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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遗忘的将军

2016-04-16凌一

长城 2016年2期
关键词:军师将军

凌一

将军掀开陶罐的盖子,还有多半罐水。他小心翼翼地用木瓢舀出一点儿,盛在微微开裂的碗里。

将军从容地迈开步子,碗中的水随即漾起些许波纹。他感到浑身的血液也随着这波纹游荡起来。自叛乱结束已经过去十七年了,将军唯一做过的事情就是在“游荡”中等待。在他有幸等来的屈指可数的几样东西里,日复一日的“游荡”也在其中。

丹容眼见将军走到榻前,无力地动了动手指。她是将军在十七年前的那个夜里收下的义女。她天生体弱,又值晚秋,这几日如往年一样受了寒,躺在榻上哪儿都不能去。但她还是勉强撑起身子,颤着手从将军手中接过碗。

“父亲,你也喝。”她说。

“喝过了。”将军避开丹容的目光,看向角落里兵器架上那把长枪,“好些了吗?”

对面街上铁匠铺里金属碰撞发出的叮当声渐渐弱了下去。太阳就要落山了。将军无心觉察这样的变化,他盯着枪出了神,似乎忘记了要去祭拜的事。

“父亲……今日是……”

丹容的话被她自己的一阵猛咳打断了。她瘦弱的身躯像被飓风蹂躏过的枯树枝,一举一动都带着艰难和费力。在手中的碗见底之前,她都没有再说话,但她一直在想着……死去的母亲的事。

“父亲,女儿今日一定要去。”她说。将军没听见,他拉开房门,大漠的晚秋已经来到他家门前。夕阳西下,门口那几棵叶子被风掠光的胡杨树屹立在小沙丘中,不再像饱受火刑折磨的死囚,但更像一具具挺拔的干尸。看着这些,将军突然感到毛孔里的水分被吸干了,背上的旧伤口隐隐作痛。他知道,秋天这个折磨人的季节真的到来了。

“又是这时候!”将军说。

“年年如此,”丹容侧了侧脸,看着将军,“父亲,您就让女儿去吧。”

“夜里风沙大,你受不住。”

傍晚的风呼啦呼啦地冲向窗棂。将军本打算收拾停当就出发的,无奈丹容一步一颤地走到他面前。看着她的脸,他才发现自己已经两年没有带丹容去祭拜她的母亲了。“秋天……”将军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忽然望见院子里马棚中唯一的马抬了抬前蹄,那是匹汗血宝马。

将军推开另一间厢房的门,准备用囊装些水带上。丹容的房间本就不大,这儿更小一些,只能供将军踱上十来步。窗沿下放着一个布满灰尘、半个棺材大的木箱子,上面放着两只边角发白的皮囊。旁边有个小木架,上面是把断了一半的长剑。墙上挂着玉门关到黎音河一带的地图,它的正下方是张不起眼的木榻。将军就睡在这里。

将军装好水,街上打更的正报戌时二刻。他走到马棚,把堆在棚角的草料抱一些出来,塞进食槽里,又往旁边的水槽里倒了点水。打更的男人正巧路过,透过矮墙轻松地看到了那匹马的一举一动。

“不用看了,”将军连眼皮都没抬,“它活得好好的。”

打更的男人像是没听见,依旧盯着那匹马。“我还没死呐!”将军沉声。打更的猛地抖了一下,鼻子里哼哼着什么走开了。将军这才回到屋里。

丹容翻出件还算厚实的棉袍,将军摆摆手拒绝了。他决定穿那件已经十七年都没有穿过的重铠。他费了好大劲才从箱底翻出那件表面完全被尘土和蛛网覆盖的铠甲。丹容坐在一旁,还在想着死去的母亲。

“女儿什么时候能再见到娘亲呢……”丹容说,“父亲,啸日也要去吗?”

