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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曼日玛

2016-04-07王小忠

鸭绿江 2016年4期
关键词:沙化草场草原

王小忠

1

在党和政府的指引和各位员工的不懈努力下,乔克民族用品加工有限公司决定,于2016年1月开始在曼日玛乡开办一期民族用品加工免费培训班。

培训班将对如下技术做专业指导培训:

裁缝:从简单的缝补开始,到最基础的手缝、机缝,顺便讲解缝纫机、锁边机的操作。

切割玻璃:以实践为主,主要培训切割、磨边、洗涤、干燥等技术。

电焊:以焊接门窗为主,适当培训简单家具的焊接。

英语:从字母开始,慢慢学习日常用语。

望各位牧民群众积极参加,以一技之长来改变自己的现状。

这是我初到曼日玛,在乡政府墙壁上看到的一则消息。消息的文字虽然写得皱皱巴巴,但却将事情说得明明白白。裁缝,电焊,切割玻璃,都是具体的,在草原上也是十分适用的,然而英语呢?我心里咯噔了一下。

曼日玛乡背靠群山,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草原。正午的阳光十分热烈,大片大片的太阳能发电组袒露在草原上,它们正在竭尽全力吸收着高原赐予的能量,等待着黑夜到来,或狂风夹着雪粒的时候,带给这一片人民无尽的光明和温暖。

我一边向乡政府走去,一边不住想着早已刻在脑海里的那些数字:曼日玛成立于1958年12月,距县城52公里,最高山峰塔玛尔4000米,东南黄河沿岸周边最低,为3500米。全乡总面积167.56余万亩,其中可利用草场约159.56万亩,沙化面积约5.5万亩,沼泽约2.5万亩,总人口7662人,贫困户287户,其中贫困僧侣497户,三老人员41人,残疾人口236人,五保户77户……

大致算一算,人均占有草场面积200多亩,这对于纯粹的牧区来说并不是富足的。但生活在这片草原上的人民从远古时代依然走到了今天,并不是环境给予了大家丰足的厚赐,恰恰相反,草原的沙化面积不断扩大,加之人口不断增长,大家面临着的不是得到,而是失去。历史上的乔科大草原已经不能和现在相提并论,那是多么辉煌的湿地草原。可是现在呢?除了干枯的草地,除了一摊又一摊乌黑的腐殖土,除了一堆又一堆的鼹鼠送到地面上的沙土之外,我们已经看不到乔科湿地昔日的盛大景象了。这一切肯定是和当下的全球环境变化有关,自然也离不开人的介入。此时此刻,留给我们的已经不是惋惜和批判就能解决的实事了。

2

走进乡政府大院,看见早有人在那儿等待。我事前曾嘱咐过朋友,此次前来一定要悄无声息,而实事并不如愿。朋友早年在曼日玛驻扎了整整八年,原想拉他一起来,但他一时无法脱身,于是就找个熟悉的司机送我到曼日玛。不用说,院子里等待我的那个人自然是朋友委托的。刚见面,他就很热情地拉住我的手,嘘寒问暖。其实,朋友考虑得很周到,一个人深入陌生的地方是很不安全的,何况他知道,我只言片语的藏话是无法完成所要完成的一切的。

乡政府的房间全是太阳房,很亮豁。外面有寒风,但房间有炉子,炉子里的牛粪正燃着熊熊大火,很暖和。我放下包,多少有点拘谨。他很苍老,双鬓间白发斑驳,找杯子,找茶叶,倒水,一切都显得极为缓慢。高原上水的沸点很低,尽管如此,那些茶叶还是在透亮的杯子里伸了伸懒腰,渐渐舒展开来。我将杯子往跟前挪了挪,客气地说了声咯真切(藏语:谢谢)。

老陈中午打来电话,说有老朋友过来,我一直等着。既然来了,就在这里住着吧,很方便,想去哪儿,我带你。想找什么,我帮你。他的语速和行动一样缓慢,但很认真。和他一句一句慢慢地聊着,彼此也渐渐熟识了。他叫周嘉,是曼日玛乡的副书记。从黄河、乔科湿地到太阳能发电,从精准扶贫到草原沙化治理,我和周嘉聊得很轻松,也很投机。

