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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西湖一样的爱情

2016-04-07万胜

鸭绿江 2016年4期
关键词:推土机厂长花骨朵

万胜

你很难把一个油渍麻花的汽车修配厂跟一片果园联系到一起。我们的修配厂就是这样。

修配厂里的状况惨不忍睹。我每天骑车进入修配厂时都会莫名的悲伤,这来源于那些被我们搞得七零八落的车们。为了让我们对这份工作有自豪感和责任心,刘厂长给我们强化了这种概念,他说修配厂就是医院,那些车就是病人,你们都是救死扶伤的大夫。在这个美好又很令人伤感的比喻的暗示下,满地的油污就成了病人体内流出来的鲜血,让我们不忍践踏。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让我们在修车时下手轻一些,因为我们打交道的是一堆实实在在的铁疙瘩,根本不是血肉之躯的病人,一不留神就会受伤。刘厂长修了一辈子车,他右手的食指是被车“咬”掉的,他短一截的左腿是被车“砸”残的。我经常想,如果真要像他那样把那些铁疙瘩看成是血肉丰满情感丰富的病人,那倒霉的肯定是我们。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理解厂长对车的感情。说实话,如果我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也无法理解。

刘厂长矮胖,白净,是个跟机械打了四十多年交道的老技师。退休后返聘到修配厂里当厂长。修配厂不是他个人的,但修配厂后院的果园是他一手创造的。原来那里是一片荒地,修配厂成立后他亲手栽了许多果树和葡萄。我到修配厂上班的时候果树已经开花结果了。前院后院仅一墙之隔,却是天壤之别,我们把后院称作御花园。平常通往御花园的那扇门是锁着的,钥匙被厂长随身带着,他不允许我们随意进入。因此我们通常会想一些办法去讨他高兴。比如他喜欢看到我们虚心好学的样子,我们就经常拿一些汽车零件向他请教,甚至提出的问题很白痴很露骨。其实就算不用钥匙我们也能进去,从修配厂大门出来沿着围墙向西再向北,钻过一道铁丝网围墙就进入果园了。但大家都愿意跟刘厂长贫嘴,而且我们也能看出刘厂长喜欢我们这样。每次把钥匙给我们时,他都会缀上一句:顺便拔拔草。

御花园再北是一个砖厂挖土机挖出来的大池塘。

修配厂里包括我和刘厂长一共六个人。常师傅四十出头,老好人儿,与他共事这么多年没见他生气过。但这个人有个最大的毛病是心粗。有一次他给一辆大货车换传动轴,这个活需要他坐在大货车的底盘下,肩膀扛着传动轴上螺丝。但排气筒与传动轴平行排列,间距很小。常师傅扛起传动轴时没考虑到这一点,脑袋正夹在两者中间,把传动轴的螺丝都拧好之后才发现脖子被卡在传动轴和排气管中间出不来了,无奈又拆下传动轴把脑袋拿出来。还有一次他给一辆小货车换刹车泵,那辆车本来是停在院子角落里的,当他到库房里领配件时,一辆一模一样的送货车开进院子,停在院中央。他看也不看三下五除二把送货车的刹车泵拆了换上新的,病车的车主来提车时他才发现换错了。由于常师傅的心太粗,刘厂长常把那些没人愿意干的粗活派给他,比如修理一种叫“三驴蹦子”的十二马力柴油车,这种车跑起来“嘭嘭嘭”山响,一路黑烟,像一只用屁当武器的臭鼬。因此,我们也给常师傅起了个外号叫“屁师傅”。

白小胖是修配厂的小老人儿,年纪小,资格老。刘厂长刚组建修配厂时他就跟着当学徒了。白小胖并不姓白,只因他长得又白又胖,我们才叫他白小胖。夏天我们天天都到御花园北边的大池塘里去野浴,白小胖脱光后就像一块大奶油,比女人还嫩。别人的皮肤一晒就黑,他的皮肤越晒越红。我们经常把他当作女人摸一把,掐一把。惹恼了他就用打火机里的小打火器电我们。

