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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是伴随一生的风景

2016-04-16周闻道

湖南教育 2016年8期
关键词:汉语意义语言

周闻道



语文是伴随一生的风景

周闻道

周闻道,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场》杂志主编。发表作品500余万字,出版文学专著13部。先后获得全国及省市级多项文学奖,多篇作品入选多种年选、选本、大中学教材,被上海、湖北、河北、河南、陕西、浙江等省市中学选为高考联赛试题。

回想起来,生命中最忠实的伴侣,当是语文。

来路如烟,相随的语文,淡出于浩淼的记忆里。从呀呀学语,到涂鸦文字,从童真时缠着妈妈的追问,到后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写得眼青眉黑。撰写呆板僵化的机关公文,描述生动鲜活的日常趣事,直至挑战无尽的文学叙事,几十年来,语文如影随行,何曾离开过自己半步。当透过岁月的尘烟,发现这一路相伴、不离不舍的语文时,我竟有些感动。

风景,未曾须臾离开我的最好风景。

这是我对语文发自内心的感叹。这风景不仅很美,变幻无限,从不重复自己,而且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始终如一,找不到第二。我知道,这是触动我情感的根系。当然,我所理解的语文,是语言和文字,而不是有的工具书上所说的语言和文学。文学作为一种语言艺术,只是语文的一种境界,或者说高端延伸。两者具有属种关系,似乎不能并列。

正是从这个理解出发,我发现,在相当长一段时间,语文对我而言,首先是一个工具。就像母亲做饭需要的锅碗瓢铲,或父亲种地时需要的锄头犁耙。这与语言学的定义无关,就是我的体会。我用语文与人交流思想,表达感情,把自己融入这个陌生的世界。

说的是童年,我从语言的魅力里出发,书写着活色生香的个人史。

与所有人一样,我的童年是从语言开始的。我第一次向这个世界的宣言,当然是啼哭,然后就有许多有趣的故事。那些故事虽然发生在我身上,却没有让我产生记忆。记忆它,反复讲给我听,并在记忆中回味幸福的,是父亲母亲。让我有几分心酸、几分感慨的是,我最早的话语,竟然不是“爸爸妈妈”,而是“出工了”和“豆腐”。

“出工了”,来自生产队长的吆喝。那时还是人民公社,集体化劳作。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生产队长就吹着尖厉的哨子,挨家挨户喊出工了,出工了。然后社员们就揉着惺忪的睡眼,懒洋洋地起床出工,插秧打谷,挑粪翻地,夏天晒脱层皮,冬天披身雪,一天十多个小时,挣来8分钱一个的劳动工分,可以为读书的姐姐买两个作业本。

“豆腐”,则出自张二娃的叫卖。张二娃的母亲是个跛子,父亲是泥水匠。为了养活一家老小五口,他父亲跟着包工头走乡串户,帮人修房造屋。虽收入微薄,日子还勉强能过。读书的张二娃也争气,从小学到中学,学习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成了全家未来的希望。可在一次施工中,他父亲从屋脊上摔了下来,摔断了腰椎,成了个植物人。一个本来就风雨飘摇的家,一下天崩地裂。张二娃打算辍学回家,帮助妈妈支撑这个家,妈妈坚决不肯。后来母子俩商量决定,母亲利用唯一的手艺磨豆腐,张二娃一早挑去卖,然后再去上学。于是,不管春夏秋冬,还是刮风下雨,村里一早就有了一个略带稚气的叫卖声:“豆腐,豆腐,卖豆腐呀。”这声音与队长的“出工了”交织在一起,压过了清早的鸡鸣。

母亲说,我还不到一岁的时候,有一天早晨,天还没亮,我突然醒了。也没哭闹,也没要吃奶,而是自个儿喊出一声“出工了”;没过几天,同样的情况,又叫“豆腐”。后来,还多次反复地叫这两个词,口气声调,都极像队长和张二娃。就这样,“出工了”和“豆腐”,成了我与这个世界对话、交流的开始。