眼下急需解决的是草场沙化问题,因为草场的沙化直接威胁草原的再生和牧民的生活。周嘉对草原沙化问题的严重性一语中的。

我从一份《黄河河源区考察报告》中得知,河源源头区的植被以亚高山草甸为主,靠近黄河岸边的植被因河水长期侵蚀,植被下面的流沙层基本被淘空了,已经形成了大面积塌陷沙滩。天然草场有相当部分已经变得非常稀疏,鼠洞遍地皆是,草场出现的干旱和退化问题确实严重,牧民牲畜不如七八十年代的十分之一。从整个河源地区现状来看,生态恶化的警钟已经敲响很久了。

20多年前,玛曲草原开始出现沙化。目前全县沙化草场面积达80万亩,曼日玛草原上的沙化区域由零星斑点、半沙漠向集中连片全沙化和流动沙丘演变。有些地方已经出现了几十处大型沙化点,沙丘高达十余米。美丽的草原上,草原和沙丘相伴的景象随处可见。

周嘉说,很早以前,玛曲沙尘暴没有现在这么多,也没有现在的周期长。过度放牧的原因有,但不是主要的。80年代以来,玛曲县的降水量逐步下降,天气转旱,夏天缺雨,冬天少雪,加上每年大风吹刮,沙化的草原像传染一样,面积越来越大。他一边说,一边不住地发出啧啧的感叹。

禁牧,防止人为因素加剧草原生态恶化,这是必须的。但是,草场承包之后的问题也很多。周嘉若有深思,但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牧区的主要经济来源是畜牧业,禁牧不就是导致地区经济落后的主要原因吗?

人畜急剧增加,超过了土地的承载能力。以前玛曲人烟稀少,生态环境受人类活动影响很小。人口和牲畜的快速扩张,必然导致超载放牧、生态环境恶化,这和目前的政策形成矛盾,一定程度上给治理草原沙化工作带来了极大的困难。随着草原沙化现象的加剧,曼日玛可利用草场的面积正逐步减少,沙区的牧民和成千上万的牲畜虽然退出沙区,但大部分都沦为贫困人口了。当然,不仅仅是超载放牧的问题。玛曲草原可是天然宝库,虫草、贝母、秦艽、红参等高贵药材到处都是,金矿已经开采了好多年,听说石油和天然气的储量也很大,采矿挖药已经使植被遭到了很大程度的破坏。地方政府已经下了文件,明文规定禁止挖药,但却无法彻底禁止金钱对人心的引诱,有些牧民依然偷偷带人到自家承包的草场,私自挖虫草。

周嘉停顿了片刻,然后又笑着说,小的贫困还是可以克服的,而大的贫穷则不可忽视。我们必须带动和鼓励群众,采取多种措施防沙治沙,在一些沙化严重地区栽种防风林,这些措施只能缓解,从根本上治理,就不会是这么简单了。

周嘉说到这里,没有了丝毫收敛的意思,实际上这些也是客观存在的困难。他从遥远年代里关于草原的管理问题一直说到现在。

共和国成立前,玛曲各部落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和游牧实践中,逐渐形成了一套严格完整的草山管理和支配办法。20世纪70年代末,草场由社队集体管理使用逐渐实行牧户直接承包经营使用,管理形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草场公有,承包到户,自主经营,长期不变……

我对玛曲草场管理的认识只停留在地方志上的记载,周嘉出生在牧区,他所说的除了志书上的记载外,还有自己的经历。实际上草场承包到每个牧户之后,人畜扩张,超载放牧与生态恶化之间的矛盾愈加明显。早在20世纪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开光平滩,牛羊上山”的口号下,冬季牧场已经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后来政府极力挽救,建立人工草场,用铁丝网大规模进行围建,但由于地方群众对草场围栏的重要性认识不足,草场围栏常常头年围起,第二年就被群众推倒卷起,扔入黄河,草原沙化问题从根本上没有得以恢复。这就是观念问题,观念问题引发管理问题的困难。现在的问题是,困难摆在眼前,但我们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做。

曼日玛是玛曲草原湿地核心区域,不能让草原沙化面积逐年扩大,那样下去,我们的后辈就会失去家园。周嘉说到这里,显得十分沉重。他说,治理中的草场必须禁牧三年,部分群众不能接受,工作非常难做,但不可停滞。我小时候,牧草都是齐腰高,牛犊钻进去都找不见,现在呢?以前能养二百头牛的草场,现在只能勉强养活一百头牛,如果再不禁牧,牧民会越来越穷,防不住这里就荒无人烟了。