宝子比白小胖大三岁,小个不高,喜欢耍酷,自诩长得像吴奇隆,连发型也跟吴奇隆一样。刘厂长不喜欢他整天照镜子的样子,而且一有脏活累活他就往后躲。但是这小子脑瓜极聪明,同样一件事常师傅学一个月也不见得掌握,白小胖学要三天,宝子一个小时就能摸出门路。修车的活儿最轻巧的是电路,宝子最爱干的活也是电路。宝子喜欢开车,每次试车都抢着上,还经常趁刘厂长不在把修好的车开出去兜风。

大花骨朵是修配厂里唯一的女性,年纪不老不小,一直没成家。我们当面叫她大花姐,背地里叫她大花骨朵。我们都明白花和花骨朵的区别,我们都盼着有一天这只大花骨朵能够热烈地开放,到那时她的脾气也许会好一点。大花骨朵主要的工作是库管和会计,捎带着打扫屋子里的卫生。没事干就站在门廊下面看我们干活,身体闲下来但嘴闲不下来,老得吃点什么。瓜子和爆米花是她最常见的零食。她那用兰花指捏着瓜子往嘴里送的样子很慵懒很无聊也很耐心很安静,对我们来说有个女人在旁边看着我们干活并不是坏事,有些人心里还肯定会很舒坦,这个人就是屁师傅。我们都一直怀着某种不太光明磊落的想法,如果大花骨朵和屁师傅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们会觉得很好玩儿,也隐隐地觉得理所当然。当然我们都了解,屁师傅是有家室的人,而且我们也非常了解屁师傅的老婆。如果单从长相上看,所有人都会觉得屁师傅有点配不上他的老婆。屁师傅长得挺魁实,胡子挺重,要不是眼神里透着天生的怯懦,你会觉得这个男人很爷们儿。这种眼神和这种胡子搭在一起,让人怎么看怎么不舒服,总会产生一种想要欺负欺负他的感觉。屁师傅的老婆五官端正,身材也还不错,但就是有种不招人喜欢的劲儿。这女人一身怨气,眉头总是皱着,嘴角总是往下撇。一开口就是抱怨,抱怨老公窝囊,抱怨孩子废物,抱怨自己命不好。还老是拿别人跟自己比,谁家有钱了,谁家孩子学习好了,谁家老公挣的多了,总之,全世界就她最倒霉、最不幸。除了这些之外还有一个特点,遇事太爱算计,不管做什么事都觉得自己吃亏。花五块钱买条围脖,骑着自行车跑市场换了三次,最后还是退了。在她的思维中家里的钱就应该只进不出,亲戚邻居办事情赶礼,她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去的,就带上孩子,花二十吃回来五十。他老婆有本明细账,只要屁师傅一跟她伸手要钱,她就把账本拿出来念给屁师傅听:你看,从一月份到现在这还不到三个月呢,花了七百多了,这还没算买菜的,这日子过的,挣挣不着,省还省不下……屁师傅只好把他的手缩回去。屁师傅在修配厂一个月工资二百二,他老婆在农场干计件工一个月三百左右。按说那年月他两个人的收入对于一个三口之家来说也算可以了,但屁师傅的老婆就是不知足,就是恨钱,搞得屁师傅人前背后抬不起头。endprint

你怎么找了那么个媳妇呢?我们常用这话数落他。屁师傅从来都只是腼腆地一笑。

给她休了行不行?

屁师傅还是笑。

离了跟大花骨朵过,行不行?

屁师傅脸通地一红,不笑了,若有所思,走开。

我们都知道怂恿屁师傅搞婚外恋不好,有悖道德伦理,以前我们也只是开开玩笑,拿他取乐而已。要不是那次屁师傅的老婆跑到修配厂跟屁师傅大闹了一通,我们当然不可能真的干王婆一样的勾当。那次把我们所有人的肺差点气炸了。

那天早上,阳光很明媚,大家来的都很早。夏天中午燥热不利工作,刘厂长就让我们早来晚走,把午休时间延长。通常屁师傅来得最早,来了就干活。可是那天接近午休了才见他骑着那辆破自行车来了,而且情绪低落,像被日头晒蔫的茄秧。他把自行车戳好就独自走到角落里干活去了。我们并没太在意。十分钟后,他老婆冲进了修配厂,发现躲在角落里的屁师傅后怒吼一声:你个老瘪犊子,有能耐再跑啊?

