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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周城析论*

2016-04-11徐昭峰

考古与文物 2016年3期
关键词:城址洛阳考古

徐昭峰

(辽宁师范大学历史文化旅游学院)

成周城析论*

徐昭峰

(辽宁师范大学历史文化旅游学院)

成周,洛邑,王城,变迁

关于成周城的营建、位置、历史沿革、成周与王城的关系等诸问题,虽然有了一些趋同性认识,但争议依然存在。本文从文献出发,整合考古资料和金文资料,对成周城的相关问题进行探讨,涉及学界关注的西周若干重要史实。认为西周时期的洛邑即成周,周初周公营建的成周位于瀍河两岸,该城废弃于西周晚期。继之而起的是建于狄泉一带的西周晚期成周,该城即东周时期敬王东迁的东周成周。西周没有所谓“王城”,王城建于春秋初年,是平王东迁雒邑所都之地,即今涧河两岸的东周王城。

成周是西周王朝的东都。春秋时,敬王避王子朝之乱,徙居成周,此成周乃东周成周。关于西周成周城的营建、成周城的位置、西周成周与东周成周的变迁等等,一直以来就是学术界探讨的一个重要课题。论者充分运用文献、金文结合考古资料进行的讨论方兴未艾,而考古资料显示不仅在瀍河两岸存在都邑性质的西周城址,而且在汉魏洛阳故城内也发现有西周时期的城址,这两处城址所在的位置又均可与成周城的相关文献呼应。如何认识它们的性质以及两者之间的相互关系,成为探讨成周城沿革不可回避的问题。而涧河两岸的东周城址,一般认为是东周时期的国都——王城,但也有学者认为不排除建于西周时期的可能性。王城建于何时,成周与王城的关系如何,也是探讨成周城历史变迁的一个重要问题。

随着资料的积累,特别是考古资料的日趋丰富和研究的更趋深入,为我们廓清关于成周城的诸多历史疑案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而且有些看法已经有了趋同性的认识。但争议仍然存在,有些基本问题仍未完全得到解决。笔者不揣浅陋,拟对成周城的诸多问题做一探讨,祈望指正。

成周是西周王朝的东都。为何营建成周?《史记·周本纪》中武王说得很明确:“我未定天保,何暇寐!”周虽灭商,但殷人的势力并未得到毁灭性的打击,而且宗周距离东方过于遥远,不易控制。武王死后的“三监之乱”和东方诸国的薄姑、商奄叛乱就是明证。所以需要选择一个“天保”之地,既占天时地利之便,免除劳民之苦,又能安定西土宗周。故此,武王选择了“自洛汭延于伊汭,居易毋固,其有夏之居”(《史记·周本纪》)的洛邑。成王之时周公重新营建洛邑后,特别指出“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史记·周本纪》)。洛邑完全符合武王“定天保”的意愿。

武王是否营建成周,《史记·周本纪》说得很明白:“营周居于洛邑而后去”。陈公柔先生认为此周居应是武王用以称建于洛邑之临时的“行在”[1]。这一认识是基本正确的。《史记·卫康叔世家》:“周公旦代成王治理,当国。管叔、蔡叔疑周公,乃与武庚禄父作乱,欲攻成周。”这是“三监之乱”时管叔、蔡叔欲进攻成周的记载,其时下距周公营建新邑尚有5年。这说明武王的确已在洛邑进行了初步的营建。有学者注意到了《尚书·康诰》和《洛诰》中“新邑”与“周”对言,因而认为“在新邑营建以前,此地早已有周”[2]。这一认识也是很敏锐的。

有学者考察了文献和金文的相关资料,认为周初“何尊”等铭文说的是成周,《康诰》、《召诰》、《洛诰》说的却是新邑,柬鼎和臣卿簋说的也是新邑,据此认为成周和新邑是并存的两个地方[3]。笔者认为,周初营建洛邑时,既有称新邑的,也有称成周的,在时人眼里,新邑和成周是一回事,这个新邑或新大邑是相对于武王营建的周居而言。随着时间的推移,所谓的新邑已经不再是新建的了,所以不再称其为新邑,而统称为成周。《尚书·洛诰》和《多士》开篇均言“成周”,但在正文中则言“新邑”,充分说明新邑就是成周,之所以有名称的不同,是因为开篇的文字是后人整理文献时的序言,正文则是原文。

