是这个样子吧。

相比之下,派出所办公楼算是个不错的建筑(好像只有镇政府大楼比它略为气派),一栋三层高半新旧的楼,外墙青灰色,非常干净,有一面墙上攀满了蓬勃的爬山虎,给房子增添了几分优雅古意。院子很大,砌了围墙,警察们办公、住宿都在里面。宿舍是一排小平房,位于办公楼后面。我表哥独自住一间,面积虽小,倒颇整洁。只有一张床,好在床还算大,睡得下我们两个人。洗了把脸,稍作休息,表哥说带我去吃饭。我以为是去派出所食堂,没想到表哥带我到街上一户人家去吃了。他说,那人是搞建筑的,跟他是朋友。他先打了个电话,然后我们就慢悠悠地逛过去。那户人家在小镇的边缘,果然三层的小楼非常洋气,在一排普通民居中有些鹤立鸡群。主人是个三十多岁腰粗膀圆脸孔黧黑的男人,热情得很,跟表哥一起喝了好几瓶啤酒。我也喝了一瓶左右。他老婆,一位颇有姿色的少妇,烧了好多菜,有鱼有肉有卤味,等我们喝了不少酒后才上来。还有他们的儿子,十岁左右的小家伙。吃好饭,我们又在客厅里坐了会儿。

回去的路上,我问表哥:“你经常在外面吃饭?”

表哥笑道:“没有,当然还是食堂里吃得多——有时候来了朋友就带到熟人家里去蹭饭。”

我又说:“他们好像都对你很客气。”在小镇上走着,我感觉表哥很受尊重,好多人见到他都会热情地打招呼,连我这个表弟都跟着沾光。

“那是当然,”表哥很有几分自豪地说,“在这个小镇上,我还是蛮吃得开的!”

看着他那身笔挺、神气的制服,我真是有些羡慕。我记得小时候印象中的表哥是比较腼腆内向的。他家在农村,条件差,读高中时我妈还经常给他带菜,炒一大罐榨菜肉丝什么的,让他带去学校里吃。来我们家他话很少。可几年警察当下来,变得活泼开朗多了,言谈举止也很老练了。

表哥说我们散会儿步再回去。其实小镇的夜晚也没什么好玩的,没有文化设施,商业气氛淡薄,只有一点沉闷而寥落的人间烟火味。我们在镇边的公路上溜达了一阵。路两边是成排的梧桐树,树冠高耸,树枝繁茂,微风吹拂,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景致倒也颇美,还给小镇增添了几分宁静安谧。散了一会儿步,我们往回走了。这时候小街上的店多数已经关了门。在一个开阔的三角地带,炽灯高悬,一排台球桌摆开了,吸引了不少年轻人。经过一家尚未打烊的小吃店门口,听到响亮的音乐声漫流出来,那是刘德华在动情地歌唱:不习惯孤独/却又害怕两个人相处/这分明是一种痛苦/在人多时候最沉默/笑容也寂寞/在万丈红尘中啊/找个人爱我……后来,走到一个转角处,我看到一家小小的美容院。玻璃门关着,从里面透射出来粉红色的迷离又暧昧的光,而两个年轻的女人,仿佛两尊神秘而肉感的塑像。美容院、洗头房之类,在城里倒是不新鲜了,没想到这么偏远的小镇上也有。我跟着表哥的步伐,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一会儿回到派出所大院里。夜晚的派出所静悄悄的,只有两三位警察住在里面。

我们先去平房最右边的那间浴室兼厕所冲了一个澡,然后表哥带我到办公楼三层的活动室看电视。电视不怎么好看,八点半样子就下去睡觉了。我和表哥一人一头。天气酷热,一台立式的电风扇忽忽地扇着,身子还是有些黏滋滋的。因为白天比较累,我很快就迷迷糊糊了。

睡梦中,被一阵砰砰的敲门声惊醒。我听到表哥问:“谁啊?”外面喊:“我!”表哥连忙起床,拉灯开门。原来是他的领导,当晚值班的一位副所长。表哥问领导什么事,领导简洁而威严地说:“有人举报赌博。赶快穿好衣服,跟我一起出发!”领导返回办公室去。表哥揉着眼睛,迅速地穿好制服。临出门,他对大睁着眼睛的我说,才十点半呢,你继续睡吧。一会儿我听到表哥他们出去的声音,没开车,好像是两三个人。我就继续睡觉,可哪里还睡得着呢。

