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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爱玲小说的语言修辞特点

2016-04-17龚家民郭焰坤

关键词:楼梯张爱玲色彩

龚家民,郭焰坤

(集美大学 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论张爱玲小说的语言修辞特点

龚家民*,郭焰坤

(集美大学 文学院,福建 厦门 361021)

文学作品的表达是通过语言来实现的,经典的文学作品,其语言表达并非简单的辞藻堆砌,而是呈现出独特的修辞特点。运用各种语文材料和表现手法,恰当地传达思想和情感,是文学作品成为典范的必备条件。张爱玲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极富传奇色彩的作家之一,其小说语言自成一家,强烈的音乐节奏感、诡异的色彩运用、错落的句法格式,构成了她精湛的语言修辞艺术,也使得“张氏小说”经久不衰,历久弥新。

张爱玲;小说语言;修辞特点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作品最讲究语言运用的技巧,这集中体现在语言修辞艺术方面。写文章如同素描,既要谋篇布局描画出骨架,又要审词酌句为其添枝加叶,而恰当地运用各种修辞手段来编织情节,烘托环境氛围,塑造人物形象,往往会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张爱玲便是这样一位工于表达艺术的作家,其小说语言在修辞方面体现出来的艺术价值,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已经盛放成一朵鲜艳多姿的奇葩。文学是内容,修辞是形式,张爱玲将二者鬼斧神工般地融合,共同构成了文学话语。本文拟从音乐性、色彩性、楼梯性三个方面,简要探讨其小说的语言修辞特点,以期能在解剖“张氏小说”出神入化的修辞艺术方面提供参考。下面笔者简要阐述之。

一、音乐性

音乐有声,文字无声,而由文字组成的文学语言却有音乐美。当代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先生曾在《诗论》中指出:“情感的最直接的表现是声音节奏,而文字意义反在其次。”[1]文学语言的表达离不开声律,声音悦耳是语言美感的最重要条件。张爱玲作为现当代著名的女作家之一,在她的作品中,音乐化的语言是构成其小说不可分割的部分,它不仅使小说读起来朗朗上口,而且还使描写人物更形象,表达感情更强烈,起到揭示人物心理和构筑小说框架的作用。

(一)叠音词、双声叠韵词的使用

音乐美感的产生离不开重复,表现在文学作品的语言上便是叠音词、双声叠韵词的使用。由于汉语的音节整齐匀称,词汇组合自由,产生了大量的叠音词、双声词、叠韵词。这些词由于声韵音节的重复,产生鲜明的节奏感,能达到增强韵律感、增加音乐美的效果。在摹状绘色上,叠音词对环境特征可以做出详尽精准、宛然如生的描绘;在抒发情感上,叠音词可达到生动细腻、委婉绵密的表达效果。张爱玲就惯用这种方法,其小说语言具有诗歌的回环往复之感,营造出大音希声的音律之美。

(1)薇龙上楼的时候,底下正入席吃饭,无线电里乐声悠扬,薇龙那间房,屋小如舟,被那音波推动着,那盏半旧的红纱壁灯似乎摇摇晃晃,人在屋里,也就飘飘荡荡,心旷神怡。(沉香屑·第一炉香)(1)

(2)在这些花木之间,又有无数的昆虫,蠕蠕地爬动,唧唧地叫唤着,再加上银色的小四脚蛇,阁阁作响的青蛙,造成一片怔忡不宁的庞大而不彻底的寂静。(沉香屑·第二炉香)

(3)背后是空旷的蓝绿色的天,蓝得一点渣子也没有——有是有的,沉淀在底下,黑漆漆,亮闪闪,烟烘烘,闹嚷嚷的一片——那就是上海。(心经)

(4)隔着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动着的人海,仿佛有一只船在天涯叫着,凄清的一两声。(多少恨)

例(1)所取场景为葛薇龙来到梁太太家里的第一天晚上,梁太太正在宴请客人吃饭。此处连用“摇摇晃晃”“飘飘荡荡”两个叠音词,来表达薇龙的内心世界——即使没有正式入席吃饭,却也是满心欢喜的,因为心之所向,便已在其中。直接用叠音词,从侧面来烘托人物,使得人物形象更加突出,比直接描绘人物情感更显委婉含蓄。例(2)是主人公罗杰结婚的当天晚上,宾客退去,寂然一片,只留园中隐约的动物之声。作者连用“蠕蠕”“唧唧”“阁阁”“寂静”等词,来表现环境,仿佛园中唱起了音乐,却是极不和谐的乐调。例(3)为了突出表现空旷的环境,采用强烈的反衬来突出,作者此时连续运用四个叠音词,组成一串仲夏之夜的音符,飘荡在空旷的大上海。例(4)是抒发人物情感。当一个爱你的人丢下你们之间的爱情,独自一人去外地了,心中的苦楚怕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宗豫便是这样孤独地疗伤,外面人头攒动,热闹如海,可这里却是灰蒙蒙悲凉的一片,张爱玲运用“灰灰”“嗡嗡”“蠢蠢”“凄清”四个词,将落寞悲伤幻化成一曲清冷的挽歌。

