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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琴音色探美

2016-04-03马维衡

乐府新声 2016年2期
关键词:琴音古琴弹奏

马维衡

古琴音色探美

马维衡[1]作者简介:马维衡(1963~),中国民族器乐学会古琴学术委员会副会长,著名斫琴家。

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漫长历史中,历代先贤们创造了无数光辉而灿烂的文明。这些灿若繁星的文明,不仅推动了世界文明的进步与发展,同时也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物质遗产和精神财富。

我国是四大文明古国之一,乐器也同样源远流长。迄今为止,历代先贤为我们创造了六十余种乐器。这些乐器可分为吹奏乐器、弹拨乐器、打击乐器和拉弦乐器四类。吹奏乐器典型的有笙、箫、管、笛;弹拨乐器有古琴、古筝、三弦、琵琶;打击乐器有鼓、磬、钟、锣;拉弦乐器有二胡、京胡、板胡、马头琴。这些乐器因造型各异和制作材料的不同,音色也各具特色。如吹奏乐器中的箫,其音色柔和深沉,在清风朗月的竹林间吹奏,似游丝随风飘荡的音,给人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之感,其低沉的音色最能抒发人温柔哀婉、抑郁缠绵的内心情感,具有浓厚的文人情调。琵琶的音色清澈明亮,极富颗粒性(颗粒性是指弹奏一个长音时,它的音不是连绵的一个长音,而是由很多个小短音连成的,就像一个个小圆珠连成一个长串),唐代诗人白居易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诗句,形象而生动地说明了琵琶的音色特点。二胡的音色具有柔美抒情的特点,而古筝音色清丽委婉,笛子音色清越脆亮,皆各具其鲜明的特点。在众多乐器中,能兼众乐器声音之优,且最具审美价值和争议性的乐器,只有古琴。古琴是我国历史最为久远的弹拨乐器,其音域之博大宽广,音色之深沉宁静,能令听者久久不能忘怀;其清幽淡远,雅正平和的音乐特色,能写景、抒情、诗化,被历代文人士夫尊为“华夏正音”。

在中国所有的乐器中,几乎没有像古琴那样具备一套完整的音色审美准则。早在六朝时期的麴瞻就古琴的散音、泛音、按音提出了较早的音色美学要求。南宋嘉定年间的琴家刘籍在《琴议篇》中提出了“美而不艳、哀而不伤、质而能文、辨而不诈、温润调畅、迥幽奇、余韵曲折、立声孤秀”[2]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会《琴曲集成》,中华书局2010年,第1册第29页。作为琴德的标准。有关于古琴音色记载的文字,历代均有点滴。有些见于琴文专集的琴书、琴谱中,有些散见于零星的诗词杂记里。而较为系统和有条理阐述古琴音色的审美以及审美准则判断的琴论文章,则是明代冷谦的《琴声十六法》、《琴有九德》和明代徐上灜的《溪山琴况》。

冷谦,字启敬,元末明初人,道号龙阳子,今浙江杭州人,现存记载仅见其从事音乐、绘画之事。《明史·乐志》载,吴元年(1364),明太祖置太常司,其属有协律郎等官,元末有冷谦者,知音,善鼓琴,曾著《太古遗音》琴谱一卷。[3](清)张廷玉《明史(第五册)》中华书局1974年,第1500页。由此可见,冷谦是明初很有影响的古琴家。他在所著《太古遗音》一书中提出,一张好的古琴要具备“奇、古、透、润、静、圆、匀、清、芳”九种审美标准。《太古遗音·琴有九德》篇中写到:

“一曰奇。谓轻、松、脆、滑者,乃可称奇。盖称者其材轻松者,始而求声透,九(久)年之材也。脆者,只(质)紧而木声清长,裂文(纹)断断,老桐之材也。滑者只(质)泽声润,近水之材也。

二曰古。谓淳淡中有金石韵,盖绿桐之所产得地而然也。有淳淡声而无金石韵,则近乎浊;有金石韵而无淳淡声,则止乎清。二者备乃谓之古。

三曰透。谓岁籥绵远,胶膝干匮,发越响亮,而不咽塞。

四曰静。谓无(先文)“先”和“反文”左右合起来一个字飒以乱正声。

五曰润。谓发声不燥,韵长不绝,清远可爱。

六曰圆。谓声韵浑然,而不破散。

七曰清。谓发声犹风中铎。

八曰匀。谓七弦俱清圆,而无三实四虚之病。

九曰芳。谓愈弹而声愈出,而无弹久声乏之病。”[4]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会《琴曲集成》,中华书局2010年,第1册第35页。