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在这个灼热的夏夜里,在这个偏僻的小镇上,我无端地感受到了一种来自身体的骚动。我想,表哥他们出门去,一时半刻肯定不会回来吧。心里斗争了片刻,我就果断起了床,穿好衣服走出去,把房门轻轻带上,因为没有钥匙,不敢锁门,但我想派出所应该安全的吧。出了院门,我往那个街角走去。其实也就百来米远,一忽儿就到了。此刻小镇更加静谧,大部分房子里已熄灯,街上几乎看不到人影了。几盏间距很远的路灯,闪烁着清泠而微弱的光。一弯苍白的月亮游走在青黑色的天幕上,如同一只偷窥的眼。美容院里还亮着灯。门口那个不停旋转的彩柱,散发出致命的引诱气息,而那两尊塑像,依然安静地坐在暧昧的光线里,面对着一台小小的电视机。我毫无这方面的经验,但也听人说过,知道她们是干什么的。因为浮想联翩,禁不住异常兴奋。在城里,我家附近就有一家这样的美容院,有时候从门口经过,我也会有这样的兴奋,但在城里我哪里敢啊,这会儿到了这个偏僻的小镇上,胆子似乎就放肆地大起来了。我口袋里有一点钱,也不知道够不够。

走到门口,正欲推门,忽而又胆怯起来。里面一个女人,可能二十岁不到吧,身材比较丰满的,突然站起来,张着血一样红的嘴向我招招手,还莞尔一笑。另外一个二十四五岁,也扭了一下腰冲我一笑。不过她们都化了很浓的妆,也不太容易看出真实的年龄。她们穿得可真少,胳膊和大腿裸露着,如同几节圆滚滚的藕。

我推开门,倚在门口,对着她们的脸仔细瞧了一阵,却依然没有勇气跨进去。年纪大一点的女人对我睒睒眼,说:“进来呀,小弟弟,想玩就进来嘛。”

我僵立不动,也不说话,只觉得脸孔很烫。

年轻的女孩招着手说:“别难为情嘛。小帅哥,没事的。”

我嗫嚅着说:“不要紧的吧。”

年纪大点的女人说:“不要紧,很安全的,快进来吧。”

我犹豫着,步子踟蹰。这时候,我忽然听到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回头一看,发现有两个人影正朝这边走来呢。我吓了一跳,赶紧逃离了门口,往派出所方向小跑而去。那两个女人发出了几声笑,大概是在嘲笑我吧。

回到房间里躺下。很奇怪,这会儿内心很安静,不再胡思乱想,所以没多久就又睡着了。也许还做了什么梦,反正睡得挺香的。迷迷糊糊中,被表哥回来的声音弄醒了。他开了灯,又要脱衣上床。我眯着被灯光刺得有点难受的眼睛,咕咕哝哝说:“表哥回来啦,几点了?”

表哥说:“快一点了。”

“怎么这么迟啊。”

“他妈的,赌鬼没抓着,说不定是谎报军情了,不过抓到了别的。”表哥似乎有些兴奋,脸上带着红彤彤的笑容。

我本来昏昏欲睡的脑子被他弄得有几分活跃了,就又问:“抓到了什么?”

“一对偷情的家伙!”表哥脱剩一条短裤了,正在找水喝。

听他这么一说,我原本的睡意就跑去了一大半,忙问:“怎么回事?说说看。”

于是,表哥关了灯上了床来,躺下来后,细细叨叨地讲给我听了。他们先去镇边一户人家抓赌。没想到扑了个空,根本就没人在赌,还是有人举报的呢,也许是个恶作剧的假举报吧,又或者他们提前得知逃掉了。反正有点泄气。本来就回来了,可领导想到了什么,又说,今天局里有份抓捕通缉犯的传真发下来,那就去镇上的小旅馆排查一下吧。这一排查,好了,通缉犯没抓到,抓到了那对偷情的家伙。