另外,张爱玲还综合运用多种类型的叠音词,像动词的重叠,例如《等》中的“堂子里走走”;《多少恨》里的“她看看表,看看钟”,形容词的重叠,譬如《留情》中“微雨的天气像个棕黑的大狗,毛毵毵,湿哜哜”;《金锁记》的“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拟声词的重叠,比如《倾城之恋》中“胡琴咿咿呀呀拉着”;“那一声声的‘吱呦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气,撕毁了神经”。诸如此类的重叠词俯拾即是,连绵起伏的音乐和谐灵动,或长或短的句式楚楚有致,宛若淙淙流淌的小溪里泠泠的韵律美,可以在增强语言的艺术表现力方面,取得很好的美感效应和阅读感受。

(二)反复、顶针的应用

反复和顶真都是积极修辞中的重要方法,在表情达意、绘形状物上都能起到回环往复、跌宕起伏的表达效果。反复通常是为了突出思想,强调感情,连续两次以上使用同一词语、句子或者语段等。顶针又叫联珠,是以上一句的尾作为下一句的开头,下一句的终点又作为下下句的起点,用以修饰句子间声韵的方法。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提到:“顶真是用前一句的结尾来做后一句的起头,使邻接的句子头尾蝉联而有上递下接趣味的一种措辞法。”[2]此种手法可以使语句衔接紧密,顺连而下,可谓语气贯通,环环相扣。

(5)梁太太眼快,倒比他先瞧见了薇龙;一双眼睛,从卢兆麟脸上滑到薇龙脸上,又从薇龙脸上滑到卢兆麟脸上。(沉香屑·第一炉香)

(6)走!不走!走!不走!在这两个极端之间,她躺在床上滚来滚去,心里像油煎似的。(沉香屑·第一炉香)

(7)当然,靡丽笙是可怜的,蜜秋儿太太也是可怜的;愫细也是可怜的;……他自己也是可怜,爱她爱得那么厉害,……无论谁,爱无论谁,爱到那个地步,总该是可怜的……人,谁不是可怜的,可怜不了那么许多!(沉香屑·第二炉香)

(8)一双娇滴滴,滴滴娇的清水眼。(倾城之恋)

(9)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金锁记)

例(5)属于细节描写,运用反复的手法,刻画出梁太太圆滑老练的交际手段,既察言观色,知道两人有意,又从中作梗,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内心汹涌澎湃,便达到欲说还休、望眼欲穿的效果。例(6)是反复和顶针两种手法的综合运用,薇龙纠结离不离开香港,一方面对乔琪心里不甘心,另一方面也担心回去上海也过不上好日子,因为她还没有寻着一个真正靠得住的人。这种心理上的摇晃不定,如果采用直白的描写,反而达不到语言音乐化的效果。例(7)这段话连续用了七个“可怜”,可谓是把情感推至巅峰。到底是谁可怜?都可怜!没有人不可怜!结婚前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悲怆,婚礼进行曲被演绎成“可怜”的丧歌,让读者也深陷其中。例(8)为了展现白流苏的年轻,采用了顶针的手法,活灵活现地体现出白流苏的青春,一读便可想象这是怎样一种年轻的美!例(9)的场景是黎明即起的早晨,众人仍在朦胧昏睡中,作者在此处形容月亮用的是“扁扁”,而且还反复运用“低一点”,这形成一种自然地音乐韵律感,配上短句的使用,便似一曲节奏轻快的爵士乐。

意不直叙,情不表露,是语言艺术追求的最高境界。张爱玲不仅充分把握汉语本身内涵丰富的特性,还从音乐化的审美视角,运用反复、顶针等多种修辞格,让其小说语言显得含而不露,耐人寻味。这正是对语言运用的现代化拓展与延伸,在其炉火纯青的笔下,小说语言变得灵动清亮,弦外之音,画外之画,无不给人以回味无穷的音乐美感。

王国维有“一切景语皆情语”之说,张爱玲的小说可谓是“一切乐语皆情语”,这些直接描写音乐的语言承载着张爱玲的一片用心,满腔深情[3]。其小说语言的灵动性和丰富性营造出独特的意境,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不仅使得小说中的文学语言富有音乐的韵律感,还映衬出小说的审美价值和思想内涵。

