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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寒冷

2016-03-29张剑心

芳草·文学杂志 2015年5期
关键词:白梅春兰方圆

张剑心

入梅以后,雨像忘记关上闸门,没完没了地浇。偶尔一阵瓢泼大雨过后露半个太阳,片刻又阴沉下来,典型的抑郁症患者。气温居高不下,湿热的空气被涂上一层胶水,黏黏糊糊。

郭平就是在露半个太阳的当口出的门,他骑着电瓶车往春兰的租屋里开。回租屋的路上,顺道拐进一家超市。就在这个时候,春兰的电话又来了,接到电话的郭平急急结了账,匆匆跨上电瓶车。

郭平挟裹一股热风卷进出租屋时,屋子里已经站了两个陌生人。立式空调开得很大,发出呼呼的声音。男的中等身材,皮肤白净,身形略略发福,胳肢窝里夹着一只名牌小包。女的看不出年纪,皮肤很白,穿一条长至脚踝的淡紫色裙子,身材纤细。郭平抹一把脸上的汗水,衣服粘在身上,对着空调吹了会,感觉舒服些。然后他走进卧室放东西,出来时男人与女人已经进了另一间卧室。

春兰垂着手站在那里,看他们屋里屋外地巡视一圈。

这屋好像小了点。女人轻轻说。从她涂着薄荷味道唇膏的嘴巴里,郭平轻而易举地读出另外一些意思,就像那高档小区一样,毫无道理的优越。

郭平走到春兰身边,在他们身后努努嘴,低声问,想合租?

春兰点点头,他们还在看,没定下来。

转了一圈之后,男人与女人站在客厅中间。这样吧,男人说,拖着尾音。这个双休日我们就搬过来,租金、水电煤气费平摊。

好的。春兰的声音里渗了蜜,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对她来说,找一个爽快而有钱的对象合租,是件相当划算的事。

这是一套三居室,一间主卧、一间次卧,一间书房。主卧外带一个卫生间,次卧小些,摆设也不如主卧。房子是春兰先租的,作为工薪阶层,光月租金就占去家庭月收入的一大半,她迫切想找人合租分担。她原想将次卧拿出来租自己多付点租金,付多少可与合租人商量,必要时也愿意做出让步。没想到对方问都没问,商量都没商量,就决定平摊租金。春兰想:今后的合租日子值得期待。

达成协议之后,春兰热情招呼男人与女人坐。她从凉瓶里倒了两杯凉茶递到他们手里。女人摇摇头说,不喝。

春兰坚持。

女人拗不过,将茶杯拿在手里,皱了皱眉。

男人说,小宇的事终算搞定,没想到学区房那么难租。这一个多月我整天跑房产中介,腿都跑折了。你看,都着急上火成什么样。男人指着嘴角疮,顺带瞥了女人一眼。红彤彤的口角疮如一面迎风飘扬的旗帜,展示了他的不容易。

女人勉为其难地笑笑:跟人合租,这种事我是想都不敢想的,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郭平回道:学区房抢手,你们提前一两个月租哪行,我是半年前就与房东联系付定金。

男人点点头,站起身,将茶杯原封不动地放回桌上,女人重复了同样的动作。然后两人礼貌地告辞出来。

郭平将男人与女人送到楼梯口,折返回来。春兰已经关了空调,进入厨房。屋子里还残存几丝凉意,郭平坐下来。凉意退却得很快,空气潮湿而黏稠,郭平的脸上、身上渗出新一轮汗珠,黏糊糊的。他干脆把衣服脱了,赤裸着上身。

厨房的门开了,春兰端着两碗素面出来。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湿答答的。涛涛上他爷爷家,明天回来,晚餐将就吃点。春兰的话给了郭平另一层意思:今晚别想回爸家住。

郭平接过春兰手里的面,埋头吃。电风扇也不晓得开,懒得要命!春兰埋怨道。郭平放下碗,把立式风扇搬到饭桌边,扭开电源开关,电扇左右摇摆,黏稠的空气终于有了一丝流动。

赶紧拿钱!春兰边吃面边对郭平说。

容我两天,发了工资给你。郭平抬起头。

谁信!今天都几号了,你们老板这么好,一个月发你两次工资。

郭平低下头,不再说话。他用力搅动碗里的面,夹起一筷子吸溜进嘴里,故意发出很大的声响。

春兰白了郭平一眼,顾自吃面。天色渐渐暗下来,两个人隐没在窗外投射进来的月影里,看不清彼此的情绪。

吃完面,他们安静地坐着,没人动,也没人说话。除了电扇转动时发出的轻微咔咔声,他们能听到彼此的呼吸。春兰站起身,有些突兀,静谧时光在这一刻被她分割成了两段。一段是她的,还有一段是郭平的。她打亮电灯,将碗筷放入厨房的水池里,等她折返回来郭平已经走了。

春兰站在那里。半晌,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同许多这个年龄的夫妻情况相似,人到中年的白梅和夏炜也走到了这样的地步,彼此在对方那里若有若无,婚姻形同虚设。

是什么时候,什么问题造成这样的局面,谁都没有答案。好像过着过着,就过成了这样。只是,都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儿子夏小宇考上了越兴高中,本市的一所重点高中。这个消息就像一枚重磅炸弹,把白梅和夏炜完全砸晕。尤其白梅,有那么一刻她觉得很不真实。他们从不敢奢望夏小宇能考上市重点,他们了解儿子,他们认为夏小宇最多能混进一所普通高中。

白梅和夏炜还沉浸在这样的喜悦中,夏小宇已经迫不及待地扔出第二枚重磅炸弹:高中三年他要住在学校附近。

这给了夏炜一个措手不及。

白梅原本也没把精力全放在夏小宇身上。她曾经跟很多母亲一样,一心扑在儿子身上,过度宠溺,全面监管,企图以个人意愿打造儿子的人生。导致的直接后果是:对老公的忽视换来夏炜的不满,对儿子的掌控造成夏小宇的叛逆。白梅为此一度有了挫败感。痛定思痛之后,她决定放手,以开放的态度去对待夏小宇,儿子反而比过去听话多了。然而,夏炜却不如夏小宇好糊弄,两人倒有些渐行渐远的感觉。

白梅暗暗做起离婚的准备还不到半年。准备什么呢?无非是给自己的后路铺得宽一点,这包括物质与精神两个方面。家里的经济账目一定要清楚,老公的钱一定要管牢。至于精神需要,则可遇而不可求。白梅不主动出击,也不刻意寻找。目前,白梅正在跟一个饭桌上认识的单身男人若即若离地交往着,距离的远近全在白梅的掌握之中。这些毫无道理、不露痕迹的准备只能说明,一旦婚姻告急,白梅随时可以全身而退,轻松走人。

这一情况的发生,若要追溯起因,大约是在一年前白梅获知夏炜有外遇的那一天:这是白梅针对婚姻危机采取措施的有力借口,永远正当。

白梅始终压抑自己的情感。她对自身的要求,严苛到不近情理,她用她的家庭出身和受教育程度来衡量一切,她必须淡定、冷静,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出手。她凭借她丰富的社会阅历与近乎完美的表现,蒙蔽了夏炜的眼睛,使他依然陶醉在这样的生活里而不自知——男人有时候很容易高估自己。

当白梅听说夏小宇的中考分数线上了越兴高中,那一刻的喜悦、兴奋,或者还掺杂了一些别的情绪,白梅至今都无法完整表述,她立即把所有准备都抛在了脑后。

夏炜也是一样。

他们热切讨论有关儿子未来三年的高中生活。夏小宇的非正常表现,非正常地拉近了白梅与夏炜的关系。讨论的结果,他们一致认为夏小宇的提议很好,租一套学区房一碗水的距离将给儿子带来巨大便利,主要是能节省时间。

夏炜开始积极投身到寻租事件中,他几乎跑遍所有房产中介均颗粒无收。儿子开学的日子渐近,面对白梅与夏小宇排山倒海的压力,夏炜快支撑不住。当接到房产中介电话,问是否有意愿合租时,他就像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回家路上,夏炜一直在考虑如何跟白梅与夏小宇开口。

夏炜停好车,像往常一样上楼、开锁。钥匙还没插入锁孔,门突然开了。夏炜正走神,被吓了一跳。

你今天回来得真早。门里传来白梅温柔的声音。她接过包,把拖鞋放到夏炜脚边,等夏炜进门,轻轻将门带上。如此高规格的礼遇,一般只会出现在情人丁方圆的家里。白梅举止生疏,夏炜依然很受用。

学区房租到没?白梅问。顿了顿,她掩饰道,小宇问过我好几回,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

我正想跟你们商量这事。夏炜回。

此时,正在房里打游戏的夏小宇冲出来,嚷嚷着要去看新租的房子。这阵子夏小宇也没闲着,主要是他的耳朵没闲着,任何租房消息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全跑遍了,一套没剩。夏炜用了这样的开场白。

白梅脸色有些难看。不过,夏炜接着说,有人愿意跟我们合租,我想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不行,与陌生人拼居,多不方便!白梅脱口而出。

夏炜安慰白梅:能有套学区房落脚,已是万幸。现在这种情况,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了。

夏小宇插嘴:妈,先与人合住,等明年学生高考完,咱再找房子搬。

父子俩攻守同盟,他们在租房一事上达成共识。长这么大,夏小宇很少跟夏炜一个鼻孔出气。白梅即便有一万个不愿意,也只能举双手赞成。

看房、定协议。

夏小宇开学前一周,夏炜与白梅顺利搬入学区房,和春兰做起了合租邻居。

白梅没想到:人到中年居然租房住,还是与人合租。

搬家那天,白梅把君子兰一同搬过来。君子兰是她的心头之爱,养了有六年,一直放在书房的窗台上。她不得不把它安置在卧室时,忍不住跟夏炜调侃:这下我们又回到解放前。夏炜打趣:只要儿子出息,苦上三年又如何?

