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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感觉的人

2016-04-08田耳

文化与传播 2016年1期
关键词:抚摩磁带借书

田耳



没有感觉的人

田耳

有作家说,在他年轻时,看见带女字旁的字,就会兴奋。有人会笑,我羡慕,那是多么发达的感觉作梗。这样的人,日后不当作家,天理难容,日后当了作家,是念念不忘那一刻的兴奋。有首歌曾唱:当我有时间的时候我却没有钱,当我有了钱的时候我却没时间。歌词有些嗑巴,人世就那么吊诡。

多年以前,展开一本书,就是打开一个世界。阅读从等待开始,书籍是稀缺资源,控制在少数人手里。你去图书室,紧俏的书永远都是传说,不知哪时转世轮回,来到你手里,那一刻你抚摩书页,脑袋里蹿出第一个词,必是“缘分”。那时候我们是小孩,爱看武侠,“成人童话”,父亲也看,却要禁止我,只好等到入睡,被子蒙上,打起手电看。一对五号电池七角钱,够看一百五十页左右,成本不菲,心中理想,是有朝一日坐着沙发就着日光灯痛快地看,没谁打扰,一百五十页不费一角钱的电。那时候,将小说看到尽兴处,忽然担心,此时将被子掀开,外面已是另一个世界,刀光剑影,而我也是身怀绝技,出手不凡……再大一点,我们给女孩子写信,铺开纸,一个字一个字写,既诉衷肠,又要让女孩子看出来我有文才,日后必有前途,或可对我暗生情愫。信寄出去,等待的过程无比美妙,我们都体会到什么是“黯然销魂”。情书是悲壮之书,大都泥牛入海,慷慨赴死,偶尔有哪个兄弟收到回信,里面还有暗通款曲的句子,就像两块钱摸中百万大奖,喜到手脚抽筋。那时候,每个县城,每个年份都有私奔或殉情的男女,行事绝决,后果惨烈。现在讲给年轻的人听,他们不理解,为什么要死?家长不同意,环境不允许,换一个行不行?为什么要为失恋痛不欲生?网上去荡A片,看到你两眼犯花,看到你反胃作呕,还会不会痛苦?或者……

这已无法沟通,我又怎么能告诉他,我们又怎么告诉他们,爱情最美妙的,就是非谁不可。那时候,殉情男女让人艳羡,趁着年轻,许多人心里还想,如果有人相伴一同赴死,或可胜过活在这感觉日益稀薄的人世间。当然,这是歪理邪说,是一念之想,而我们终究老老实实地,百无聊赖地活着。

之所以拿起笔写小说,固然是喜爱文学,也是喜欢书本。我想起少年时期接触的那些书本,装帧朴素大方,内文都是铅印,有轻微凹凸,有墨香,纸张通常暗黄,书角总要卷起一些。一些封面设计过于出彩的书,借回家中,看完还要摆几天,每天放手里抚摩一阵,再去还。读到高中,每月生活费一百多,总要省下二十块钱,买两本书,或是买两盒磁带。我只肯去买书,磁带向同学借,心里打了算盘:磁带借来借去,容易不见;而买来的书,想借的人已经不多。忽然想起《古今说海》里记载一条,在古代,家里只养母狗不养公狗,就是沾人便宜。这么一比,我只买书不买磁带,岂不是人品出了问题?不敢多想,书照买。

那时少有人借书,还当捡便宜,稍后基本无人借书。我终于弄好自己的书房,上万册藏书规矩码放,担心有人借,写一字条贴门上:书不外借,概无例外。母亲说我写这话,会伤亲戚朋友,命我撕掉。撕掉以后,也怪,从未有人问我借书。他们到我书房看看,啧啧地感叹,从未有人想过问我借。我感到落寞,我忽然又希望有人借走,即使冒着有借无还的风险。我希望书本在多人抚摩下有些发暗,有些卷角,一屋子书没一本卷角,全都这样品相上乘,又是多么孤独?但事实就这样,书房里除了我,就外婆时不时进来,把书翻一翻,看里面的画。她九十多岁,是个文盲,一辈子读不了书,所以一辈子都想读书。

现在看书,书不是问题,电费更不是问题,但我要承认,即使我这写书之人,阅读的快意也每况愈下,大部头的小说,必须带入乡下老家,待在四壁空荡的房间,才能读完。我这是职业性的阅读,因为我老提醒自己,你都不看书了,凭什么指望别人看你写的书?

当我终于能够出版自己的书,读者已呈几何级数递减,甚至有人说,现在看的人还没有写的人多。为什么这样?我怀疑,那是因为书的阅读,要从等待开始,若无等待,若不在等待中让感觉发酵起来,符号就无以还原成意象,语句段落就无以还原为场景。有了网络,许多书本和影视资料一敲键盘即可获取,取消了等待的时间,自是无比便利,同时我感觉痛苦万分。我们失去的是等待,是一切阅读必以其为先决条件的等待,而现在,没人愿意等一等。取消等待换来的时间,只能是无边枯寂。

当然,我有我的看法,你有你的解释,也许都有理,也许都是妄言。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时至今日,我们的写作,是面对没有感觉的人。太多的传播方式争抢眼球,所以个人的感觉不必动用,照样接收无穷的信息,我们可以不动用脑子,照样觉得自己无所不知。

有人断言,纸质书必将消失,以后都是电子书,一块硬盘,等于一个图书馆。我知道,一块硬盘永远不可能等于一个图书馆。如果写下的小说不能以纸质出版,只是网络里的一份电子文档,我的写作愉悦或将丧失殆尽。当有人和我商量电子出版,我的回答只有不,绝不。我只为纸质图书写作,纵然这必将没落,不合时宜,我也认命,甘心成为一名落后分子。事实上,这个时代先进分子太多,我这号落后分子,即使为保持某种生态平衡,也有存在的必要。

对于这有如末世的前景,为了强打精神,我只能幻想,真有那个时候,我能否以一块硬盘的钱,买下一座废弃的图书馆?当图书遭到废弃,我只想尽我所能,保持它们的尊严。我又想,当别人都一往无前地奔向远方,必然要剩下一些人,站在原来的地方,捡拾别人不再需要的东西。人们一心奔向的未来,未必就是精彩,而被我们这个奇葩时代舍弃的,也未必就是废物。这是日渐遮蔽的真相,你我有知即是福分。

幸好,纸质的书还在出版,有封面设计,有正文和跋,用现代的技术,复制着一千年以前的字体。纵然印数几千,也是不小数目。如果你翻开书页,从正文一路看到这篇跋文,我必须拱拳相谢。我有个乡亲,叫沈从文,他曾经感叹,我和我的读者都行将老去……他以为,这是他个人的感叹,其实这是每个时代共有的感叹。时至今日,写小说已是向死而生,这也没什么好抱怨,因为我确乎还有一部分过剩的感觉,要给没有感觉的人们匀一匀。

收稿日期:2016-01-25

作者简介:田耳,《文化与传播》编委,青年作家,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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