从语言到文字,即语文进入我的生活,不仅是读书的开始,更是语言的升华。随着学习的深入,我逐渐发现,语文在很多时候,还是一种意义表达和修辞;它的实际存在,比语文这个词的出现,不知要早多少年,只是没有人说出和命名。在这里,我体悟到了语言的魅力、文字的魅力、汉语的魅力、语文的魅力,更感受到了符号学的意义。

我发现,符号学(Semiotics或Semiology)不仅是意义研究之学,还是人类有关意义与理解的所有思索的综合提升。而语文,就是其中最重要的家族成员。

几乎是伴随我对文字的走近,符号学鼻祖,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走近了我。他在开创现代语言学先河的同时,也铸就了自己的价值。他发现,世界上几乎所有的语言,在演进为文字时,都是从符号开始的。例如英文的“tree”,其发声及串字组合,便约定俗成而被指涉为“一种以木质枝干为主体的叶本植物”。而汉语中的人,就是一个人的站立姿势;家,则是众人共栖于一个屋檐之下,相携相惜。因此,在语言学家皮尔斯看来,文字更是图像、标志和象征的东西,它的背后,是语言承载的意义。语文就是一部活着的历史。“概念无内容则空,内容无概念则盲”,翻开语文的历史,我们看到的是康德的哲学命题。正是在这里,语言哲学奠基人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也不得不感叹,用汉语写作是幸福的。

我在汉语的幸福中走进语文。从点、撇、捺开始,由声母到韵母,再到它们变化万端的组合,进入语文的奇妙王国;从小学、中学、大学,到汉语言文学研究生,从字、词素、词,再到词组和句子,然后是缀字成文。形形色色的文章,最后落脚到了表达、意义和修辞,既感受到风光无限,其乐无穷,又体味到跋涉之艰难。

是的,当语言与文字融合,指向文章,指向表达、意义和修辞,就成为语文的高地。

说实话,一直到高中前期,我的读书历史,语文总是最差的。读书使我逐步掌握了语言和文字,却没有破解语文的奥秘,不能在准确的表达、意义和修辞中,写出好的文章。其他各科常常90分以上,唯独语文像森林中长不出头的矮树,我甚至对语文产生了厌学情绪。班主任杨炳书老师偏偏又是教语文的,多次提醒我解决跛科问题。不得不硬着头皮往语文里钻,看名著、抄精彩句子、背成语,不是生吞活剥,而是注意去悟,去思,去练,从汉语的表形、表意、表音中,揣摩表达、意义和修辞的关系,直至形成了一种语文洁癖。

我越来越注意语法修辞,力求在语文之美中,最好地去表达意义。甚至某一个遣词造句,我都会注意该用什么结构的词更合适,是主谓、定心、状心,还是动补、状补。在一个有若干可充当主语的名词构成的句子中,我会自觉分析判断,在什么语境下,该用人名、地名、单位名,还是方位名、时间名词作主语更恰当;而其他的定语排列,该依什么次序。我会因结构或时态助词的使用不当,耐心地修改每一篇稿子。

转折发生于那年的暑假。老师布置假期作业,要求以暑期所见所闻为内容写一篇作文。我写的题目是《放水》: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为了防止洪水冲毁正在灌浆的稻谷,父亲冒险起来放水排涝……也许是阅读名著的缘故,文章自然地有了一些构思立意和谋篇布局,从开始的铺垫到结尾的照应,以及中间的环境烘托、景物状写,都融入了一些自觉的文学元素。许多语言是摹仿的,还用了不少优美的形容词和成语,如雷电交加、轻风徐来、波光粼粼、郁郁葱葱,等等。虽是些生茧的词语,但对于中学生作文,无疑也增添了不少文采。开学后只是作为例行的暑期作业,把作文交了,没有想到会出现什么奇迹。几天后,老师竟把《放水》作为范文,讲了整整半堂课。就是从那堂课起,我与语文结下了不解之缘。