“已经喂完草料了。御奔走后,它年年都随我去。”将军说。

他从兵器架拿了那把长枪,毫不吝啬地用水擦净。这支长枪是十七年前那场叛乱中他在飞沙关冒死带回来的遗物。那天夜里,他们率天策府三千精兵镇守飞沙关,遭到了史朝义两万叛军的围攻。将军和天策府唯一的女将军曹雪阳一直坚持到最后一刻。可现在,曹雪阳已经不在人世,只留下一把叫雪渊龙吟的长枪和一个她从长安城捡回来的女童。将军带着女童远走塞外,取了曹雪阳的字做她的名字,唤作“丹容”。

“这枪一点儿也没变。”将军总是这么说。他的手指摩挲着枪柄底端的小坑,十七年前的那一夜染上的深红色也没有褪去。“这些也擦不去。”

将军闭了闭眼睛,丹容静静地看着雪渊龙吟。“女儿都记得,”她喃喃道,“女儿已经长大了。”

将军用发簪将头发像当年那样盘起,然后郑重其事地穿上铠甲。尽管银色的铁甲片之间已生出斑驳的锈迹,护心镜也不再像当年那样闪闪发亮,他还是若无其事地扣上腰带。肩后的披风皱皱巴巴得像荒漠中被风吹了数年的军旗,有些地方甚至还能看到干涸的血迹,但将军似乎毫不在意。

将军的动作一板一眼。他手上枯黄的皮肤将本就分明的骨节包裹得更加明显,干瘪的血管和经脉般的白色皮纹清晰可辨。他将裤脚扎进布袜里,穿上官靴。丹容看见将军穿得像他们远走西域那天一样,才发现原来将军已是额纹满布。

“好多年不见父亲穿它了。”丹容说。

“当然要穿,”将军说,“总怕忘记了。”

太阳彻底不见了踪影,风小了一些。将军左脚刚跨出门槛,丹容就唤了一声。

“父亲。”丹容缓步上前,悉心地为将军整理他肩膀上那块翘起的甲片。

“放得太久了。这样还是像个逃兵。”将军说。甲片无论如何都不肯回归原位。

丹容打量着将军,觉得不可思议。将军不像逃兵,他是个高大的中年人,昔日的铠甲如今覆在他身上仍如铜墙铁壁一般,那双眼睛偶尔会投出锐利的目光,就像削铁如泥的宝剑。

“跟女儿小时候看到的一样。”丹容若有所思地说,待将军刚要走出厢房,她又加了一句,“父亲……先生何时再来?”

父女二人住在镇子西北角的一所房子里,青砖石屋顶,土墙已开始剥落。空气依然干燥,但风已经停了。将军牵着啸日,沿一条小路向镇外走去,路两旁的胡杨树一棵接着一棵。稍一走远,将军冷不丁一颤:平日人烟稀少的小路此刻来往着许多镇子里的人,他们有的已经回来,有的则刚要去祭拜。

将军快要走到河边时,又起了一阵不小的风。六七个自河边返回的男人个个神色凝重地牵着骆驼,一语不发地缓慢行进。为首的那个注意到将军正牵着啸日逆风前进。

“您换骆驼吧!”他喊道。

那人停下脚步,牵着骆驼一起等待将军回应。

“多谢。”将军说着,注意到男人和骆驼看了自己的啸日一眼。

他没有接受男人的好意,而是带着啸日径直走向河边那座孤零零的坟茔。刚一走近,他便闻到一股草纸烧出的烟味。将军竭力想透过那随风摆动的烟雾看到久违的石头墓碑,他浑不自知地走到人们的前面,来到坟丘已经风化大半的那座墓跟前。

酒楼的掌柜正在一张一张地烧着白色的纸钱,周围几个白衣男人则一声不吭地沉着头,神情就像他们面前的黎音河里枯裂的河床一样。将军缓缓走到酒楼掌柜身边,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眉头紧蹙。