冷谦的《琴有九德》之说,为古琴音色的审美提供了一整套丰富而深邃的美学标准和思想见解,构成了古琴音色的美学主体,集中反映了古琴音色美学的思想。文中每个副标题的解说是否是冷谦所作,或为后人补充,暂不得其解,但所解与主题有相违的情况。如根据琴材的轻、松、脆、滑和漆胎的各种断纹,以及生长在水边年久的桐木制成古琴后,经过岁月的流逝,其漆胎和胶合之处皆干透,琴音变得清越响亮而不咽塞归纳为奇和透的审美范围,确有附会曲解之意。为此杨宗稷先生在他所著《琴学丛书》中说:“九德当论声,不当论材”。[1]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会《琴曲集成》中华书局2010年,第三十册第182页。近年来也多有琴人为九德作解,但大多未能解说其详。我今根据多年的斫琴经验及对传世古琴音色的研究,作此《古琴音色探美》一文,仅供方家参考斧正。

奇:相对于正常、平庸或一般。唐人皇甫湜在《答李生弟二书》中说:“夫谓之奇,则非正矣,然亦无份于正也。谓之奇,即非常矣,非常者:谓不如常,乃出常,无伤于正而出于常,虽尚之亦可也。”[2](唐)皇甫《皇甫持正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钟嵘在《诗品》中谓奇为崭新、独创。古人亦有以奇评论人的,如评曹植:“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谥古今,卓尔不群。”

以人的嗓音为例,在我国十多亿人口中,每个人的嗓音都不相同,基本都很平常普通,但有少部分人的嗓音却很突出,如中央电视台的播音员赵忠祥的嗓音朴实无华,圆润有味,虽表面清淡,但感情充沛。歌唱家郭兰英的嗓音吐字清亮,明丽甜润。相声表演艺术家候宝林的嗓音清脆爽朗,不瘟不火。又如京剧表演艺术家高庆奎,他的嗓音高亢响亮,直入云霄。京剧名家杨宝森,他有一条“云遮月”的嗓子,唱时虽不像晴空明月、光辉耀目,却像透过一层云雾,隐约可见月光的皎洁,平添一番曲折之妙。他们的嗓音都很独特,是千万人中难得其一的,可称之为奇。

古琴音色的奇,也应解释为不同寻常,即琴的音色不同一般,有异于正常琴的音色,稀奇,有特别之意。相对于普通的古琴音色而言,有一种难得一闻、出人意料之感,它在娱耳悦心的同时还能使人产生丰富的联想和美妙的想象。奇是集《九德》众善之妙的音色,另外它不仅聚众音之优,还能胜任于弹奏任何琴曲,琴体上发出的每个音都能让你表情达意。极具奇特色的传世古琴中如扬州胡滋甫先生旧藏“宋代马希仁斫仲尼式无名琴”,琴形扁阔,用手一挥顿生宏硕之声,颇有风吹万壑松之感。散音大而不噪、柔而不绵、高音区清澈明亮,中音区圆润柔和,低音区松沉浑厚,具有刚柔相济的特征,琴音各弦区的音质宽窄高低皆能运用自如,毫不吃力。尤其是按音走到结尾收煞之处,顷指重按犹如雷入地宫,殷殷不绝,用以弹奏《流水》具有大江奔腾一泻千里之势,有余音绕梁、兹犹未逝之感,可谓集众善之妙。

古:相对于今,具有时代的距离感,有着原始自然的特征。古在视觉中如古建筑、古字画、古家具,对于一个稍具鉴赏能力的人来说,是不难辩认的。然而将古用于声音的描述,就没那么容易了,因为前者是视觉艺术可以直观,而后者则是听觉艺术只能意会。因此用文字来解释声音的古确非易事。

