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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来过?——读神小风其人其作

2016-04-19台湾沈芳序

名作欣赏 2016年7期

台湾 沈芳序



重新来过?——读神小风其人其作

台湾沈芳序

摘 要:本文通过对神小风现实生活中几件事情的描写,以及对其作品的分析,展现了真实自然的神小风,在此基础上指出其话语所透露出的一个人之于“重新来过”的企求与努力。只要更替角色,变换“戏路”,就能够重新来过;消失如是,命名/改名亦如是。这也是神小风作品所传达给读者的“生存之道”。

关键词:神小风 重新来过 生存之道

我能“认识”神小风(原名许俐葳,1984年生于台湾),全是因为2009年12月10日《中国时报》第32届“时报文学散文组评审奖作品”——《亲爱的林宥嘉》这篇充满粉丝之情的散文,它让我知道了林宥嘉这位歌手——迷幻的嗓音,没有太多表情的脸,竟可以填满文学少女房内满满的一面海报墙;在寂寞时,跨越时空限制,总是为她歌唱。

是什么样的作者,可以将那么容易被鄙夷、遭恶戏的情感,写得如此理所当然?这便是文化大学中文系文艺创作组毕业,曾就读东华大学创作与英语文学研究所,名叫神小风的年轻女孩。

她说那是爱。定期收看林宥嘉出现的节目,不自觉地哼歌;剪报护贝所有相关新闻;上网留言与许多陌生人一起讨论林宥嘉。这爱很单向,不需担心被拒绝;这爱不孤单,有众多一样爱着林宥嘉的伙伴。到最后,那爱里,除了对歌手的真心外,还有被包裹在某个团体内的安全感。在那里,林宥嘉是最大的集合,众生平等。谁书读得比较好,谁长得比较美,谁家世突出,都被化约成“一样”。只剩爱,与不爱。

只身在花莲求学的女孩,需要的是这个。需要在空旷漆黑的异地里,安全且绝对地产生与他人的连接。所以《亲爱的林宥嘉》,一点也不肤浅,它除了是封情信外,还是个一闪一闪的讯号,想要告诉人:“嘿,我在这里!”“请别辜负我。”

但这情感太重,在讲究爆点与娱乐性的媒体里,它就只是一则“花边新闻”。作者得奖后,被安排与林宥嘉见面。这是另一个关于爱好写作的小歌迷,如何美梦成真见到大明星的版本。书写者与被书写者在圣诞节,被安排在“相见欢”见面。这里面的真实很稀薄,两方都是被支配者。单向的爱,一旦破除了安全距离,就不再是爱。

作者在那样的场合里,看见了现实,那不再只是孤独生活里的一扇观景窗,而是整个不由人做主,不停推着人演戏的大世界。所以当神小风后续写下《大象舞台》时,她才真的完成了这份“爱”,借由“不再爱”去体会“爱过”这件事。所以她写道:“爱并不遵守质量守恒原理,无法等价交换,有借有还;它会消失,会淡去,会腐朽,会改变(如果有人说他永远爱一个人,那个爱其实是不值得相信的),但正因为爱就是这么难以确认的东西,才这么珍贵。”

也请读者不妨试着自问:“你最想被看见的是难堪或荣耀?而如果你的生活里充斥不堪,你是否会自卑且恨着?你会将自己包裹得更密实,不让人看出一丝端倪,还是尝试掀开自己?”神小风选择了后者,在她的散文集《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里,她标举出百分之九十八的多数与百分之二的少数对比。

多数可以是平庸,可以是被发好人卡的那个没有面目的任何人。因为是百分之九十八,所以想要成为人中龙凤的百分之二。

在咖啡馆里,羡慕出国深造、名校毕业的某某某,这些人的“游刃有余”让人嫉妒,让人眼红,让人卑微。虽然都喝一杯百来元的咖啡,自己还是清清楚楚地知道“不一样”。或许,真正叫人难受的不是不一样,而是在那个比较好的世界里,自己看得出/认为自己是赝品这件事,才叫人难受。

如果,可以平庸到彻底,并且甘心平庸,就好了!

