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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江

2016-04-16弋铧

长城 2016年2期
关键词:李浩酒楼大头

弋铧

1

肖家地的闫老太太过七十岁寿辰。宴席设在吟诗酒楼。

吟诗酒楼的老板也是肖家地的,肖老板今年满三十岁,刚娶了亲,新翻了楼,然后租了两层的铺面开了酒楼。据说他十二年南下打工积攒的费用全投资于此了,指望事业成为一条康庄大道,让他和他新婚的妻子一路幸福地走下去。

来的多是街坊邻舍,几十年的老邻居,每家随份钱数一样的礼,拖家带口地过来吃席。闫老太太的儿子肖大头这几年发了,没承想一个浑小子也变得人模狗样。衣锦还乡最要紧的是大张旗鼓地翻修老宅,还有,就是可着劲地孝敬老人,越铺张,越有光彩!

肖大头根本就不在乎老街坊随的礼能不能抵消酒席的费用,他要的就是这个脸面!他颐指气使地指挥肖老板:餐桌要铺橙黄的亚麻布,碗碟都要是白骨瓷儿镶金边,成套的,筷子是仿象牙的,还要有汤匙——好多人都不大会用,不知道怎么左一个盘子右一个盘子的,大的小的,让人糊涂摸不着头脑。大家就干脆一筷一碗,夹菜喝汤盛饭,囫囵着用上了,倒方便!菜式一道一道上来,全是上场面的菜:红烧蹄髈、辣子鱼桥(黄鳝段)、干锅蹦蹦(田鸡),还有麻辣虾球(小龙虾)、鲫鱼蒸蛋……很多年以后,肖家地没有了,重聚在一起的老人还会想起一九九六年的这席寿宴:“大头还是蛮舍得的,招呼的那桌酒席,全是规规矩矩的菜,主料比副料足多了!”

肖老板南下广东,十多年来在好多酒楼干过,从剥葱斩蒜的小工硬是磨成了操刀掌勺的大师傅。吟诗酒楼开张也有三个月了,不算太景气。肖家地原属市郊,六十年代中期才慢慢被城市包围,周边零星地有了国营的厂房,消融了一些城郊差别。但骨子里,他们还是穷,没什么特别的事情不会在小饭店吃饭。内地过日子还是紧巴,不像广东沿海,六七十岁的老人扎堆在酒楼里喝早茶,连待在北京只知喝豆渣吃炒肝的离休老干部都羡煞死。

肖老板这回接了大单。从小的邻居,给生意做,肖大头的条件只有一个:只要来宾吃好吃饱!别费脑子算计花钱的事儿!

肖老板亲自采购的材料,保证食料讲究新鲜!他也铆足了劲儿想打响这一炮!来的也都是他的街坊邻居,还有老父老母三伯四婶!他也想给乡亲们看看,他这十二年,都不是白过的。

酒过三巡,肖大头起身发了话,喉咙粗粗阔阔的,一看就是领头的模样!他向闫老太太毕恭毕敬地磕了三个头,说了祝愿老太太寿比南山高福如东海深之类的话。旁边的邻居们全唏嘘,曾经的那个混世魔王,把闫老太太气得差点没怄死,现在“百善孝为先”,这才是所有儿子们的典范!

大家都起了身,干了杯中酒,一片热闹!

最后上了压轴菜,参龟汤!大家一片叫好!这是此地的名菜,一般酒家也做不来,是用上好的羊肉、龟肉加上好的党参、当归炖煮而成。

那可真叫一个鲜!

突然,闫老太太高叫一声:“老天啊!大头,这是么样搞的?!你叫人折我寿啊!”

十几桌都静下来。闫老太太那边掷了筷子,气得指着碗中的那个龟壳,龟壳从雾蒙蒙、奶汪汪的汤中浮起来,隐隐地现出侧边的红字,上了年纪的人都“哎哟”一声,有两位老太太也赶紧掷了筷子,念叨着“罪过,阿弥陀佛”。

肖大头上了火,气得扯了嗓门大叫肖老板:“肖宏忠,肖瘪三,你给老子死出来!”