屁师傅像没听见,继续用刮刀刮瓦。老婆冲到他跟前掐着腰一顿臭骂。

老婆的骂声把我们都吸引过去了。刘厂长赶紧上前劝架。你两口子这是怎么了?

你问他。老婆嘴角青紫,红脸热汗。

刘厂长说,有话好好说,别吵吵把火的,这是厂子,又不是在家,影响多不好。

屁师傅老婆说,好好说?我倒是想好好说,可我这心憋屈啊,你说,我怎么就稀里糊涂地嫁给他这么个窝囊废了呢,你瞅瞅谁家日子像我家,过得一点盼头都没有。她用手一指蔫头耷脑的屁师傅。我跟个猪也比跟他强啊。

刘厂长以为屁师傅在家惹老婆生气了,就想批评屁师傅几句,让老婆消消气也就完了。小常,你怎么回事,老惹媳妇生气呢,好日子不好过,赶紧给媳妇赔个不是。

屁师傅抬头看一眼刘厂长,又把头低下了,满眼苦楚。这举动再次惹恼老婆,她突然吼了一嗓子:有屁你再放啊?

刘厂长给吓了一跳,心里不悦:有理不在声高,你嚷什么?

屁师傅老婆继续嚷:没这么欺负人的,这日子我算是忍到头了我告诉你。

你俩到底怎么回事啊?刘厂长说,就不能好好说吗?

我不能跟他过了。老婆说。今天说啥也没用。

刘厂长说,既然说啥都没用那咱就啥也别说了,你俩自己的事自己弄明白吧。刘厂长遣散了我们,转身进屋了。

见我们不管屁师傅,老婆更来劲了,从兜里拽出一张算草纸和一支圆珠笔,往地上一扔。你写吧,你不是老说自己有文化吗?同意离婚这几个字还会写吧?

屁师傅没动。

老婆用脚尖杵屁师傅的小腿。

屁师傅像拉屎挪窝一样,躲开了。

我告诉你姓常的,你今天想离不想离都得离,我跟你这种人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你别跟我这装熊,痛快写……

在老婆不间断地辱骂声中屁师傅像一坨烂泥,一点一点往下堆,眼看就要摊在地上了。可手里还在一下一下地用刮刀刮瓦,只有这迟缓机械的动作还能证明他是一个活人。这种情景我们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如果换成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可能都会愤然而起,用手中的刮刀做点什么。我们希望看到屁师傅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狠狠地甩给老婆一大嘴巴。一个男人居然怕老婆怕到这个份上。我们都放下了手里的活,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对儿冤家。刘厂长和大花骨朵也一直站在窗户里盯着事态的发展。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的耳朵只能听到三刃刮刀在铝合金瓦片上摩擦发出的尖锐的声响。以前听说过在工厂里发生的一件事,两个工人发生口角,其中一个操起一把三刃刮刀扎了另一个人的肚子,那个人当场死亡。这种刀扎进肚子的一瞬间就完成了进气放血的过程,堪比军刺。

很显然屁师傅的老婆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男人,别说他手里有一把刮刀,就是有一枚导弹他也不敢动一点歪脑筋。接下来她做了一个更过分的举动,抬起腿照着屁师傅的肩膀蹬了一脚。屁师傅就势半躺在地上,手里的刮刀和瓦片都当啷啷掉在一边。屁师傅原来握着刮刀的那只手抬起来护着自己的头,这种姿态简直就跟老电影里的汉奸卖国贼面对正义的枪口时一个样。屁师傅在老婆强悍的挑衅下只是弱弱地回应了一句:我错了还不行吗?