“我来了。”他说。

酒楼掌柜什么都没说,站起来退到了将军身后。

将军来到坟前。他还没说什么,旁边就传来女人的低泣声。将军心头一紧,觉得自己像一片马上就要被风吹走的胡杨树叶,想抓住些什么,可是没办法,只能把手中的长枪握得更紧一些。将军闭上眼,曹雪阳就在身前,一切又回到了那一夜。她倒在血泊中,御奔在她身边无助地哀鸣。她看上去依旧生气勃勃,脸上挂着和自己一样的悲伤。她浑身上下都是破碎的铠甲,手里是那柄叫雪渊龙吟的长枪。现在……这把枪就立在坟前。等将军好不容易从眼前的一片血红中抽出身来,旁边的女人已经不哭了,她正帮将军把纸钱和酒坛从啸日的背上取下来,递到他手里。将军向她道了谢,把酒洒在坟前的沙土上,留下一道短暂的湿润痕迹。他出了一身汗,背后已经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过了一会儿,直到不断有沙粒随风刮上他的脸,他才发现已经入夜了。

将军收好长枪,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将军,在下于此恭候多时。”

这人是杨疏,曹雪阳的副将,也是那场战争中曹雪阳部下中幸存下来并随他远走西域的天策军士。“难为你了。”将军拍拍杨疏的肩膀,一言不发地翻上杨疏身边的一匹骆驼。将军觉得萦绕耳畔的阵阵驼铃声就像刀枪清锐的撞击声——十七年前的今夜,曹雪阳走了。

“是我对不住她。”将军喃喃说道。

“您把这件厚披风穿上吧。”杨疏递给将军一件棉披风。

将军道了谢,把它套在身上。

杨疏将头上的风帽压低了些。他双手握着缰绳,因为个子比将军还高,他轻而易举地就能照看到自己的三匹骆驼和将军的汗血马。风几乎停了,镇子上的人陆续离开河边,他们经过将军身边时,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杨疏没去在意这些,他转向将军,目光却落在了他身后,“将军,这马怎么样了?”

“和御奔一个脾气。”将军答道。

这时传来一声怒吼:“关口重地,来者何人?!”

将军抬头望去,隐隐看见玉门关守将站在城楼上,摆出一副大战在即的架势。驼队停下脚步。过了一会儿,将军听到城楼上的士兵正高声喝令下面的人绕行离开。透过耳畔的风声,杨疏隐约听到些什么。

“这是?”将军问道。

“无妨,”杨疏说道,“应该是不许镇子上的人靠近城关。”

“我倒是忘了,”将军大声说,“最近陇右的藩镇闹得厉害。”

“可镇子上的人又不是叛军,”杨疏说,“他们不过是去祭拜故人。”

人们纷纷绕了道。快走到镇口时,将军望见几张熟悉的面孔被他们眼前的纸钱烧出的火焰映得通红,破碎的纸灰在半空中飞舞。他们朝着飞沙关的方向单膝跪地,低垂着头。到了镇上,将军觉得不舒服。杨疏从骆驼上跳下来,转头看向同样下到地面的将军,迎上的却是一张痛苦的脸。

“将军,您怎么了?”杨疏问道。

“秋天到了。”

他们沿着镇上唯一一条街往回走。已经感觉不到风了,一弯冷月高挂在蓝得发黑的夜空中。“暂时应该不会再起风了。”这么一想,将军觉得舒服了许多,但还是沉浸在回忆之中。杨疏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将军,找个郎中看看吧。”

“我没病,”将军说,“只是每到秋天我的后背就像被剐了几刀一样。”

杨疏无奈地摇头。两人在杨疏的店前道了别,那是镇子里唯一的客栈,刚换过崭新的木窗。将军向自己家走去,他想先脱下这身铠甲。过了一会儿,他又走到马棚,给啸日倒了点水,又给它喂了些草料。

一连几个早晨,将军都在饭桌上为如何赚钱绞尽脑汁。丹容施展出浑身解数,不停地缝缝补补、拼拼凑凑,在一无所有的状况下维持生计。入冬前风竟然多停了几天,稍带凛冽的气息仿佛暂时不见了踪影。丹容的风寒完全好了,将军背上的伤口也没再疼过,他用了整整两个下午活动筋骨。“陇右的藩镇闹起来了。”第一个下午,教书先生对他说。当时他刚在后院打完一套天策拳法。第二天下午,他又去了后院,把破铜烂铁都搜刮出来,堆在灶台旁边。最后,他从自己和丹容房间里那些锈迹斑斑的兵器中挑出几件还能用的放在门口,剩下的都丢到后院。丹容问,将军也不答话。晚上,他躺在榻上一两个时辰睡不着觉,为汗血马的命运担忧。隔天,老部下们来看了看,说它比骆驼都壮实得多。