2

肖老板这下一炮成名的梦想泡了汤。肖大头死活不付这些酒席钱,还让肖老板做点法事,消了这灾——就老太太的这桌有这放生的龟,主席的宾客还特搛了这龟壳孝敬老太太,这不折老太太的寿吗!放生的乌龟都煮了熬汤,那要遭多大的报应。这实在是太晦气了!

“我没砸你场子就算给你面子了,看我们自小一处长大的分上!看老辈子处了一辈子邻居的分上!看我们俩都姓肖的分上!”肖大头火冒三丈,桌子拍得啪啪响!肖老板低首哈腰,他自小就怕他,过了一二十年,还是怕他。

十六桌酒席的钱赔进去了,还送八百元给闫老太太压惊!肖老板想,他算是在肖家地混不下去了,有谁还敢在吟诗酒楼喝酒吃肉?他还真够绝的,竟然能烹煮一只放了生的乌龟!

肖老板的爸妈满处地问卦算卜扶乩请仙,答案多还算好的,毕竟蚀了财,灾终是要消一些的,但终究忐忑,定不下心来。还是闫老太太过来说了——她现在母凭子贵,说话在肖家地多少有些分量。她说:“不知者不为罪,虽说这汤是瘪三亲自掌锅下厨,但乌龟不是他杀的,他不会有祸害在身的!”

全家人松了口气。

闫老太太还是加了句:“不过放生的龟是在你檐下杀的,总是得消点钱财的。”这算是对那十六桌酒席进肚后不出一文的合理解释。

肖老板的爸妈追着问:“那我们宏忠没有事吧?菩萨不会怪罪我们吧?”

闫老太太已经离了凳子起身往外走了,回头强调句:“那怎么会怪他呢?他又没看到放生的红刻字。菩萨要怪,肯定要怪那个杀龟的了。哪有眼睛这瞎的,那么个红字刻在龟背上,多明显的事哟,哪里下得了手啊?!害我们都心惊胆战的。冒犯了菩萨,那真是要活该倒霉的!”

肖老板乌眉浊眼地过了这么些日子,心里惴惴不安地唯恐大祸临头,这下眼见拨云见天日,猛地跳起来,扯着嗓子喊:“猴子,你给老子死出来!”

“猴子”姓曾,是肖老板刚娶的媳妇娘家的远房亲戚,原来他父亲的户口倒在市内,正儿八经的大城市人,说起来,比肖老板他们家的社会地位还高一等。后来八十年代初期清理“三种人”,他爸因“文革”期间问题有些严重,性质恶劣,被开除党籍,进了劳改农场,户口也随之下放农村了。

他父亲一直痴心于大城市,后来,就来了曾经生活过的这大都市,改造了辆三轮车,后面遮了油布篷子,焊了铁凳,置了包着人造皮革的软垫,就此做了“麻木”——此地对人力三轮车的谑称。“猴子”自小在农村长大,也不是读书的料,成年后被父亲逼着进了城,低首在人家的屋檐下打些零散小工在城里熬着。这样,吟诗酒楼开张的时候,就成了酒楼的“水台”——这是肖老板学着广东的说法,是大酒楼里对宰杀杂工的雅称。

“猴子”颤颤发抖,这几天酒楼出的事早闹翻了天,吟诗酒楼的房顶都要掀破了。乌龟是他杀的,不光是龟,还有那些黄鳝啊,青蛙啊,鲫鱼啊,乌鸡啊。他一袋袋地装了它们,背到武江边,系紧袋口,使劲地往石板上用力地掼。用铁钉钉住奄奄一息的黄鳝,开膛破肚;斩断青蛙的脑袋,就势剥皮;麻利地刮除鱼鳞;拗断乌鸡的脖子放血……。这些禽兽的血顺势流到武江里,剩在石板上的,“猴子”捧来武江的水,把石板路打扫得湿淋淋的。武水流得很急,有时候还有货船路过,荡起的江涛,一下子带走了那些腌臜的污血和秽物,太阳照过来,只消一会儿,什么都是干干净净的。那边有个小小的驳船码头,会有船停靠着运些砂啊煤啊什么的,货船不过来的时候,驳船上的船工会待在那里好几天。“猴子”会和他们说些玩话,他们也会赞“猴子”的好把势。酒楼的宰杀工也不是一朝一夕练出来的,每当驳船上的人赞着他的好身手的时候,“猴子”也会满腔的得意。

