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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香漫天

2016-04-20陈东亮

文学港 2016年4期
关键词:槐树槐花奶奶

陈东亮

我曾有个奇怪的家。那个号称我爹的老黑,先是捡了我,后来又捡了个女人。老黑是个瓦工,建筑活不忙的时候,就套个驴车收破烂。我曾怀疑老黑和那头老驴,上辈子是双胞胎,嘴巴简直太像了。老黑笑时嘴角先微微翘动,厚嘴唇接着向上翻,牙齿跟着就露出来了。老黑对这畜生好,遇见一点儿小坡坡,就下了地排车,扯住车帮往前拽。老黑就是在收破烂的时候,不小心收获了我们。按村里人的话说,“老黑这个熊光棍,撞狗屎运了,先捡了个儿,又捡了媳妇。”我问老黑:“你在哪捡的我?”老黑从不回答。我不知道为啥这样问他。我也没想去找亲爹。

但几年后,老黑就死了。死因我至今搞不懂。我只记得他死的那天太阳很火辣,却下了阵小雨,村人管这叫日头雨。还有,村头的槐花忽然开了。蜜蜂浅唱,蝴蝶挥翅。绿叶掩不住悬垂的花簇。花瓣重叠。多年来,这些花瓣散开、聚集,聚集、散开,一直在我脑子里,飘呀飘的……骚扰我的记忆。

那天上午,我是被饿醒的。有只奄奄一息的鸽子,总在我肚子里哀叫。院里那个老山羊,围着榆树绕圈圈,催命鬼般,咩来咩去的。透过木窗棂,我瞅到蔫儿吧唧的老黑。他双手抱膝,蹲在南侧土墙的阴影里发呆。他的脸黢黑,头后那半圈花白头发,似乎正在逃离他的秃脑门。老黑头大、脖子还细长,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脖子随时都有可能折断,脑袋从上面滚落。

我正乜他时,老黑忽然向前动了动,蹲在地上,轻转脑袋瞅自个的影子。他顺手抄起个小木棍,开始在影子上划拉。这段时间,他常蹲在阳光或月光下,努力揣摩自个的影子。影子是张或黑或灰的纸。风在身边流淌。好事的纸片,飞到他脚上。他似乎要在影子上面,解出什么难算的数学题。

我摸了摸屁股,火烧火燎地疼。老黑打过我几次,最近一次是十天前。老黑让我跪在两块青砖上,撅起腚。我弯下头,穿过裤裆看他:冬瓜脑袋,胡子拉碴,脸抽搐得有些狰狞。老黑的鞋底,剧烈吻着我的屁股。我嘎嘣嘎嘣的咬牙声,淹没在有节奏的噼啪声里。尘土飞扬,水般溅在我身上。我努力扛着。末了,老黑一脚把我踹在地上。我啃到院里的鸡屎,恨透了那群乱跑乱拉的鸡。我害怕老黑,哪天会用瓦刀,把我的屁股砍成四瓣。老黑边打我,驴嘴也不闲着:“孬熊,我叫你人家偷(偷人家)!”老黑话不多,但话末总颠倒下词的顺序。本来好好的一句话,让他说得颠三倒四。比方说,“养鸡”他能说成“鸡养”,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村里人喜欢学他说话。他也不急,点头哈腰的,像电影里的鬼子翻译官。但是,他回家却对我乍乍呼呼。我感觉他长着两张脸,出门哈巴狗,进门对我就成了狼狗。

今儿真奇怪,老黑没揪我的耳朵,没死拉硬拽、扯我起床。我咕噜爬起来,照了照镜子,努力把眼睁到最大。细密汗珠跳出我的鼻尖。我胡乱撸了把脸。接着,用食指轻抹了下嘴唇,上面出现的毛茸茸“宝贝”,让我感到自豪——我曾经跑到镇上,发誓再也不回了。饭馆老板用很轻蔑的口气对我说:“你个小破孩,嘴上连个毛也没有,滚蛋滚蛋!”末了,我只能拖着饿瘪的肚子,又回到这个该死的家——我每天打量唇上的毛,生怕它哪天会忽然消失。