白梅笑笑,表示认同。

白梅和夏炜搬进来前,房子就做好了分配。春兰主卧,白梅和夏炜次卧。书房支了高低铺,归郭涛和夏小宇。因为都是同龄人,俩孩子一见面,跟老相识似的,没什么过渡就玩在一起。

这之后,白梅与夏炜不约而同地恢复如常。

忙夏小宇的事,夏炜有阵子没去丁方圆那里。白梅猜得没错,下班前果然接到夏炜电话,说有应酬不回家吃饭。白梅也懒得做饭,公用厨房乱糟糟、脏兮兮,加剧影响了白梅做饭的心情。她开车直接去学校等夏小宇,吃完饭再送儿子回学校自习。

送完儿子,白梅不想回去,那地方不是她的家。待在小房间里让她倍感孤独,她也不想面对那个叫春兰的女人。她总是喋喋不休,诉说老公的不是以及一家人生活的艰难。白梅是个心软的女人,她同情春兰,并不代表喜欢她。

白梅漫无目的地一直往前开。经过一个小区门口,她拐进去。她开始在一栋居民楼下散步。她已经散了两个小时的步,确切说她是在徘徊,权衡去敲开那扇门的利弊。那里住着夏炜的情人,一个从贵州来的女子。这是让白梅心里最无法释怀的疑问:无论给那个女人安上怎么夸张的赞美,她都无法跟白梅比较。

白梅不知道夏炜如何认识她,只知道他帮她开了一间私人棋牌室。时常会介绍一些生意伙伴、朋友去那里。她负责给他们倒茶、做饭,并收取一定的费用。

她曾远远近近地观察过那个女人:看她站在街边等公交,去超市买生活用品,去路边服装店挑回一些劣质的衣服。她是那样普通,丢到人堆里谁也发现不了。她长得也不好看,甚至有些粗糙。除了年轻,漂亮气质品位这些元素统统和她不沾边。然而夏炜竟然看上了她,世上的事不是都有道理可讲的。

这栋居民楼,白梅来过几次,但她从未上去过。她不是没有过敲开那扇门的冲动。贵州女人就住在二楼,白梅一抬头就能看到她家新漆的蓝色防盗门,以及倒贴在门上的烫金福字。在白梅眼里,这是一扇俗气的门,就像它的主人。她想看看夏炜见到她的刹那会是怎样的表情……白梅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有报复的快感。

白梅到家的时候,书房还亮着灯。郭涛写作业,夏小宇打游戏,各司其职。春兰躲在房里看电视,夏炜自然没回来。白梅有些生气,夏小宇不笨,他的智商高于一般人,夏炜很早就带他测试过,之后常常以拥有一个高智商儿子而感觉良好。可夏小宇玩兴大,鬼点子多,他总把过剩的精力用在不该用的地方,白梅拿他没办法。这次能考取市重点,不等于三年后就能考上好大学。人生的选择本就不多,白梅实在有些担忧。

你作业写完了?白梅问。

夏小宇“嗯”了一声,头也不抬,继续闯关。

明天的课都复习了?白梅忍着脾气。

妈,你真吵。夜自习上都弄好了。都是你,闯关又失败了。夏小宇抬起头,朝白梅大声嚷嚷。

那就赶紧睡觉。

不行,我今天必须把这关打通。

不睡觉也行,iPad没收。白梅瞥一眼郭涛,他仍然埋着头,对白梅母子的争吵充耳不闻。

夏小宇终于败下阵来,iPad是他的心肝宝贝。他不情愿地爬上床,装睡。

郭涛,做完作业也早点睡。白梅走出书房之前叮咛道。

主卧的灯亮着,白梅洗漱完进房间。打开电视,胡乱地换台,她的脑子很乱,杂草丛生,右脚踝开始隐隐作痛。她从床上下来,去柜子里找云南白药膏。没找到,才想起医药箱被遗忘在家里。她爬上床,痛感还在加剧。她走出房间,右脚踩在地上,生疼。她敲开春兰的房间,房里就春兰一个人。她不想多问,拿了药便回了房间。

白梅到底还是上去了,她在门外站了很久,然后将耳朵贴在那扇俗气的门上,里面很安静,听不到一丝响动。她犹豫着,把手放在福字上。片刻,她轻轻敲了敲那扇门,没有半点反应。她等了几分钟,然后下楼。老式的水泥楼阶梯有些高,白梅一时没踩稳,崴了脚。

上完药膏,白梅感觉没那么痛了。她斜倚在床上,等夏炜回来,夏炜直到子夜时分才到家。

这么晚?白梅问。

这句废话。他们的生活中多的是这样的废话,可以没有回答。当然,问的人也不需要回答,她心里什么都明白。

还不睡?夏炜关心道。以后不必等我,应酬没有时间点。

没事,反正也睡不着。白梅躺下来,看着夏炜。

去洗洗吧!白梅说。

这是他们的做爱信号。其实白梅不想做,她知道夏炜也不想。她是故意的,故意让夏炜为难,也为难自己。爱做得很潦草,谁都没有投入。白梅原以为夏炜会找借口拒绝,可夏炜没有,白梅倒像给自己下了套。

周末,夏炜去了公司,中午不知所踪。春兰一大早去菜场买回一堆菜,待在厨房里大动干戈。白梅以为春兰要招呼客人,主动把厨房腾出来。她跟夏小宇商量:去外面吃或是叫外卖。夏小宇抓起电话,叫外卖吧。白梅知道他喜欢吃缘聚德的外卖,那家店刚开不久,他还没有吃厌。春兰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喊白梅和夏小宇一起吃。

不用了,小宇叫外卖呢。白梅拒绝。

外卖不干净,今天做这桌菜就是想请你们,可惜老夏没在。春兰说。

你太客气了。白梅笑笑。

这水电煤气费,老夏总多缴,我们也不好意思。

春兰早跟我说想请你们吃个饭,这是她的心意。郭平在一边帮腔。

白梅不好再拒绝。

吃完,夏小宇写作业。白梅打夏炜电话,对方显然不在公司,听筒里除了他,还有其他细微的杂声:车开动在路上的声音,收音机情意绵绵的音乐,丁方圆若有若无的呼吸。白梅确认她能听到丁方圆的呼吸,就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她在电话里告诉夏炜,她约了闺蜜,要夏炜赶紧回来管儿子。挂了电话,白梅回房换衣服,驱车出来。她们四个女人约好去亚丁湾茶苑喝茶,白梅突然想去丁方圆的棋牌室看看。征求闺蜜意见,她们表示同意,一车人杀进了丁方圆的棋牌室。

棋牌室在一个居民小区的一楼,位置不好不坏,房间布置还算雅致、干净。白梅去的时候,包间正好空着。显然,丁方圆面对这四张陌生面孔,有些诧异。

白梅察觉她的异样:不欢迎?那我们换地方。

怎么会?丁方圆赶紧上前,挽住白梅。我带你们去包间。第一次和丁方圆靠那么近,劣质香水散发出来的浓烈香味扑了白梅一脸,白梅抽了抽鼻子,有些厌恶,本能避开。丁方圆感受到白梅的抗拒,她放手,脸上堆了笑。亲,你们第一次来,包间打八折,以后多来照顾生意哦……语气像淘宝店主,管你是谁,都把你叫成亲人。

落座、上茶。

白梅,你怎么寻了这么个地方?

是呀!白梅,你以前对麻将可不感兴趣。

白梅,你是不是受刺激了?