他利索地完了活儿,分门别类地把净好的食材放进麻布袋里,然后,他会掏出一包烟,一般是“红双囍”的,撒一把分给驳船上的人,然后掏出最时兴的一次性塑料打火机,点上自己的烟,深吸一口,蹲在石板上。眼被自己的烟雾熏得眯起来,等着。

十一点半不到,红艳就会过来。她也是肖家地的,家里二哥脑子比较活,开了家盒饭摊,摊子摆到正街上,生意火得不得了。两元钱是三个素的,三元钱就能带个荤,如果是五元,还能喝到一碗真有蕃茄和蛋片还有两枚猪肝的汤了。

红艳给驳船上的人送包饭,每次穿得还挺妖,踩脚裤和紧身衣,弄得胸是胸腰是腰的,凹凸有致。“猴子”总对着她大叫一声:“你像个精怪!”红艳就扭着身子骂他:“你像个阎王!”但红艳的眼睛里捎带着一股风,那是股媚风,是女人对中意的男人故意撂下的那阵风,把“猴子”总是弄得痒痒的酥酥的。红艳长得还不错,前两年离了婚,拖着个女儿,回到娘家看哥嫂的眼色过日子。“猴子”想,这样的条件他也能般配上,他的长处是,他还是个童男子呢。每每想到这,他就把烟头一扔,拿了那几个麻布袋就踏上石板路回吟诗酒楼了,再过半小时,酒楼的生意就来了。他踏石板走阶梯的样子很潇洒,因为不回头,就透着点酷。他的后背灼辣灼辣的,那是在驳船上和船工们边打情骂俏边舀饭盛菜的红艳,在死盯着他呢。

3

很多年以后,不知道人们还记不记得那声巨响,就像一个雷掉到地上炸碎了一样,那种惊天动地的声音,怒海翻江,地动山摇,叱咤风云,天崩地裂,震耳欲聋!

那天天气晴暖,万里无云,像每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一样,闲适,稀松,无聊。李浩昨晚熬了个通宵,他的牌机场人丁爆满,他指使手下放了几个四条,赢的人顿时嚣翻了天,那些得了四条的赌徒全高叫着自己的好运,输红了眼的人,虎视眈眈地霸着牌机,不肯罢休而去。

李浩拍了拍贵宾室的陈继青:“今天算了吧,过两天再来。你今天运气不好啊。”陈继青看了看左手腕的劳力士,水钻在昏黄的光线下也掩不住耀眼的光芒。妈的,这些飞行员,收入可真高!老子都舍不得买劳力士!李浩在心里恶狠狠地想。陈继青说:“可得回去补一下觉了,今天还要飞呢!”陈继青讲普通话,声音瓷实而富有弹性,长得很帅,典型的中国人想象中的飞行员形象,肩很宽,腰那边窄下去,喜欢穿长统靴、黑绵羊皮夹克,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李浩想,这要走出去,再穿上民航飞行员制服,得迷倒多少女孩子?!

李浩又冷笑,就是这样光鲜的人物,会沉迷于赌博机里,整天昏昏度日。

李浩的牌机场开得挺隐秘,在飞机场侧边的一个地下通道里,六七十年代的时候是做防空洞用的,废弃了好久了,改革开放后,有些防空洞就重新利用起来,有的做了地下商场,有的做了地下酒吧。李浩的这个,打点了许多关系,终于日进斗金地悄悄红火起来。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放进来的,一般是老客,都是有钱的主,银行的贷款业务经理,税务的外勤负责人,做买卖的生意人。赌,这件事情是很复杂的,有时候甚至可以用哲学的思维来阐述它,说到底,人,还是喜欢冒点险的,还是乐于相信自己的好运的,还是希望不劳而获地挣上大钱的。

李浩和他们混久了,也弄得有思想起来,他知道这些人其实都明白赌场的实质,可是他们还是愿意去赌上自己的命运,他们全乐观地相信自己的好运!这种信仰是好还是不好呢?