山羊的叫声,继续扯着耳膜。我冲到院里,剜了眼那恶心人的畜生。它盯着我,却兴奋得左右急速走动,头还迅速虚晃了几秒。老黑依旧没说话,抬头看了看我,眼神中似乎有很大缝隙。陷在虚空里的感觉,让我浑身不自在。我进了正屋。那个哑女人穿身红运动装,尸体般躺在床上,长发盖住脸。缠满布条的拐杖,躺在屋角里。黑乎乎脱漆的木桌上,摆着一堆药。全是她吃的药。最近,女人身上有个零件突然出了问题,比她原来的折腿厉害。老黑领她镇上看、县里看,没少糟蹋钱。医生让做手术,老黑没钱,就领她回家了。老黑让我喊她娘,打死我也不喊。她还偷跑过,这让我更看不起她。

我抄起个两个馒头,解开拴羊绳。山羊赶紧亲我的屁股。老黑站起来,似乎想和我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两三天了,他不去上工,总蹲在院子里。最近老黑有了新活,村北几里外铝厂的大烟囱,他们正在垒。几十米高的烟囱,我远远看着都眼晕。他干活的样子,想想应该很有趣,像个臭虫趴在大树上。

“下雨了,早来回(回来)。”他看着我,声音变得温柔起来。我很诧异,太阳高空挂,再瞧瞧地下,星星点点的雨迹,已经快干透,这也叫雨——忽然,老黑“哎呦”一声,蹲下。接着,把双手嵌进小腹,发出难听的嘘嘘声。“咋啦?”我问。他啥也没说。

“你就装样吧!”我心里暗说着,出了家门。

我踢着羊屁股,往村东走。我想起了奶奶。奶奶最近和树枝较上劲,吃饱喝足拉着树枝,就往街上跑。从村东到村西,从村南到村北。土路上一串清晰的印痕,像一大群蚯蚓爬过似的。很久以前,哑女人逃跑的那天晚上,奶奶就疯了。她喜欢边走边嘟囔。

我在街上走着走着,又学奶奶“唱”了几句——

拿起打狗棍

天天讨吃喝

东家不给去西家

星星月亮陪着我

一大片槐花映入我眼里。是三鼻涕家的几棵槐树,不知为什么他家的槐树开花早。昨天还没动静,怎么忽然就开了呢。黄白色的槐花,结结实实挂在上面。黄绿色的花托,像一口口小小的钟。五片花瓣儿似乎咧开嘴儿,伸出长长的舌头,吻我的舌尖尖。香味儿撩人的鼻孔。我咽了下唾沫,努力吸吸鼻子,心跟着一蹦一蹦的。

我们十里村槐树多,家家户户有,花全开的时候,一簇簇,一丛丛,漫天槐花香,在村子上空撒着欢儿飘来荡去,把榆树羞得想躲起来。槐树这家伙长得慢,十多年才开花结果,开始长出的花没开时,老人们唤作槐蕊,能染绿衣服:把槐蕊收集起来,加水煮开,捞起沥干后捏成饼,给染坊用。已开的花,可炒着吃、醋泡,蒸槐花窝窝,焖槐花饭——

三鼻涕喊我野孩子,我就糟蹋他家的东西。我多次翻墙,进入三鼻涕家。把死蛇挂在他家茅厕里,癞蛤蟆拴块石头,塞进他爹的尿壶里。十天前,我发现,他家晾衣服的铁丝上,挂着个奇怪的东西(后来知道是奶罩)。我把那个东西,套在头上扭了几下。接着,我翘起小鸡鸡,往晾晒的衣服、被单上撒尿。真不幸,正巧撞到三鼻涕和他二哥从外边回来。我翻墙逃跑,耳边响起忽忽风声。可这两个笨蛋,永远也追不上我。我不敢回家,晚上就猫在黄灌桥上。那个二层桥洞很舒服……夜深了,穿洞而过的风,撩去我身上的热气。我忽然有些害怕,担心有什么东西,顺着桥壁爬上来。星星藏进月光里,田野里游荡着奇怪的声响,我捂住耳朵,屏住呼吸,开始浑身哆嗦。我能听到牙齿撞击的声音。不知道过了多久,却听到了老黑的声音,在暗夜里飘来飘去——

“黑小——张强!”

“黑小——张强!”