她?谁受刺激也轮不到她。

……

女人们叽叽喳喳,白梅的心思全不在她们身上。丁方圆每半小时进来续一次水,白梅的眼光就像胶带纸缠在丁方圆的身上,随着她进进出出。

几圈下来,白梅技术烂,运气超好,居然赢了钱。付钱出来,白梅请吃饭,到家已是八九点的样子。夏炜躲在房间上网,书房里就夏小宇一个人。白梅切了一盘哈密瓜蹑手蹑脚地进到书房里,夏小宇正在画素描,神情专注。

白梅站在夏小宇身后看他画画。站了很久夏小宇也没发现,当他注意到身后有一个人的时候,差点吓一跳。妈,鬼似的,拜托下次出现给个响动。

画得不错,赞一个!白梅拍拍夏小宇的肩,用牙签戳了一块哈密瓜放到夏小宇的嘴里。然后问:你爸几时回的?

查岗呢?给咨询费。夏小宇摊开一只手,边咀嚼边打趣。夏小宇从小跟白梅打闹惯了。白梅顺势打开:胡闹!

这么凶。夏小宇吐了吐舌头。你家老夏两点到家,两点半送我去老师那画画,五点准时接我,之后我们去了麦当劳。报告完毕!夏小宇活脱脱白梅的语气。

至于两点半至五点之间,他干了什么,我不得而知。顿了顿,夏小宇补充道。

你这孩子!白梅嗔怪道,净瞎扯。

今天表现不错,允许使用iPad半小时。白梅说,完了早点睡。从书房出来,白梅进卧室,夏炜已经关了电脑。

下午去哪了?

夏炜问,他不看白梅。他们很久都不再看对方的脸说话了。

陪艳她们搓了几圈,完了请她们吃了个饭。白梅将摊在床上刚洗过的衣服叠好放进柜子里。

嘿,真稀罕!你不是不喜欢这项全民娱乐活动?夏炜好奇。

偶尔玩玩,艳她们三缺一。

输了多少?

赢了,要不还请吃饭?

就你这么烂的技术……啧啧!夏炜咂了咂嘴。

嘭……一声巨响,把夏炜和白梅吓了一大跳。声音是从春兰屋里传出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冲出卧室,夏小宇已经站在客厅。小宇,没你事,赶紧回去睡觉。白梅将夏小宇推进书房,关上门。他们敲开春兰的房门,郭平也在。在白梅印象里,郭平很少待在春兰屋里。她曾经跟夏炜提过,觉得春兰两夫妻的行为有些古怪,夏炜让她别管闲事。

春兰站在房门口,顶着一头鸟巢似的短发,脸红彤彤的,眼睛浮肿,像刚哭过。郭平的脸呈青灰色,脖子上有一条青紫色抓痕,T恤右边的袖子脱了线,挂在手臂上。两个人的样子很狼狈。地上一堆碎玻璃,不晓得是什么东西,巨响应该就是由这个物件的碎裂而发出的。

发生什么事了?夏炜问。

没事,两口子吵架。春兰挤出一丝笑。

你们俩真没事?夏炜又问了一遍。

春兰用力摇了摇头,郭平也跟着咧了咧嘴。一旁的白梅插话:孩子们的学习环境很重要,你们刚刚吓到小宇了。

对不起。春兰有些尴尬。

他们不好再说什么,退出来。关门之前,春兰说,我们保证再也不吵架了。

春兰实在没办法,她不想跟郭平吵,也懒得吵。他们早在两年前就离了婚,郭涛是郭家的宝贝疙瘩,怕儿子接受不了,春兰一直没敢告诉他。两人约定在儿子面前假扮夫妻,郭平离婚不离家。

郭家三代单传,郭平被父亲宠坏了,书没读多少,祸闯了不少。父亲不得不四处托人找关系,给郭平安排工作。跟春兰结婚,儿子郭涛出生后,郭平安稳下来,有了好好过日子的样子。没曾想,儿子打小体弱,春兰一门心思扑在儿子身上,郭平嫌儿子吵,不爱待在家里。

慢慢的,春兰发现家里的存款少了,郭平的身体越来越差。问郭平怎么回事,他说外面应酬多,钱自然不够用;春兰让他少出去,他说这年头没朋友怎么过日子,反正一堆理由。要工作、管儿子,春兰没那么多精力。郭平的事她管不了,也懒得管。原想日子就这么凑合过,春兰算是认了命。

事情发生变化是在前年。春兰上着班,天突然就阴沉下来。家里晒着几床被子,春兰不放心,请假回来收被子。到家时已经开始飘雨,春兰急匆匆奔进卧室,撞见了不该撞见的一幕:郭平躺在床上吞云吐雾,那神情跟春兰在电视上看到吸毒的一模一样。这事把春兰给惊着了。春兰的突然出现,也吓了郭平一跳,他慌里慌张收拾东西,把它们塞进了床角旮旯。最后,春兰什么话也没说,收了被子就走了。后来她把整个房间都翻了一遍,再没发现郭平的那些东西。

再后来,春兰提出离婚。春兰说郭平不是东西,再过下去会害了儿子。郭平也觉得自己不是东西,答应跟春兰离婚。

春兰和郭平吵架的起因还是因为钱。

郭平找春兰要钱,春兰不给。这个月涛涛的抚养费你都没给,还好意思找我要钱。春兰说。

算我跟你借的,还不行?郭平哀求。

没钱,咋借?春兰冷冷道。

郭平开始翻箱倒柜,翻到春兰放钱的那个抽屉时,春兰上前阻止。两个人相互推搡,还说没钱,这不是?郭平说,顺手去拿。

春兰抓住郭平的手。你敢拿,我跟你拼命。春兰大叫。

郭平用另一只手扯春兰的头发,因为痛春兰用力打郭平,指甲划过郭平的脖子,留下一条青紫色划痕。春兰抓到郭平的袖子,用全力将他推开。郭平没站稳,撞在梳妆台上,一只漂亮的水晶花瓶摇晃了几下,滚落下来,轰然碎裂。

不是夏炜和白梅的闯入,春兰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郭平默然地站在那里,春兰从抽屉里抽出几张钱塞到郭平手里。你走吧!春兰压低声音。

太少了,再给点。郭平嘟囔着。

你想让涛涛饿肚子就尽管拿。春兰生气。

早这么爽快,还吵什么架。多好的花瓶,可惜了。郭平说。

滚!春兰压着火,从嘴里迸出一个字来。

隔天午休,白梅从单位直接开车去了丁方圆的棋牌室。棋牌室就她一个人,趴在柜台上打盹。白梅推门进来,丁方圆抬起头,她对白梅一个人这个时候的光顾感到诧异。

看到我的金手链没?白梅问。

金手链?丁方圆更为惊诧。

来你们棋牌室还在的,后来回家就不见了。

你们走了以后我打扫过,没见到什么金手链。丁方圆回道。

白梅“哦”了一声,盯着丁方圆看,然后转身离开。

晚上,白梅问夏小宇有没有看见她的手链?夏小宇很茫然,说我哪有时间管你的手链,一堆作业呢。

次日,白梅再一次去了丁方圆的棋牌室。她告诉丁方圆,她确定手链在她那里,手链是老公送的生日礼物,她要不给她就去派出所。

白梅走了以后,丁方圆匆匆去夏炜公司。她违反约定的行为惹怒了夏炜。他语气生硬,要求丁方圆赶紧离开。丁方圆怯怯地看夏炜一眼,走了。那一眼突然令夏炜心疼。

这个女人,对夏炜来说就像隐行人,他要的时候现身,不要的时候就隐在暗处,见不得阳光。丁方圆对夏炜也没有任何要求,她一个外地女子,不漂亮,没学历,除了年轻,没有任何资本。认识夏炜纯属偶然,她不敢想夏炜会看上她。跟夏炜在一起的日子,她不过问他的行程、他对未来的打算,甚至不敢探究他的老婆。丁方圆只会委屈自己,夏炜对她好一点,她会开心半天,知足得要命。她确实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晚十点左右,夏炜去丁方圆的棋牌室接她。丁方圆很惊讶,夏炜解释说白梅晚上约了人谈事还没回来,儿子已经睡了。丁方圆说,那去我家。

两个人去了丁方圆家。

夏炜问,出什么事了?他知道不是遇到急事,丁方圆不可能违约。丁方圆放下包就进了厨房,饿了吧,我下碗面给你吃。丁方圆没有急于回答夏炜。

夏炜跟进厨房。

今天有个女人来找我,硬说我拿了她的金手链。我真没拿,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她说要去派出所告我。丁方圆越说越委屈,眼眶也红了。

你没拿,就是上派出所也没事,别担心。夏炜劝道。实在不行你就照单赔偿,钱我给你。

入秋以后,夜晚的空气有了些微凉意。一轮残月挂在半空,星星散乱地分布在四周,熠熠生辉。

夏炜跟丁方圆在一起的时候,白梅正被一个男人送回来。这个在饭桌上主动跟白梅搭讪的男人请白梅喝咖啡。吃饭那晚,坐在白梅边上的是一个火辣的年轻女子,她是整场饭局的焦点,白梅静静地坐在那里,淡淡地看着他们,不争也不抢。此时那个男人竟然越过辣妹坐到了白梅身边。他对白梅说,你的气质真好,淡雅如兰。