李浩昏浊的牌机大厅里,朝南供着一尊佛,当时的位置是请了风水师来看了的,通着电的长明灯红红地亮着微光,永恒不灭。

李浩看着换班的员工在交接,一沓沓蓝色的百元钞厚厚地码起来,财务室里李姐将钱放进一个黑色人造革手提袋里,等下让司机和两个精壮的小伙子陪同去银行存起来。突然,他的右眼跳了下,愣了愣,又跳了两跳。李浩不信这个,虽然他供奉着菩萨,但是他从不信鬼神。

贩烟的时候,他和一个在道上走的十几年的拜把子兄弟从云南押车过来。兄弟的车在前,他的车在后,他们在山道逶迤的路上开得并不快。兄弟的车拐了一个弯,就在他的眼前掉进了万丈深渊里。没有异象,没有预兆,兄弟的骨肉连着衣裤成了一摊子的烂泥。过来奔丧的兄弟们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然后安慰了人家遗下的哭得晕死过去的妻子和孩子。可是李浩始终坚信,事在人为。他一直在后面跟着,看着车子在转弯的时候打了横——这兄弟拿了驾照也有两年了,每回在拐弯的时候就犯愣!

右眼皮跳得更猛些了,像抽筋一样。李浩从牌机房里出来,一下子就遇见了豁然开朗的太阳。李浩眯缝一下眼睛:“妈的,真得好好地睡一下了!当老板也得这样提着心地跟着熬通宵,这算哪门子买卖?!”

李浩不是被那声巨响弄醒的。响声再大,也越不过这城市纵横交错的铜墙铁壁。

李浩醒来的时候,整座城市都在闹腾着一个传言:一架省内航班,冲到武江里去了,机上37人,无一生还。

有零星的附加传言,江边一艘驳船,被失控的飞机铲平,船上有七八个人,全无踪影。

李浩一直在等陈继青,他像盼着一个咒语一样地等着陈继青,他甚至抓着每一个来牌机场的航空公司的人问:“那个陈继青呢?那个陈继青去哪里了?”

人们很茫然地摇着脑袋,航空公司的人都说不知道这个人,还有点警惕地问李浩他要找的人到底是哪家航空公司的?李浩到底走了十几年的江湖了,终于明白,陈继青也许是个假名——他怎可能告诉他真正的姓名和他就职的航空公司?如果上级知道了,他还能在单位混下去吗?他还能去开飞机吗?

但是陈继青确实没有再露面。不光陈继青,后来,航空公司的人也越来越少了,因为打击违法赌博相当严厉,被查了几次,李浩还和赌徒们都在派出所摁了手印挂上号了。再后来,牌机场就关了。

李浩心中困恼的是,那架失事的飞机,是陈继青驾驶的吗?陈继青真的就这样离开人世了么?

李浩开始相信“右眼皮跳灾”的民间迷信。只有有关联的人的恶兆,才会在自身有反映吧?

从那以后,扬言天不怕地不怕不信鬼神的李浩开始迷信了。他从没对任何人谈起过陈继青的失联;从没对任何人谈起过有个飞行员在他那里每晚都要赌上很久,还在第二天一早去驾驶民航飞机;从没说过真有个飞行员在他那里耗了一天一夜后,起身说“还要去开飞机”,然后当天就真有一架飞机带着37个无辜的冤魂奔赴了地狱。当时的传闻特别多,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媒体都没有报道这次事故,谣言或者传闻是一个接一个口口相传的。李浩记得最出名的一则是,有对双生子考上了北京的同一所著名的大学,妈妈带着两个孩子在暑假旅游一趟,这是他们第一次坐飞机,从此就再也没有回来。

4

很多很多年过去了。现在的网络变得特别发达,有什么消息直接在网上就可以搜索到了,有图有真相。

2014年,是个不太好的年份,从一架飞机的失联开始,到另一架飞机的失联结束。

武江两岸现在很漂亮了,用硕大的花岗岩垒起了筑堤坝。往外一点,是栽着柳树和四季桂的人行道,再往外一点,就是新翻修好的柏油马路,马路挺瓷实的,据说在上面开车就比在水泥道有弹性得多。