二、色彩性

人类赖以生存的世界是一个多彩的世界,大自然除了美妙动听的音乐,还有艳丽多姿的风景。葱葱郁郁的山林,碧空如洗的天空,广阔无垠的大海,这些都离不开色彩的缀饰,是色彩把客观世界打扮得姹紫嫣红,绚丽生辉。因此,文学要反映现实生活,色彩描写是一个重要的艺术手段[4]。没有绘声绘形的色彩描写,就不能真正发挥对大自然的临摹作用,也不能准确反映事物形象的整体性特征。深谙绘画技艺的张爱玲,不自觉地将绘画天赋运用到文学创作中,利用大量色彩语言符号,搭配不同色调、光线等,以其独特的艺术视角捕捉语言色彩之美,摹状绘形,表情达意,显示了精湛的语言艺术。

(一)暖色调颜色词的使用

文学作品为了表达丰富的情感,营造多层次的意境,往往会采用颜色华丽、富有动感的暖色调词语,使语言产生出强烈鲜明的色彩感,显得富丽堂皇,光彩夺目,能在表达内心感受和情感宣泄方面起到不可替代的作用。张爱玲的小说就很好地察觉到了浓烈色彩的作用,其小说大量使用暖色调的颜色词,用华丽的语言构筑出了彩色的世界。

(10)草坪的一角,栽了一棵小小的杜鹃花,正在开着,花朵儿粉红里略带些黄,是鲜亮的虾子红。墙里的春天,不过是虚应个景儿,谁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墙里的春延烧到墙外去,满山轰轰烈烈开着野杜鹃,那灼灼的红色,一路摧枯拉朽烧下山坡子去了。杜鹃花外面,就是那浓蓝的海,海里泊着白色的大船。(沉香屑·第一炉香)

(11)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望过去最触目的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倾城之恋)

(12)她穿着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际有一个黑隐隐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时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现出这样一只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却有一些恐怖的意味。头发乱蓬蓬的还没梳过,脸上却已经是全部舞台化妆,红的鲜红,黑的墨黑,眼圈上抹着蓝色的油膏,远看固然是美丽的,近看便觉得面目狰狞。(十八春)

例(10)是对周围环境的色彩描写,张爱玲前后用了“粉红”“黄”“虾子红”等色彩词,将梁太太家的庭院勾勒得一览无余,其后又用“浅蓝”“白色”作对比,实际上是写出了绚丽惹眼的杜鹃花与平凡无奇的葛薇龙的格格不入。杜鹃花似纸醉金迷的酒吧乐舞,她则是清远悠扬的钢琴小夜曲,而世人却沉醉于灯酒霓虹,无暇顾他。例(11)是白流苏初到香港见到的一番景象,着实印证了来之前的想法,拿自己的未来赌一赌。香港确实不同于上海,张爱玲着眼于码头上的广告牌,用“火辣辣”“红的”“橘红的”“粉红的”等浓艳词,比照“绿油油”的海水,描绘出大都市的热闹非凡却又迂腐消沉。这一系列暖色调词语的使用给人睁不开眼的感觉,正如白流苏对于自己的未来也是睁不开眼一样,迷茫不确定,而又身不由己。例(12)的华丽色彩词勾画的是一个居家的舞女的形象,从头到脚依次用“绿”“黑”“淡黑色”“鲜红”“墨黑”“蓝色”等颜色词,将蔓璐的整体形象已经细节化,最后的结论是可远观而不可近看焉。无疑,张爱玲是带着有色眼镜去看蔓璐的,一个女人一旦心肠变坏,即使打扮得再美丽,也是蛇蝎心肠,令人作呕。

上述例句中的暖色调词语,具有鲜明的亮度和浓度,并带有强烈的装饰性和冲击力,既扩大了人们阅读作品时的视觉感受领域,又给人心灵上以强大的艺术感染力。这也是张爱玲小说语言的高明之处。

(二)冷色调颜色词的使用

相对于暖色调词的火辣热情来说,冷色调词语则显得委婉得多,给人以低调含蓄甚至于冰凉冷漠的感觉。张爱玲的小说大多蕴藏着悲凉的情怀,无论结局是好是坏,感情基调总是低落凄清的。这种风格决定了小说语言少不了冷色调词语的装饰,张爱玲用极其冷静的文笔将这种色调融入到小说语言中,将人物命运、事态发展、环境氛围解说得精致透亮,过眼难忘。