隔天刚过晌午,将军的老部下们兴高采烈地告诉他这匹马一定能卖个好价钱,当他们一边打着如意算盘一边离去时,将军实在高兴不起来。女儿给他用篦子梳了头。“白头发多了。”将军摸了摸染上几丝白雪的发鬓说。

丹容笑了:“不多。至少还拔得过来。”

可是,她这股乐观劲儿只持续了几个时辰。家里除了那堆破铜烂铁和那只老红木的大箱子,再没什么可卖的了。到了初五晚上,里里外外已经一贫如洗。丹容对眼下的处境显得忧心忡忡。

“别急,”将军安慰她道,“明日信就来了。”

翌日,将军在私塾门口等送信的行脚商。教书先生看见他,立刻凑过来压低了声音。

“听说了吗,”教书先生说,“圣上驾崩了。”

“不是刚登基吗?”将军吃了一惊,眼睛却始终盯着从远处走来的牵着骆驼的行脚商。行脚商让骆驼在私塾门前趴下,然后呼哧呼哧地喘了几口气,手搭着因缺水而萎靡的驼峰。装东西的麻袋稳稳地坠在骆驼身体两侧。

“只爱修仙问道的毛孩子,能有什么好下场。”教书先生云淡风轻地说。街上路过的许多人看到行脚商到了私塾门口,纷纷过来将他围了个严实。将军忽然看不见行脚商了,幸好随即又在人群之间偶尔出现的空隙中找到了他,“要变天?”

“这倒不至于,”教书先生说,“不过只怕藩镇们又要借此大做文章。”

“怎么讲?”教书先生的话也让他起了兴趣。

教书先生叹了口气:“前些天幽州出了乱子,其他藩镇也跃跃欲试。”

将军一心挂在行脚商身上,看着他将信和物品分发给镇民,那只巨大的黄麻布袋就在脚边。

“而且,现在朝中是薛宰相说了算。”教书先生接着说,“就他那点本事,能骑到老虎头上吗?”

将军看了他一眼。

“当然,”教书先生转过头,“他的下场不会比小皇帝好到哪去。”

行脚商径直朝他们走来。将军怀着难以克制的焦切心情,不由得退后一步,试图看清他是否朝着自己过来。行脚商走到二人面前,打开麻布袋,低下头翻找了一番,最后掏出一封信,递给教书先生。先生当着将军的面拆开了它。

“河东节度使刘源反了。”教书先生接着往下读了几行,“守军节节溃败。”

将军没去看教书先生。起风了,他得全力对付背后火辣辣的伤口。“从十七年前安禄山造反开始,我们就没真正胜过,”他说,“如今大唐的士兵一看见回纥和藩镇,怕是立刻四散而逃,连打都不用打。”

“在他们眼里,现在的唐军就是一摊连小皇帝的长生不老丹都捏不成的烂泥。”教书先生边看信边笑着说,“装装样子都不敢。”

行脚商把麻布袋重新扎好,拍了拍袋上的沙子。教书先生把那封信装回去,末了看了将军一眼,然后望向行脚商。

“没有将军的信吗?”

将军心惊胆战。行脚商把瘪了的麻布袋往肩膀上一搭,转身头也不回地答道:“没有。”

将军一反直接回家的老习惯,去了铁匠铺。李大头和老部下们正在谈论幽州的乱子。他真想在这里一直待到十天之后,免得两手空空地回去见自己的女儿。可是,铁匠铺打烊的时候,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了,丹容在等着他。

“父亲,怎么样了?”丹容问道。

将军无声地摇了摇头。

十天后他又去等行脚商,回来时又和往常一样没拿到盼望已久的信。“父亲,”这天夜里女儿对他说,“这样等了十七年,您还相信朝廷?”将军坐下,随手拿起一卷书。

“我们是天策府的人,”他说,“朝廷不会不管的。”