关于成周城的位置,主要有三说,一说位于汉魏洛阳故城内[4];一说位于瀍河两岸[5];一说和东周王城为一城[6]。周公营建洛邑,学界向无异议,它的营建时间应在周初。汉魏洛阳故城内的周代城址,依考古报告,城墙内包含的陶片年代最晚者为西周晚期,东周时期进行扩建,以后又屡经增筑[7]。这说明,该城最早当营建于西周晚期,所以它不可能是周公营建的成周。涧河两岸的东周王城,它的营建时间则晚在东周时期,更不可能是周初周公营建的成周。只有瀍河两岸的西周城址,无论其所处位置还是文化内涵,均与周公营建的成周吻合。为行文方便,可称该城为瀍河成周城。

瀍河成周城的位置既合于《史记·周本纪》武王所谓的“南望三涂,北望岳鄙,顾詹有河,粤詹雒、伊,毋远天室。”的意愿;也合于《尚书·洛诰》“我乃卜涧水东、瀍水西,惟洛食。我又卜瀍水东,亦惟洛食。”的卜占结果;又合于《逸周书·作雒》“南系洛水,北因于郏山,以为天下之大凑。”的地望。需要指出的是,“天室”一般都认为是中岳嵩山。而关于周公占卜的涧水和瀍水,有学者考证瀍水即古瀍水,其位置未曾改变。涧水则非现涧水,而是西距瀍水2.5公里的史家沟涧水[8]。

关于成周的地望,叶万松等先生早已论证其在今瀍河两岸[9]。该城址总面积可达6平方公里左右(图一)。这一论证基本得到了学界认同。

需补充的是,其一,洛阳瀍河两岸发掘的殷遗民墓在21世纪初期总计已达300座以上[10];其二,洛阳北窑西周墓从可以确认时代的墓葬看,西周早中期墓葬173座,晚期仅34座。有学者认为,该墓地很可能是“成周八师”阵亡将士的公共墓地[11]。这一认识极有见地,这是瀍河两岸为西周初年营建的成周城的又一有力证据;其三,在瀍河东岸今洛阳市东花坛东150米处,发现了大面积的西周夯土建筑基址[12]。从发掘和钻探情况来看,夯土上部遭到严重破坏,只存留基槽部分。夯土基址呈不规则形,长、宽约68米。另在瀍河之滨还曾发现可能属于建筑台基的夯土遗存。在西周铸铜遗址的南部、瀍河西岸,还发现一条南北走向的西周早期大道。在瀍河西还发现10座西周早中期的鱼窖群[13];其四,2009年更在瀍河东洛阳林校院内发现1处西周大型祭祀遗址。在945平方米的发掘范围内,发现31座西周祭祀坑。其中的T2H19还出土卜甲1片。该工地出土的卜甲以及分布密集的兽骨坑和人骨坑,表明这一区域在西周时期存在有占卜和人祭、牲祭之类的宗教祭祀活动,该祭祀区的发现为我们寻找成周城提供了又一线索[14]。

图一 成周和王城位置示意图

瀍河成周城,面积约6平方公里,发现一批重要的文化遗存,时代集中于西周早中期,又与文献记载周初周公营建的成周位置相合,这座城址即应为周公营建的成周。但迄今为止没有发现城垣。

周初营建的瀍河成周城,兴盛于西周早中期,至西周晚期主要是一些零星墓葬的发现,可以说明瀍河成周城约废弃于西周晚期。另一方面,继瀍河成周城而起的狄泉成周城(详见后文)营建于西周晚期,两城一废一兴的承袭关系也可以说明瀍河成周城废弃于西周晚期。

瀍河成周城为何废弃?笔者认为首先是该城使用时间约近200年,城址破败,加之该城没有城垣,军事防御功能降低;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是因为瀍河洪水的侵袭。

