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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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先生是我的一位画家朋友，擅画鸳鸯，在工笔画家中颇有名气。近年来，因他的画作与拍卖市场结合得很好，所以他在京郊置了一幢大别墅，还建造了一座庭院。

那庭院里蓄了一塘水，塘中养着野鸭、鸳鸯之类的水鸟，还有一对天鹅。

冯先生搬到别墅后不久，有次亲自驾车将我接去，邀我分享他的快乐。

我俩坐在庭院里的葡萄架下品着茶，一边观赏塘中水鸟们优哉游哉地戏水，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闲聊。

我问：“它们不会飞走吗？”

冯先生说：“不会的。这些水鸟是托人从动物园买来的，买来之前已被养熟了，没有人迹的地方，它们反而不愿去了。”

我又问：“天鹅与鸳鸯，你更喜欢哪一种？”

答曰：“都喜欢。天鹅有贵族气；鸳鸯，则似小家碧玉，各有其美。”

冯先生又说：“我也不能一辈子总画鸳鸯啊！我卖画的渠道挺多，不仅在拍卖行里卖，也有人亲自登门购画。倘属成功人士，多要求为他们画天鹅；但也有普通人前来购画，对他们来说，能购到一幅鸳鸯戏荷图，就心满意足了。画鸳鸯是我最擅长的，技熟于心，画起来快，所以价格也就相对便宜些。普通人的目光大多被色彩吸引，你看那雄鸳鸯的羽毛多么鲜丽，正是他们所喜好的嘛！”

我虚心求教：“听别人讲，鸳鸯鸳鸯，雄者为鸳，雌者为鸯；鸳不离鸯，鸯不离鸳，一时分离，岂叫鸳鸯。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什么典故？”

冯先生却说，他也不太清楚，他只对绘画的线条、色彩，以及构图技巧感兴趣，至于什么典故不典故，他倒从不关注。

三个月后，已是炎夏。

某日，我正睡午觉，突然被电话铃声惊醒，抓起电话一听，是冯先生。

他说：“惊心动魄！惊心动魄呀！哎，我刚刚目睹了一个惊心动魄的事件！这会儿我的心还怦怦乱跳呢！不说出来，我的心情无法平复！”

我问：“光天化日之下，难道你那保卫森严的高档别墅区里发生了溅血凶案不成？”

他说：“那倒不是。但我的庭院里，刚刚发生了一场事关生死存亡的大搏斗！”

我心急道：“你别制造悬念了，快讲，讲完了放电话，我困着呢！”

于是，冯先生语气激动地讲述起来。

冯先生有一个习惯，午睡前总是要坐在他那大别墅二层的落地窗前，俯视庭院里的花花草草。那天，他正要站起来准备去午睡的时候，忽见一道黑影自天而降，斜坠向庭院里的水塘。他定睛细看，“哎呀”一声——竟是一只苍鹰，企图从水塘里捕捉水鸟。两只天鹅猝临险况，反应迅疾，扇着翅膀跃到了岸上。苍鹰一袭未成，不肯善罢甘休，旋身飞上天空，第二次俯冲下来，盯准的目标是那只雌鸳鸯。而水塘里，除了几株荷，再没什么可供水鸟们藏身的地方。偏偏那些水鸟，因久不飞翔，飞行的本能已经大大退化，只能四散奔逃。

冯先生隔窗看呆了。

正在那雌鸳鸯命悬一线之际，雄鸳鸯不逃窜了。它一下子游到了雌鸳鸯前面，张开双翅，勇敢地扇打俯冲下来的苍鹰——结果苍鹰的第二次袭击也没成功。那苍鹰似乎饿急了，它不甘心地飞上空中，又开始第三次进攻。而雄鸳鸯也又一次飞离水面，用弱小的双翅扇打苍鹰的利爪，拼死保卫它的雌鸳鸯。力量悬殊的战斗，就这样展开了。

令冯先生更加吃惊的是，塘岸上的那对天鹅，竟一齐展开双翅，扑入塘中，加入了保卫战。在它们的带动之下，那些野鸭、鹭鸶等水鸟都不再恐惧，先后参战。水塘里一时间情况大乱……待冯先生冲出别墅时，战斗已经结束。苍鹰一无所获，不知去向。水面上，羽毛零落，有鹰的，也有那些水鸟的……我听得也有几分惊心动魄，困意全消。待冯先生讲完，我忍不住关心地问：“那只雄鸳鸯怎么样了？”

“惨！几乎是遍体鳞伤，两只眼睛也瞎了。”冯先生说。

事后，冯先生请了一位宠物医院的医生，为那只雄鸳鸯处理伤口。医生认为，如果幸运的话，它还能活下去，于是他就将一对鸳鸯暂时养在别墅里了。

到了秋季，我带着几位朋友到冯先生那里去玩儿，发现他的水塘里增添了一道奇特的“风景”——雌鸳鸯将它的一只翅膀，轻轻地搭在雄鸳鸯的身上，带着雄鸳鸯在塘中缓缓地游来游去。这情景不禁使人联想到一对挽臂散步的恋人。

而那只雄鸳鸯已不再有往日的美丽，它的背上、翅膀上，呈现出许多裸着褐色创疤的皮。那几处地方，是永远也不会再长出美丽的羽毛了……更令人动容的是，塘中的其他水鸟，包括两只气质高贵的天鹅，只要和那对鸳鸯相遇，都会自觉地给它们让路，仿佛那是不言而喻之事，仿佛已成塘中的“文明准则”。那对天鹅让路时，都会曲颈，将它们的头低低地俯下，露出一副崇敬的姿态。

（据酷咖网 文/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