因为作文好,高中刚毕业,我就被选调到大队、公社当施工员、农技员,一年后,就直接被招干到县委办,给县委书记当秘书。那一年,我19岁。

从此,我开始了长达20多年的公文之旅,大到党代会、人代会工作报告,领导讲话、请示,小到决定、决议、议案、合同、纪要、简报、命令、公告、批复、通知和新闻稿等,将《国家机关公文处理办法》规定的15种公文种类,一个个弄得滚瓜烂熟,运用自如。一万多字的政府工作报告,我可以熬个夜拉出初稿;一般性的领导讲话、工作简报、工作总结之类,我可以叫来打字员,以一分钟180个字的速度,口授而出,边说边打,二三十分钟搞定。在香港当《信报》《商报》等主流媒体财经专栏作家时,一篇两三千字的财经评论,我可以在下班之后斜倚床头,铺上A4纸,提笔一蹴而就。第二天见报,从头到尾几乎不改一个字。

我曾经以为自己很行了,语文的表达、意义和修辞。其实不然,我还差得远。两个小小的文件,就让我汗颜至今。

一个是公文。省领导要来市里检查“十·五”规划的编制情况,我受命代党委、政府起草汇报材料。由于厌恶那种穿靴戴帽的八股文风,我就省略了高举、坚持、紧跟、贯彻之类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空洞之语,开门见山,直截了当说明事情本身。谁知道,随省领导来的一位老革命一下就发现了汇报中的问题。听了市长的汇报后,他开口就指出这规划编制的指导思想有问题,怎么能缺少明确的政治方向呢?市领导很尴尬。我欲要解释,却招来一连串严肃的责问:难道我们离开了高举、坚持、紧跟、贯彻,能搞好规划工作吗?这是政治立场、政治方向问题啊,怎能丢掉!我哑口无言,市领导脸红一阵,白一阵。幸好省领导开明,连说没关系,没关系,这只是草案,到时候记得加上就是,大家才下了台阶。

一个是私文。一位办厂的同学,文化不高,冲着我在机关工作,懂政策法律,是小有名气的笔杆子,叫我给他起草一份项目施工合同,他是甲方。没有理由推辞,晚上辛苦了一个小时,我就自信地交了稿,还开玩笑说要请客啊。可是,收到文稿的同学,似乎没有我想象的感激不尽和惊喜。过了几天,同学说请我吃饭,我还赶紧说开玩笑的,你也当真。同学回答,不,不是那个意思。这合同还有些问题,需要向你讨教哩。见面后,同学直言说,俺把你当哥们,才如实告诉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啊。俺这项目的投资钱不够,施工完后,工程款肯定要拖欠。为了防止施工方追究责任,赔偿损失,这合同有两个地方必须修改下:一是在付款的时间那里,加个“后”;二是把项目验收后30日内结付,改为结账。这样改,对方一般不会注意,到时付不了款,我就可以扯皮了。我上下打量着这位昔日老实本分的初中同学,怔了半天,才迸出一句,你,你家伙行啊。

这两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我突然感到,自己的那些修辞是多么苍白与肤浅。语文的真谛,或理想的表达,意义的呈现,是在思想和智慧里。这样的境界,不仅是在语文的无限可能里,更在词语和文本之外,在丰富的生活里。文学写作尤其如此。

是的,文学是语文的更高境界,是语言对意义的艺术表达。

在对文学的研究、散文的探索中,我发现了语言的遮蔽。这种遮蔽,既体现在我们习以为常的体制语言、习惯用语、成语俗语里,也体现在现实的网络语言、外来语、随意的生造乱造之词,对母语的肆意侵害之中。汉语独特的表形、表意、表音优势,被遮蔽在污秽的陋衣里。于是,面对古老而年轻的语文,我们发出了强烈的呐喊:汉语回归,以“在场主义”的名义。不是回归到哪个权威的定义,也不是回归到所谓名家的经典里,而是回归到汉语本身,回归到语言的本真里,追求汉语本色表达的极致之美。换句话说,在仓颉造字时,汉语是怎么表达的,就怎么表达。当然,汉语是不断发展的,不会停步不前,但汉语的发展演进,必须遵循汉语表形、表意、表音的基本规律,以捍卫语言和语文的纯洁。

语文表达的最高境界,无疑是苏东坡所说的辞达。我理解,所谓辞达,除了对意义的发现,就是用最恰当的语言,表达恰当的对象,呈现最充分的意义。

风景依然,语文的修辞与技巧,只是雕虫小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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