我还想再问些问题的,可表哥有点累了吧,想睡觉了,就说:“还没审呢,都关在那里,明天我让你自己听吧。”他翻了个身,不说话了。过了会儿,他就呼呼入睡了,还轻轻打起了呼噜。我只好胡思乱想一番了,在黑暗中脑子兴奋了一阵,睡意重新袭来。

第二天醒来,表哥还在酣睡。刷牙洗脸后,我就跑去探察情况。还没到上班时间,办公室都关着门。我从一楼跑到二楼,再跑到三楼,一个一个地方探过去,可是都没发现什么,很有些遗憾。当我从二楼转弯下来时,眼睛下意识地一瞥,猛看到楼梯下方用铁栅栏围成了一个笼子,而笼子里正关着一个人呢。我忙上前仔细看,是个男人,穿着还算整洁、挺括,但这会儿一点神气没有,靠着墙蹲在那里,头低着,屁股差不多挨着地面。我猜想这就是那个偷情的男人吧。那个女人在哪里呢?

回到宿舍,表哥也在刷牙了。我问了他,他咕咕哝哝说:“急什么急。先吃早饭。一会儿你就能看到了。”

表哥带我去街上的小吃店,吃了豆浆、包子。一会儿回来,警察们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开始白天的忙碌了,我也就不好再跑来跑去探察了,就跟着表哥。表哥接听了好几个电话,又跑进跑出的,我坐在他办公室里,有些无聊。后来,昨晚带队的那位副所长来叫表哥了,说是要做笔录了,由他提问,表哥记录。我也跟了过去,坐在审讯室的角落里。副所长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副所长三十五六岁,皮肤比较白,有点胖,说话带点儿官腔。

副所长决定先提审那个女人。可是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点小变故。有人来叫副所长,说有要紧事情。副所长就走开了一下,一会儿回来作出新的安排:他有事要外出,已交待另一位警察和表哥做笔录。稍后一位四十来岁身材壮硕的警察过来了,代替了副所长的位置。他叫表哥去提人,我也跟了出去。原来那个女人被关在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怪不得我到处都找不到。女人进来后,中年警察叫她在对面坐下。我继续坐在角落里,默不出声。那女人估计三十岁不到,中等偏高个儿,不胖也不瘦,短头发,皮肤还算白皙,五官也还秀气,就是这会儿低眉垂眼的,而且脸上满是疲倦和悲戚。她穿了一件白底蓝点的连衣裙,露着两条有些丰腴的胳膊,脚上是米黄色的半高跟凉鞋。这一身本来还挺整洁的,但经过一夜关押,许多地方皱巴巴了。中年警察国字脸,有点络腮胡子,沉着脸时看上去有些凶巴巴的。他正要提问,忽然注意到我了,脸上有些讶异,好像才刚看到的样子。他冲着我问:“你是谁?干什么的?”表哥连忙解释。中年警察却说:“不行的,无关人员不能旁听!”表哥有些尴尬,只好挥挥手让我出去了。我出去时,轻轻把关带上,特意留了一条窄窄的缝,然后就悄没声儿地站在门外面。

警察审问有一套程式:什么名字?哪里人?等等。中年警察很刻板地按照程式审问。女人的回答低低的,有些迟迟疑疑的,虽然老大不情愿,但也只好照办。她叫张彩琴,是本县田乐乡某村人。田乐乡就在长安镇的隔壁。随着审问的展开,我了解到更多的情况。女人今年二十八岁,老公是做小生意的,有一个儿子,今年五岁。中年警察问:“那男的跟你怎么认识的?”女人答是他老公的朋友,早就认识的。中年警察清了清嗓子,用更威严的声音喝问:“老实交代,你们两个是怎么搞上的?”女人嘤嘤地哭了,没有回话。中年警察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呵斥:“哭什么哭!有脸做还没脸讲?一共弄了几毛(方言,同‘次意)了?”女人依然嘤嘤地哭,没有回答。女人这么一哭,哪怕是面相凶狠的警察也没辙了。我时而贴着门听,时而透过门缝往里窥探。有一会儿冷场。我看到中年警察跟表哥低声交流了几句,然后就放那个女人出去了。女人出来时,跟我照了一下面,低着头,一脸哀容地走到院子里去了。