“现在朝廷连自己都保不了还会管天策府吗?!”丹容抬高了声音。

将军的脸阴云密布。丹容低下头去。

将军把书的每一页从头到脚都看了一遍,连边边角角涂改的地方也不放过。但是这一次,他的精神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他眼睛盯着书,心里想的却是平反的事。十七年前那场叛乱中,飞沙关之所以三天城破,是因为出了奸细。当时因只有将军和几十个士兵幸存,查案的宦官就武断地认定将军是奸细。万般无奈之下将军才带众人远走西域。多年来他一直寄希望于朝廷,并每隔十天等待大理寺的消息。最后一次来信是两年前,裴大人告老还乡的时候。

打更的报过子时初刻,将军才放下手中的书。正准备进屋的时候,他发现丹容还在他旁边坐着。

“那些信还在吗?”

丹容想了想:“还在。应该是放在榻底下。”

她走进房间,摸了摸榻底下,半天才拖出一只黑布包着的木匣。丹容掸了掸上面的土,把它递给了将军。里面是一叠几乎风干了的信。十几年来将军在朝中的朋友寄给他的信都在这里,其中也包括不少为他的清白所作的辩解。

“您要用它做什么?”丹容小心翼翼地把信在桌子上铺开,好让将军尽快找到想要的东西。

将军仔细地看着信封,随即挑出一两封。

“去找军师。”将军说。

“对呀,裴大人那位帮您传信的侄子是镇边大将军的军师。”丹容面露喜色,“说不定能帮上忙。”

就这样,第二天,将军去拜访曾帮他递过信的军师。军师正端坐在老红木椅子上,他是个身材纤瘦的男人,闭着的双眼深陷在眼眶中,像两粒被黄蜡纸包裹住的药丸。待察觉将军站在面前,他不慌不忙地站起来,走到书案前。案上堆着杂乱无章的书卷和地图,地图上墨水画出的圆圈几乎没一处是对的,毛笔尖无一不狰狞地炸开,显然很久没人动过了。见军师低着头,将军决定先表明自己的意图。

“在下一直将叔叔的教诲铭记于心。”将军停顿时,军师插进来说道。他拿起其中一支开叉的笔,一根一根地揪着笔尖上的毛,“不过,叔叔应该早就对您讲过,事情不是一两天就能办成的。您应该相信,朝廷圣明,不会忘记给您这位曾经的天策府第一猛将昭雪的。”

“十七年了,总是这一套,”将军反驳说,“等朝廷给我们昭雪,怕是要等到下辈子了。”

军师绘声绘色地向将军讲述了办事之艰难。他那瘦小的身子陷在红木椅子里,显得椅子上有点空荡荡的。“十年前事情还好办些,”他说,“那会儿叔叔还在大理寺,能插手管管。”他用力搓搓手放在嘴边,呵出一口热气,然后吐出一句千古名句,那神情就好像这句话是他刚刚发明出来的一样:“路漫漫其修远兮。”

“这件事上已经修得够远了。”将军说。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孤立无援,“我的部下们都在等消息,有的已经去世了。”

军师无动于衷。

“管事的换得比走马灯还快,”他说,“十年间至少换了二十拨,大概现在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事了。”

还是那一套老生常谈,每次听他这样说,将军就打心眼儿里反感。“不应如此,”他说,“他们都该记得我们,至少该记得我的部下们,这些人当年为拯救大唐立下过汗马功劳。”

军师站起来摆摆手。“没错,将军,”军师说,“可人们总是忘恩负义。”

这样的话将军也听得耳熟了。在他们远走西域的第二年,从当时掌管此事的裴大人那儿,他就已经听到这话了。当时,他们接到了裴大人的好消息,都以为自己能回家了。他们在玉门关外空等了三个月,最后失意地回到镇上,然后在镇子里等。快十八年过去了,将军仍然在等待。

想起往事,将军的神情因激动而大变。他把筋骨暴露的右手拍在桌上,低声说:“那我就要作决定了。”

军师等着下文。“您的意思是?”