(13)他看的是一个混血女孩子,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她那皮肤的白,与中国人的白,又自不同,是一种沉重的,不透明的白。雪白的脸上,淡绿的鬼阴阴的大眼睛,稀朗朗的漆黑的睫毛,墨黑的眉峰,油润的猩红的厚嘴唇,美得带些肃杀之气;那是香港小一辈的交际花中数一数二的周吉婕。(沉香屑·第一炉香)

(14)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倾城之恋)

(15)那屋檐挨近蓝天的边沿上有一条光,极细的一道,像船边的白浪。仰头看着,仿佛那乳黄水泥房屋被掷到冰冷的蓝海里去了,看着心旷神怡。(多少恨)

例(13)是人物肖像描写。张爱玲描绘人物惯用的手法是以其突出特征为重点,并夹杂着旁观者的个人感情色彩,葛薇龙眼中的周吉婕便是这样。先用“白”展现主要特征,后面便是淡绿、漆黑、墨黑,配上油绿的猩红,于冷色调中插放暖红,这便形成复杂的面部特征,说明薇龙并不喜欢周吉婕。例(14)中“白”“霜”都是冷色调,此时的氛围并不是很好,黑漆漆的房间里投射来窗外的月光,给人及其冰冷的感觉,引射出此时的白流苏和范柳原之间似浓雾般隐隐约约,捉摸不透。例(15)是以景写人。因一直没找到事做,家茵去教书的第一天便谨小慎微,处处留意,生怕稍有人不满意,便丢了工作,于是周围便是极其冷静的冷色调,蓝天、白浪、乳黄水泥房屋、蓝海,用素色词来烘托家茵的内心世界。

张爱玲的笔是彩色的,绘出来的人生是千姿百态的。在她的心中,色彩就是人生,不同的色彩就代表了不同的人生命运。在其的小说中,色彩是鲜活的,富有生命力的,她用色彩绘画出一个又一个的人物形象,显示了张爱玲精湛的语言技能。这或许就是张爱玲小说之所以能刺激读者眼球,百读不厌的原因所在。

三、楼梯性

小说语言的表达往往具有一定的形式美感,有的排列整齐,有的参差错落,呈现出楼梯体的特征。楼梯体又称为阶梯式、台阶式,是受苏联文学影响而产生的一种诗歌形式,因诗行的排列有规律地错落成为楼梯形而得名。楼梯式的特点是节奏铿锵有力,富有很强的节奏感,可以增强诗句的气势。同时,它又非一种固定化的格式,在楼梯式的整齐节奏下,诗句常常使用散文式灵活生动的长短句,时有变化,呈现出格律诗和散体的共同优点。张爱玲喜用楼梯形的小说语言,时而长句连篇大论,时而短句一针见血,视觉上形成强烈的对比感,让人目不暇接。

(一)句之长短的使用

汉语是最富有描摩特征的语言,可以利用句子的长度来摹写生活的实情。表意灵活、节奏感强的短句通常用来描写高压、紧张的环境氛围,而结构繁复,内涵丰富的长句则是描绘慢节奏生活场景的惯用做法。从修辞上考察,长句与短句自有其各自不能互相取代的功能。因此,可以根据不同的表达目的和需要,有选择性地使用长句和短句,提高语言的表现力。张爱玲的小说语言就将长句、短句很好的融合在一起,无论在描景绘形,还是抒情感物方面,都呈现出“张氏小说”的独特魅力。

(16)英国人老远的来看看中国,不能不给点中国给他们瞧瞧。但是这里的中国,是西方人心目中的中国,荒诞,精巧,滑稽。(沉香屑·第一炉香)

(17)隔断店堂后身的板壁漆奶油色,靠边有个门,门口就是黑洞洞的小楼梯。办公室在两层楼之间的一个阁楼上,是个浅浅的阳台,俯瞰店堂,便于监督。(色·戒)

(18)她的圆圆的小灵魂破裂了,补上了白瓷,眼白是白瓷,白牙也是白瓷,微微凸出,硬冷,雪白,无情,但仍然笑着,而且更活泼了。(鸿鸾禧)

例(16)是对西方人心中的中国的描绘。张爱玲是典型的上海女人,在《沉香屑·第一炉香》中,主人公葛薇龙正是以一个平凡的上海女孩的视角,来洞悉当时香港在西方人眼中的形形色色。作者运用句式的长短变换,精辟总结“这里的中国”(暗指香港)是“荒诞,精巧,滑稽”,由长句忽地变成二字短句,似从陡峻的楼梯突然降至独木桥上,给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也正是这般的句式运用,才使得薇龙的内心世界得以清晰显现。例(17)采用长句、短句的变换来描写环境。缓缓述出的珠宝店里是低沉的气息,用颜色形容词汇成的长句铺展开来,配上紧致有力的短句,便是将危险紧张的氛围烘托得具体可观。例(18)是人物肖像的细节描写。棠倩是姐姐,年龄大了,却一直未能出嫁。张爱玲在描写其外貌时,并没有突出她的老,而是代之以“活泼”,运用参差不齐的句式,呈现出真实的楼梯感。