在乐器中,让人能直接领略到古意声音的,有钟、编钟。这两种乐器的声音,殷若雷鸣,雄浑朴茂,直撼心旌,其气魄之大,有旷古绝今之感,可用“浩瀚无垠”一词来形容。

人的嗓音中也有古意的,如中央电视台《国宝档案》频道播音员任志宏,他的嗓音宽厚朴实,凝重深沉,感情自然,极具古的特征。

有关古琴声音古的描述,白居易在《废琴》中说:“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古声淡无味,不称今人情。玉辉光彩灭,朱弦尘土生。废弃来已久,遗音尚泠泠。不辞为君弹,纵弹人不听。何物使之然?羌笛与秦筝。”[3](唐)白居易.朱金诚笺校《白居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5页。

诗中说,古琴是上古贤哲削桐为琴、绳丝为弦而成的。其声音苍茫幽古、古淡无味,音色音调没有当时由夷方传入的笛和筝那样繁复多变,而显得“古声淡无味”,寻求声色刺激的俗众自然弃之不听,而喜听“羌笛与秦筝”。在诗中,诗人将琴音的质朴淡雅与羌笛的清亮高亢,以及秦筝的浓丽华艳形象对立起来。

元人赵文曾引道士朱复古弹琴之论:“琴须带古拙之声,若太巧,即与筝阮何异。”此文中的古与拙相近。古的审美内涵集中体现在拙朴上,拙乃巧之反,古拙之声相对于华美、柔媚、浓丽之声,与稚拙、质拙、质朴、朴素相近。现代琴家中林友仁先生的弹奏最为稚拙、质朴,他弹奏出的琴音古淡质朴,如饮淳醪,虽涩犹甜。

古的音色是古琴最具代表性的特点,新制古琴中虽亦有古的特点,但这是古琴形体的结构而固有的。大多数新琴的古声带有滞腻之音,传世古琴的古声则体现在朴拙、疏松、直率、宽阔、苍茫、自然等方面。

透:通过、穿透之意。新制古琴中很少有透的特点,这是因为木质、漆胎胶合处尚紧,还未受人为的弹奏使之振松而至。琴音中“透”有三种,即散音、泛音、按音之透。散音的“透”即在调准琴音的弦上,只要轻轻一弹,整个琴体都能随之得到充分振动,七弦上的每个散音,是既纯净饱满还带有弹性和韧性。散和的音从龙艮而出,能纵向声声远送,如清晨寺院钟罄之声透雾凌空而来,撼人心旌,令人满耳生惬。

泛音的“透”无混杂模糊之音,似水晶珠丸,又似清晨荷叶之上的露珠,个个明亮光滑,颗颗滢润剔透,声声脆爽入耳。

按音的“透”,其音的走向是深入的,即左手指落于弦上,音即能通过漆胎、木胎,深入琴腹,其音是既简静而又透彻,犹如飞鸟凌空入水擒鱼,毫无浪花飞溅。

润:即滋润之意,相对于干、毛燥。王充在《论衡·雷虚》中说“雨润万物”;柳宗元《红蕉》诗有“晚英值穷节,绿润含朱光。”润与水有直接关系。旧时戏曲演员都要求有一副甜润明亮的好嗓音,他们在孩童时期就需要在黎明之际去郊外,站立在水气袅袅的河边吊嗓子,在家时也要面对盛满水的大缸练声,久之嗓音便会有水音,而变得柔美甜润。

琴音的润,一般受空气湿度的影响较大。装有钢丝弦的古琴,受空气湿度的影响较为明显,在空气湿度小于百分之二十的情况下,即使是上好的古琴,也会发出毛燥的音色。空气湿度在百分之八十左右的情况下,古琴的音色都较为透润。装有丝弦的古琴受空气湿度的影响则不会太大。

琴音中的“润”,是指散音不干枯毛燥,泛音要珠圆玉润,按音需细腻绵长。传世古琴中具备透润特点的,如扬州胡兰先生旧藏仲尼式无名琴,原为大明寺方丈能勤法师所赠,传为宋代钟杵所制,琴体虽小巧精致,但音色极为透润。用以弹奏《良宵引》,其泛音的清脆莹亮,犹如清秋夜晚的明月星辉。走手音的吟、猱、绰、注优游于弦上,强处明亮饱满,弱处幽微飘忽,最能营造琴曲幽古而深邃的意境。此琴对天气的影响极为敏感,每逢阴雨天气,琴音会变得缠绵婉转,虽有涩感但更为幽静,天气放晴时琴音又会变得恬静爽朗,玉润珠圆。清夜抚弹一曲、其音能随巷道婉延,声传百米,音色之美能令行人驻足倾闻。