然后表哥走出来,看了看我也没说什么,径直往楼梯那边走去,一会儿就带着那个倒霉的男人过来了。男人个子中等,面相还算清爽,但这会儿垂头丧气加上疲惫不堪,脸色就非常难看。男人先进去,表哥随后关门,也故意给我留了一条缝。

接下来,中年警察又按照程式审问。男人叫俞建明,也是田乐乡人,跟张彩琴隔壁村,三十四岁,家里有老婆和女儿。他自我交代是个小包工头。中年警察大声喝问:“老实交代,你跟张彩琴是怎么搞上的?”男人有些抗拒的样子,说:“什么叫搞上?我跟她老公是小弟兄,早就认识的!”中年警察呵呵冷笑了几声,说:“讲笑话‘朋友妻不可欺,只盼朋友出差去(方言念qi),没想到你还真是这样!”男人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好像是要辩解,但最终没有辩解。中年警察又问:“为什么到这里来开房?”男人答:“不太会碰到熟人吧。也还算方便。”中年警察说:“两个本地人,不是夫妻一道开房,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男人沉默。中年警察顿了顿问:“那么,你们两个,跟家里人怎么说的?”男人说:“我说到县城里去。她么就说到娘家去住一夜。”中年警察呵呵冷笑了几声,说:“想得倒蛮周到。看来是老手了!”他呃呃清了清嗓子,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喝问:“老实交代,一共弄过几毛了?”男人沉默。我从门缝里能看到他大半个脑袋,低垂着。然后我听到表哥的声音,也是低沉而威严的,“敢做还不敢说?快说!给我老老实实交代!”接着,中年警察又高声喝道:“不老实交代就从重处罚!”于是那个倒霉的男人就略微抬起头来,说:“就这一毛。”“你骗谁!”中年警察又啪地拍了一下桌子,“抓到了就说第一次,就跟那些赌鬼一样!谁会相信呢!我跟你说,那女的都已经交代了,你要是再隐瞒,那就是罪加一等!”沉默了片刻,男人说:“一共三毛了。”我透过门缝看到,表哥低着头,专心地做记录。一会儿整个审问结束了。表哥叫男人在材料上签字按印,然后又把他带出来,重新关进笼子。

表哥要回办公室,就叫我先去宿舍,反正一会儿就中午下班了。在宿舍没呆多久,表哥回来了,然后带我去食堂吃饭。吃好饭,我走出来逛了一下,晃悠到楼梯口时,恰好看到那个张彩琴正站在那里,手捧一个快餐盒从铁笼子的空档处递进去。而那个叫俞建明的男人接过了,马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我想怪不得刚才没在院子里看到她,原来是去外面买饭了。他们也看到我了,但都装作没看见。我也只好瞥了一眼,赶紧走开了。

回到宿舍,表哥已经在了。他说:“阿华,你休息一下,我去办公室整理材料。”我问:“你不睡会儿?”他说:“领导一会儿就要出去,要赶紧把那两份笔录整理好,报领导签字,由他决定罚款多少。”“大概罚多少?”我问。表哥说:“女的就算了,男的照规定可罚三千。”“什么规定?”我问。“卖淫嫖娼的处罚规定啊。”表哥说。我说:“表哥,罚款你们是有奖金的吧。”表哥笑了笑说:“没奖金谁还这么积极?不过大部分还是要上缴的,所里只提留一小部分。”我咕哝了一句:“怪不得你们半夜里都会出动。”其实,那个时候,我对偷情和卖淫嫖娼,有何区别并不是那么了解。就是表哥他们,恐怕也不那么在乎吧。而作为弱势一方的当事人,就更加没有辩解的权利和想法了,反正觉得,都是不光彩的事情。

我睡到大约两点钟。起来后去找表哥,他说材料已经上报,领导批示罚款两千元。但那男的身上只有一千多,加上女的还不到一千五,所以还关在那里,让他们自己想法筹钱,反正不交钱不放人。我又晃过去窥探了一眼,果然那对男女都还在,一个在笼内,一个在笼外,愁容相对。