“直接去见大将军。请他务必助我伸冤。”

军师手中那支笔尖上的毛终于被揪没了,只剩一根光秃秃的竹笔杆。“挟持镇边大将军够您死上一百次了,”他转动着笔杆,“您要是想这么做的话就去吧,恕在下无能,帮不了您了。到时候问罪了别扯上在下就是了。”他也不看将军,随意将秃笔杆丢到脑后。

“我和我的部下们为大唐拼杀了半辈子,”将军说,“最后却连清白也落不下。那些小人反倒横行朝野了。”

“在下可不是奸佞,”军师反驳道,“叔叔吩咐过的在下都一一帮您了,您的银子也都用在打点关系上了。”

将军自觉失言,心中不安起来。

“您是帮过大忙,”他忙改了口,顿了顿又说,“我手中的信只说了一部分情况。我想要裴大人写给您的信。”

过了一会儿,军师就开始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他叔叔之前写给他的关于将军的信。阳光穿过窗格,在杂乱的书案上投下的影子越来越长。各处都找遍之后,军师趴在地上,气喘吁吁地从床下掏出一个布满尘土的破木盒子。

“在这里。”

他把盒子里的信全交给将军。“就是这些了,一封不差。”他不说话了。将军掸了掸信上的灰尘,把它塞进了胸前。

“您要这些有什么用?”军师说。

“真相,”将军答道,“我得知道朝廷究竟为什么让我们等了这么多年。裴大人让您把一切都转达给我,现在我想自己看看这些信。”他还在等军师继续找下去,可军师却停下来了。军师回到书案前擦了把汗,微微偏了偏头望向将军。

“那件东西我也要。”将军说道。

“什么东西?”

“先皇御赐的金剑。裴大人当年取走是作为证物,他在给我的信里说事后托你转给我。”

军师伸手一摊:“恕在下无能,将军。”

将军警觉起来。他还是天策府明威将军的时候,曾亲率三百精兵,从小道迂回至安思绪五千先锋的腰腹部,硬是拖了他们一天一夜,玄宗这才得以摆脱追击,顺利入蜀。玄宗十分高兴,将随身佩剑赐予他,并下令见此剑者如见圣上。

“如今那是唯一能证明我身份的东西,”将军说,“先皇御赐佩剑只此一回。”

“这倒是,”军师说,“可那把剑经由几十拨管事人的手,早不知道传到谁那里去了。”

“这么重要的东西,任何人都不能不加注意就放过去。”将军说道。

“这十年来,皇帝比大臣换得还勤,”军师又说道,“皇帝换过五个,宰相换过十几个,您想想这个情况。”

“可谁也不敢把那把剑丢掉,”将军说,“新上任的总会在老地方看见它的。”

军师恼了:“如果现在把那把剑要回来,大理寺的备案就失效了。”

“不碍事。”将军说。

“再备案也许要等上好长时间。”

“这么久都等了,不在乎这点时间。”

将军往门厅的桌子上放了一叠红笺、一支毛笔和一只石砚,东厢房的门开着,以便随时叫丹容出来给他研墨。她正在读《鬼谷子》的最后一本。

“今天什么日子?”

“九月二十六。”

他很用心地写着,背脊挺直,以利呼吸,完全按照儿时在私塾里上学时那样。屋门紧闭,闷得他实在难受。他的手猛地一哆嗦,一滴墨沾在了信纸上。他连忙将笔放回石砚上,谁知过程中又滴了一滴。将军干脆将纸揉成团,重新来过。最后,他拿起写好的信,从头到尾默念了一遍。

“是哪天备上的案来着?”

丹容一面研墨,一面略加思索:“乾元元年六月初四。”

过了一会儿,外面起了风。将军用蝇头小楷将自己的情况备述一遍,然后才落款。

丹容把信给将军念了一遍。每念一句,将军都点头以示无误。念完后,将军封好信,准备休息。

“父亲,要不问问先生有没有门路?”