静:没有声音,清静、安静之意。王维诗云:“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诗中静寂不仅描写了鹿柴空山、深林傍晚的幽深寂静之景,同时也反映了诗人的心静和清静寡欲之情。唐代诗人李颀诗云:“一声之动物皆静,万籁无声星欲希。”这是对琴音静的最好描述。除箫声之外其它乐器都较喧闹,繁声喧扬,唯琴音最为宁静。静在琴音中,要求音色没有嗡音、炸音、浮音、繁音、重叠音、疏散音,要求琴音清楚、恬静、纯净,可谓是一杂全无,听觉上给人以清新绵长,飘逸幽静之感。静生于清,静则必妙,琴音中的静最能移人性情,养人中和之气,久闻其音能除人燥气、清人火气、去人俗气。《大学》中云:“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1]南怀瑾《南怀瑾选集(第十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1页。,一切皆从静生。

静也是琴音中最具代表性的特点之一。传世古琴中最具静特点的,如湖南省博物馆藏鹤鸣秋月琴,高音处如九霄鹤唳,清朗圆明;低音处似古寺晚钟,宏亮雄沉;音宽处如万顷汪洋,窄处似白石细流。用以弹奏《山居吟》,神之以旷,一片妙音,极能将人引领至白居易在《冷泉亭记》中所描绘的:“山树为盖,岩石为屏,云从栋生,水与阶平,坐而玩之者可濯足于床下,卧而狎之者可垂钓于枕上”[2](唐)白居易《白居易全集》珠海出版社1996年,第760页。的意境中去,一曲听罢令人神清气爽,气定神闲。

圆:是艺术审美创造中的高级形态,亦是人类智慧的代码。中国古代就有“技圆”、“智圆”之说。技圆是指从事的艺术达到“炉火纯青”之境。“智圆”则渗透着儒、道、释的哲学含蕴。圆由于具有完整深邃的涵义,而成为艺术的高级审美形式。

在自然界中,能够直接感受到圆的声音,莫过于鸟的鸣叫声,如汤显祖《牡丹亭·游园》“屼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嚦嚦莺声溜的圆。”人的嗓音也有具备圆特点的,如京昆表演艺术家梅兰芳、俞振飞先生,他们的嗓音不仅清亮而且圆润,他们的行腔字圆、音圆、腔圆,表演身段也如太极拳似的,外柔内刚、无处不圆,整个艺术皆达圆的化境。

琴音中的圆,是指声音要坚实而不滞,响而不散,畅达流转而不漂,无磊块,光洁,不毛燥,发出的声音如“水滴荷心”。水滴荷心是指在荷叶上洒些水,那水立即就散化为珠,大如萁豆、小如珍珠,看上去虽大小不一,但晶莹圆滑,无不圆成。

传世古琴中具备圆特点的,如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藏仲尼式“松石间意”琴,高音处轻扬清朗、空灵委婉,中音处圆润柔美,低音处深沉恬淡,流丽舒缓。用淡以致远、简以驭繁的寥落指触,其音波犹如在平静的碧水潭溪上投掷下一粒石子,其涟漪圈圈泛起由小到大缓缓散开,从它的中心点到周边任何一个点的距离都相等,极具圆融、圆通、圆畅之美。用以弹奏《平沙落雁》,其琴音极松、极静、极雅的圆音远韵,通过琴曲旋律婉转起伏,委婉流畅,显得幽缓而舒静,极能勾勒出大自然天明地净的潇朗韵致,能令静坐聆听者身心俱静,顿消躁妄之气。

匀:麴瞻在《新刊太音大全集》言及古琴音色的匀时曾言:“凡弹琴,散声虚歇,如风水之澹荡。左手勾按于弦,泛声委美,轻清若仙歌之九咏。用左手按弦,似起似着,如蜂蝶探花木。声音按如雷隐隐,或如钟鼓巍巍,如山崖磊落也。”[3]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北京古琴研究会《琴曲集成》,中华书局2010年,第1册第82页。这段文字形象说明了古琴音色中散、泛、按三音匀的特点和要求。古琴声音之匀,应该说是古琴声音应具备的最基本要求,琴音的匀是靠制作者审音辨音的聪耳和能弹奏出各种声音的妙指而成。《琴有九德》审美中的润、静、圆、清皆由匀而生,琴音的不匀是古琴音色先天的最大的缺陷,是靠时间和弹奏振动无法改善的。