……

我哆嗦出了眼泪,但没应声。我远远跟着老黑回家……但第二天,我还是挨了揍,老黑没有放过我。老黑拉着我去三鼻涕家,赔人家钱,让我磕头,我不干。老黑就自己跪在了地上,真丢人——

山羊愣在那里看我。我迅速踩向墙面,扒住墙头往里瞧,正在写作业的三鼻涕,抄起块半头砖,冲我比划:“小偷,小偷!”他哆嗦着大喊。我骂了声“操”,滑下墙面。

黄灌渠并不远,村口向东二三里。山羊似乎能嗅到渠边嫩草的香味儿,我拽着山羊尾,顺着小路往那儿走。但是很快,它就厌烦了这种游戏,竟然停在那里,不动了。我前面疯跑,山羊后面追。村庄从我身后逃离,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风在耳边唱歌。

黄灌渠二三十米宽吧,水不太深,两侧嫩草中的野花点缀开放,红的、黄的、粉的。我总是先惩罚阵儿羊。河边有棵小树,我适当调整好拴羊绳,让这畜生刚好够不到草。接着系短拴羊绳,让它一直抬头朝天叫。折腾够了,再让它吃草。然后,我趴在那个老式生产桥的桥栏上,晃着脑袋,叽里呱啦乱唱。

面前是大片麦地。麦子已抽穗,风呼呼啦啦刮。田野上像覆着层浅绿色的薄布,数不清的人顶着布在跑。一直跑到我们村。村子黑乎乎的一片……几棵树点缀在田野上面,树头不大。我忽然想到那个哑女人。她就是从这片地里逃跑的,没敢走大路。

女人是三年前捡来的。收破烂的老黑变戏法般,用驴车子拉回个女人,浑身是血。

当时天刚擦黑,槐花正在盛开。槐花的香味在村里飘。他们从槐树旁经过。村人们涌进我家,麻雀般叽叽喳喳。老黑拴上牲口,愣在人群外面,偶尔踮起脚尖往里面看,仿佛这事儿和他无关。问他哪儿弄来的?也不搭话。人们自动闪了个路。老黑就这么看着女人,他搓手、叹气还摇头,厚嘴唇哆嗦着,傻在那里。女人一直“呦呦”着叫唤。她皮肤白嫩嫩的,穿身厚料的红裙子,一看就是城里人。有人问:“你哪里来的?”她不回答,双手比划着,呜噜哇啦哭。人们正疑惑着,老黑忽然喊:“老六!”

他愣了下,咽了口唾沫,红着脸接着说:“六师傅哪在(在哪)?”

老六是村里的土医生,年龄不大,却被老黑唤作六师傅。我知道老黑巴结人家的原因——我们家老辈子从外地迁来,独门独户单传,一直受气。有一年,家里的黄狗被人偷走,奶奶跑到房顶上骂。接着,煮熟的狗头包着白纸,挂在俺家的大门外。两天后,猪也被偷了去。俺家的猪圈在院子外,老黑听到动静,拿着铁锨出了院子,门口有人等着,夯了他一棍子。他捂着头,大喊:

“抓——猪偷(偷猪)!”

可是没有人管。他硬生生地看着几个脸上抹着锅底灰、拿着铁锹的人,赶走了猪。猪的怪叫声在村子上空游荡。老黑瘫倒在地。后来,老六赶来了,把老黑弄到家里。老黑满脸是泥,厚嘴唇翕动着,在家躺了好几天。末了踱出屋门,先冲着天空哇哇怪叫了几声,接着把头伸进水缸里,憋一会儿,迅速拔出。水溅满身体。老黑蹲在地上,放声大哭。那天,老黑给奶奶磕头。奶奶也给老黑磕头。打那,奶奶再不敢骂了。只要我和小孩们打了架,他不问原因先揍我……村里人开始疯传,爷爷死后,奶奶准能在光棍汉那里要来饭,进屋插门,老黑就在外面等着。过不大会儿,奶奶怀里揣个窝头出来,递给老黑吃。人群就哈哈大笑……后来老黑就躲着他们走,狗一般溜着墙根——

我慌里慌张喊来了老六。回来时,女人转到正屋地上,草席上星星点点的血。老六忙活一阵儿,给女人止血,拿出药水,蹲在那里抹来擦去的。老六不断问这问那,女人仍不搭话,偶尔指下嘴,摆摆手……末了,老六说了两句话,大伙吓了一跳:“小腿骨折了,她不会说话了。”村里人开始议论。有的说,长得忒俊,一看就不像好人。有的说,肯定是得罪了流氓,灌了哑药,被敲折了腿!

不知谁报告了派出所,两个民警摸着黑赶过来,拿个小本子问这问那。最后,他们丢下句:“有什么情况再汇报!”扭头骑摩托走了。老六把老黑拉到一边,说:“这种女人你也敢要?听音像黄河南的,来路不明,死了咋办?抓紧送走!”