西周设置成周的一个重要目的,就是防止和镇压东方诸国的反抗。殷遗问题解决之后,记载与西周王朝发生战事最多的当属居于成周东南的淮夷。《后汉书·东夷传》云:“厉王无道,淮夷入寇,王命虢仲征之,不克。宣王复命召公伐而平之。及幽王淫乱,四夷交侵。”被认为是厉王时期器的敔簋铭文和禹鼎铭文[15]均记载淮夷大举入侵至成周附近。西周晚期周王朝之所以放弃瀍河成周城,而在今汉魏洛阳故城一带另筑一座新城,或许与这样的历史背景有关。西周王朝需要全面调整以成周为核心的东方防御系统,这可以看作是周王朝另筑成周的一个原因。

考古工作者在瀍河成周城进行的考古调查与发掘工作不可谓不多,但迄今为止没有发现城垣的线索,使我们有理由相信瀍河成周城是没有城墙的。西周的宗周丰镐城址迄今也没有发现城垣,应该说不是一种偶然现象。上溯至商代晚期的都城殷墟,同样没有城垣。这些共同的现象应该反映某种共识,即一个强大王朝的一种心态。晚商和西周时期,是青铜文化高度发展和发达的时期,国力强盛,四方朝贡。但在西周晚期,随着周王朝实力的衰落,淮夷数度侵入成周附近,作为指挥中枢的瀍河成周城因无城垣可据军事防御能力明显不强。

瀍河成周城南邻洛河,瀍河从城址中间穿过。据学者考证瀍河并无改道的历史,那么今之瀍河当即西周时瀍水无疑。瀍河历史上最大流量可达800立方米/秒。瀍河在进入洛阳平原之前,河床宽阔而深,河床距现地面20余米深,河床容水量极大。但在进入洛阳平原洛河的下游地区时,地势平坦,河床宽窄不一,极易泛滥。据《国语·周语》韦昭注:“洛在王城之南,谷在王城之北,东入于瀍。”很明确地说明谷水从王城北东流入于瀍河,考古工作者已基本搞清了谷水故道的走向[16]。瀍河进入现洛阳市区地段时,在东西200米的范围内均为古河床遗存[17]。也就是说,瀍河在流经成周城的这一区域内,由于地势平坦,又无城墙等防洪设施,加之东流谷水的注入,极易在雨季由于洪水泛滥危及瀍河成周城的安全。这一认识在洛阳林校西周祭祀遗址的考古发掘中得以证实。洛阳林校西周祭祀遗存是一处大型的祭祀场,在该祭祀场西南约350米处发现有西周车马坑,西北约300米处发现有西周甲字形大墓。这样的地方必是瀍河成周城中需要保护的一处核心区域,不会允许随意破坏。开口于③层下的西周沟是一条水沟,打破了该处祭祀场[18]。发掘区的所谓④、⑤、⑥层地层堆积,分布于工地南部,北薄南厚,呈斜坡状堆积。笔者曾亲临现场查看,这应是一条更大的冲积沟,堆积中流水淤积痕迹明显,冲积沟的中心应该在发掘区的南部,其方向与北侧的西周水沟方向一致,为西北—东南走向,发掘区内最深3.6米,发掘宽度在10米以上,复原宽度应超过20米。该大型冲积沟也打破了该处祭祀场,这应是瀍河成周城最终废弃的一个重要标志。这些西周中晚期的冲积沟大肆毁坏该处重要的祭祀场,只能有两种解释:其一,由于洪水太大,无法避免;其二,瀍河成周城已经废弃,任由洪水肆虐。

但是周人为何不在原成周城修筑城垣,而在汉魏洛阳故城一带另择新城?主持汉魏洛阳故城发掘工作的钱国祥先生认为,汉魏洛阳城所在的冲积台地相对较为宽阔平坦,自邙山至古洛河南北达十余里,东西两侧台地虽然略窄,但缓冲地带绵延更宽,更易于城市的防护与修建扩展[19]。笔者赞同钱先生的认识,汉魏洛阳故城背靠邙山,南临洛河,地势险要,自西周始,东周、东汉、魏晋及北魏等各朝先后建都于此,应与其优越的地理位置和险要地势分不开。