“不用!”将军答道,“我已经厌倦到处求人了。”

整整一个时辰,将军一直在侧耳倾听风刮削胡杨树枝的声音。镇上狂风肆虐。打更的报过子时之后,家里又有什么地方开始漏风了。

“直接打交道总是好些。”丹容说。

“什么时候都不算晚,”将军说,他心里记挂着漏风的事,“等咱们这房子到典押期的时候,或许就会解决了。”

“还有两年。”丹容说。

将军拿起灯,去看正厅什么地方在进风。他随便找了块破布铺在墙角那道细小的裂缝上,再用几件生锈的兵器牢牢压住。他转身走进丹容的房间,身后响起布料被气流撑开时的闷响。

“有了那把剑,大理寺也许年前就能办妥,”将军说,“到那时就能带你娘回长安了,咱们也能去看出戏了。”

丹容愣了一下,随即说道:“女儿现在连戏是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了。”

将军忍不住看了女儿一眼:“容儿,你最后一次看戏是什么时候?”

“六岁那年,”她说,“在长乐坊。”

“什么戏?”

“是《入阵曲》。一转眼,舅舅就不见了。那天风很大,最后是娘把女儿带回天策的。”

丹容在风声中睡着了。将军后背上那道疤又疼了起来,可他没在意,又一个秋天就快要熬过去了。他给女儿盖好了被子,守在她身边,直到听到她的呼吸声有了平稳的节奏——她已经沉浸在遥远的梦乡了。突然,他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丹容醒了。

“父亲?”

“没事,”将军摇头,“我只是觉得,十七年前的那个夜里,我们或许应该和史朝义拼杀到底。事情坏就坏在我们来了西域。”

风刮了整整十天,最后两天的时候还起了沙暴。丹容不顾将军反对,硬是接下了几件缝缝补补的活儿。等都做完了,她的病也犯了。这十天真难熬,比上个月将军担心挨不过去的那三十天还难熬。教书先生来探望丹容,边翻书边说:“当年这孩子得了天花都痊愈了,一点风寒,无须大惊小怪。”私下里又对将军说了什么,并且不叫丹容知道。

将军也病倒了。他一连几个时辰被后背那火辣辣的疼痛折磨着,浑身直冒冷汗,觉得有条火龙在他背后到处乱窜。“都怨这风。”他一再不灰心地说,“等风停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他真心实意地相信这一点,确信自己能活到来信的那一天。

这回轮到他来维持家计了。他经常不得不咬着牙,到附近一家老部下的小店里去赊账。“过几天就还。”尽管老部下一再说不用还,可他还是这么说了。但实际上,他心里实在没多大把握。等丹容的病稍有起色时,将军的模样让她吃了一惊。

“父亲,您怎么瘦成这个样子。”她说。

“我正打算把这把老骨头卖了呢!”将军说,“天天放在屋里都要发霉了。”

但其实,他现在仅仅靠着对来信的期望勉力支撑。他筋疲力尽,当年残留在背后伤口里的毒素随着刮风的天气愈演愈烈,折腾得他骨头都要散架,他已经没法同时照料自己和那匹马了。十月的下半月,他正犯愁啸日再有两天吃不上草料恐怕就要不行了,这时猛然记起六月间丹容曾做过两个专为跪祭曹雪阳用的草垫子。于是,他拆掉了黑粗布套子,把里面的干草掏出来给马吃。

“父亲。”丹容站在屋门口冲马棚里的将军喊。

“等一等,”将军观察着马的反应,嘴里应了一声,“饿急了吃什么都香。”

将军回到屋里,看见丹容又在桌旁给人家缝衣服,她羸弱的病体散发出一种随时都要消散的气息。丹容看了看将军,又低下头继续手中的活。

“父亲,”她犹豫要不要开口,“光这么缝是不够的,啸日它……”

将军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自从十七年前的那个夜里,曹雪阳魂断沙场,而他决定将那匹叫御奔的汗血马带到西域,他就料到会有这个时刻。他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了。

“现在出手划不来,”他说,“杨疏给我们介绍的天策府的买主只需等两个月,那时候我们就有银子了。”

“父亲,这不是银子的问题,”丹容说,“它在这里,我们养不活它,连自己也养不活。”

“它是御奔的后代。”将军说出了他事先想好的理由,“你想想,要是你娘知道它将来又回到了天策府,她得多高兴!”