于是,那个男人就成了她的备胎。他的约白梅一般会去,只是小心拿捏着分寸。咖啡馆离白梅租的地方不远,白梅没有开车。

经过一条长长的小路,路灯昏暗处站立着一对男女,远看像一株低矮的热带植物,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白梅和男人走近,发现女人裸着白花花的背,双臂钩着男人的脖子,衣服被撩得很高,男人搂紧女人,头埋在女人怀里。女人发出轻微的呻吟声,悠远而绵长,像风在呻吟。边上是一排柳树,柳叶被风儿轻轻抚摸,触动心底最柔软的战栗,这般勾魂。这真是一个由浓稠的体液浸泡着的夜,这对男女作了最恰到好处的诠释。

白梅相信,这声音他肯定也听到了。在这个静谧的夜晚,那么清晰、突兀。她甚至感受到他正在努力捕捉这声音,如同捕捉某种隐秘的快乐。声音由近及远,直到消失,两个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到家时,夏炜不在。白梅准备洗洗睡了,手机里跳出一条短信:宝贝,我想你了!那对男女在白梅脑子里闪了闪,然后她回道:早点休息,晚安!并迅速删除了短信。

这一天是夏炜与丁方圆认识的周年庆。丁方圆早早关了棋牌室,回家等夏炜。他们约好去假日酒店庆祝,这家酒店位于郊区,风景宜人。夏炜选在这里,自然是为了避人耳目。丁方圆接到夏炜电话时,正在梳妆打扮。夏炜解释说因为有客户过来,只能取消约会。

丁方圆“哦”了一声。夏炜感觉到丁方圆的失落,他补充道:那边一结束我就过来找你。丁方圆再次“哦”了一声,挂了电话。

送客户回酒店已经很晚。夏炜掏出手机给丁方圆电话,想告诉她,他不过来了。打开手机,发现有一条未读信息:炜,我出来了。夏炜把电话拨过去:这么晚了,你在哪里?

一个人逛,逛到你家楼下。

租房?

不,你们原来的家。

我马上过来。夏炜挂了电话,到的时候丁方圆已经等在楼下。

你怎么来这里?夏炜有些惊讶。

不请我上去坐坐?丁方圆说。

夏炜不太情愿,他瞟丁方圆一眼,发现她的眼神很坚定。走吧!他说。

这个家,除了白梅偶尔回来打扫,夏炜很久没来过。他打开门,进来吧。他说,然后强调:不用换鞋。丁方圆瞟了一眼鞋架上那双漂亮的软底女式拖鞋,真不用换?丁方圆问。夏炜点点头,她不喜欢别人碰她的东西。

丁方圆没再说话,她走进门,将包放在沙发上。她不急于坐下来,四处张望着。

能进房间看看吗?丁方圆请求。这请求不容拒绝。

稍等。夏炜从柜子里拿出一双鞋套。丁方圆接了套在脚上,然后走进房间。她一眼看到用一张女人的巨幅照片做成的装饰墙,墙上的女人笑得灿烂,非常美。不知道是女人生得漂亮,还是PS的水准到位,丁方圆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从房间出来,夏炜看着她,丁方圆也没说话。

怎么突然想来这里?夏炜问。

丁方圆摇摇头,然后笑了:这地方不错,很温馨,我梦里的家就是这样。夏炜躲闪着丁方圆的目光。彼时,他们也曾经相爱过,这是夏炜的一段中年恋情,它给夏炜沉闷的生活注射了一剂强心针,唤起了夏炜对青春、对爱的无限想象。浓情蜜意时,夏炜也给过丁方圆一些承诺,她手上戴的那枚红玛瑙戒指就是最好的物证。

对了,那件事后来怎么样了?夏炜迅速转移话题。

哦,说来倒也奇怪,那个女人再没出现过。夏炜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站起身。很晚了,我送你回家。他说,拿起沙发上丁方圆的坤包。

临走,丁方圆狡黠地看夏炜一眼,眼神再一次掠过屋子的边边角角,然后她听话地随夏炜离开。

某日,吃饭的时候,夏小宇突然问白梅:你的手链找到了?

白梅看了眼腕上的链子,点点头。

在哪找到的?小孩子天生有好奇心。

床底下。白梅随口一说。

你把手链弄丢了?夏炜问。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又不是什么大事,你那么忙,还是少给你添乱。白梅回,也不看夏炜,顾自吃饭。夏炜突然觉得身边这两个女人,最近的举动有些古怪。他越来越看不懂、猜不透她们。或许女人这种动物,夏炜这辈子都不可能搞清楚。最后他想,也许是该跟丁方圆分手了。

夏小宇高一快念完了,白梅一直担心他的英语成绩。夏小宇不喜欢背诵英文单词,他认为这种行为幼稚可笑。小孩子就是这样,总会找理由来说明他们行为的正确性。白梅专门请了家教老师,但收效甚微。

白梅没办法,她决定跟夏小宇讲条件,要是期末考试英语成绩进前25名,她就带夏小宇去台湾。不谈政治、历史因素,台湾是吃货夏小宇梦寐以求的地方。白梅的许诺,让夏小宇着实兴奋了好几天。

公布成绩那会,夏小宇手心里捏了一把汗。不过这孩子运气好,他的英语成绩位列第24名,是他有史以来考得最好的一次。白梅二话不说,办妥一切手续,带夏小宇跟团飞台湾。

白梅和夏小宇去台湾的事,春兰知道。郭涛说起这事时一脸羡慕,可春兰没钱,郭涛哪也去不了。

于是,春兰跟夏炜商量:她们娘俩不在,晚饭没着落时就知会一声。

夏炜表示同意。

按理白梅不在,夏炜随时可以去丁方圆那里。然而,自打决定跟丁方圆分手,他就减少了联系,她家再没去过。她也不主动要求他去,就像突然间达成一致意见。丁方圆越这样,夏炜越放心不下。偶尔他会上她的棋牌室看看,待上一会儿;他也仍然会当她的面给那些人打电话,让他们多照顾她的生意。丁方圆总说,你忙就不用管我了。

没有应酬的夜,夏炜就回来跟春兰他们吃。春兰的菜做得非常地道,相比外面的那些油腻,夏炜更喜欢吃春兰做的饭。这天,郭涛上爷爷家,郭平不知所踪。饭桌上就剩春兰跟夏炜,两个人的晚餐显得有些冷清。夏炜没话找话,寻了饭局上流行的一些段子说给春兰听,春兰没凑过饭局,头一回听觉得新鲜、有趣。说到好笑处,春兰笑得前仰后合。

郭平进来时,两个人正说得热乎。

郭平不高兴,他顾自坐到沙发上抽烟,烟灰四散。

两家人租房时,白梅讲究,提出了约法三章。春兰和郭平也默认了,其中一条就是不准在家里抽烟,白梅和孩子们闻不得烟味。

郭平的行径此时也落在春兰的眼里。回来了,吃过没?她问。

郭平没有反应。

夏炜有些尴尬,他放下碗,站起身,朝春兰笑笑。我吃饱了,先回房。转身进了自己房间。

春兰白了郭平一眼。

又发神经。春兰边收拾碗筷边喃喃道。郭平掐灭烟,站起来。跟人家老公吃饭很爽,是吧?郭平冷嘲热讽。

当然。春兰故意说。跟你有半毛钱关系?春兰反问。

哼,我还不是怕你上当受骗。郭平嚷嚷。

笑话,我春兰这辈子除了上你郭平的当,还能上谁的当?春兰把碗筷收起来,放进水池里,懒得理他。

我还没吃呢?郭平说。

上外面吃去,这没你的饭。春兰边涮碗边说。

给我钱,我就去。郭平跟进厨房,站在春兰身后,腆着脸说。春兰不理他,顾自忙乎。半晌,郭平觉得无趣,自己找吃的。他从橱柜里翻出一盒方便面,又从冰箱里拿了两根火腿肠和一瓶啤酒,美滋滋地吃起来。