可是老黑最终没那么做。老黑给女人端水喂饭的,还买药水天天擦。其他村人也常来看看,像挂念着村里的一只怪物。我整天担心那女人,死在堂屋里。可大人们说,人的命比铁硬。几个月后,女人的腿,竟奇迹般愈合了,只是有点内瘸。老黑用木棍整了个拐杖,缠上布条,开始架着女人走路。他们先在院子里练,后来就到大街上。他想一直架着女人,可女人不干,总是用手拨拉老黑。后来,女人扔了拐,扶着墙走路。再后来,就能慢慢在街上踱步了,只是走路画圈圈,右脚往里撇。小孩子跟在后面,哼哼唧唧学女人走路。他们常偷偷溜上来,摸一下女人屁股,喊声“白加黑”就跑。边跑边喊:“白屁股夹黑屁股!”

不久,老黑和女人成了亲。没去乡里领证,只在村里摆了几桌,请大伙吃了顿。那女人开始不同意,哭得稀里哗啦的。后来她和老黑写字交流,写完就撕掉,扔到茅坑里。后来,她不知道为啥同意了。老黑买了红纸,里里外外贴满了喜字。那几天,听房的扎堆,在正房后面呜呜泱泱的……女人对着后面的小窗户,泼了一盆水。听房的人群怪叫着散开了。老黑拿大衣柜堵住了窗户。我知道,他们根本不在一块睡。女人在床上,睡觉不脱衣服。老黑在地上睡。

总有村里人问我,你爹跟那女的睡得好不?你听见呱唧呱唧声了不?我就骂。

那时候奶奶还没疯。白天老黑出去了,奶奶就在院子里骂,骂羊骂树骂鸡骂草。院子里的那棵槐树,又矮又丑,奶奶用扫帚拼命打树。哑女人也不搭话,在屋里写字,写了厚厚一摞,然后锁到抽屉里。她写字的时候,咬着牙,还哭,嘤嘤嗡嗡的。她眼睛大,粉嫩的脸上,常挂着些水杠儿,和下雨淋过的苹果似的。有次,她写了满满一张纸,撕了几下,团了团,扔到屋门口的废纸箱里。我插个空儿偷出了那团纸,让俺老师拼着看。老师说,字写得还不赖哩,三字一组,都打着“X”号。

“啥?”我问。

“高利贷!”老师“呀”了一声说。接着,老师扭头和别人说了句,“现在很多人,都捣鼓这东西!集了很多人的钱,再贷出去!集了放,放了集,坑了很多人!”

感觉这女人,越来越神秘。但老黑和女人,守着我啥也不说。

奶奶说:“多大冤似的,跟窦娥样!写写写,写个屁!”

后来,不知女人听到了什么。老黑回家,女人就指着他,拿笤帚抽她。老黑也不还手,“钱没(没钱)啊”,他说,说着说着还摊开手,使劲摇摇头。后来,老黑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发着呆忽然就来了句:“钱没啊!”

女人来了一年后,晃晃悠悠走了。她一头扎进麦子地。村里的男人很兴奋,都慌慌着找了大半夜。那晚,手电筒的光束在村内村外,凌乱交织。老黑蹲在村口的榆树根上抽烟,忽明忽暗的烟头,映着他的脸。接着,奶奶忽然开始说胡话,拍着手一直说:“飞了飞了——”庆幸的是,两天后,在县汽车站,哑女人被发现,给弄了回来。村里很多人愿意“收拾”她。当时老黑不在。

他们把女人绑上,说,下点狠手吧,治不了她还跑。女人被剥光了上身,露着两个大奶子,几个大人摁着她,往嘴里塞红辣椒——

六师傅拦不住,派人找来了老黑。老黑赶紧跑了过去。他拿着个铁锨,大声叫喊,都给我滚出去,我操你娘——

没人听他的。老黑忽然拎着瓦刀,狠砍到左手小指上,鲜血涌出。那截手指飞到地下,打了个滚。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老黑手指那个地方,后来长了个肉球。但从此以后,我发现女人看老黑的眼神变了。大人间感情的事情,我也说不清楚。老黑赚的钱,都交给女人。我怀疑,这女人早晚把俺家的钱,坑走!

那晚,女人哭了半夜,趴在桌子上抽抽搭搭,肩膀一耸一耸的。老黑也哭,脸上明晃晃的。我在西屋睡不着,就猫到窗台下,偷听他们。后来,老黑忽然给女人跪下了,我差点吐出舌头。

老黑说:“你让人给骗了,你回去人家也你逼(逼你)。恁多人都追你要账!”