琴音的匀是指整体声音平均、均匀之意。即琴的散音、泛音、按音,协调一致。首先是散音的匀,要求七根弦的音量大小,必须和谐统一,低音的音色要雄沉,中音醇厚,高音明亮。泛音的匀,要求弦上的每个发音点,都能发出既清脆明亮又晶莹圆润的,似敲磐击玉的金石之声。按音的匀,不仅要求琴体的按音部位音量均匀,无空虚、无阻塞外,还要求高音区清澈明亮,中音区圆润柔美,低音区松沉浑厚,

清:清相对于浊。《庄子·天运》云:“一清一浊,阴阳调和。”《黄帝内经·阴阳应象》进一步说:“清阳为天,浊阴为地。”清浊和阴阳相联系,成为中国古代辩证思想的重要内容,并对后世的医学、天文学、音韵学、相学等均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审美领域被广泛运用,甚至被赋予善恶美丑的意义。

《楚词·渔父》“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王夫之论为“沧浪之水,初夏涨则浊。秋杪水若则清,因时而异,善用者因之,浊亦可以濯足。”沧浪之水的清浊,实喻指其时社会的“有道”和“无道”。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这里清和浊又喻指人的行为品德。词中的清有一尘不染、超凡绝俗之意。

清用于琴音,有琴人认为,《琴有九德》中的清与静同意。清人刘熙载在形容以清著称的南宋词人姜夔时说:“拟诸形容,在乐则琴,在花则梅也。”其实清与静还是有区别的,首先静是由清而生,比如水清澈下来后才能明静照人。明人杨慎言清时说:“清者,流丽而不浊滞。”清又有无凝滞、空明、纯真之谓。

琴音的清是指声大而不喧嚣,音小而不闷浊,散泛按三音皆干净、澄澈、精纯,一尘不染,无音囫囵不清、枯涩无味之意,琴音的清给人以冷峻之感,其音如水,如冰、如月,澄澈透明,悠然恬静,毫无尘嚣。

琴不清则凡,调不清则冗,思不清则俗。琴音中的清又有清明,清丽、清通、清疏、清畅、清和之分。传世古琴中如香港潘振华先生藏仲尼式大雅琴,琴体偏长,其散音苍劲有力、清畅清和,按音清朗透润,尤其是明亮娇脆的泛音,宛如翠竹折断,极其清脆爽朗。曾听人用以弹奏《广陵散》,其泛音清丽如鸣泉飞溅,散按两音忽高忽低,忽强忽弱,忽轻忽响,但每个音节皆清晰可闻,全曲具有凄凉肃杀之意、回肠荡气之感,令人闻之动容。

芳:一般指花草的香气。用于琴音有人认为似乎有些牵强,《琴有九德》中虽说芳字最为玄虚幽晦,难以捉摸,令人费解。然而我们从前人的解释和对琴音的评析中,还是可以基本把握“芳”的审美内涵。查阜西先生在谈论芳字时以:“弹大曲时,发出的音响要前后统一,音量音色自始至终都不改变。”作解,又以“令人爱玩不置”作总结,其意是琴的音色之美,令人喜爱得不忍释手。在许多琴中,我们往往也会发现这样一个问题,有的琴在试弹一两首琴曲时,其音色感觉甚好。但再弹下去就有些声焦音虚,不再能得心应手了。这如同我们新交了一位“道貌岸然”的朋友一样,刚开始言谈甚欢,但不久就因其“虚情假意”,叙说无味而作别了。在人生中有时也会遇见一位“德才兼备”君子,初遇时并未感有特殊之处,但交越久,情逾深,意逾切,终能成为知音、知心、知己之友。因此郑珉中先生说:“芳,即愈听愈觉美好。”因此,芳可作九德总结解,九德具备为之芳。古人也有将“芳”喻于琴音的,如“音高调古,深婉不露,含蕴深沉,雅尚清高,无浓艳之声的音色,融含不尽之意见于音外,清幽中蕴涵高洁的音为芳。”