大抵神小风在写的是这样的事。

那些日常小恶,上不了台面的事。

连女性的胸衣都可以成为战场。

外面的人说的Bra、内衣、胸罩,在神小风的家教里叫“吊桥”。颤颤巍巍的两端,是对自我身体认知的贫瘠,稍不留神,大概就要万劫不复。在菜场里三件一百的“吊桥”,无钢圈且老土,怎样都和花样多变的名牌内衣不一样。神小风再一次在女性集体的养成里,显得格格不入。那样的别扭,那样的难堪,在雨后薄制服现形的女体内衣群,在男友带着去买胸衣的试穿间里。

为什么会不一样呢?因为妈妈也是这样穿着,像是复写一次又一次的匮乏,神小风成了不想成为的模样。

阅读神小风的《吊桥少女》时,我也忆起一件尴尬的事。那是发生在“国中时期”,有天班上好友,同时也总是全校前三名的牡羊座女孩E,严肃地同我说:“今天我跟你回家,找你母亲谈谈。”傻乎乎的我也没多想,就领着死党返家。E一见到我的母亲,劈头就说:“沈妈妈,别再给你女儿穿运动内衣了,我们都是大人了,要穿有钢圈的、真正的内衣。”我到现在都觉得,“解救”我的不是王子,而是这个超莫名其妙的朋友E。

好像在这件事发生前,我都是个小孩。日后,我曾无比纳闷:“为什么自己居然毫无知觉!”当我尚幼稚地对自身变化一点都未察觉时,好友E已然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了。当下,觉得在某种人生的竞技场上败下,也对我们母女当时的后知后觉,感到张皇。

这种与正常人时间感和存在感的落差,可能近似于神小风在访谈中提及的想要探索他者“转大人”之过程。那种如何好好一个步骤一个步骤,走上人生的康庄大道,是难以想象的事。歧出的、过分不专注的(或过分专注于不用专注的事物),反而比较像“我们的”生活基调。

关于钢圈内衣的记忆,在多年后,我读神小风的《吊桥少女》时被召唤出来。她的文章,引人共鸣的,不是漂亮、形而上的大主题却是这些微小甚至有些耻感的“小东西”。

家境,也是作者另一项自我揭露的事。在家托育小孩的母亲,与担任银行行员的父亲,谨守本分的天性,形成了以下三条家训:“一、上超市绝对自备购物袋。二、全联能买到的东西,绝不去7-11。三、外出旅游住饭店,离开前务必搜刮一空,连茶包都不放过。”因此菜市场、地摊和十元商店是“穷小孩”的天堂,那里有三件一百的“吊桥”,有英文字母拼错,颠倒的“NAKE”“adibas”……山寨的用品,蔓延到作者对于真假辨明的坚持:“自己是假的,别人是真的。”一次又一次,确认无误。

神小风在三本小说与一本散文集中一一清点造成生命痛感的小突起。

处女作《背对背活下去》,在范音音与黄崇的分手故事主轴里,离开者黄崇像个幽灵,不停地在女主角自我辩证、再三核对“他为何离去”时“现身”,永远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一块块被拼出来的片段印象。终了,读者方才恍然大悟,从全书起首第一句话“我伤到他了”始,神小风就沿途撒下面包屑,将这出看似蓦然停止的爱情戏,写成了令人悚然的恐怖剧。

有趣的是,在吉本芭娜娜著名的疗伤文学《厨房》中,女主角樱井御影认为,厨房是世上最叫她安心的所在。但于神小风《背对背活下去》里,她两次提及《厨房》,厨房却被营造出安静寂寞的氛围,甚至成了谋杀外遇男友的实践场所。如此安排,就像是有着同样脸孔,性格却截然不同的双胞胎。神小风借由自己的方式、自己的作品,“呼应”了《厨房》。

但我以为这本书让人激赏的,主要在几个配角的部分。范音音与香水的女性情谊,两人“是会互相检查彼此有没有乳房硬块的那种死党”,却又爱着同一个男人(黄崇),彼此竞争着、恨着、折磨着。