女人写了几个字,让老黑看。

老黑接着说:“你想孩子?那有啥法办(办法)?”

我当时很吃惊,女人还有孩子?忽然,我听到一阵儿笑。奶奶正在东屋里绕圈圈呢,是她在呵呵笑。

后来,老黑和女人抱着哭……那晚,老黑跑到床上。女人亲他的手指。我还听到女人喘息声和呻吟声。半夜里,感觉老黑爬到房顶上。我出来看,他不知道从哪里折了个槐花枝,左嗅右嗅的,哼起了歌。他的眼神看着远处,槐花正在暗夜里静悄悄地开放。老黑唱歌时,词不颠倒,和正常人样,但反反复复就一句: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

在黄灌渠边的草地上,我喘着粗气,乱叫着爬起来。老黑竟在我眼前。

羊在冲我叫,鸽子又在肚子里哀叫。我还在想刚才那个梦——在梦里,村里的榆树全部变成了槐树,大朵的槐花开在村子上空,像天上落下一片厚实的白云。天更蓝了,阳光涂在花海上,好看的光晕,飞进我们咧开的大嘴里。我和老黑嚼着香甜的槐花,在槐树尖尖上飞舞。从这边,倏地一蹦,飞到另外一棵。乱窜的彩泡,飞舞的彩蝶,漫天的香味儿……忽然,天全黑了,大地像遮了块黑布,闪过一道光,又一道光。一条大蛇忽然从光中闪出来,冲向地上乱爬的我们。那条蛇卷住了老黑的腿。我死死抓住了老黑的手,但毫无用处。我们的手慢慢地,一点点挣脱——我“哎呀”一声大叫着醒来,发现老黑在盯着我看,他竟然在我跟前。他的眼里竟然水汪汪的,那一刻我感觉他很慈祥。他的微笑润在满脸皱纹里。我上去就抱住了老黑,我想说说刚才那个梦,但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哗啦哗啦淌眼泪。老黑让我坐下,说:

“以后喊她娘吧。咱对不起她呀?”老黑顿了下,眼睛有些发直,“她的腿本来能看好的,我怕给她好看(看好)了,她跑喽。再找医生,晚了,晚了呀——”

老黑剧烈撕扯着头发,竟流了泪。我听得云里雾里。

老黑摸着我的头,说:“以后有事多找六师傅,他是个人好(好人)。”

“你别去垒烟囱了,村里没有一个人去的,都说那铝厂叫人断子绝孙,不能生小孩。”我说完,指了指自个裤裆的那个东西,“把它都弄脏了。爹,别去了。”我忘记多久没这样喊了。我竟想不起来,我平时都喊他什么。

“以后啥事,你要忍——”老黑砸了下地面。

后来,老黑沉默了会,瞄了眼我的裤裆,摊开手说:“钱没啊——”

我忽然有种长大的感觉。多年后,我一直在想着,这次奇怪的谈话。

已近正午,老黑牵着羊前面走。他走得很慢,深一脚浅一脚的。羊一直在叫,走路一点头一点头的。阳光穿过浮起的尘土,落在明晃晃的地上。土路踩上去很柔软。老黑的背心有些长,盖着半个大腿,是去年卖猪饲料的厂家送的,后背上印着:“猪要长得好,请吃猪宝宝!”他走着走着,突然蹲坐在地上,双手攥紧羊绳,摁着小腹。有汗珠透过他粗糙的毛孔,正往外渗,他一直往外嘘着。

“爹,咋了?”

“没……没事”,他说着,挣扎着站起来,他的身体晃动了一下,又立住,往前走了。

我的眼泪干在脸上,心里说不出来的空荡。原来感觉,眼前的这个男人熊包,现在觉得他很亲。几乎就成了我的亲爹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发慌,扑腾着跳。

可是,那个中午真高兴。

我吃到了记忆中最好的午饭。猪耳朵我爱吃,芝麻糕是奶奶喜欢的,大把大把抓着往嘴里捂,奶奶在院里转圈圈,高兴得像个孩子。木耳鸡蛋是女人喜欢的,她吃饭的动作很慢,夹菜的时候,不停放放筷子。老黑喜欢豆腐丝,他破天荒地还给自己准备了半杯地瓜烧。老黑的脖子过滤成微红,嘴角一直挂着笑。后来,他端着酒在天爷爷那里,从右至左倒掉,双手合十、闭眼蹙眉,默默念叨了几句什么。然后磕了三个头,每一次都撞到地上,声音很沉闷。每磕一下,我的心里就咚地一声响。