继瀍河成周城而起的汉魏洛阳故城内的西周晚期城址,我们且称之为狄泉成周城。《国语·周语》:“敬王十年,刘文公与苌弘欲城周,为之告晋。”注云:“(鲁昭二十三年)秋,敬王居于狄泉。狄泉,成周之城,周墓所在也。”可以作为汉魏洛阳故城内狄泉成周城名称的由来。

选择狄泉作为替代瀍河成周城的新成周城,就是因其优越的地理位置。同时狄泉水既可解决城市的用水,而又不会危及城市的安全。《左传·僖公二十九年》杜预注云:“狄泉,今洛阳城内大仓西南池水也。”《左传·正义》引《土地名》:“或云:‘定元年城周,周乃绕之入城内也。’”而南邻的洛河地势较低,可解决漕运等问题而不会危及狄泉成周城的安全。除此之外又建造城墙增强防御性。

据发掘报告,狄泉成周城始建于西周时期,在春秋晚期又修补和增筑。关于此城的性质,发掘者倾向于不排除该城址为西周初年周公所筑之成周城。而东周城无疑是敬王时期的成周。但另外一个方面,发掘者又承认年代最早的夯土城垣内的包含物为西周晚期[20]。据此,该城当营建于西周晚期。

多年来的考古发现也显示,该城及其周围的西周文化遗存集中于西周晚期。以往在狄泉成周城及其附近的白马寺一带,发现多座西周晚期墓。如1953年,在白马寺发现了5座西周晚期墓葬。这些墓葬时代特征明显,墓底的腰坑和随葬品组合均保持了西周初期殷遗民的特点,故这些墓葬的主人有可能是殷遗民的后裔[21]。2007年,在汉魏洛阳故城北魏宫城阊阖门遗址及周边区域进行考古勘探时,发现了墓葬数百座。考古人员在不同区域分别选择了少量墓葬进行发掘,可以确定的9座西周墓,均为竖穴土圹墓,墓坑相对较浅,墓底多有腰坑,坑内殉狗。随葬品铜器组合为鼎、簋,或爵、觯、尊等,陶器组合为鬲、簋、罐或鬲、簋、豆、罐等,时代集中于西周晚期[22],墓葬具有强烈的殷遗民墓特征。

据学者研究,洛阳地区西周晚期遗存主要集中于三个地区,即东周王城涧河两岸、东周王城以西中州路沿线和汉魏洛阳故城一带[23]。东周王城以西中州路沿线的西周晚期遗存,主要是零星的小型墓葬。东周王城涧河两岸的西周晚期遗存则较为丰富,主要是一些小型墓葬、小型房址、圆形竖穴坑及灰坑等,该区域西周时期的重要遗存当属祭祀遗存——兽骨坑[24],其余尚无重要遗存如夯土基址、大型墓葬及城垣一类遗存的发现。而汉魏洛阳故城一带的西周晚期遗存的发现则不同,在此发现了夯土城垣围筑的城址,还有很多西周晚期贵族墓葬和小型墓葬的发现。之所以还没有在此城内发现西周晚期的其他重要遗存,当是因为自西周晚期在此筑城,一直延续至北魏,一千多年的屡次破坏和多次重建,西周时期遗存被破坏严重,留存不多。但从这些有限的资料仍然可以看出汉魏洛阳故城一带是洛阳西周晚期文化核心。

图二 狄泉成周城始建及扩建示意图

狄泉成周城近长方形,东西宽约2500~2650米,南北长约1800~1900米[25],总面积约4.8平方公里(图二),较瀍河成周城面积略小。在狄泉一带不仅发现有西周晚期城址,还有较多西周晚期殷遗民墓孑遗,从另外一个方面可证汉魏洛阳故城一带的狄泉成周城是瀍河成周城废弃后东迁的成周城的事实。这是因为,从《尚书·多士》、《逸周书·作雒》和《史记·周本纪》等文献可知,成周城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是迁居殷顽民以起到监控的作用。而在瀍河成周城也发现了数量可观的西周早中期殷遗民墓,正与文献记载互证。西周晚期瀍河成周城废弃后新筑狄泉成周城,原居住于瀍河成周城的殷遗民也应该大多迁居新建的狄泉成周城内。