你也太欺负人了,没你这样的。一个声音突然在沉闷中炸响。大花骨朵冲出屋子,站到屁师傅老婆的跟前,像一只戗起毛的公鸡。

这是我们谁都没料到的事情。脾气不好,经常会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这就是大花骨朵。

我们私下里问屁师傅,老婆为什么发疯?屁师傅笑而不答。宝子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消息,说是这么回事:屁师傅的老婆有睡懒觉的习惯,每天早饭都得屁师傅给做好,摆上。那天早上屁师傅做好了饭菜吃完准备上班,要出门的时候肚子有点胀气,也没多想就随便放了出来,把睡得正香的老婆崩醒了,就因为这一个屁,引发出一场战争。婚当然是没离成,大概是他老婆也觉得因为区区一个屁就闹离婚有点站不住脚。屁师傅对宝子的说法不置可否。但他也没像往常一样报以微笑。他沉闷的表情仿佛在为那个不经意的“屁”懊悔不已。

整个夏天我们都在御花园北边的大池塘里洗澡。天热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我们每天干活都会弄一身油污,去工厂的澡堂子太远,就近脱光了往大池塘里一跳,那叫痛快!刘厂长和大花骨朵从来不与我们同流合污,理由很简单。但我们总是怀着一种阴暗的心理,希望大花骨朵会像看我们干活一样欣赏我们洗澡。从休息室的后窗透过葡萄架可以直接看到我们赤裸裸的场面。我们三个年纪小的肆无忌惮,甚至故意咋咋呼呼的。屁师傅则谨慎得多,他不像我们把自己脱得像一只白条鸡,总是穿着一条自制的大裤衩子。我们希望大花骨朵看的是屁师傅而不是我们。我们发现屁师傅的家伙居然很雄伟。我们很动物地想,无论哪个女人看了都会动心。自从上次他老婆大闹修配厂之后,我们就更加认为屁师傅应该跟大花骨朵发生点什么,这样才对得起他老婆。于是,我们精心策划了一场“相亲”。endprint

那天午休,我们如常结伴去野浴。之前白小胖弄了一包瓜子放在后窗台上当诱饵。我们知道大花骨朵喜欢嗑瓜子,一见到瓜子就会不自觉地站在窗前嗑起来。我们都没急于脱衣服下水,而是隐蔽在葡萄架后面盯着窗户,大花骨朵一旦出现在窗户里,我们立即就行动。一切都很顺利,尽管屋子里光线暗看不大清楚,但我们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影站到了窗户里。我对已经脱得只剩一条大裤头的屁师傅说,你到葡萄架下帮我们摘串葡萄。屁师傅不知道这是圈套,说葡萄还没熟呢。我们说顶上有一串大的,就你能够着,摘下来我们尝尝。屁师傅极好说话,有求必应,就真的走到葡萄架下挺着身子去够中间最高的那串葡萄。也就一眨眼的工夫,宝子窜出去扯下屁师傅的大裤头。窗子里的黑影一闪不见了。

下午大花骨朵一直躲在库房里,我们觉得这是一种害羞的表现。为了进一步验证效果,我们让屁师傅去帮我们领配件。我们告诉他今天大花骨朵心情不太好,你见到她的时候得笑一笑。他当然不知道这里面的阴谋。我们一起跑到库房的后窗去窥视。屁师傅真听我们的话,讪笑着对大花骨朵说,我领两个火花塞。大花骨朵虎着脸说了一句,你笑什么笑,臭流氓。

屁师傅的笑僵在脸上。你说啥?

大花骨朵把两支火花塞从货架扔到桌上,说了声滚。

那一瞬间我们看到她的脸比落日还红。如果大花骨朵对屁师傅一点感觉没有,就会当场撒泼,这说明我们的阴谋很成功,有必要往下进行。从第二天开始,我们每天弄一小包瓜子偷偷放到大花骨朵库房的桌子上,一连数天。大花骨朵问我们是谁放的,我们都说不知道,但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屁师傅。大花骨朵没有去问屁师傅,每天捧着瓜子站在门廊下边吃边看我们干活。一个星期后,我们不再送瓜子。我们不能老是花自己的钱替屁师傅做好事。既然大花骨朵欣然接受了瓜子,就说明她从心里默认了,下面的事水到渠成。果然,断了瓜子的第三天,大花骨朵就主动找屁师傅搭话了。你怎么不给我带瓜子了?