春兰收拾好,从厨房出来。火腿肠和啤酒是人白梅的东西,你怎么拿了就吃?春兰呵斥道。

郭平看春兰一眼,继续吃。春兰无奈,进了自己房间。

次日下班,春兰特地去趟超市,准备把郭平吃的东西给白梅补回去。虽不值几个

钱,春兰也不想让白梅以为自己爱占人便宜。刚走到超市门口,有人叫住了她。

春兰有些懵,觉得眼前这个人似曾相识,实在又想不起是谁。

男人打扮得体,一看就是有钱人。春兰基本上跟这一类人绝缘,她的朋友少得可怜,生活也很简单,上班和照顾孩子。

春兰,你是春兰吧!对方再次问道。

我是,你是谁?春兰对一个陌生男人亲切地喊她春兰,感到不快。

忘了?我是大伟,你小学同学,咱还坐过一学期的同桌。对方在这里与春兰不期而遇,显然很兴奋。

屠大伟!真的是你?这么巧,春兰惊呼。

这么多年没见,还是小时候那漂亮模样,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屠大伟打趣。

老成什么样了,还说。春兰有些不好意思,早知道会遇上儿时同学,出门前真得好好捯饬捯饬。

这么一想,春兰有些局促。屠大伟说得没错,念小学那会春兰不是班花,也能排班花第二,屠大伟还往她的书桌里塞过情书。春兰装作不知道,后来两人上的不是同一所初中,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春兰混得不好,同学会她要嘛不参加,要嘛没人记得叫她。跟同学的联系陆续断了,屠大伟她也再没见过。突然的碰面令春兰恍惚,以为自己穿越了。

两个人正聊着。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女孩从超市出来,向屠大伟喊爸。屠大伟朝女孩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这是你春兰阿姨,爸的小学同学。

我女儿。

屠大伟分别作了介绍。

春兰笑笑。长这么大了,小姑娘真漂亮,像她妈吧?春兰问,顺势摸了摸女孩一头柔顺的短发。女孩下意识地往后躲,一脸的不高兴。

嗯。怎么不叫人?屠大伟对女儿说。

爸,我还一堆作业没做呢,你先送我回家。女儿对屠大伟命令道。

这孩子真没礼貌。屠大伟训斥。

你还是赶紧送孩子回去!我得上超市买点东西。春兰打着圆场。屠大伟点点头,问春兰要了手机号。

有空叙叙旧。屠大伟做了个电联的手势。

春兰笑笑,站在那里,看着屠大伟开车离去。

往事碎片般涌向春兰,漫天飞舞。她站在那里发了一阵呆,心情突然变得有些糟。春兰没去超市,直接回了家。

客厅里放着一箱车厘子。

见春兰回来,夏炜说,这箱车厘子给你,让郭涛尝尝鲜。

春兰不好意思,摆摆手。不用,涛涛要吃我会给他买。

送客户的多一箱出来,你看白梅娘俩也不在,放久了要烂的。夏炜故意说。

你留着自己吃。春兰坚持。

正推搡,郭平回来。他跟夏炜打了招呼,笑嘻嘻对春兰说,这是人老夏的心意。转头对夏炜说,我替春兰谢谢你,然后将车厘子搬进春兰的房间。春兰有些尴尬,她羞赧地看夏炜一眼,跟着郭平进了房间。

出手真大方,外面卖六十元一斤呢,儿子有口福了,啧啧。郭平咂了咂嘴。

你好意思要人家东西?春兰埋怨。

人有钱,白要白不要!再说你不还做饭给他吃。郭平哼了一声。

一两顿饭要几个钱,亏你说得出,不知道谁老在这白吃白喝。春兰冷笑。

我又不是没给钱。郭平回道。再说,你陪人家吃饭,怎么也得表示表示。郭平嘿嘿笑着。

你……会不会说人话。春兰有些恼火,作势要打郭平。郭平躲开,看把你急的,心里没鬼急啥?

人老夏是好人,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春兰严肃道。

他?郭平很是不屑。他外面有人。郭平凑到春兰耳边,神秘兮兮。

你少在这瞎说,他们夫妻感情好,我都看在眼里。春兰不信。

幼稚。郭平笑道。你们女人就是好骗。

春兰睁大眼睛,真有这事?春兰问。

嗯,巧了,正好被我瞅见。郭平嬉皮笑脸:想知道?亲一口就告诉你。

没个正形,爱说不说!春兰低声呵斥。

郭平告诉春兰这么一件事:有天下夜班,郭平觉得肚子饿,晃进了阿毛夜排档,看到夏炜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一边吃还一边说说笑笑。当时郭平想,这种事要是被他老婆知道了,一定以为是他告的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郭平乘他们没发现,溜了……

春兰听得仔细,兴奋地晃动着身子。唉,平时看他们夫妻挺恩爱,真想不到。春兰叹道,心下喜悦。她那么羡慕白梅,她的穿着、用度,她说话的语气,甚至她的一瞥一笑、举手投足。她看上去优雅、自信,完全符合春兰心目中好女人的形象。在白梅面前,她始终觉得自己没底气,矮人一截。现在,她忽然感觉良好起来。

那女人长什么样?春兰八卦道。

没敢细看,反正除了年轻,跟他老婆没法比。

那是,她老婆漂亮,有文化,工作也好。哎呀,春兰站起来,准备去厨房做饭。现在的男人真看不懂!最后,春兰用这句话结束了与郭平的对话。

饭桌上,夏炜夸春兰的厨艺好。说白梅有她一半,他就有福享了。春兰笑夏炜不知足,像白梅这样放在家里安心,拿出去有面子的女人很稀缺。男人要能摊上这种女人那是祖坟上冒青烟,上辈子修来的福……正说笑,郭平突然插进来打断了春兰的话。

老夏,不好意思……有个事想请你帮忙。他说。

春兰不晓得他要说什么,定定地看着他。

前阵子老爸摔断了腿要做手术,手术费不够,老爸现在还躺在病床上。停顿了下,他问,能先借我点钱吗?

春兰终于明白郭平的意图,她在桌子底下用力扯郭平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郭平不听,他甩开春兰的手,可怜巴巴地看着夏炜。

要多少?老人的病不能耽搁。夏炜从裤兜里取出钱包,摊开,厚厚的一沓。郭平下意识地扫了一眼。三千块,他说。

夏炜数了数,将钱递到郭平手里。

吃完饭,春兰把郭平叫到房间说话。要他借了钱赶紧还回去,还有就是不许把老夏的事告诉白梅。

丁方圆终于决定约白梅见面。

她们约在丁方圆的家里。那个地方,白梅去过很多次,新漆的蓝色防盗门,倒贴在门上的烫金福字,一切都很熟悉,像老朋友的家。白梅坐下来,她们也像老朋友那样聊了会天气。

然后,丁方圆说我看到你家的那面装饰墙了。你在上面笑,很抓人,我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你喜欢的话也可以在这里做上一面。白梅说。

可我没你漂亮。丁方圆笑了。

找我什么事?白梅问,肚子里有了?

你怎么知道?丁方圆好奇。白梅说,我能闻出味来。也不知道怎么了,现在我对身边所有的事都能了如指掌,像女巫。你觉得可怕吗?有时我都觉得自己很可怕。

丁方圆咯咯笑起来,笑得腰都弯了。看来,我想干什么,你都晓得。

白梅说,这很正常。

笑过之后,丁方圆说,我想知道他心里还有没有我?

那你试试,现在就发短信告诉他你有了。白梅说。

其实……我知道结果。半晌,丁方圆说。她的眼神迅速暗淡下来,垂下长长的睫毛,双手用力地绞动着衣襟。

此刻,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空气无比沉闷,白梅有些压抑,她站起来,走到门口,突然又转回身。如果我是你,就把账号给他!白梅恨恨道。

丁方圆迟疑地抬头看着白梅,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白梅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她就像一个蹩脚的搞错了角色的演员,明明是自己的戏,上演的却是别人的戏码。此时,手机里发出“嘀”的一声:宝贝,我病了,来看看我好吗?

病总会好。白梅回完信息,将男人拉入了黑名单。

夏炜收到丁方圆的信息之后,隔天就将钱全部打到她的账户上。事情比想象中顺利得多,夏炜如释重负。

怅然若失……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夏炜都被这种感觉包围,像被人施了魔法、下了咒语,怎么也缓不过劲。他劝慰自己,只能把这伤痛交给时间了。

这天晚上,白梅与夏炜回家。车上,白梅跟夏炜打趣说自己不在家的日子,夏炜过得很可怜。

夏炜笑:你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我过得好不好你咋知道。

白梅说,你是不吃方便面、火腿肠的,咱家的面和肠都没了,你说你的日子能好?

我没吃。夏炜道。

哦,那敢情是春兰拿了,她这人爱占小便宜。白梅说。

不至于吧,可能肚子饿了,一时没找到吃的。夏炜替春兰辩解。

我又没说她什么,你倒急。白梅故意调侃。不说她了,不知道儿子假期作业完成得怎么样,去趟台湾玩野了。

回头我检查检查。夏炜回。

两人没再说话。

到家时,屋子里一片漆黑,白梅恍惚间看到沙发上坐着一个人。在打亮电灯的刹那,她看到春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白梅被吓了一跳。

春兰,你怎么不开灯,一个人坐这?白梅问。

没有反应。春兰面无表情,脸色苍白,灯光映照下显得尤为惨淡。她眼神呆滞,定定地盯着一个点,似看非看。

白梅有些害怕,她在春兰身边坐下。发生什么事了?白梅问。

还是没有反应。郭平呢?白梅追问。春兰就像一株从沙发上长出来的植物,因为缺水而奄奄一息,白梅忍不住摇晃春兰的身子。老夏,赶紧给郭平打电话。白梅抬起头,看着夏炜。

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夏炜挂了电话,要不送春兰去医院?