狄泉成周城建成后一直使用。平王东迁后新建王城,狄泉成周城与王城东西并立。至敬王时期,因避子朝之乱,敬王从王城迁居于此,此即《史记·周本纪》所云:“敬王元年,晋人入敬王,子朝自立,敬王不得入,居泽。四年,晋率诸侯入敬王于周,子朝为臣,诸侯城周。”这与考古发现狄泉成周城有春秋晚期扩建及修筑的夯土城垣时代相符。《左传》昭公二十六年王子朝奔楚后,“天王入于成周”。《左传》昭公三十二年曰:“合诸侯之大夫于狄泉,寻盟,且令城成周。”充分说明周、成周实为一城。至周赧王时,东西周分治。《史记·周本纪》:“王赧时东西周分治,王赧徙都西周。”原居于巩的东周君迁居狄泉成周城,周赧王无居处,只好又迁回王城。

为何狄泉成周城之名得以见诸文献,而瀍河成周城则没有文献予以记载。推测原因有二:其一,瀍河成周城废弃后没有再使用,而狄泉成周城则长期沿用。狄泉成周城西周晚期建成后,东周至汉代屡有增筑扩建,文献均有记载。据《读史方舆纪要》河南下引陆机《洛阳记》云:“洛阳城,周公所制。秦封吕不韦为洛阳十万户侯,大其城。汉魏益增修之。”考古发现,狄泉成周城东周时期向北扩建,秦代则继续向南扩建,汉魏时期规模愈大,正与文献记载相对应;其二,古代史家记事不外乎三个途径,已有历史文献、口传历史以及实地踏查。瀍河成周城废弃后,成周城东迁至狄泉一带,该城继续沿用成周之名。同时,瀍河成周城没有城垣这些城址表征,而狄泉成周城则存在城垣这些易见的标志。史家在实地踏查时通过察看诸如城墙、建筑等这些易见的标志,这也是史家相信狄泉一带是西周成周城的重要原因。

三、成周与王城的关系

《汉书·地理志》河南郡下班固对雒阳与河南的自注称:“雒阳,周公迁殷民,是为成周。居敬王。河南,故郏鄏地。周武王迁九鼎,周公致太平,营以为都,是为王城,至平王居之。”郑玄《诗·王谱》从其说:“周公摄政五年,成王在丰,欲宅洛邑,使召公先相宅,既成,谓之王城,是谓东都,今河南是也。召公既相宅,周公往营成周,今洛阳是也。成王居洛邑,迁殷顽民於成周,复还归处西都。”这些文献认为王城营建于西周初年,同时成周也营建于西周初年,王城位于河南,成周位于雒(洛)阳。《后汉书·郡国志》河南尹条:“河南,周公时所城洛邑,春秋时谓之王城。”则认为河南即是周公营建的洛邑,春秋时改称为王城。

令方彝铭文同时提到“成周”和“王”。

惟十月初吉癸未,明公朝至于成周,……舍四方令。既咸令,甲申,明公用牲于京宫。乙酉用牲于康宫。咸既,用牲于王。明公归自王。

唐兰据此认为同时出现“成周”与“王”,“王”指王城,“成周”与“王城”应为两地[26]。其他一些学者也撰文认为西周既有成周,也有王城[27]。但也有一些学者认为西周时期仅有成周,也即洛邑,并无王城[28]。

从文献记载的角度考虑,正如学者所言,在可信的西周文献中,不曾看到“王城”一词。存在争议的金文资料,如上述的令方彝铭文“王”,有学者考证仅代表的是某个地点,没有“城”的含义,应当是城郊的某处地点,是举行郊祀大典的地方[29]。也有学者认为是《逸周书·作洛解》“五宫”之一的路寝之类,是王之寝宫所在[30]。《三代吉金文存》中御正卫簋“五月初吉甲申,懋父赏御正卫马匹,自王。用作父戊宝尊彝。”铭文中的“王”,郭沫若先生认为指的是周王而不是地名[31]。更为重要的是,不管是西周还是东周时期的成周,抑或东周时期的王城,即使某处有简称,更多的则是全称的出现,但从西周文献包括金文等资料来看,始终没有王城这两个字的发现,故西周时期当不存在王城。