转回来后,我无所事事地站在走廊边。天气十分燠热,阳光直直地砸在院子的泥地上,砸得土地冒出一缕缕白烟。院子的一角有一株高大葳蕤的银杏树,上面有一只知了在聒噪,吵得人有点心烦。我有点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来打发这个无聊的下午。突然我感觉有人朝我走过来,扭头一看,竟然是那个张彩琴。她红着脸,走近了小声对我说:“喂,小兄弟,有点事情想叫你帮忙。”

我有些愣怔,问:“什么事?”我实在想不出会是什么事情,不过很高兴她来跟我说话。

“是这样的,想请你陪我到他家去一趟,到他老婆那里拿点钱过来。”

我有点头绪了,想了想又问:“他老婆知道吗?”

“当然还不晓得。如果你肯帮忙他就打电话回去。”

“他怎么跟他老婆说呢?”我顺着自己的思路问。

“就说叫你来拿的,电话里说好了。”

“那为什么你自己不可以去呢?”我反问道。

她的脸又红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她会怀疑的嘛。”

噢,这倒是真的。我想,他们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当然是越保密越好,不是万不得已,绝不想让家里人知道的。我犹豫了一下。这大热天的出去跑一趟实在是不好受的。但很快这犹豫就被我否决了,爽快地点了点头。这女人的容貌让我有些好感,还有她哀戚的眼神也有点打动我。

不过我说要去问问我表哥的。表哥思忖片刻,说随你吧,愿意跑就跑一趟。于是我就说,反正我也没事,那就跑一趟吧。接着,表哥就把俞建明带到他办公室,让他跟家里通话。电话里他这样说:买材料缺千把块钱,让老婆拿家里的应下急。自己来回赶不方便,碰巧有熟人进城,就叫他捎带。谎话说得很圆,他老婆丝毫不怀疑,倒是他自己有些脸红。张彩琴也有些脸色不自然。

那么怎么过去呢?到俞建明家有七八公里路。我是想表哥用摩托车送我们的,他们所里有一辆桑塔纳轿车,两辆三轮摩托,还有几辆两轮摩托,但张彩琴马上否决了。我想想也是,这样太招摇了,免不了让人生疑。公交车倒是一天有几班,都是过路车,但要好几个小时才有一趟,也不行。张彩琴说:“这样吧,我去问旅馆老板借辆自行车,你带着我骑车去好了。”骑自行车当然比较累,但既然答应了我也不好反对。

我和张彩琴去了旅馆。小旅馆位于小镇一条弄堂口,距离派出所不到两百米,一栋三层小楼,外表有些陈旧,底下一半隔成小吃部。张彩琴先向老板借车。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矮胖男人,爽快说好的,指指墙根边的一辆28寸黑色半新旧的自行车,对我说:“链条有点宽,骑起来要当心点。”毕竟是在他店里出了事,有些不自然的表情。接着,张彩琴又上楼去房间,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头发下来了,她的东西都还在房间里呢。我骑上车,她小心地跳上后座,出发了。

一会儿我们就离开了小镇。公路两边是成片的田野,并非一马平川,而是有高有低的。低的地方大多是农田,“双抢”已经开始,好些稻田已经收割,留下一排排齐整的稻茬,也有稻草垛堆在田头的,让我想到了米勒的油画。更多的稻田尚未收割,满眼是黄澄澄、沉甸甸的稻穗。偶尔看到一块青翠的秧田,如同是黄色衣服上打了一块鲜绿的补丁。我虽然生长在小城里,但农村的外婆家、姨妈家也经常去,所以对庄稼一点不陌生。田野上高的地方是一个个土墩子,生长着灌木丛或者杂草,间或有几株桑树。田野也不是一望无际的,向两边延伸,到不太远的地方都跟山峦交汇了。那些山挺着庞大的躯体,穿着绿森森的外衣,在田野的边缘蜿蜒。有些山体因为开采石矿,绿色中突兀地显出一块块白色,如同裸露着一处处瘆人的伤口。张彩琴身体不重,我带着她骑车倒也不费很大力气。路也还好,虽然不宽,但都是柏油路。太阳虽然猛烈,但骑行着就有一种呼呼生风的感觉,倒也不难受。毕竟是陌生人,我们没怎么说话。一开始她的手只是轻轻搭在我的腰部,后来因为有些地方比较震,她就前移一点,不得不搂着我了。我呢,一开始心定神宁,只顾用力地蹬着车子,后来不安分的情绪滋生了。那一截白皙和丰腴让我想入非非,以及后背能感受到的那一种女性肉体的温软,让我无可遏制地冲动起来。想到她跟俞建明之间发生的事情,我认为这肉体是可耻的,但实在又是迷人的,而且因为可耻就有了轻薄的可能。我的欲望渐渐高涨,直至非常强烈。但是,我又没有任何经验,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忍受煎熬。