医生给春兰打了镇静剂,对白梅说,观察下再说吧。夏炜差点没把郭平的手机打爆。打通了,郭平说马上来医院,等半天也没见着人影。

白梅看春兰可怜,跟夏炜说晚上由她陪床算了。夏炜表示同意,都是女人,白梅留下来方便些。然后他说,我去弄点饭。

不多久,夏炜回来了。他打开保温盒,和白梅在病房坐下来,边吃边聊。春兰没事吧?夏炜问。

白梅点点头。这个郭平,知道老婆在医院都不现身,什么人!夏炜埋怨道。

他们夫妻关系不太好。白梅说。

我总感觉郭平这人怪怪的,春兰摊上他,唉,命苦!夏炜叹了口气。

次日,春兰醒了,她很惊讶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坐起身,四下张望。春兰,你醒了。白梅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早点。刚买的,饿了吧?

我怎么会在这里?春兰问。

你不记得?昨晚我跟老夏送你来的医院。停顿了下,白梅说,你老公他……有点事,先走了!

你不用安慰我,我明白的。春兰轻声说。

那个……感觉好点没?白梅迅速转移话题。对了,你昨晚的样子很吓人,出什么事了?白梅表示关切。

春兰笑笑,摇了摇头。然后她说,我想出院。

白梅去找医生,夏炜也来了病房。夏炜让白梅回去睡觉,他照顾春兰。白梅说不用了,看春兰的情况应该可以出院。夏炜没再说话,站在一边看医生给春兰检查。白梅跟夏炜使了眼色,郭平呢?她压低声音。你让他过来办出院手续。

夏炜面露难色,打了一早电话,一个没打通,不知死哪里去了。

什么人嘛,那你去办!白梅脸色有些难看。未了,她说,总不能不管。

春兰不敢相信郭平居然偷了她的东西。

一对翡翠手镯,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这对手镯听母亲说是外婆留给她的,春兰算起来也传了有三代。手镯细润、洁净、水头足,底子与翠色协调一致,互相照应,衬托出翠色的富丽。它的抛光度、光洁度都不错,摸上去有一种非常温润的滑腻感。

那天,春兰打扫屋子,发现抽屉的锁好像被人动过。她打开抽屉,装手镯的盒子还在,盒子里空空如也。春兰额头上立时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的第一反应是家里进贼了。她迅速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准备报警。

突然一个念头在她脑子里闪过,她迟疑了下,将手机放回去。

春兰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房间,其他东西都还在,唯独不见了手镯。家里不像有小偷光顾,知道这对翡翠手镯的除了她,还有郭平父子。她把郭涛叫到房间,问他是否动过那对翡翠手镯。

郭涛一脸茫然地看着春兰,反问:我动那东西干吗?

春兰问,那你爸呢?

我怎么知道,他是你老公,还问我!郭涛有些不高兴。还有许多英语单词没背呢,饶了我吧。

春兰挥挥手,郭涛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什么。他说,对了,爸昨有问过我知不知道抽屉的钥匙放哪了?

你怎么说的?春兰问。

我说在你包里。

春兰明白过来,她再次抓起床头柜上的手机。郭平,你马上给我死回来!春兰对着手机大叫。

不到一刻钟,郭平站在春兰面前,面如死灰。春兰,对不起!郭平首先开了口,他低着头,踮起右脚尖,在地板上来回搓。

手镯果然是你偷的。春兰冷笑道:你这个小偷!我要去告你!

郭平突然跪下来。春兰,求你了。我要坐了牢,涛涛怎么办?

涛涛不用你管,你不给我添乱就算烧高香。春兰回。

你让涛涛有个坐牢的爹,以后咋办?

这句话击中了春兰的要害,她的身子不由颤抖起来。半晌,她说,好,不告你,你把手镯还我。

手镯,我……我已经托人卖了。郭平复又低下头,他不敢看春兰的眼睛。

什么?春兰差点跳起来。你混蛋!春兰抓起床上的枕头朝郭平扔过去。我看你还是把我卖了!

郭平躲闪开。发什么神经,不就一对手镯。郭平边说边走出房间,春兰追出来,你去把它给我要回来!

等我有钱了还你!郭平说完,摔门而去。

春兰一阵眩晕,软在了沙发上。

幸亏白梅与夏炜,春兰内心感激。这样的丑事,她怎么说得出口。尤其在白梅面前,她刚刚从郭平那里找到一点平衡。她不想打破这种局面,即便她知道这完全属于自欺欺人。

郭平告诉她夏炜有外遇的事后,春兰心里就藏了秘密。每次看白梅与夏炜和睦的样子,春兰就替白梅不值。要是郭平在,她会在房里跟他叨叨。面对白梅,很多次她欲言又止。她不想白梅一直被蒙在鼓里,又觉得这种事还是不知道的好。也因为这个,春兰反而不觉得自己命苦了。

春兰的细微变化,白梅不是没有察觉。依白梅的性格,你不想说,她也不会问。她们不过是萍水相逢,迟早也会成为路人。她们彼此心里有了猜度,面上倒比过去热络。

春兰事件之后,白梅对郭涛忽然好起来。

她给夏小宇的东西,也给郭涛留一份。夏小宇不乐意,说白梅把他们整成了双胞胎。

白梅说,春兰家条件不好,你就当我献爱心。

夏小宇就笑,你要献,还得看人要不要。

白梅有些疑惑,问夏小宇说这话的意思。夏小宇说,你给他买的东西,他全收进柜子里,一次也没用。

白梅没再说话,下次还是一人一份。

春兰很不好意思,拒绝了几次,后来也就收下。她知道郭涛学习成绩比夏小宇好,就时常当着白梅的面,让郭涛在学习上帮助夏小宇。

白梅发现,两家人住着住着,忽然就处出感情来。白梅想:习惯这东西真可怕。夏小宇升高二了,他们原本打算上完高一就重新租房单住。对白梅来说,钱不是问题。现在无论夏炜还是夏小宇,都不提重租的事,他们好像也习惯了。

白梅对自己说:那就先住着。至少对夏小宇来说,郭涛是个好榜样。

郭平就像忘记了曾跟夏炜借过钱,看到夏炜也从不提还钱的事。夏炜想,算了,就当是白给他了。他也没敢告诉白梅,怕白梅不高兴。

在夏炜看来,除了郭平不太靠谱,春兰母子还不错。看白梅和春兰处得可以,夏小宇跟郭涛也算和谐。白梅不提,夏小宇不提,夏炜曾有过的搬离另租的想法也渐淡化。

十一

这晚,春兰正在追韩剧,为女主人公的不幸遭遇抹眼泪。手机突然响了,一个陌生号码,春兰以为打错了,本不想接。

电话响得很持久,仿佛知道对方的心思。

春兰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春兰,我是大伟。

哦,春兰应着,有事吗?她问。

出来吧!几个老同学想聚聚。春兰推辞,她不想去,一来心思都在韩剧里,二来也不喜欢这种闹腾腾、除了攀比还是攀比的聚会。屠大伟说他待会就来接她,并说定好的事,不去没法交代。春兰拗不过,把地址告诉了屠大伟。二十分钟后,屠大伟开着他的奥迪A6停在了春兰楼下。

春兰撂下电话,赶紧梳妆打扮。她把衣柜里平素没舍得穿的衣服拿出来,对着镜子一件件试,不是觉得这件过了时,就是那件颜色深了些。春兰有些气馁,她真后悔耳根子软,答应了屠大伟。

此时,手机再次蜂鸣。春兰知道屠大伟到了,她不好意思让人等,匆匆拿上包就下了楼。

时值深秋,天气还未完全转冷。春兰穿的是一件蓝格子大衣,显得有些突兀。

呵,天还没那么冷吧!屠大伟从车里探出头,脱口而出。

春兰的脸霎时红了。此时,春兰也觉得自己穿错了,背上一层细密的汗珠渗出来。不光如此,已经有人朝她看过来。

春兰下意识地想把大衣脱了,才记起忘了换里面的衣服。春兰里面穿的是一件前年织的淡黄色羊绒衫,原先还亮眼,穿久了有些褪色。右边的袖口开裂了,春兰随手缝了几针,现在有几根线头散出来。春兰想,她实在没有勇气在老同学们面前穿这样一件破烂衣服,太丢脸了。

想到这,春兰彻底放弃脱掉大衣的念头。她羞涩地笑笑,钻进屠大伟的车里。车窗一直密闭着,车里的温度高出外面好几度。不到十分钟,春兰已是汗流浃背。她把车窗往下摇,清冷的夜风扑面而来,春兰感觉好受些。

热了?屠大伟轻声问。把大衣脱了呗。

还好。春兰笑笑,将目光移向窗外。

城市的灯光星星点点,屠大伟的车穿梭在繁华的街道上,路两旁是高大的梧桐树,泛黄的树叶铺了一地,车轮碾压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到烟雨茶楼时,包厢里一个人都没有。春兰问:他们人呢?