从考古资料来看,虽然在瀍河两岸和汉魏洛阳故城一带分别发现两座始建于西周时期的城址,但这两座城址并不是同时并存的关系,而是一种前后承袭的关系,前者是周初周公营建的成周,后者则是前者废弃后于西周晚期迁徙过去的新筑成周城。

关于王城的地望,学界多认为即今涧河两岸的东周城址(见图一)。关于东周王城的营建,笔者曾作过探讨[32]。东周王城始建于春秋初,是平王东迁的都城所在。其宫城偏居于城址西南部,在该区域发现了大面积的夯土建筑基址。王陵区位于城址的东南部。至考王封其弟于河南后,王城又得到了大规模营建,其宫城内还建有仓窖区以储存粮食等物资,郭城的北半部是以陶窑遗址为主要遗存的作坊区。而战国晚期周赧王从狄泉成周迁至王城,其居地则在今东周王城南墙以南涧河、洛河交汇的三角地带[33]。

西周晚期关于成周的记载,见于《国语·郑语》:“桓公为司徒,甚得周众与东土之人,问于史伯曰:‘王室多故,余惧及焉,其何所可以逃死?’史伯对曰:‘王室将卑,戎、狄必昌,不可偪也。当成周者,南有荆蛮,……其济、洛、河、颍之间乎!……君若以成周之众,奉辞伐罪,无不克矣。’”这段文字记述了西周末年,郑桓公与成周的关系极为密切,想在西周危亡的时候,以成周之众奉辞伐罪,在其附近得到一块安身立命之地。说明西周末期成周城依然存在,这个成周就是上文讨论的狄泉成周城。

《史记·周本纪》:“平王立,东迁于雒邑,辟戎寇。”杜预《春秋左传集解》:“子朝之乱,其余党多在王城,敬王畏之,徙都成周。成周狭小,故请城之。”宗周丰镐遗址面积约10平方公里。东周王城面积据有学者估算,北墙长2890米,东墙若以东城墙和南城墙的延长线交汇点计算,应为3650米[34],则其总面积约10平方公里。作为西周东都的瀍河成周城,面积约6平方公里,继之而起的狄泉成周城面积约4.8平方公里。就面积而言,建于西周晚期的狄泉成周城作为军事重地来说尚可,作为都城就显得狭小。

王城建成后,涧河两岸的王城与狄泉成周城东西并立,王城作为东周王朝的都城,政治及经济功能显著,而狄泉成周城主要作为拱卫王城的陪都。东周时期关于成周与王城关系的记载较多。《左传》庄公二十年(前673年):“秋,王及郑伯入于邬。遂入成周,取其宝器而还。”《左传》庄公二十一年:“夏,同伐王城。郑伯将王自圉门入,虢叔自北门入,杀王子颓及五大夫。”由此可见,东周时期的成周和王城是两回事,既有成周,又有王城。还见于《左传》僖公二十五年:“夏,四月,丁巳,王入于王城。取大叔于温,杀之于隰城。”此事《国语·晋语》有同样记载:“(晋文公)二年春,公以二军下,次於阳樊。右师取昭叔于温,杀之于隰城。左师迎王于郑。王入于成周,遂定之于郏。”这是发生于前635年晋文公平王子带之事。同一件事《左传》言周襄王入于王城,而《国语·晋语》则言“王入于成周,遂定之于郏。”有何不同呢?《国语·晋语》关于“成周”和“郏”下韦昭注云:“成周,周东都。郏,王城。”也就是说,周襄王在晋文公平子带之乱后,先入成周,最后仍入于王城。上述记述再次确认一个事实,即在敬王避王子朝之乱迁入成周之前,狄泉成周城当仍有成周之名,是东周王朝的陪都——东都,而王城才是东周王城的国都。