工作难做,但效果还是有的。周嘉喝了一口水,继续给我说。

多方劝说和开导下,一部分人已经签了禁牧协议。也有人租用别人的草场,开始在沙化的草场上播种草籽。禁牧过程中,乡政府给予每户村民生态补偿,但是,这对于租用草原,大规模迁徙草场而言,还是微不足道的。不管怎么说,牧民们保护草原的信心有了。有了信心,估计解决更大的困难就不是太复杂的。

我突然想起了贴在墙壁上的那则消息来,于是便问周嘉。

周嘉说,也是为大家着想,曼日玛乡党委为解决全乡各牧村没有村级经济实体、无钱办事的困境,经乡党委会议研究,决定组建“乔克民族用品加工厂”。乡党委无偿为加工厂征地680平方米的地皮,并筹资20万元,于2013年10月,在原耀达尔村委会旧址上建成了总面积460平方米的乔克民族用品加工厂。加工厂负责人由强茂村索南木担任,民族服饰、帐篷等产品的设计、销售和员工技术培训,都由他负责。索南木家族世世代代是乔科草原上有名的裁缝高手,他本人的手艺也在周边很有名气。经他设计缝制的衣服、帐篷,不但外表漂亮,而且耐用。素日找他做衣服、做帐篷的人来来往往。同时,他也很想通过自己的双手,带动全乡的困难群众。加工厂每年负责全乡农牧民实用技术的培训,每年将产品销售额的50%划拨给乡党委,再由乡党委投资各村新建经济实体。继续扩大规模,深入到大家熟悉的酥油、曲拉等土特产的加工上,甚至摩托车修理。加工厂以“带头致富”为目的,一面可以不断改善牧民生活质量,一面使他们的观念在全新的致富行动中有所转变。

还有什么比转变观念更重要的呢!我想,大家迟早会转变观念的,因为眼下那么多具体实在的困难已经迫使着大家想办法。

玛曲县有1288万亩天然优质草原,是黄河上游重要的水源补充区。实际上天然的牧场何尝不是最原始的风景旅游区?一旦将草原再度开发成旅游区,不到几年,估计这里的沙化更严重。那则消息里培训英语的项目做何解释?我无法想象下去,因为在这种境况下倾注全力,想方设法已经很不容易了。转变观念自然要读书,想问题的时候,既要想到阴暗的一面,又要想到光明的一面。在这件问题上,我宁愿抛弃阴暗面,永久停留在光明面。那个在培训消息里加入英语培训的人,如果他的想法布满了光明,那么,他一定是个伟大的人,就算过程中出现差错,也无可厚非。

3

曼日玛的夜晚和白天恰好相反,绝不同于齐哈玛与采日玛。也或许是我来的季节大大不同,曼日玛的夜晚相当寒冷。周嘉和我聊到深夜,可他执意要去冰冷的办公室休息,让我留在温暖的房间。他走后,我丝毫没有睡意。一床很厚的被子,上面再加一件皮袄,翻身则需要很大的力气。炉火早已熄灭了,我醒来时才感觉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冻得发麻。从被窝里爬起来,吃力地穿上皮袄,去院子里撒了一泡尿。天晴得十分透亮,东边隐隐约约翻出一缕青白色——快要亮了。夏休寺院在对面山窝的拐角处,诵经的声音自然无法听到。狗的叫声偶尔传来,估计来自遥远的牧场。来到房间,我裹着皮袄,坐在床上,望着挂在对面墙上的地图和各种表册。

地图上的曼日玛并不大,在整个地图和巨大的“几”字形黄河流域上只是一个小点。然而就是这个点,让我看到了无法想象的无边无际的图景——湖泊,水草,沼泽地,牛羊和群山,它们紧紧连在一起。牧人骑着马,骁勇无比;奶钩,银镯,奶桶,它们相互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狼在山谷深处长啸,牦牛在反刍声中进入梦乡;青草顶着露珠,龙胆花张大嘴巴;苍鹰于长空里翱翔,飞鸟在水草间驻足……

失去家园的人,他的内心往往会对往日的生活有着沉痛的怀念。也只有失去家园的人,才会对昔日的家园心怀无尽的回忆。而此时,我坐在曼日玛,尽管十分寒冷,但我的内心翻涌出来的却是温暖,却是诗意无法抵达的那种亲切和真实。我无法猜测,也不愿去构想久远年代里的玛曲草原。我知道,我只是草原上的一个游子,或是过客,我的千思万想也不过是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幻觉,这一切都无法给周嘉他们的实际工作带来可行的指导。但是,我又不得不想,因为我的家园就在这里,我的心灵深处同样不愿意让沉痛的怀念和回忆所占据。