不来了。屠大伟说。

为什么?你不是说,我不去没法交代,他们倒不来了。春兰有些不高兴。

不这么说,怎么请得动你。屠大伟笑。

你……怎么知道?春兰惊讶,她的眉毛竖起来。片刻工夫,目光就柔软了。

屠大伟笑着,来都来了,坐下来喝点,老同学多久没见了。

春兰坐下来。包厢很暖和,春兰感觉热,燥燥的。把大衣脱了吧,这没外人。屠大伟很贴心。

春兰有些局促,犹豫着还是脱了。

屠大伟看春兰一眼,轻声说:以前听老同学说你过得不太好,看来是真的?春兰脸颊发烫,她低下头,将袖上的线头紧紧拽在手里,拽出一手心的汗。半晌,她抬起头,笑笑,我就这命。

气氛有些压抑,屠大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顿了顿,春兰继续道:没事,我还有个好儿子,他是我全部希望。

嗯,以后可以享儿子的福。屠大伟点点头。

你呢?看你这么光鲜,日子过得很滋润吧?春兰问。

光鲜是做给别人看的,自己的生活自己知道。屠大伟叹口气。

春兰睁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屠大伟。老婆跟我闹离婚,烦得要命。停顿片刻,屠大伟继续说,是我做了错事,怪不得她,说真的我不想离……

春兰没有再问,她迅速转移了话题。

他们开始聊些陈年旧事、旧人。说到好笑处,春兰竟有些手舞足蹈,袖上散出的线头随春兰的手势跳动,翻飞在屠大伟的眼前,像一只美丽的风筝。有那么一刻,他们都恍若回到了年少时。

到住处时,夜已经有些深了。

春兰很兴奋,她把蓝格子大衣重新挂回衣柜里。然后在梳妆台前坐下来,呆呆地看着镜中人,全然没有一丝睡意。

春兰已经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也没有这么快乐过。

她多想找回年少时生动、俊俏的模样,然而镜中的那张脸木刻一般。肤色蜡黄暗淡,眼角细密的鱼尾纹,脸颊不知何时冒出一些褐色斑点,嘴唇不复饱满红润……脸上任何一个部位都清晰地刻下了岁月的痕迹。春兰突然哭起来,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她伸出手将她的眼泪抹到整张脸上,好像要让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感到悲伤一样,一点一点抹匀。

现在的生活,对春兰来说,简直有些糟糕。贪上这样的前老公,春兰认了命。儿子争气,自己有份工作,即便没什么钱,她也能把生活过得云淡风轻。然而孤独就像鬼魅,总在不经意间招惹春兰。白天还好,一堆事,春兰闲不下来。一到晚上,特别是夜阑人静时,春兰倍感孤独。夜漫长得像没有底的洞,来自身体与心灵深处的躁动像只章鱼,把触角伸向她的每一根神经末梢。她想抓住点什么,周围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她常常失眠,失眠真是种煎熬,总能令春兰莫名生出些许绝望来。

春兰很讨厌这样的夜。

比如今夜。

十二

日子如常。

这天,夏炜加班回来晚了,顺路拐进阿毛夜排档。他要了一瓶啤酒,点了几个小菜。正吃着,郭平来了。

老夏,这么巧,一个人?郭平打着招呼。

嗯。夏炜点点头。郭平在夏炜身边坐下来,又跟老板要了几个炒菜,两瓶啤酒,很是随意。夏炜不喜欢郭平这样,出于礼貌,他不好拒绝。

一个人喝多没意思。郭平说。

夏炜咧嘴笑笑,郭平给自己满上,也给夏炜倒上。然后他说,来,走一个!

两个人边喝边聊。

夏炜跟郭平其实没什么共同语言。郭平想要讨好夏炜,他觉得都是男人,聊女人是最保险的话题。

哥,听春兰说嫂子比她还大两岁,保养得真好。郭平改了称呼,夏炜很不习惯。

还行吧。夏炜敷衍。

哥,你真福气,嫂子漂亮又有气质,知识女性。

你家春兰也不错,贤惠、持家,能做一手好菜。夏炜不好意思再敷衍。

郭平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哪能跟嫂子比。

哥,帮个忙行不?郭平喝了一口酒,突然说。

夏炜没反应,郭平顾自说下去,哥,借我点钱呗,我想给涛涛报个补习班。郭平的话惹恼了夏炜:没钱,报什么班。上回借那钱算我白给!夏炜脸色难看,站起来准备离开。

郭平忙扯住夏炜,哥,消消气。等我有钱了,一并还你。

你?夏炜不屑地看郭平一眼。你就不像男人。

嘿嘿,那是,哪有哥过得滋润。郭平笑得无耻,我知道哥外面有女人。夏炜吃惊地看着郭平。

你跟那女人在这里吃宵夜,正好被我撞见。郭平扫一眼夏炜,住了口。

那又怎样?夏炜问。

哥,你那么有钱,表示表示,我就当没看见。郭平笑。

威胁我?夏炜愤怒。

不敢,咱们各取所需,你过你的滋润日子,让我也好过点。郭平止了笑。

哈哈……夏炜突然笑起来。半晌,他说,想都别想。然后结账走人。夏炜的奇怪举动,令郭平茫然。他开始有些举棋不定,决定看看再说。

巧遇屠大伟之后,春兰偶尔会收到他的问候电话。

这天,郭平吃过晚饭正要走,春兰叫住了他。

想男人了?郭平笑。

谁会想你?春兰白郭平一眼,找你有事。

啥事?郭平说。

你问人老夏借的钱还了没?春兰问。

还没,这阵子手头紧。怎么他找你要了?郭平回。

春兰摇摇头。哪像你,他才不会。停顿片刻,春兰继续说,正好朋友的朋友手里有个活,你去接了,赚点钱。

郭平不相信地看着春兰,你的朋友我还不知道?没那揽活的本事。

爱信不信,干不干吧?给句准话。春兰有些不耐烦。

郭平想了想,应承下来,他太需要钱了。

郭平说得没错,春兰没那本事。活是屠大伟给揽的,他看春兰可怜,想帮帮她。怕郭平误会,屠大伟让春兰别告诉郭平。

郭平到底还是去了。拿到钱,郭平一点也不开心。跟春兰离婚,他是离婚不离家,心里还一直把春兰当老婆。他给春兰打电话,说要谢谢她朋友的朋友。春兰说不用了,别糟蹋钱就行。

春兰的话,郭平听了心里难受。

挂了电话,郭平顺道拐进一家枕河而居的小酒馆。还没到饭点,酒馆里人不多。郭平选在靠窗位置坐下来,点了两个小菜,要了一瓶酒。

黄昏来临,一轮血色的夕阳硕大宁静地在城市的高楼间慢慢沉下去、沉下去。两杯酒下肚,郭平身体外面的那层最生硬的壳慢慢蜕去,心柔软下来。他想好好回忆春兰最近的表现,或者说是细微变化,才发现什么也想不起。他已若干年没有关注过这个女人,他始终认为在乎与否,她都在那里,根本不必担心有一天她会离他而去,即使他们离婚。

多年来,郭平在春兰面前一直很任性,他想什么做什么,从来不会顾及春兰的感受,春兰也由着他的性子。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相处模式,他好像蓄意要无限制地被纵容,让春兰宠他,把他当成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现在,他突然意识到春兰也会被人宠爱。说得难听点,也会有男人打她的主意。此时,郭平想要站起来,摇摇晃晃间又颓然跌坐在了椅子上。

天渐渐暗下来,酒瓶已经见底。郭平红着眼睛眺望窗外,远处的灯光照在水面上,环城河岸边的柳树影子黑漆漆地落在水里,像水底浮出来的水妖。

十三

入夏以后,气温迅速攀升。今夏不知怎么了,不光来得早,且热得异乎寻常。温度高得已不单是能用皮肤感觉到,甚至就在眼前漂浮。尤其午后阳光,仿佛溅着火星子,路面都被灼焦了。

高考的日子所剩无几,孩子忙碌,父母跟着忙乱。白梅的神经每天都绷得很紧,现在的她脑子里除了夏小宇,已经装不下任何人。她跟夏炜说话,也全是有关夏小宇的各种问题。

这天,白梅一早就钻进厨房,给夏小宇准备吃的。进入高考战备状态后,白梅全面掌管了夏小宇的饮食。她特地从网上下了一份学生补脑食谱,根据夏小宇的喜好每天挑选几道菜做给他吃。

此时,白梅正专心剥核桃,她知道核桃补脑,总会多剥一些做菜用。郭平进来,她没注意。嫂子,郭平叫。第一次听人这么称呼,白梅有些愣怔,她抬头看郭平一眼。有事?白梅笑笑。

我帮你剥。郭平说。

不用。白梅拒绝。

你对夏小宇真好,把心思都用在儿子身上,不过老公也要管的。郭平试探道。

白梅不解地看着郭平。他不用我管。

郭平闪进厨房,正好被夏炜看到。他知道郭平想干什么,便贴在门上听他跟白梅说话。

此时,夏炜推门进来。他对郭平说,走,我找你有点事!