你想吃瓜子啊?屁师傅一脸茫然。

废话嘛。大花骨朵似乎很生气,转身进了屋子。

我们赶紧凑到屁师傅面前。她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屁师傅硬装作若无其事,但脸色微红。

午休的时候,屁师傅没有跟我们一起去野浴,骑着自行车离开了修配厂。下午我们干活的时候又看见大花骨朵站在门廊下嗑瓜子了。

眼看夏天要过去,突然有一天刘厂长在池塘边上立了一块木头牌子,牌子上写着:禁止野浴。我们不理解,这个池塘最深的地方才一米五,况且我们这些自小在农村长大的人都习水性,不会被淹死。如果不是出于这种担心,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呢?我们找刘厂长理论。刘厂长说,我给你们弄大铁桶举房顶上了,用铁桶晒水,又热乎又方便,以后就不用到大池塘里洗澡了。

为什么啊?!我们不光洗澡,还游泳呢,还扎猛子呢。

我说不行就不行,你们一身油渍麻花往水里一跳,那水质还能好?

你还想在大池塘里养鱼啊?宝子说。

刘厂长用手点着宝子的脑门儿说,哎!就你小子聪明。

大池塘太浅,根本养不了鱼,可刘厂长非要养鱼,我们也没办法。眼看就到秋天,按照刘厂长的想法,到了秋天,大池塘水少了,弄两台抽水泵把水抽干,在没上冻之前把池塘往下抠一米多深,这可是不小的工程。而且他才舍不得花钱雇人来干,估计我们少不了挨累。因此我们对刘厂长的养鱼计划一直都抱着抵触态度。刘厂长就又开始给我们讲故事了,他说你们看这个大池塘像什么?

像什么?池塘还能像什么?像口大锅,像个大洞,像个大盘子,不管像什么我们都不感兴趣。

你们谁去过杭州?

我们谁也没去过,杭州离我们太遥远。

杭州最有名的是西湖。

西湖有印象,在我爸的帆布旅行兜上见过。

对了,西湖太美了,其实西湖有什么呢,无非就是比咱这水塘要大一点,水里有荷花,岸边有柳树。

西湖里让洗澡吗?

不让,西湖里有鱼。

不让洗澡有什么好的?

你们想一想,有一天我们这也有了荷花,有了柳树,有了鱼,像西湖一样,这该有多好啊!

我们顺着刘厂长的思路往远想了想,大家都不作声了。刘厂长见我们陷入了他为我们营造的臆想之中,也沉默了,让我们开始憧憬美好的未来。

就这些?大花骨朵头突然打破了静默。

这些还不够?刘厂长说。

西湖就没有别的了?大花骨朵问。

西湖还有断桥、雷峰塔,还有法海、许仙和白娘子的故事。屁师傅突然接话。

大花骨朵若有所思。那可真不错!

刘厂长赶紧说,那当然,咱们也在池塘边上立个亭子,在池塘中间修个曲桥。

大花骨朵不自觉地看了一眼屁师傅说,好。刚巧屁师傅也有一个“巧”字出口。

我们看得出来,屁师傅和大花骨朵被刘厂长的说辞给打动了。他们一定是把自己跟许仙和白娘子联系到了一起,西湖美吗?其实跟世界上许多美景比起来根本算不上什么。西湖的美是因为承载了爱情,是许仙和白娘子让西湖美起来的。你俩也能跟许仙和白娘子比?人家那叫爱情,你俩这叫偷情。简直了!