这时候,前方道路上出现了一条沟,很可能是人家挖渠灌水后没有填好。本来也能骑过去,但我故意叫她下来了。推车走过去后,我没有先上车,而是叫她先坐上去。她愣了一下照办了。她身子挪上去的时候,我装作是帮忙,故意搂了一下她的腰,那种柔软的感觉让我迷醉,身体已经亢奋不已。过去不远路边有一片小树林,感觉里面静谧无人,我甚至有一种想往树林里冲进去的欲望了,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大胆妄为一下。但我终究没有这样的胆量。

又骑行了一阵,我终于大着胆子开口了。我说:“喂,跟你做一下要多少钱?”因为背朝着她,这样的话还算容易说出口。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拐了个弯,有些费力地传到前面来。

既然开口了,我就大胆地说下去,“你不是做那个的吗,我想跟你做一下。”

后面沉默着,这沉默比她的身体还要沉重。我使劲踩着车子,等着她回答,心里很没底。既十分期待,又觉得也许自己太荒唐了吧,于是还有一点羞愧。

过了会儿,她说:“唉,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小兄弟,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有些尴尬,但幸好不是正面相对。但还是有些不甘和不解吧,就问:“那你怎么会被——”我把“抓起来”三个字吞进肚子里了。

她不声响。我默默骑了一阵,然后就有些恼火了,对自己,以及对她。我还有些后悔了呢,干吗要答应帮这个忙,大热天的,不是自找苦吃吗!我闷闷不乐地骑着车子。过了会儿她问:“小兄弟你多大?”我老实告诉她。“应该是在读高中吧。”“是的,下学期读高二。”她说:“那你还小呢,好好读书才是,不要想乱七八糟的事情。”我羞得满脸发烫,无言以对。然后她不再说什么了。我继续骑车。后来,没话找话,我对她说:“快到了吗?”

“嗯,快到了,再过一个村子就是。”

“他家你去过吗?”

“去过,还是好几年前。”

“跟你老公一起去的?”

“嗯……他们是小弟兄,关系很要好的。”

顿了一下,我又问:“那你还跟他……万一你老公知道怎么办?”

沉默片刻,她说:“我老公已经不在了。”

“什么?”我很惊讶,“怎么回事?”车把摇晃了一下。

“车祸,两年前就不在了。”她声音幽幽的。

“那你为什么不在警察面前说这个?”我又反问。我想,如果说了,说不定能得到警察们的同情,进而宽待呢。

又沉默了一会儿,她叹了口气,说:“说了,就怕传来传去的……”

哦,我懂了,她是怕隐私太多曝光,让更多的人知道。那个俞建明也是如此吧,他想过辩解,又把话咽下去了。反正你们警察就是要罚款,那就交钱了事。我对她有了一些恻隐之心了,而刚才的那种冲动,慢慢消失。冲动消失了,内心又重归安宁。一会儿又有了燥热,那是因为体温,我满头满身都是汗了。