武江这几年船运败下去了,很少见轮船过来过往了。曾经每年夏天在武江放身驰骋、游泳纳凉的小伙子和姑娘们也不见了。武江的水越来越混浊了,有时候还有大片大片的浮萍漂过来,专家说那叫水葫芦,它们繁殖很快,如果不安排城市环卫工人去清理,武江就会被这些水葫芦吃掉了,最终会像一汪死水微澜的池塘,飘过来泛腥的臭味儿。

每年的九月二十九日,李浩会去武江边祭祀。

这个地儿稍有点偏,离市中心确实远些,不过现在城市发展得太快,早几年他出手买下的这片地,现在已经巍巍峨峨地竖起了十来栋高层住宅楼,房价一直坚挺。他一直喜欢水边的地,安心进入房地产这个行业前,他请人算过的,他是水命——这倒符了他的名字,如果进军这座城市的水边地宅,他是遇山过山遇河趟河前途无量财源广进一路洪福!可是,当初盘下这片地很费了些周折,都是上百年的住户,城郊结合部的老居民,蓝印户口,早跟城里人打惯了交道,吃透城里人的心思,相当地刁蛮。出了好几户钉子户,拿不下来。断水断电的事都干了,有几户就妥协了。李浩一直遵守道上的规矩——不管在贩烟时,开牌机场时,还是现在弄房地产,他从来有自己的规则:绝不恃强凌弱!他很客气地给那几户最后妥协搬走的拆迁户额外多付了些钱,他喜欢好聚好散。

唯一不好弄的是那个叫肖大头的。他竟然在拆迁和拍照前(也算消息灵通人士)盖了套五层的,态度还横得不得了,守着个八十多的老娘,完全要死守住老宅,要价简直像要抢李浩这么多年付出那么多血汗的钱财一般!

断水断电?肖大头扬言,他自小就没电没水地过惯了的。他们城乡结合部,什么时候家家户户有过自来水?没电的时候,他自小就是在外面野大的,肖家地他“肖大头”这一霸的名气,就是那会儿在没通电的情况下就竖起来了的。

李浩想亲自会会这阎王。听人说,肖大头早年也富足过,后来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远见,好容易攒下的一桶金,硬是就这样败光了。现在年纪大了,就指着自己的老宅混点租金过日子。李浩的拆迁计划,动了他的筋骨了。

李浩让人给他带话(李浩终究没有屈尊去会这家伙):“补偿的事好说,不过不能太狮子大开口了,五层楼在市内是违规建筑,拆迁费只能按三层楼算,当初装修的钱,会多补偿一些。”

肖大头拍了桌子:“我不是没见过钱!我拿着‘蓝精灵(蓝色百元钞票的称呼)叠纸飞机满处撒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尿裤子呢!现在‘蓝精灵换成‘毛爷爷了,一百元还是一百元,你们嚣张什么呢?”

李浩的人说:“总还是看着家里有个八十多岁的老娘分上,何必让老人家过得不舒服呢?”

肖大头把闫老太太拽出来:“我老娘,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你们要强拆,我老娘就抱了汽油桶,死给你们看!”

李浩想,他碰上了个好对手!李浩再想了想,打不过,就撤!

现在这个江边的小区就还有一景:在两栋二十八层的高层建筑中,本来的通道里,挺挺地夹立着肖大头的那座五层小楼。

李浩远远地下了车,上了祭台,拿了些纸钱还有几炷香。这个祭台是圈了这片地后修的,紧挨着防波堤,面向武江。现在也算小区内的公园小景,筑了台阶,立了块无字碑,但围着拉了道牢固的不锈钢门,上了锁——旁人是不得进来的。没人知道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面朝武江跪下,口中念念有词,声音还挺洪亮:“兄弟这厢给你拜下了,一起走的人,多拿点钱纸在那边安安心心地花,我李浩守信用,每年给你们供钱供香,你和他们一起保佑我们啊,保佑我们身体……”然后念叨一大堆保佑的话。想想,没有落下的,便手捧焚香,很深地磕头,郑重地拜上三拜!拂拂衣襟,掸掸衣袖,起来!旁边的几个随同,把垫毯拿起,把燃尽的纸钱屑和香屑扫除干净,然后下祭台,锁好不锈钢门,回去。