天慢慢亮开了,晨光顷刻间铺满了大地,整个曼日玛也在我的眼前渐渐清晰起来。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房屋,灰白相间,红白相杂。这样的景象在祖国的大地上随处可见,而在此时,我却被一种空前的宁静和祥和所打动。宁静和祥和来之不易,我一直在追求这种状态,但始终无法完成。我知道,许多事情并不按自己的想象去发展。做什么,怎么做,只在一念之间。但我还有另一种想法,那就是当你满怀善念,世界一定会回报于你宁静和祥和。是这样吗?我的内心为何还有股莫名的骚动与感伤?这种莫名的骚动与感伤的涌动,是否就证明了我的本性?这一切源自何处?金钱?权利?欲望?还是失去家园前的害怕……

4

周嘉早早就过来了,他来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昨晚冻坏了吧?我不敢说冻,也没有勇气说冻。

冬天的曼日玛的确很冷,尤其是晚上,中午就成夏天了。周嘉一边掏炉灰,一边说。

曼日玛的饭馆都很小,有本地人开的,也有外地人经营的,大致相同——只有面片。我和周嘉吃完早饭,就去了乔克民族用品加工有限公司。所谓公司,实际上就是一座长满荒草的院子——原耀达尔村委会旧址。加工厂负责人索南木站在院子里,笑盈盈地等着我们。院子是典型的农区建筑,上房五间,左右各带三间厢房。五间上房专门用来裁剪服装,房屋里没有摆放其他东西,只有几台缝纫机,墙壁上挂满了刚做出不久的好多衣服,和来自不同牧村牧民写给加工厂帮他们脱贫致富的感谢信。左面三间是教室,里面有桌椅,有黑板,也悬挂着带头致富之类的标语。右边三间多为杂物,有整张的玻璃,也有破碎的玻璃。索南木看起来威武高大,脸蛋黝黑,一说起话来,便显得和蔼可亲。至于怎么想起要办民族用品加工厂,他却没有多言,只是笑着说了一句——世世代代都是乔科草原上有名的裁缝,这个钱不想让外地加工厂挣。

我,周嘉,索南木,我们一直坐在上房的玻璃暖廊下聊天,谁也没有留意太阳的转动。索南木说起民族用品加工厂,真是眉飞色舞。

办加工厂不仅仅为多挣钱,我们的草原越来越少了,而看不见的困难却越来越多。知识一定要学,有了知识,就可以解决很多困难。在困难面前,几辈子人从来没有低过头,但在知识面前却吃亏不少。要从娃娃们抓起,再不能这样固执下去。现在学校里有大学生,他们的知识很丰富,我打算请他们过来,抽空也给我们多教点儿知识。

索南木是地地道道的牧民,但是他的想法却令人肃然起敬。我也由此想到那则消息上有关英语的培训,但我的确不明白,在各项培训中加上英语的用途。我想,或许是受到外界信息的蛊惑,总以为学好英语就能“飞扬跋扈”。多学一门可以交流的语言固然是好,但我觉得任何事情就要讲求实事求是的原则。也或许我的想法只是眼前,而索南木想到了更为遥远的未来。总之,索南木的想法里绝对包含着他深远的宏大的愿望。他一心要为草原上的牧民做点实事,何必妄加猜测他的诚心。何况周嘉说过,他给学校捐了许多书,给学生买了许多学习用具的事实。

萨麻萨格学(藏语:吃饭了)。我还沉思在所有想象当中,却突然被一声稚嫩的声音所打断。门外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他脸蛋上挂着圆圆的两坨红晕。索南木笑着说,是我的外孙子道吉本,调皮得很。小孩子跑进来,躲在索南木身边,不再说话,只是偷偷看着我们。

离开了索南木的加工厂,原打算回到周嘉的房间,可索南木执意不让,说饭都做好了。我知道,在草原上,你认准一个人,心中当他是你朋友的时候,就不能带丝毫虚情假意。

索南木家和乡上其他人家一样,房子是空心砖磊的,只是屋瓦上多加了一层红色的彩钢顶子,有玻璃暖廊,屋内收拾得较为整齐。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招待尊贵客人的奶茶、酥油、糌粑、羊肉和蕨麻米饭。

索南木的父亲还健在,他见我们进来,便弓着腰身,一边打招呼,一边劝吃。

说实话,祖上原本也在草原生活,但那都是遥远的记忆中的事。牧场不见了,草原变成了青稞地,会说藏话的也是寥寥无几。变成农区之后,饮食习惯也逐渐发生了改变。而此时,我身处草原,面对主人的热情款待,哪有挑剔的理由?