夏炜把郭平拉进房间。别费劲了。夏炜冷冷道。

哼,那你还怕我说。

实话告你,我早跟她分了,这事白梅知道。你呢,也甭打什么歪主意。

哈,真没看出来,嫂子心真大。不过,我的心眼小。郭平冷笑。

夏炜不解地看着郭平。

你跟春兰眉来眼去,别以为我不知道?郭平说。

神经病!夏炜忍不住想骂人。往自个老婆身上泼污水,真有你的。

我不信你俩没事。郭平有些激动。

你凭什么说我们有事?夏炜反问。

我又不是空气,当我没长眼睛,没脑子?郭平回。

算了,懒得理你。我只想对你说一句话:无耻真是一种强大。夏炜愤怒中夹杂着嘲讽,他侧着脸眼神锋利地逼视着郭平的眼睛。

这句话,这眼神突然就让郭平没有了还手之力。

郭平走后,白梅问夏炜,郭平怎么怪怪的。夏炜说,这人脑子有病,并让白梅别再理他。

白梅也没心思管郭平。离高考只剩一个多星期,夏小宇越来越不在状态,书看不了多久就犯困。白梅看着心焦,却束手无策。为帮夏小宇提神,白梅每天泡一杯加了伴侣的咖啡给他喝。

咖啡是夏炜买的,就放在厨房的柜子里。没事时,夏炜喜欢泡上一杯,然后加少许伴侣,浓香四溢,边喝边上网看电影,算作消遣。夏小宇不爱喝咖啡,嫌咖啡味苦。现在,他竟然赖上了,每天都吵着要喝。

高考的日子到了,白梅请假全程陪护。

夏小宇一早起来就觉得恶心,白梅做的丰盛早餐,他一口都不想吃。白梅看他脸色不好,以为是考前紧张。

也不能不吃啊,考试怎么支撑得了。白梅说。夏小宇看白梅担心,往嘴里灌了几口牛奶,总算没有吐出来。白梅送夏小宇进考场前,再次检查了他的考试用品,满意后她叮嘱夏小宇不要紧张,仔细看题。

夏小宇走进属于他的那个考场,阳光斜斜地刺进来,将屋子戳出无数个贼亮的洞。墙上高考计时牌还在,反射出一道凌厉的光。他找好位置坐下来,时间还早。他斜眼瞟向窗外,远远看见白梅还站在校门口张望,迟迟不肯离开。夏小宇的心底泛上来一丝酸楚,急急把目光收回。考试开始了,夏小宇埋头答题。此刻,考场的空气中飘荡的只有笔尖游走在纸上的沙沙声,有种窒息的感觉。

夏小宇渐渐有些体力不支,白梅站在校门口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动。他对自己说:夏小宇,你是好样的,坚持住!

送完夏小宇,白梅匆匆去了菜市场。买了些夏小宇爱吃的时令蔬菜,回家做饭。她决定做好饭就去学校等夏小宇,接他回来,顺便问问考得如何。

十四

夏小宇的事,白梅不让插手。夏炜也乐得清闲,照常上班。

去公司的路上要经过五个红绿灯。夏炜每天都走这条路,路况非常熟悉。途经第三个红绿灯口,夏炜不知怎么就走了神。红灯亮了,夏炜才突然发现,一个紧急刹车险些吻上前面那辆车。夏炜伸长脖子,透过前挡风玻璃,发现两车之间距离很近。车内空调开得很足,夏炜还是惊出一身冷汗。

到公司时,秘书还没来,夏炜有些恼火。

他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特制西湖龙井,这茶叶是朋友送的,茶质上乘,色泽翠绿,泡上满屋飘香,且香味浓郁。夏炜舍不得喝,一般只有客户过来,他会泡上几杯。

现在,夏炜打算给自己泡上,顺手扔进几颗枸杞,很有些莫明其妙。他窝在老板椅里,什么也不想干,看着玻璃茶杯出神。翠绿的茶叶、红黄的枸杞,散乱漂浮在水中,把玻璃茶杯装点得犹如一幅写意山水。

六月的天像孩子的脸,阴晴不定。时而万里无云朝阳如血,时而倾盆大雨一泻而下,好比命运的莫测。夏炜进公司时还阳光灿烂,此时突然阴沉下来,天上堆满了乌云,一道闪电把雷声由远及近地送过来,雨点降临,先是一颗一颗的,好像能数得过来,然后就变成一张大网,将夏炜所看到的一切都罩在其中。

桌上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猝不及防地打破了这静谧的局面。电话是派出所打来的,说一个叫郭平的人涉嫌吸毒,希望夏炜到派出所一趟。

放下电话,夏炜的脑子一片空白。

郭平?春兰的老公?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带着一连串疑问,夏炜出现在王警官的办公室里。电话是王警官打来的,郭平的案子由他负责。

夏炜到的时候,王警官正跟人谈话。他不便打扰,等在一边。

送走那人,王警官朝夏炜走过来。你是夏炜吧?有个事要跟你交代下。

夏炜点点头,我是。他说,你们是不是搞错了,郭平只是我的合租邻居,我跟他没有任何交集,我不知道他吸毒,他老婆春兰也从未提过。

不必紧张。王警官笑笑,情况我们都了解。然后他简单讲述了事情经过。

郭平是在近期的一次缉毒行动中被抓获的。在对他的审讯中,郭平交代他曾对合租邻居夏炜产生过报复心理,往他常喝的咖啡伴侣里掺了毒品,白色粉末混在一起,根本发现不了……

我们怀疑你染上了毒瘾。王警官最后说。

夏炜吃惊不已。可我没有任何症状。夏炜说。

还是去验个血,走下程序,这也是对你负责。王警官说。

抽完血,夏炜坐在医院的塑料椅子上等待化验结果。这样的等待令夏炜心焦,幸好有王警官陪在身边。他问夏炜:你最近有没有喝那罐咖啡?

最近几乎没喝,以前喝得多些,就是不知道他何时下的药。夏炜回。

一个月前,这是郭平说的,但我们不能肯定。

夏炜低下头,不再说话。

化验结果马上出来,别担心。王警官安慰道。

此时,夏炜的手机突然响了,是白梅打来的。这个时候白梅怎么可能给他打电话,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夏炜心底升腾。

他按下接听键,电话里传来白梅断断续续的哭泣声。白梅,发生什么事了?夏炜问。

快……快来,小宇……小宇,他……听筒里的声音异常杂乱。有说话声、奔跑声、汽车喇叭声……他怎么了?夏炜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晕过去了。白梅终于把话说全。

夏炜有些站立不稳。

我儿子出事了!他对王警官说,情绪激动。他边说边朝外跑。

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里有了潮湿的味道。夏炜在医院门口好不容易拦下一辆的士,到学校时晚了几分钟。他看见一辆救护车从身边呼啸而过,车里隐约晃动着白梅的身影。

病房里,夏小宇安静地躺在那里,看上去毫无生气。他明显比过去瘦了很多,肤色发黑,眼眶深陷进去,睫毛湿漉漉的像沾上了清晨的露珠。白梅斜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她实在太累了。她面色苍白,刘海散乱地搭在额头上,眼角分明有了几条鱼尾纹,脸颊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此时,夏炜的手里拿着两张化验单,一张是他的,一张是夏小宇的。他的手抖得厉害,他不想让白梅看到,他将化验单塞进裤兜里。他走到白梅身边,将一条薄毯盖在她的身上。白梅醒了,她看了夏炜一眼,转而看向夏小宇。

他还没醒?白梅问。

他难受,医生给他注射了镇静剂。夏炜回。

到底发生了什么?半晌,白梅突然抓起夏炜的手,眼泪汩汩而下。泪水像一把把锐利的刀片划在夏炜的心上,他的心碎了一地。

(责任编辑: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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