不管我们同不同意,刘厂长还是弄来了两台大水泵,连天连夜地把池塘的水往外抽。我们也就被排上了夜班来照看水泵。我们以为这个不算太大的池塘用不了一个星期就会被抽干,可一个星期过去了,池塘里的水只下去了一半。晚上值班整夜被轰隆隆的发动机声响弄得睡不着觉,脑子像被搅成了一摊糨糊,这让我们越来越烦躁,简直要崩溃了。这天晚上我值班,半梦半醒之间看见从池塘中心冒出来两个人,都穿着白色的长袍,两个人手拉着手在水面上飘荡着,还隐隐约约传来女人的哭声。我吓得一骨碌起来就跑,摸着黑一路狂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远,累得实在跑不动了,倒下就睡着了。那一觉睡得极其安静,没有了水泵的轰隆声,又踏实又舒服。直到我被刘厂长推醒。天已大亮,我张开迷蒙的眼睛看着刘厂长,再看看那两台已经停止工作的大水泵,以为是睡着了没看住水泵坏掉了。刘厂长告诉我,池塘见底了。endprint

眼前的池塘里只剩下一摊黄泥,中间残存的一小汪水可怜兮兮的,像一只溢满泪水的眼睛。这让我想起昨晚做的梦。

一连数日的响晴天让那一小汪水很快就干涸了。刘厂长又买来几把新铁锹,发给我们每人一把。在开工之前他说,本来这就是个野水塘,但是从今天开始我们将把它变成像西湖一样美丽的湖,从现在开始,我们每个人都得开动脑筋,为它起个漂亮的名字,将来我会将你们想好的名字刻在一块大石头上,还要在大石头的背后刻上你们的名字,多好!开工。

我们挥汗如雨,我们精疲力尽,我们腰酸背疼。刘厂长却依然精神百倍,热情不减,好像比我们还年轻。

怎么样,想好名字了吗宝子?

我能歇一会儿吗?

不行,数你干得慢,继续想。

怎么样,想好叫啥了吗小白胖子?

累湖。

不好听,再想。

你呢,小盛子,咱叫什么?

我直起腰,擦把汗说,人工湖。

刘厂长乐了。事儿是这么回事儿,但不能这么说,想得再美一点儿。

刘厂长走到屁师傅跟前,拍了拍屁师傅的肩膀。还是你干得快,年富力强啊!说完什么也没问就走开了。大概是他觉得屁师傅心粗,不会想出什么好名字来。屁师傅说,我想了个名。

刘厂长打着哈哈说,好啊,说出来听听。

开饭啦——!大花骨朵在岸上高呼。我们扔下铁锹呼噜噜往岸上跑,没人考虑屁师傅的感受。

自开工以来,刘厂长就让大花骨朵每天中午在厂里开火做饭,而且顿顿有冰镇啤酒,每人定量一瓶。这额外的福利算是给我们的一丝安慰。

就凭我们这几个人,得挖到猴年马月去。宝子一仰脖大半瓶啤酒就下肚了。

愚公移山的故事上学时学过没?刘厂长问我们。

要是有一辆推土机就好了。白小胖说。

我想的名字是……屁师傅插话。

租一辆推土机一天得二百多块,顶你一个月工资。刘厂长转向屁师傅,你说什么?

大花骨朵接话说,他说他想好了名字。

刘厂长哦了一声。那就说出来听听。

屁师傅的话没出口,脸先微红。我想叫……爱情湖。说完他不自觉地看了大花骨朵一眼,迅速把脸上的红晕传染给了大花骨朵。我们大家都齐刷刷地把目光聚集到大花骨朵的脸上。大花骨朵惊慌失措,说都瞅我干什么,又不是我说的。说完端起碗走开了。

刘厂长说,吃完了就抓紧干活吧。

下午干活前,我们三个来到屁师傅跟前说,屁师傅你这爱情湖得挖多少才够深啊?说完我们起哄大笑。

按照刘厂长的要求,我们要在原来基础上往下挖至少一米。整个池底的面积有四个足球场那么大。天越来越凉,我们那原本就很微弱的热情也随着日子往深秋里走而冷却殆尽。除了刘厂长外只有屁师傅和大花骨朵还依然热情不减。我们跟他们比不了,他们没把这看成是艰苦的劳作,而是在编织一个美丽的梦想,那叫乐此不疲。我们的心里是满满的愤懑,他娘的西湖,他娘的爱情,跟这个破池塘有关的一切美好想法都是他娘的。

挖到第十天的时候,我们修配厂突然来了一台蓝色推土机,是邻近一个砖厂送来修理的。

这下好了。宝子说,有了推土机我们就不用挨累了。

白小胖说,老刘能让吗?