很多年都这样,同样的日子,风雨无阻,一般是午前的时辰——原来扬言天不怕地不怕不信鬼神的李总也遵从祭祀的规矩,风俗说的是,祭拜一定要在午前,不然午后阳气太重,死鬼们根本没法拿到阳间送去的钱财。

李浩下得台来,搓一搓手,他习惯性地朝小区的围墙外望一望。

5

每年的这个时候,九月二十九日,曾“猴子”也会到这个地方来。

很多年前,有一架飞机,不知道出了什么故障,从天呼啸而降,直插进武江里,巨大的机翼倾斜着扫过来,像一块带着怪叫的磨刀石,铲平了右岸的防波堤,磨平了右岸的野树闲花,荡平了右岸那艘终年停靠的驳船。他不知道那驳船上船工的姓氏——来来往往的货运船太多了,那驳船已然像个小码头,或许更像船工们的临时住家,铁打的驳船,流水的船工。还有铁打的红艳!

他们都没反应过来,他们甚至到最后都没被找到一具完整的尸身,他们烟消云散、灰飞烟灭,像一团空气一样,倏忽一下子就不见了。驳船后来从江底打捞起来了,仍旧没有他们半点的踪迹,七八个鲜活鲜活的肉,被扫了个干净。随着飞机对他们毁灭性地撞击,骨和血,都被流水毫不留情地带走了。

可悲的是,到底是七个还是八个,到如今都不知道具体数目。

“猴子”没关心飞机上的人,他不认得他们,他也不想认得他们,他甚至在整个肖家地整个城市都关心着这起空难的时候,在整个肖家地整个城市都在关心赔偿的时候,在整个肖家地整个城市都在奔走相告飞机里遇难者情况的时候,他心里却深深地仇恨他们。

是他们,把他所熟识的人带走了,把他所爱的女人带走了。

他翻来覆去地想明白后,得出了结论。不用再找任何人解释了,不用再找任何人证实了,他知道,是他带来了这场空前绝后的灾难!

他竟然下手杀了被放生的乌龟!

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这是老天爷给他的报应!

那只乌龟的血流进了武江里,他把灾难带给了他们!他所熟识的那些个船工,他所爱着的红艳,他所一点也不相识的那些飞机上的人!他的难,也随着他的作孽,带给了他们!

他嚎啕大哭,他捶胸顿足,他疯疯傻傻地大闹大跳。

李浩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是次年的九月二十九日,李浩当时还以为他是机上一名乘客的家属,他不像祭拜的样子。“猴子”不焚香,不烧纸,不念念有词,他就是跪在江边,长久地跪着,泪流满面。

李浩问:“‘九·二九里,有你亲人吗?”

“猴子”茫然地想一下:“熟人。”

李浩说:“每年给他们祭奠一下,心意到了,他们会保佑你的!”

“猴子”说:“他们不会保佑我的,他们因为我而死的。做那些假惺惺的祭奠是没有用的。人在做,天在看。我是在问,我怎么能赎罪?”

李浩听着不太舒服。这世上没有听过这样的事!死去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怨恨生者的,总有些怨没有解,自己真心祭拜就是了,给他们超生,真心忏悔也是可以的。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那活着的人还过不过了?

李浩就走了。

又过了几年,李浩想,这下子都成患难与共的故交了。他就又过来和“猴子”打了招呼。“猴子”的装束有点像僧人的打扮,穿了灰布的僧衣,剃了头,但没有烧的戒疤。

“你入佛门了?”