香水的人物形象塑造得非常有个性。她是个追求专属于自己爱恋眼神的女人,她对全心全意专注眼神的偏执,让她甘为一个老画家当裸体模特儿。不为金钱,只为寻求心底的愉悦。不爱香水的老人,除了作画外,半闭的眼睛像是瞎了般,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但他作画时,那声“脱掉”,像是句点石成金的咒语。对于老人来说,是开启眼睛的咒语;对于香水来说,是开启愉悦的咒语。

关于“脱掉”这个命令词,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里也有相关的演绎。托马斯利用这个带有距离的命令,使被命令者(众多女子)保持着一种性爱前的短暂狂野。到了神小风笔下的香水如此说:“她爱极了,她就是要这种视线,这种火热得灼人的视线,全身所有包括毛细孔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这是她需要的!”

香水真正要的,是成为某个人的神、女王,独一无二,哪怕只有几个小时的作画时间也好。神小风借由香水这个重新替自己命名的女子(缘由是怀念身上总有淡淡香水味,已然抛弃她们母女的父亲),发了段关于原始男女在洞穴内交配的诗意揣想:“女人想过吗?期待过谁走进自己的洞穴吗?是那个总在农忙时帮她一把的男人,还是她自幼偷偷窥视过的对象?在黑暗中只有喘息声,女人是否会悄悄伸出手来,抚摸男人的眉眼?”答案是:“香水相信有的,男人或许没有,那些装满精虫的脑袋比女人钝多了,当男人只有性欲跟食欲的时候,女人已经懂得爱情的欲望了。”有趣的是,如果文本中的互文性的确存在,小说里虚构的香水也会变老,两年后(2010年),作家朱天心的《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香水所思考的问题,仿若“借尸还魂”,发展出更具体的演绎版本:

老女人抱怨:你们永远弄不清,我们终生要的是感情,不论以何种形式呈现,是令人害怕、羞答答、期待、享乐的性爱,或仅仅是一种注目、瞬息不离的注目……

老女人祖先,花了好几万年时日,把自己的排卵期、经期,隐藏得好好的(不像其他灵长类动情发红好不雅也好害羞),男人们、雄性们因不察何时排卵,为求确认是自己的种,只好一次交配不够,两次、三次……终夜守你身边,眠梦中也握牢你脚踝,醒时交配,日日交配(果真如你年轻时以为、想象的婚姻人之夜晚),直至你腹部隆起。这段期间尚不能松懈他去,务必再确认没有其他雄性介入混种,并像你看过的公狮扑杀不是自己的仔狮。

如此他必须留守你身边,甘心帮你觅食打猎,把他的后代抚育至能独立行走离你胸怀。女祖先想办法隐藏发情排卵,以便诱使男人待久些,为你服务,无论再交配的享乐或喂饱你保护你。

你们并不只要发情交配期的痴狂,你们更喜欢排卵期之外(或不再排卵了)的默默守候。

这与数万年之后的你们对男人的要求没啥差别,也许,你该甘心了,你不排卵好些年了,男人也在你身畔待了十倍于女祖先时代的平均四年,你比她们已占了十倍的便宜,究竟你要抱怨什么?

(朱天心:《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台湾《INK印刻文学》2010年版,第145—146页)

而互文性,也出现在《消失打看》里。这本打上“神小风著”的小说,在作家的认知里,其实并不算是自己的作品。导演陈宏一,编剧乌奴奴、夏佩尔、林富靖的原创剧本,找来对于剧情并未实际参与讨论的神小风落实“小说化”剧本这件事。作家认为此书至多只能算是自己的“第二次再创作”,并不真正属于神小风的作品。但这部神小风并未介入想法的电影创本,基调竟与《背对背活下去》有着人物设定上的雷同。《消失打看》中的Vicky与Dog,仿若是《背对背活下去》中的范音音与黄崇。这样的巧合(或影响),是在阅读神小风书写时,不断产出的阅读趣味。

《背对背活下去》中,还有个高中教师JJ让我挂念。他不胜任这份教职,只想得过且过地活下去,“不想理会外面到底是怎样了”,直至为情打破玻璃受伤,最后自杀身亡的女学生张舒涵出现。因为错过了张舒涵的求救电话,JJ间接造成了她的死去。或许JJ和张舒涵曾有可能正视着彼此活下去的,但因为几个在关键时刻发生的巧合,JJ终究背对了学生,继续活了下来。恋人(范音音与黄崇)背对着生活,师生(JJ与张舒涵)背对着生活,朋友(范音音与香水)也背对着生活。