天爷爷的位置,在正房门口右侧。再往右,窗户沿子下面,墙上挂着块木板刷漆的小黑板——这几个月,女人变化很大,眼神由原来的黯淡,变得清澈,里面汪着一股水,白脸上开始有了瓷器的光亮。后村有个破庙,她常揣着个小垫子,自己过去。我跟踪过。她在那里磕头,嘴唇蠕动、双手合十。不知道她搞得什么名堂。但是见了村里人,她仍不搭话,也不逗留,仿佛他们不存在。那块小垫子,是方的,和现在的沙发靠背差不多。原来,更多的时候,我看到女人坐在垫子上面,靠着门框,对着空气打花拳,呜呀呜呀地叫,似乎空气欠了她什么。一看就是练过的样子。这让我总是猜测,她原来是否学过武术。她最近还逼着我学习。弄了块小黑板,教我。前几天,她扯住我,在上面写上“做”和“作”,下面写着两个字的区别,比我老师讲得还细。她原来到底干过什么。我不买她的账,她似乎正在以女主人的身份自居。她常看着老黑,他们的眼神在院子里拥抱——

那天午饭,老黑其实没吃多少。饭后,老黑提来一筲水。他找了块毛巾,脱下衣服穿着花裤衩,在院子里开始擦身体。他竟然这么干净起来了。老黑爱干净了,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老黑睡觉前先洗洗……

哑女人看着老黑,她的眼珠黑白分明,眼神扑拉在他身上。她冲老黑摆着手,赶紧提了壶热水添上。她抢过过毛巾,帮老黑上上下下擦,里里外外擦。

“你那毛病动少(少动)!”老黑说。

老黑偶尔笑笑,咧开嘴唇,吐吐舌头!

——傍晚,老黑出事了!

他从几十米高的烟囱上摔下来。后来他工友说:“老黑先是哆嗦了一下,沾满石灰的手,摁进肚子里。他一头栽了下去!”十里八乡都在议论这件事,都说,这个矮子,挣钱不要命啊!

我们是在医院太平间里见到了老黑……殡仪师几乎是把头缝在了他脖子上。哑女人死死抓着老黑的残体号啕,边哭边嘟囔着什么。

我愣在那里发呆。那天,还有两个拉进停尸房的,哭声很杂乱。我感觉,所有人都哭着老黑。女人的声音淹没在里面。她一直在哭,肩膀不停耸着——

那天深夜,暴风雨突袭了村子。满村的槐树剧烈抖动,槐花落得到处都是,简直铺满了村庄。人们踩上去,槐花便与烂泥揉在了一起,面目全非。

槐花,是槐树的眼泪吗?

这事儿,过去十多年了。又到槐香漫天。

我常半夜被吓醒。老黑抱着那个高耸入云的烟囱杆,常在我梦里晃。漫天的槐花瓣儿,在空中飞……老黑当年出事后,六师傅带村里人,堵住铝厂的大门,闹事。厂长想赔钱了事,我们商量着都不要钱。最后厂长失踪,卷走了很多钱……我当时感觉冤,别说赔偿了,连老黑的工钱都没给够。埋老黑时,让人更吃惊的是,十里村的人,兑钱给老黑弄了个墓碑,上面写着“环保卫士张求远之墓”。

都说哑女人会走,但她却留了下来。女人去了老家河南一趟,把女儿接来了。女人给她重新起了个名字:张小翠,比我小六岁。

“叫我槐花姨吧,我以后就叫张槐花。”女人看着远处的槐树,对我说。女人竟然会说了。我怀疑她原来会说话。我忽然想起,老黑在挺尸房里,女人对他说过话。

奶奶后来去精神病院,是乡里拿的钱。住了几个月,竟然好多了。她常跟着槐花姨,去土庙里烧香——

现在,我们十里村是远近闻名的养猪专业村。我在村里开办了个中型养猪场。张小翠后来成了我老婆。槐花姨常来猪场帮忙,我们把家安到这儿。我们的猪有一百多头吧,大猪小猪,一窝窝的,没闹过猪瘟,也没丢过。说来奇怪。有天晚上,几个偷猪的光临了厂子。他们正想对猪下手时,槐花姨却跳了出来,大声叫喊。那几个贼吓跑了。接着,惊魂未定的槐花姨说,正做梦呢,忽然听到一声喊,像你爹的声音——

“抓贼啊,猪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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