我们修好了不得试车吗?宝子跃跃欲试。先不跟他说,等他知道了我们就说是试车。

对。

行。

试车。我们几个很快就把推土机修好了。这天中午正赶上刘厂长回家去办事,宝子启动了推土机,我们几个站在推土机上,像站在凯旋的坦克上一样威风。这是宝子第一次驾驶推土机,却像个老手一样摆弄着操纵杆。沉重推土机以无法阻挡的气势冲进泥塘里,铁铲像刨子刨木头一样,把池底的淤泥刨起。

再深点,一步到位。白小胖拍着驾驶楼兴奋地高喊。

小宝子加大油门,推土机突突突地吐着黑烟,像一头公蛮牛横冲直撞。

一直往前,从中间冲过去。白小胖像巴顿将军一样发布命令。

宝子愉快地高喊一声:好嘞!

就在我们愉快的欢呼声随着推土机的推进此起彼伏的时候,推土机行进到池塘中央,突然走不动了。任凭宝子把油门加到底,任凭链轨飞快地在稀泥里滚动,推土机就是无法前进。宝子停了车,把头探出驾驶楼。怎么了?怎么了?

陷住了。我说。这地方泥太稀。

宝子把脑袋缩回去,再一次把油门轰上去。这次推土机不但没有前进,反而陷得更深了。

停停停。白小胖拍驾驶楼大叫。

推土机周围泛起了泥水,两条链轨几乎都淹没在泥水里了,并且随着机车的震动还在不停地往下陷。小宝子关了车,跳出驾驶楼,我们也跟着跳下了推土机,生怕自己的体重会加快下陷的速度。

怎么会这样?宝子有点蒙了。

一直没吭声的屁师傅说了一句。我记得这地方是个泉眼。

宝子当时就急了,冲屁师傅吼了起来。你怎么不早放屁呢?

屁师傅讪笑着说,我这不也是才想起来嘛。

白小胖喃喃自语,这下完蛋操了。

我们不约而同都想到了小时候学过的红军过草地的课文。照这样下去一会儿就陷没影了,怎么办?

宝子围着推土机转了三圈,突然说,赶快去找东西,石头木头,什么都行,往链轨下垫。

十几分钟后,我们搞来了一些碎砖头和破木头贴着链轨扔进淤泥里。宝子跳进驾驶楼,重新启动机车。链轨又拼命挣扎起来,我们费了吃奶劲搬过来的那些砖头木头顷刻间被链轨绞尽淤泥里不见了踪影。推土机的两条链轨已经完全陷进去了。

别动了,别动了,越动陷得越快。白小胖吓得小脸通红,我们几个则一脸惨白。

宝子跳出驾驶楼,无力地蹲在地上。怎么办?

大家都傻乎乎地盯着推土机,好像在盯着一名无法挽救的红军战士。endprint

等刘厂长回来再说吧。白小胖说。

屁师傅说,这一台推土机值十好几万呢。

这不光是我一个人的事。宝子突然说。

大家彻底沉默了。

推土机像一艘漂浮在平静海面上的破船。我们与推土机僵持着,甚至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平静的水面会再起波澜。

就在我们不知所措的时候,刘厂长回来了。他返老还童了一般快速从修配厂跑了过来。大花骨朵跟在他后面也跑了过来。

刘厂长劈头就骂,你们这帮混蛋玩意儿,谁让你们这么弄的?怎么办?怎么办?把你们卖了也赔不起知道不?

刘厂长你别喊了,越喊陷得越快。这时候只有白小胖还敢说话。

还站着干啥?赶紧去找砖块木头往链轨底下垫。刘厂长喊。

白小胖说,垫了,不行,下面像有个无底洞。

刘厂长瞪了我们大家一眼,返身又往回跑,一口气跑进他的办公室。我们心里都有了底。刘厂长肯定有办法。

果然,半个小时后救兵到了,一台红色的推土机开了进来。刘厂长用钢丝绳将两台推土机连接在一起,想把陷住的推土机拽出来。刘厂长钻进蓝色推土机,发动机器,一声令下,钢丝绳瞬间被绷成一根铁棍子。我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巴巴盼着那台推土机像大萝卜一样被拔出来。可是现实再次令我们失望了。任凭红色推土机嗷嗷嘶叫,蓝色推土机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吸力给吸住了。这让我联想起中学物理课本上马拉真空球的实验。两台推土机冒着浓浓的黑烟,嘶声力竭地嚎叫着,场面特别震撼又无比悲壮,俨然是一头猛兽在拼命挽救另一头落入陷阱中的猛兽。