“没。我是戴罪之身,会有辱佛门的。身上有血,不能在佛门里去躲罪。”

李浩笑一笑,他最近研究佛学,初一、十五会吃斋,慢慢相信轮回。穷算命,富烧香。李浩又笑一笑,他现在真的老是在烧香,他已经给寺里捐了一百万元钱了,他许了愿,如果能拿下江那边的地,他要给寺庙捐赠一千万!但是他心里,还是觉得每年“九·二九”的祈福似乎是最灵的,具体的亡灵保佑着他。他到现在也不知陈继青是死是活,但是天知道,他这样虔心地为陈继青做法事,烧那么些钱纸焚那么多高香,那些亡灵真的在佑护他。

“活着的人,总得要活下去。好好地活,才是对得起死去的人!”他劝导“猴子”。

“如果怎么赎罪都解脱不了自己的罪恶,那是不是应该以死谢罪?”“猴子”的眼睛里充溢着血。李浩惊了一下。

“你怎么赎罪的?”他还是有兴趣问一下。

“我很早就不吃荤腥了,也绝不杀生了,我不和任何人争吵,我也不仇恨对我不好的人,我也不找女人睡觉,我救济过别人,把自己的薪水全部捐给山区的小孩子,我甚至还无偿献血。”

“很好!”李浩点点头。他在想,他做不做得到?应该做不到。所以,尽管他觉得“猴子”有点钻牛角尖,但还是有点喜欢他了。

“可是,我每天都不能安宁,每天都睡得不好。我总能听到一个声音,说,‘就是因为你,他们才都死了。”

就这一下子,李浩有的那么一点喜欢,全部荡然无存了。

李浩又走了。他想,他再不会跟这个怪异的人去交谈什么了。

现在是2015年了,已经十九个年头过去了。李浩看见院墙外边,“猴子”仍旧对着武江,仍旧在早晨的太阳光里,泪流满面。

他这几年听说过这个人的一点传闻,不是特别多,讲得也不是特别具体,好像说他杀了一只放生的乌龟还是甲鱼还是什么的,可是,这有什么关系?这与那个“九·二九”有什么关系?李浩倒坚信“不知者不为罪”的,他不懂为什么这个人会把“九·二九”空难往自己身上揽?如果真有什么过错的话,那个吟诗酒楼的肖老板,他才是更应该有罪过啊,他买的菜,他烧的菜!可是人家红红火火地活着,现在餐饮行业利润多高啊,他早翻修了他的酒楼,他甚至还拿了李浩给的拆迁费,又开了好几家连锁,现在以野味鱼鲜为主题,参龟汤是他的招牌!李浩经常祭祀完了就到吟诗酒楼去吃顿午饭,他看见肖老板恭恭敬敬地请了尊佛在大堂之上,高香从没断过,他听肖老板念念有词地说:“我们原来不小心得罪过菩萨,不知者不为罪啊!大人不记小人过啊!……”李浩甚至还在寺庙的功德簿上见过肖老板的大名:吟诗酒楼捐赠五十万元!

“猴子”多少有点老了,而且骨瘦如柴,他的眼神从来在祭祀的时候不离武江。李浩已经知晓他的精神有点问题,这样的神情,也是自作的,谁让他绕不开?

李浩有点厌烦见到他了。每一次,这个人的身影和眼神都会小小地提醒他,他李浩是不是在“九·二九”中也有什么过错?李浩狠狠地哼一下,如果天下这样,还完了呢,那打仗的士兵呢,那无缘无故死了几百万的犹太人呢,那在“文革”中冤死的平民呢——他倒真听说“猴子”的老爹在那场浩劫中整死过好些个人,他老爹不也活得挺逍遥的?

李浩还是最后看了一眼曾“猴子”,他惊讶地发现他这次给自己的脚上系了块硕大的石块。李浩的心都跳起来,他看看周围,远处,有个遛狗的老人在和一个老太太说话儿,户外健身中心那边有两个中年人在锻炼身体,小区里还有穿着保安制服的小伙子慢慢骑着自行车在巡视,他的两个手下已经走到车那边去了。没人看见将要发生的这一切。

李浩掉转了头,他忆起那个如行尸走肉般生活了将近二十年的躯体,那被折磨得已看不到内容的空洞的眼神,那曾经敲打过他心灵的句句带钉的话语——哦,这真是让人浑身上下起鸡皮疙瘩的谬论啊!

他听到“嗵”的一声闷响,他没有再回头,他急速地走向自己的车。他上车前对着菩萨发了誓:每年的这一天,他会来祭拜这个人的,像祭拜所有人一样!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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