前面就是俞建明家所在的俞家塘村了。村口的田畈里,有几个人在割稻。村道两旁有很多树,阳光被遮挡,骑起来分外凉爽。在村口拐弯处,我看到一栋估计原先是大队屋的老房子,灰色的墙面有一部分好像是刚刚被刷白了,写上了红色的标语,充分体现着这个时代的特色——“该扎不扎,房倒屋塌;该流不流,扒房牵牛”!而灰色部分还有一点原来标语的淡淡残迹——“毛泽东思想战”,后面部分就被覆盖掉了。我问张彩琴:“他家在哪里?”她说还要往里骑。绕过几间房子,到了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下,她叫我停住了。然后,指着四五十米开外的一栋房子,对我说:“喏,那就是他家。我就站在这里,不过去了。”

我说好吧,就支好车,独自朝那栋房子走去。两层的楼房,外墙赭红色,看上去比较新,和周边的相比式样也还算洋气。房子前面有个池塘,几只鸭子躲在树荫里。我绕过池塘,穿过一道篱笆墙,走进院子。大门敞开,但没看到人。我站在门口,叫了声“有人吗?”然后就听到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妈妈,有人来了。”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到一个脸圆圆、眼睛大大的小女孩走出来了,在她后面飘出来一个成年的女人。确实是飘出来,因为那脚步太轻俏了,而之所以轻俏,是因为她骨瘦如柴。明显是那种病态的消瘦,也许原本模样还可以,但现在成了一个颧骨突出、眼睛凹陷、皮肤蜡黄的骷髅,看起来甚至感到有点恐怖。一看便知是生着大病的人。我只看了她一眼,便将目光落在小女孩身上,说:“是俞建明叫我来拿钱的。”

病女人说:“哦,你等等。”声音也是有气无力。她转身往屋里飘进去。我注意到,她的脚步有点不太稳了。小女孩还站在门口,好奇地看着我。我冲她笑笑,问:“小姑娘,读几年级了?”“下学期三年级了。”“就你跟妈妈两个人在家?”“外婆也在呢。”小女孩有点羞涩,低着头走到一边去了。一会儿,她妈妈又慢悠悠地飘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沓钱。她把钱递给我,说:“喏,这是一千块……建明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不知道。可能会比较晚吧,也可能今天不回来了……好,那我走了。”我把钱塞进裤兜,转身就走了。我真不愿意长时间面对她,这样面对着,似乎两个人都有点不自在。出了院门,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才有所消除。

几分钟后,我回到香樟树下。张彩琴急盼地看着我。我说:“拿到钱了,我们走吧。”我把钱交给她,她脸上立刻流露出放松的表情。我又骑上自行车,带着她返回了。不知怎么,我心里很是压抑,好像压着一块大石头。骑出村子,来到阳光暴晒的公路上,我忍不住了,就问:“他老婆得的是什么病?”

“哦,是癌症,骨癌,已经晚期了。”张彩琴轻声说。

“癌症晚期,一般都没希望了吧。”我一边蹬车一边说。

“医生说最多还有几个月……其实他对他老婆很好的,家里的钱都用得差不多了。”

我没说话,有什么好说的呢。

张彩琴又低声说:“其实她老婆是知道的,也同意我们交往……她觉得我会对她女儿好,比较放心。可是有时候还是会发脾气,说什么还是早点死了好……我们不敢让事情闹得太大,就是怕她受不了。”

我依然无话可说,但是心里面压抑得难受!我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我能说什么呢?我默默地骑着车。她也没再说话。

大约三点半样子,我们回到派出所。然后一手交钱,一手放人。我看着这一男一女离去,疲惫而沉默的面容。之后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我本来打算在表哥这里多呆几天的,但这会儿已经兴味索然,只想着早点回去。于是,就坐了当天下午四点半的班车,回城了。

阿华讲完了。客厅里沉默了一阵,除了电视机的声音。过了会儿,有个同学问:“阿华,这件事情你有没有跟你表哥说过?”

阿华说:“没有。开始不想说,后来就有些淡忘了。再说我表哥有点固执,甚至可以说有点刚愎自用的,说了也没什么意思。”

我问:“那你表哥现在在哪里?”

阿华略一愣,笑了笑说:“刚才新闻上那个警察就是我表哥,他现在是城区一个派出所的所长了……我也是看到新闻,才突然想到那个夏天的事来了。”

大家又沉默了一会儿。有人提议去打牌,于是就都站起来,往牌桌那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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