再加把劲……刘厂长在驾驶楼里大声吼叫着。他的嗓音无法盖过猛兽的嚎叫,但我们所有人都听得真切。

猛兽的嘶吼几乎达到了最顶峰,似乎已经听到机械部件崩溃前的相互绞杀声。但无济于事,蓝色推土机周围翻上来的泥水越来越多,已经溢进了驾驶楼,而红色推土机的链轨也在身下抓出了两道深坑。

再加把劲……

两头猛兽痛苦的嚎叫声让大地震颤不已。

不行了,已经最大马力了。司机喊。

刘厂长放弃了,关掉了机器,走出驾驶楼。

司机跳下推土机用脚跺跺细软的地面,对刘厂长说,不行啊,拽不动,再拽我也陷进去了。

两头猛兽精疲力竭地趴在那里,微弱地喘息着。它们相互对望,像是在默默诀别。

救命的推土机垂头丧气地开走了,那突突突的声音好像是在哽咽。而我们这台推土机似乎已经接受了死亡,安静地仰着头,绝望的等待着泥水灌进嘴和鼻子的那一刻。刘厂长也沉默了。这老头戒烟已经十多年,此时把屁师傅的大半盒烟都抢过去,蹲在地上一颗接一颗地抽。我们被他的样子弄得快哭了。

日头也像刘厂长一样在西面的树梢上蹲着,一言不发,好像有与我们同甘苦共患难的意思。但我知道它跟我们一样,只要妈妈喊一声:回家吃饭了,就会溜得无影无踪。

日头要回家吃饭去了,夜幕一点点降临。我们知道这样干耗下去一点用都没有,尽管我们都听到了彼此肚子咕咕叫的声音,但没有人挪动半步。

我们真的要这么一直站下去吗?

我们一起看蹲在地上的刘厂长。烟头一亮一灭。这老头还活着,没被气死。

老头突然摔了烟头,站起来开始布置任务。你们两个人去把工具箱都拿过来,你们两个人去抬泥浆泵,小常你去扯一条电线过来,接上灯泡。

我们都明白了,刘厂长这是要把推土机大卸八块。看来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了。

就在我们挪动僵硬的身子要分头行动的时候,屁师傅突然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我真的开始相信刘厂长对我们说过的那些话了,这些生硬的铁疙瘩也是有生命有感情的。以往我们面对的都是“病人”,而今天我们却要将一个健康的“人”肢解拆分。用不了多长时间,一台好端端的车就会支离破碎。我们在黑夜里做这样的事情的确有种犯罪的感觉。我一边用扳手胡乱而随意地卸着触手可及的螺丝帽,一边想我们的这种拯救与让它就此沉下去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我始终忘不了那悲情的一幕——一台雌性推土机拼命挽救一台雄性推土机。

屁师傅已经没有那么悲伤了,他的脸始终背对着灯光,让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他拧螺丝的时候很用力,似乎是在为什么事下决心,而他的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映在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大花骨朵的眼里。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哀怨和悲悯。她细微的喘息声让我想到了那台无力施救的推土机。

天亮前,我蹚着湿漉漉的露水跑回家,倒床就睡。醒来时日头正好顶在脑门上。我顾不得洗脸便往修配厂跑。池塘里的推土机真的不见了,池底汪着水,这让我产生了幻觉。到底是陷进去了,还是真的被我们拆成了一堆零件,或者根本就没有这么一档子事。眼前的池塘空空如也,像发生了很多事情,又像什么也没发生。就像我们后来评价西湖一样,西湖除了爱情什么都有,或者说西湖除了爱情什么都没有。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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