静听张子谦先生弹《梅花三弄》,其冷艳、质淡、孤高之声,大有泠泠琴音弦中出,一片寒香天上来之感受。《说文》中:芳又可作美德解。嵇康在《琴赋》中说道:“众器之中,琴德最优”。早在先秦时期,人们已经认识到音乐具有两种作用和功能:即娱己和政治教化,美好的琴音不仅可娱己,更能起到教化作用。美好的琴音,可以养心之正,除去心中浮暴不平之气,使之归于平和。如范仲淹说“清静平和性与琴会”,欧阳修说“欲平其心以养其疾,于琴亦将有得焉”,苏试说“散我不平之气,洗我不平心”。另外芳又可作美名解。如周代齐桓公名琴“号钟”的音色,音之洪亮,犹如钟声激荡、号角长鸣,令人震耳欲聋。楚庄王“绕梁”琴,音韵绵长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语。蔡邕“焦尾”琴音色亮洁圆润、激越脆爽,为千古美谈。司马相如“绿绮”琴,音色清音渺思,如饮淳醪之感。四大名琴虽失传己久,但均以美好琴音得以其芳名而远动千古,至今还让人追慕不己。

冷谦的《琴有九德》之论,是古琴音色的审美标准。二十多年来,我有幸得遇传世古琴近百张,每遇必静心抚弹,悉心领会传世古琴的美形妙音。然而能具“九德”之音的,百琴中难得其一,有形美而音色不佳的,有音色古透而失之清润的,能“九德”具备的实为凤毛麟角。但琴只要在具备“匀”的基础上,随着岁月的沉淀和人为的弹奏,声音会不断改善的。历史能在美的天平上不断增加砝码,时间的力量和人为的弹奏,能使原本不美的琴音变美,使美的琴音更美。琴音的美感一是来源于良材和善斫,二是由岁月和人为的弹奏而形成。

在传世古琴中,虽说九德皆备的古琴较为罕见,但它们都在“匀”的基础上,随着时间的力量和人为的弹奏而变得各具特色,有的音色深沉浑厚,有的爽朗浏亮,有的苍凉古朴,有的刚劲坚实。在我所遇中,经抚奏能留下特殊印象的,还有成公亮先生的“秋籁”琴,此琴体虽小但琴面极为浑圆,因琴材枯朽、断纹垒垒的缘故和长期弹奏的因素,其音色极具松、古、透、润之美。我每至“秋籁居”,总情不自禁抚弄一曲。此琴无论是重弹轻抚,音皆能吞吐于指,得心应手,可谓是拙朴淳厚、自鸣天籁。轻抚时琴音不仅细腻宛转,还极具厚度和韧性。重弹时其琴音不仅能似促而纡,似坠而亢,还能愈折而韵愈远,引宫变徵时,其气韵不仅能盛而节皆能谐,不失为天地之音。我亦常听成公用此琴弹奏《文王操》,通过音色所描绘出的音乐形象,大有身材颀长、皮肤黝黑、称王于天下的文王立于眼前之感。

林友仁先生藏鸣泉琴,由于木质紧密,琴体偏重,初弹时如不习其性,下指稍重,音即坚实浮泛,稍轻音又似有层层翳障,宛如薄云掩月,若改用内力轻挑慢抹,顿如云破月来,银光乍泄,听了有豁然开朗的感受。曾多次听先生用此琴抚奏《普庵咒》,其音韵似鸣板击磬,清静平和,节奏自然畅达,使人如宿禅院,闻晨钟暮鼓,梵语经忏,令人身心俱静。

朱默涵老师藏仲尼式林泉嘉器琴,琴音劲亮激越,尤其是泛音极为清脆爽朗,按音音节铿锵有力,于古宅静室中鼓曲,四壁为之震动,大有金山响而银山应之势。用以弹奏《大胡笳》,低回处如胡笳哀哀,血泪溅地;高昂处声声激越,如悲愤欲绝。古琴特有的音色所带来的别离色彩,能使旋律拔地而起,如峰会崖转式的跳进,使得这首琴曲有深沉如渊、奔泻如流的感情得以尽情发挥,令闻者伤感听者动容。

“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这是苏东坡一首极富哲理性和禅意的诗,他道出了手指与弦音的辨证关系。一张九德俱备的良琴,如没有弹奏技巧的琴人弹奏,则和千里马未遇伯乐一样。因此,美妙的琴音一方面来源于良琴,另一方面来源于弹奏者的技巧。弹奏者如能用技巧和心志主导琴音,才能完美地利用琴音,演绎出琴曲的深邃意境。

(责任编辑 朱默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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