摆在桌子上的食物当然都是我见过吃过的,但有一样是我没见过的。我问周嘉,他笑了笑,说,尝尝吧,吃一块,保证一天不饿。

索南木父亲叫贡保嘉,已经八十多岁了,是乔科草原上有名的裁缝。他给我说,这种东西现在很少做了,不是麻烦,而是年轻人吃惯了城市里的香东西,嘴变馋了。

我掐了一点,尝了下,有点甜,有点酸,有点腻,有点不好吃。贡保嘉老人大概从我的表情上看出了眉目,他笑着说,你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几十年前那个画画的年轻人。那时候我和你一样年轻,有一天,草原上来了一个画画的,也是大冬天,大雪下了好几天,他来到我帐篷的时候冻得话都不会说。住了几日,才缓了过来,我算是救了他的命。后来,我就一直陪他在各个帐篷奔走。在更登甲的帐篷里,他也吃过这个。起初,他闻了闻,没有动。我说,这是主人招待你的,你尝尝。他吃了一点,就不愿吃了。我说,你既然动了口就要把它吃完,吃不完就是看不起人家。到人家家里来了,还看不起人家,就会有麻烦。贡保嘉老人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笑,然后又接着说,我看他脸色不好,也就想着让他多吃点,于是就欺骗了他。他吃了只火柴盒大小的一块,就皱着眉毛。其实,这东西很好,比城市里买的那些好多了。搬牧场,出远门,装在褡裢里,一年半载都不会有问题。

周嘉这时候才不失时机地对我说,这是“信”,相当于点心,是由酥油、曲拉(奶渣)、糌粑加奶皮揉在一起的,很有营养,但食重,不易消化,吃点就感觉不到饿。早年牧区很难买到糖,现在的信里都加了白糖,好吃多了。

贡保嘉老人越说越有趣,他说他对那个画画的忘不了。那时候草原上的雪比现在多,天气也比现在冷。那个画画的只要走出帐篷就喊冻,我让他从牧民那里买件皮袄,他说钱不够。但他的办法很多,害得我陪着走了上百里路。他用身上不多的钱从供销社买了那么长的一卷黑布,又买了针线。他把黑布来回折起来,用针线订好,并在中间剪了个洞,然后从头上套下去。黑布很长,一直到腿弯处,我担心他不会走路,毕竟不是牧区的人,没有穿过皮袄。但他办法真多,他把黑布从两腿间再剪开,又用麻绳一圈一圈绑了个结实。啊啧啧,那聪明的东西。贡保嘉老人说到这儿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的眼前也似乎跳出那么一个形象来,加勒比海盗?蝙蝠侠?还是披着黑色斗篷的厉鬼?

后来他走了,再也没有到草原来过。贡保嘉老人喝了口水,叹了一声,说,现在的草原也不能和几十年前相比了。

贡保嘉老人说起几十年前的这一带草原,满是皱褶的脸上立刻挂满了骄傲的笑容。

没有现在大家用的冰箱,那么肉怎样存放呢?高原上或许缺的很多,但唯独不缺雪。雪一来,我们既高兴又担忧。揭开一块草皮,用铁铲挖下一米多深的大坑。贡保嘉老人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比划着。大坑挖好以后,就在坑底铺上一层厚厚的雪,踏瓷实,然后把肉一层层摞在雪上。等肉摞到距离坑口不远的时候,再在肉上铺一层和底部同样厚的雪,最后在雪上堆一堆牛粪。等到来年四五月,土地有所松动,草原逐渐热闹的时候再慢慢取出来。四五月的牛羊恰好处于青黄不接的艰难时刻,是不能宰肉的,存在坑里的肉就用来填补这段时日的困苦。