《背对背活下去》还可清楚地看见神小风日后创作的影子,这部小说或许也像是作家第一次创作的雏形。第二部小说《少女核》除了沿用《背对背活下去》中的人物张舒婷、张舒涵姊妹姓名,作者还将两人从第一本书中的配角,“扶正”为第二本书中的主角。一样的姊妹,一样的姓名。之于上一个自杀成功的妹妹张舒涵,在第二本著作中,神小风设定了姐姐张舒婷做作样子的假自杀情节。当然还有在《背对背活下去》中的Friendshit酒吧和酒保,到了《少女核》中,“进化”成更虚幻的二手书店与带有救赎意味的书店老板于夏。关于神小风笔下的这间酒吧与二手书店,乃至在这两个空间穿插的人物与对话,都有种淡淡的村上春树式氛围,感觉像是独立于另个时空的场域,正好为主角圈出一个相对安全,让人可以歇会儿与喘息的落脚处。

在与神小风访谈的过程中,其实我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她自陈在团体中,有时会努力扮演一个(假)角色的事。作家如此言说后,我常想起她在《少女核》里有这样一段姐姐张舒婷所说的话:

如果可以,我愿意这么一直继续说下去,一点也不困难的,再也没有比创造自己的世界,还要更快乐的事情了。

如果朋友A是一个善良的人,聊天时我就会说,其实我从小父母双亡被姑姑领养,但是因为姑姑家里有五个小孩,所以我得自己赚生活费,除了平常上课以外一天还兼四份打工,有的时候还会体力不支昏倒被送去医院打营养针。通常听到这里,朋友A就会露出悲伤的表情握住我的手。但其实A也不一定是那么真心的,只是因为她得当一个善良的人,同情我可怜我便可表示她有多么善良,但光是这些善意,对我来说就够了。

换成朋友B,如果她是个女性主义者,我就告诉她我曾经被父亲强暴过,男友因为知道我这样肮脏的身体而不要我,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脏,反而还不断找寻能够接受我的人,我很坚强的喔,没什么好隐瞒的,这个时候B会过来紧紧抱住我说:天啊,你真是勇敢,让我们一起为维护女性权益而奋斗吧。

如果朋友C是个淫荡的夜店咖,我就会表示对嗑药搞三P这种事情完全可以接受,没什么大不了。如果朋友D脑袋里面只有念书考试这几个字,我就会对他说:人一定要认真才会有美好的未来,为自己的前途奋斗是件非常棒的事情……不管是ABCD,我都会对他们的个性表现出莫大的兴趣,他们都会觉得我是他们那一伙的,都会愿意跟我做朋友。

我终于不再寂寞、不再孤单、不再害怕,任何渴望的事情都会成为真实,仿佛从里到外变得温柔善良起来。

(神小风:《少女核》,台北市宝瓶文化2010年版,第190—191页)

我看见的,我想到的,倒不全然指涉虚伪的、说谎的事;我认为,这些话语其实也透露出一个人之于“重新来过”的企求与努力。只要更替角色,变换“戏路”,就能够重新来过;消失如是,命名/改名亦如是。这是神小风作品里,我所瞥见的“生存之道”。

而其实在翻看《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时,我也总会想起张爱玲的那篇《我的天才梦》。不会削苹果,努力学习才能自己缝补袜子,之于已住了两年的房间,电铃安在哪还茫茫然的。怕人,怕上理发店,连试穿衣服都怕的“废物”(张氏如此自称)张爱玲,应该也在“转大人”的途中迷了路,但她终究还是成了“天才”。

所以既然怀抱着对重来的渴求,既然拥有扩展、更换“戏路”的现实考虑,平庸少女当然也能变身成天才。你说:“这是假的?”我想问你:“这世上,又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真呢?”

作 者:沈芳序,台湾静宜大学阅读书写创意研发中心助理教授。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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