至敬王时期,因避子朝之乱,敬王迁居狄泉成周城,这一史实文献与考古资料可资对应。不仅如此,还有闻名于世的金村东周大型墓地的发现,其时代据李学勤先生考证从战国早期延至战国晚期,金村墓地应是周王及附属臣属的墓地[35]。大墓的时代与敬王至战国晚期的慎靓王时代吻合,也与《国语·周语》韦昭解:“狄泉,成周之城,周墓所在也。”文献记载相呼应。

公元前440年,考王立,据《史记·周本纪》:“考王封其弟于河南,是为桓公,以续周公之官职。”《史记·周本纪》:“王赧时东西周分治。王赧徙都西周。”《史记·周本纪·索隐》曰:“西周,河南也。东周,巩也。王赧微弱,西周与东分王政理,各居一都,故曰东西周。按:高诱曰西周王城,今河南。东周成周,故洛阳之地。”《史记·周本纪·正义》曰:“敬王徙王城东从成周,十世至王赧,徙成周西从王城,西周武公居焉。”上述记载清楚地说明,从考王开始直至赧王,王城成为西周封国的领地和都城。而狄泉成周自敬王直至赧王,则为东周王朝的实际都城。赧王时,原居于巩的东周君迁居狄泉成周,赧王只好又迁居王城。但赧王居王城,属寄居性质。

四、结语

以上论述,对成周城的诸多问题进行探讨,涉及学界关注的西周若干重要史实。概述如下:

1.周初营建的新邑就是成周。周初营建洛邑时,既有称新邑的,也有称成周的,在时人眼里,新邑和成周是一回事,这个新邑或新大邑是相对于武王营建的周居而言。随着时间的推移,所谓的新邑已经不再是新建的了,所以不再称其为新邑,而统称为成周。

2.文献记载周初周公营建的成周,坐落于今瀍河两岸,我们称之为瀍河成周城,但迄今为止没有发现城垣。该城面积约6平方公里,有大量的重要西周遗存,时代集中于西周早中期,与文献记载周初的成周城位置正相吻合。

3.继瀍河成周城而起的汉魏洛阳故城内的狄泉成周城,始建于西周晚期。该城在春秋晚期和秦汉屡经扩建,是春秋晚期敬王所迁之东周成周。之所以选择狄泉作为替代瀍河成周城的新成周城,就是因其优越的地理位置,更易于城市的防护与修建扩展。

4.关于成周与王城的关系。西周没有所谓“王城”。王城一词出现于春秋时期,是平王东迁雒邑所都之地,即今涧河两岸的东周王城。王城建成后,涧河两岸的王城与狄泉成周城东西并立,王城是东周王朝的都城,而狄泉成周城在敬王东迁以前主要作为拱卫王城的陪都。至敬王避王子朝之乱始都于狄泉成周城(即东周成周)。而王城从考王开始成为西周封国的领地和都城。东周晚期东周君从巩迁都至狄泉成周,赧王只好从狄泉成周迁出而寄居于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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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李自智)

Chengzhou, Luoyi, Royal capital, Transition

In the current scholarship, the construction date, location and historical changes of Chengzhou as well a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hengzhou (周城) and Wangcheng (royal capital王城) have been dabated for a long time. This article synthesizes textual evidence, archaeological records, and bronze inscriptions in order to clarify issues related to Chengzhou walled town in the context of the Western Zhou history. This article argues that the so-called Luoyi in the Western Zhou period should be Chengzhou, which was constructed by Duke of Zhou across both sides of the Chan River and abandoned in the Late Western Zhou. By then, another Chengzhou was built in Jiquan, which in general was considered as the Dongzhou Chengzhou to which the King Jing move after the splitting of the Zhou court. Besides, the Western Zhou did not have Wangcheng. In textual records, Wangcheng was built during the Early Spring and Autumn and served as the capital of Eastern Zhou dynasty after the relocation of the capital from Guanzhong to Luoyang. The location of Wangcheng should be the capital of Eastern Zhou occupying in both banks of the Jian River Valley.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东周王城研究”(编号15BKG009)、“辽宁省高等学校优秀人才支持计划”(编号WR2014007)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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