冰箱里存放的肉一过三十多天,就没有肉的味道了,这和藏在地坑里的肉无法相比。

贡保嘉老人所说的这一切我在影视里都似乎没有见过。草原上的牧民有史以来就有他自己的生存方式,但这样的存肉方法似乎超越了当下人的聪明才智。至于干肉的存放,也不像现在工厂的那种工业化的加工,而是在牛粪房里阴干。牛粪房里阴干的肉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香味,青草味和肉味混合一起,吃出了原始的劲道,这种原始的劲道和着先天的精力,使生命在高原上发挥着它惊人的耐力和韧性。

贡保嘉老人说到兴头,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继续给我们讲述这一带草原上的故事。

雪带给草原人民惊喜,但更可怕的是大雪封山。

贡保嘉提到雪的可怕,他的脸色立马阴沉下来。

三四月是玛曲雪最多的时候,一下就是好几天。

老人开始诉说那段在他人生历程中有着无法忘却的伤痛的记忆。

雪整整下了七天,草原变成了地狱,一直到第九天才见太阳。花花白白的太阳没有一丝活气,风很大,山头都似乎在移动。

贡保嘉老人的讲述中,那样的场景时刻出现在我的眼前。大雪淹没膝盖,几千里茫茫一片。风就是饿极了的魔鬼,带着刀子,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逡巡,找不到可以宰割的对象,它只好将遥远的山峰上的积雪疯狂搬运。

雪在牛的肚子下,羊在雪的肚子里。十几天过后,羊群渐渐露出来了。成千上万的羊在草原上像士兵一样,一动不动,都被冻僵了。

贡保嘉说着就流下了泪水,他沧桑的脸庞上布满了惊悸和愤怒。

那是怎样惨烈的景象!我无法想象。从起初的飘雪到大雪封山,那些生命承受了怎样的考验?当它们耗尽体温,抵抗到最后一刻,那种源自求生的本能里夹带了多少绝望?

老人继续说,羊全部冻死在草原上,狼也快疯了,它们拖着疲惫无力的步子,摇摇晃晃在冻僵的羊群中走过一圈之后,连尾巴拍打僵硬的羊腿的力气都没有。半月之后,草原焕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雪水滋养的草原在夏日来临之际充满了温润,青草出芽的声音都能听见。一个夏天,草比人还高。那样的年景毕竟不多见,虽然遭受了空前的灾难,但在以后的几年时间里,水草很好,牛羊发展也很快……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乔科草原,草原衰败得已经不成样子了。贡保嘉老人所说的那样的年景还会出现吗?“风吹草低见牛羊”,这已经成了古诗文留给大家的念想了。实际情况是,风吹牛羊见草地。他说的几千里沼泽地如今也变成了一摊一摊的乌黑的沙土地了。除了气候的演变之外,还有什么促使这一切在不断地丧失?和那些羊群一样,当我们有一天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时候,眼中也是否饱含绝望?与生以来,人对求生的欲望是十分强烈的。“贪生怕死之徒,不足以论大事。”古人说教,然而我却在想,死了何以论大事?何况贪生怕死不就是说欲望吗?贪的就是生的欲望。那怕什么呢?每个人面对要发生却无法掌控或无法预测的事,都会感到害怕。根本上说,怕的不是死,而是活着的路途中将会发生的那些自己不能掌控或无法预料的事。看着眼下的草原,看着不断缩小的黄河,想必没有一个生命不“贪生怕死”。

5

从索南木家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和周嘉都没有说话,各自回到睡觉的地方。这一夜我的睡眠似乎很充足,睁开眼睛的时候,阳光已经从山头上扑下来了。不远处就是学校,孩子们读书的声音也传了过来。政府门前是个小广场,广场上有健身器材,有篮球架。等我穿好衣服,精神百倍地站到门外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小阿克(藏语:和尚)抱着篮球,玩得疯狂。

阳光正好,天空湛蓝。

我从一个山头奔到另一个山头,又从另一个山头回到原地。一望无际的草原在冬日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羸弱而憔悴。没有雪的冬天毕竟有点干燥,曼日玛的冬天相比早些年,的确热了不少,但这样的变化,到底预示着什么?当第二天的太阳从东方冉冉升起,温暖铺满整个世界,铺满青藏高原的时候,大家是否对雪有着别样的渴求?

在曼日玛住了几日,我一直想着周嘉的那项复杂而困难的工作,也想着贡保嘉老人叙述的已经远逝了的草原。日出曼日玛,那巨大的火球露出灿烂的脸庞,草原千里平铺,只是可惜,我要离开了。我遗憾的是在曼日玛没有看到雪,没有看到大雪封锁之下的草原的盛大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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