(二)句之整散的应用

整句和散句的交错运用是汉语遣词造句成章的通行做法。整句的形式整齐,音节匀称,气势贯通,常用于铺陈,渲染气氛,增强文势。散句的结构各不相同,形式灵活多变,能使语句不拘一格,自然洒脱,给人以浪漫不群之感。整句和散句的镶嵌组合,使句式生动活泼、富于变化,文辞挥洒自如、节奏鲜明,能很好地完成叙事写人的任务。张爱玲是把玩语言的高手,在其小说中,整句、散句的交错使用俯拾即是,且看例证:

(19)薇龙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沉香屑·第一炉香)

(20)侍奉母亲,谁都没有他那么周到;提拔兄弟,谁都没有他那么经心;办公,谁都没有他那么火爆认真;待朋友,谁都没有他那么热心,那么义气,克己。(红玫瑰与白玫瑰)

例(19)采用的是先散后整的形式。在叙述薇龙住进梁太太家的心境时用的是散句,而看到满橱的漂亮衣服,做梦都在试衣服则用的是整句。特别是整句中一系列排比、比喻、通感手法的运用,似层层楼梯,把薇龙的满心欢喜一阶一阶引向高处,最后弥漫了全身,从语言的形式方面展现出层层递进的关系,不会给人突兀的感觉。例(20)是先整后散。在叙述振保的为人时,张爱玲所用语言清爽干练,出身正途,身家清白,于家于友于工作,都是无可挑剔,遂用了排比句来突出振保的好。这排比句用得别有用心,长短句夹杂在一起,并采用“谁都没有他那么……”的句式,读起来朗朗上口,中间自带换气的停顿,时连时断,似楼梯台阶层层下坠,不压制,不做作,不拖泥带水,呈现出的楼梯性连续不断,一气呵成。

句之长短、句之整散都是语法层面上的修辞活动,在语言形式上展示出参差错落的楼梯艺术性。语言的楼梯美不是一句话一句话,平张铺列就能说清楚的,句子的长短、句子的整散,甚至于句子中标点符号的使用,都与之有重要关系。张爱玲的小说语言时而干脆精炼,时而温缓绵柔,长长续续的楼梯形语言,道出精彩的情节,增强了读者的阅读代入感。“不是红日中天;而是月色撩人,不是浪漫纯情,而是冷凝多讽。”她的作品和语言让人们产生了耳目一新的感受,这也就是“张氏小说”的独特之处。

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张爱玲这一支现代文坛上的名曲已到尾声。她留给后人的财富,不仅仅是小说独特的故事情节,还有她在语言方面的伟大造诣。她的语言追求自由与创造,集音乐性、色彩性、楼梯性于一体,焕发出特有的艺术美感,具有极强的艺术表现力。因此,研习张爱玲的小说语言特点,揣摩她极富创造性的语言表达技巧,对于提高我们的文学品鉴能力和文化修养,更好地学习、表达及写作都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注释:

(1)文中所引例证均来自:金宏达、于青.张爱玲文集[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1]朱光潜.诗论[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337.

[2]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7:216.

[3]郝友.张爱玲小说的语言艺术研究[D].天津:天津大学,2007.

[4]刘云泉.语言的色彩美[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0:125.

Rhetorical Features of Eileen Chang's Novels

GONG Jin-min,GUO Yan-ku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Jimei University,Xiamen 361021,China)

Expression of literary works is achieved through language.The language of classic literature is not simply a pile of rhetorical devices,but of unique rhetorical features.Using a variety of language materials and techniques,as well as conveying ideas and emotions properly,are the prerequisites for literary works becoming a model.Eileen Chang is one of the most legendary writers 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the language of her novel has her own style,such as with strong music rhythms,weird colors,scattered syntax format which constitute her exquisite art of rhetoric,also make"Zhang Fiction"enduring.

Eileen Chang;fiction language;rhetorical features

H051

A

1004-4310(2016)05-0043-05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6.05.09

2016-06-25

龚家民(1991-),女,安徽合肥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为汉语言文字学;郭焰坤(1956-),男,集美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修辞学会常务理事,全国文学语言研究会副会长,主要研究方向为汉语修辞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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