事实上丹容的确在想她娘。

“它回去又能怎样,父亲。”丹容轻咳了两声,“无论它回不回去,十七年前的那天夜里,娘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将手中的针线放在桌子上,颤抖的手指抓住将军的衣袖,“父亲,女儿和您一样在意啸日,可是它不走,咱们都得死。女儿现在还记得那天夜里他们攻城,娘叫女儿躲在阁楼的角落里……然后她转身便下了城楼。”

她筋疲力尽地倒在椅子上,将军轻手轻脚地把她扶到东厢房的床上。将军和女儿对视着。“尽量少动。”将军说。他觉得女儿那接连不断的咳嗽声好像是从自己的胸膛里发出来的一样。丹容陷入了短暂的昏迷,双眼紧闭,当她再次睁开眼,呼吸已经平稳多了。

“父亲,女儿是在为咱们的处境着想,”她说,“咱们已经没有余力养它了。”

将军给她倒了小半碗水,替她擦掉了额上的汗珠。

“不会因为多等两个月就饿死的。”

“可这两个月吃什么?”丹容问道。

“我不知道,”将军答道,“我们要是饿死,早就饿死了。”

那匹马此时正精神地站在马棚里,朝屋子这边仰起脖子,满足地叫了一声,真像是在说话。将军透过窗格看见这一幕,心领神会地对它笑笑:“老伙计,日子不好过啊!”

他上街了。正值晌午,街道上十分热闹。他在镇上漫无目的地逛着,一时没去想他们的日子没着没落该怎么办。他特意顺着那些僻静的小巷往前走,实在走不动了,才回到家中。丹容听见他回来了,便走出房间。

“好些了?”

丹容点点头,迟疑着问道:“父亲,咱们也许可以把那柄断剑卖了。”

将军皱眉。但不得不承认,他也在考虑这着棋。

“李大叔一直很喜欢这些东西,”丹容说,“上次他不是用二两银子收了您两个盾牌吗?”

她说的是铁匠铺的李大头,十七年前也是曹雪阳的兵。

“明天早上我找他问问。”将军同意了。

“等不到明天早上了,父亲。”丹容几乎用哀求的语气说,“家里已经没有可以吃的东西了,您现在就把东西给他送去吧。”

将军有些不高兴了。

“像要饭的一样,”他不乐意地说,“人家要是看见我带着这把剑去找李大头卖,准以为我是穷疯了。”

然而这次丹容还是说服了他。她帮着不情不愿的将军从墙角那堆破铜烂铁中找出那把剑的另一半,和架子上的那一半一起放入一个破旧的木匣里。“至少能换四两银子,不能再少了,父亲。”丹容提醒他不要算错账。将军给破木匣包了一层黑粗布,上铁匠铺去了。到了那里,自己昔日的部下们都在门口坐着。

有人给他让座。将军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多谢,”他说,“只是从这儿路过。”门口丢了一地锻毁的兵器,残破的铁片意外地泛出崭新的光泽。这时,李大头走出铁匠铺。他是个长得有棱有角的硬汉,生就一双鹰一般的眼睛。他也请将军坐。将军心里舒服点儿了,他把仅剩的一把椅子靠着门柱放下,坐了下来,等着和李铁匠单独谈谈。忽然,他发现周围是一张张紧张的面孔。

“聊你们的。”他说。

大家客气了几句,其中一位凑过身来,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他说:“上边有消息了。”

将军扫了一眼寂静的街道。

“说些什么?”

“还是以往那些。”

他们塞给他一张不知道从哪来的字条。将军把它塞进衣兜,然后默不作声地拍打着怀中的黑布包,直到发觉有人注意上了它。

“您怀里抱的是什么呀,将军?”

将军避开了陈修那双犀利的眼睛。

“没什么,一把断剑而已。我把它拿到驿馆给剑商看看。”

“将军,”陈修说着走到他面前,“能让我看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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